大地上的味道

◎文猛

槐花麦饭

“槐林五月漾琼花，郁郁芬芳醉万家，春水碧波飘落处，浮香一路到天涯。”在我们三峡，槐花比其他地方开得早。清明节过后，三峡浦里河两岸槐花竞开，恰似下了场瑞雪，河畔的洋槐下垂着一嘟噜一嘟噜粉粉的花絮，浅淡的新叶中点缀着繁花，微风过处，整个村子都洋溢着槐花素雅的清香。大家从槐树下走过，都会换上一种愉悦的心情，情不自禁地张开嘴巴，大口呼吸着清新的槐香，脸上荡起甜蜜的微笑。槐花以自己的美丽让人们心花怒放，也以自己的美味满足人们的口福，期待了一年的舌尖，在领略野菜的盛宴之后，终于等到了槐花盛开的时节，这个季节的槐花含苞待放，这个季节的槐花迎风飘香。这个时节，大人们尽管忙得很，但还是忘不了吩咐孩子们摘些槐花回来做槐花麦饭……

人们手握长长的木杆，杆的顶端拴个铁钩，将槐树枝钩下，不大工夫，就能摘满一篮槐花。这鲜嫩的皱缩而卷曲的槐花，不仅是农村人的稀罕之物，而且也是城里人的盘中美餐。槐花既能蒸食，又可煮熟后凉拌，尤以炒食为佳，营养价值很高。另外，它的用途广泛。《辞海》注释：“槐花，呈淡黄或米黄色，性凉，入中药，治痔疮；其花可制黄色染料。”槐树的荚果还可作为制酱油和酒的原料。

这个时节，浦里河畔家家都做槐花麦饭。要做出上好的槐花麦饭，选料是最为讲究的。选摘那些似开非开、含苞欲放的槐花，色鲜花嫩，是为上等之品。槐花清洗干净，放入少许食盐，在阳光下晾去水分。待不粘手时，拌入适当的面粉，约为槐花量的三分之一，再撒下星星点点的槐树嫩绿叶。大人们说，这叫“小葱拌豆腐，一青二白”，诱人食欲。做完这一切，便将掺了面粉的槐花摊在蒸屉上放在锅里，用大火烧开改为小火慢蒸二十分钟，在热气腾腾的槐花麦饭中洒点猪油，清香扑鼻的槐花麦饭就做成了。

槐花麦饭很香，柔韧而有嚼头，鲜嫩而有回味，老人们说槐花麦饭还有开胃、美目、皓齿之功效。这是有证据的。三峡浦里河人不管是男是女，都美貌动人，名扬三峡。“重庆美女多，三峡是个窝。”有时看武侠小说，读到其中描述那些美人或居桃花林、或居荷花畔，以食花饮雪为生，所以貌若天仙，我总疑心古龙、金庸之流是到过长江支流浦里河才触发了食花的灵感。

巴渝地区有首著名的经典民歌《槐花几时开》：“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栏杆望郎来，娘问女儿你望啥子，我望槐花几时开……”女儿望的什么，就是望的槐树，为什么望槐树，她望槐花几时开，女儿的话显然是顾左右而言他，但是等待槐花开，等待爱情来，绝对是春天最美好的事情。

奔着槐花麦饭的味道，再次回到故乡后山镇，一路走来，除了田里的秧苗，山坡上几乎见不到我曾经熟悉的那些庄稼。镇领导告诉我，全镇有李子树3万亩、猕猴桃1万亩、槐花树5000亩，说我没有赶上李花盛开的时节，到处是海海漫漫的李花，整个后山一片花的海洋。

我错过了李花盛开的季节，赶上了槐花盛开的时节。故乡小河众多，河边到处是槐树林。不解的是，当初只是小河两岸有槐树林，如今小河两岸、山坡上都是海海漫漫的槐花林，两岸槐，一坡槐，一村槐，白茫茫的一片，就为了城里人来看花？

在乡村的时光格上，乡村的花事其实就是庄稼花的花事，几乎没有想过那些庄稼花之外的乡村花事。在乡村的视野，大地上只有一种植物，它们的名字叫庄稼。风吹庄稼花，一吹就是一季节，又一吹就是一年，再一吹，就是一辈子，庄稼之上是生活和生存。

种李、种桃、种茶、种荷，这可以理解，种这么多槐花，为吃槐花麦饭？为看槐花？为那首《槐花几时开》的情歌？

乡亲们告诉我，当初村里退耕还林，那些山坡上的陡坡薄地无法栽种果树，再说那时村里也没有钱买果树苗。槐花树很容易栽插，为了完成镇上的任务，就这么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地应付啦！结果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槐槐成林。

大家指着让我看槐花树林中的蜂箱，说咱们后山镇马槽村的槐花蜂蜜那可是抢手货，网上下手迟了就只有等来年。乡亲们说村里的茶叶、蜂蜜、土鸡蛋、李子、槐花等都统一注册了“山后马槽”的商标。

我打开手机，输入“山后马槽”，没有想到那些曾经土得掉渣的大地上的收成，现在有了自己共同的商标，成为远方人们抢购的商品，我那曾经贫穷、落后的老家一下成为“网红”之地。

槐花盛开的时节，老家后山总会在槐花的花海中举办后山槐花节，吃槐花麦饭，品槐花蜂蜜，让游客、食客纷至沓来，大有苏东坡当年“城西忽报故人来，急扫风轩炊麦饭”之气势……

“高高山上一树槐，

手把栏杆望郎来，

娘问女儿你望啥子，

我望槐花几时开……”

槐花开啦！

红火棘

冬天的山野是红火棘的山野，一山的红，一梁的红，一坡的红，一村的红。

乡间不喊红火棘，在我们大巴山，喊它红豆刺、火把树、红籽。在更远一些的乡间，喊它救兵粮、救命粮。还有一些乡间，喊它花姑娘。我不喜欢最后一种喊法，总让我有些痛恨地联想，尽管乡亲们口中的花姑娘不是那个“花姑娘”。

红火棘是它的书名，是它的大名，就像我们这些乡村的孩子，乡村呼唤我们的只有小名。红火棘不离开乡村，同着我那些乡亲一样，守望在乡间山野，我们喊二毛儿、六妹儿、狗狗儿、秋瓜儿，我们喊红豆刺、火把树……

故乡河流上流淌的只有小名。

记着小名就记着故乡，记住小名就记住回家的路。

我们在山坡上、在小溪旁、在水田边建我们的家。红火棘的家在贫瘠的山梁上、悬崖边、溪沟旁，它们从不选择自己的家，风把火棘果吹到哪里，小鸟把火棘果衔到哪里，牛羊把火棘果带到哪里，它们就在哪里落籽成林，让顽强的根扎向山林，扎向薄土，扎向石头缝……

没有人指挥，没有人安排，村里的水稻田、玉米地、高粱地、菜地，我们几乎见不到红火棘的身影，红火棘知道那是长庄稼的地方，它们的家在山林，那才是它们伸向天空的地方。迎春花开了，桃花、李花、杏花开了，它们不争先不恐后，山野处处花事之后，春夏之交，它们在叶杈里开出米粒一般洁白的小花，一朵拥着一朵，一朵挤着一朵，一朵挨着一朵，洁白一道道山梁，香遍一条条沟谷。

春天的花太多，春天的绿太多，红火棘花开山林，海海漫漫，但是大家很少去关注它们，红火棘就新绿自己的叶，就烂漫自己的花，它们没有太多的心事！

最后一枚苹果摘下，最后一枚红橘摘下，最后一枚柿子摘下，树叶成了落叶，树枝成了空枝，寒冬萧瑟，万物凋零，红火棘收去花衣，长出绿豆般、豌豆般、灯笼般的小果子，沐浴阳光雨露、风霜雨雪，青绿变成橘黄，橘黄变成大红，大红变成深红，一串串，一枝枝，一簇簇，一片片，火焰般点亮寒冷的冬天，让铅灰色的山野呈现出红彤彤的亮色，让萧瑟的寒冬放出灿烂的色彩。一场雪下来，红火棘在银装素裹的山野点亮一簇簇篝火，雪野之中一树红，照得心里无尽的暖热。

红着它的红，火着它的火，棘着它的棘。

乡村的夜是黑的，流淌在大人们语言河流上的故事也是黑的，落光了树叶的枝丫，堆在山坡的稻草垛、玉米秸垛，让黑色的风吹出黑色的影子，从乡村故事的河流上吹过来，比寒风还要刺骨，还要刺心。我们走入山林，看到红火棘，握在手里，红彤彤的火棘果就是一束束红红的火把，它们在乡间的名字就是火把树，伸向天空，红在黑夜，亮在心中，就是天地之红，就是天地之光，何惧黑暗……

这是小时候的感受，但是红火棘的光热却永远亮在心里。“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读顾城的诗，我的黑夜总有红火棘的光热。

乡村的冬天是漫长的，草枯了，水枯了，风枯了，山野不是秋天的金黄，山野是冬天的枯黄，松是青的，柏是青的，它们在高处。红火棘是青的，它们在山林的低处，固守着春天的青，夏天的青，秋天的青。山林处处青草不再是青草，枯得让人心疼。红火棘丛中的草却是青的，是红火棘给了草光热？冬天最揪心的事情是给牛羊割草，溪沟边上，崖洞下，有水有温暖的地方，青草都被我们割完，红火棘丛中的青草成了我们最后的希望。那时我们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够把漫山红火棘照耀的青草带回家。

红火棘的青是山林所剩不多的青，红火棘的果绝对是山林一年中最后的果，柿子树上挂着几枚柿子，那是村庄留给鸟儿们的，所有的果树在寒冷的冬天只剩下枯黄的树叶，很多连最后一片黄叶也没有挂住，伸向天空的只有树丫。

红火棘红玛瑙般的果实俏立寒枝，吐焰雪野，成了我们漫长冬季唯一的果实，酸涩中夹杂着甘甜，甘甜中渗出清香。

古代行军打仗，粮草绝尽，士兵们摘下红火棘充饥，竟然精力百倍，英勇杀敌，战无不胜——所以，它们叫救兵粮、救军粮。

灾荒年月，乡亲们走上山林，摘下火棘果填补饥饿的肚子，把火棘果带回家，磨成糊糊，加入一些高粱面、玉米面或者干红苕面，那是乡间最美的美食。正是那些火棘果糊糊让乡亲们度过漫长的寒冬——所以，它们叫救命粮。

我们感动于红火棘花开的平静，感恩于红火棘秋冬的暖心，我们几乎没有去关注过它们的挺拔。相对于苍松翠柏，红火棘不是挺拔的树，不是做栋梁的树。

寻找圆圆笔直的红火棘，打磨成锄把、镰刀把，用来耕耘家乡的田地，开挖城里的菜地、花园地。

寻找粗壮厚实的红火棘，打磨成扁担，担水、担粪、担粮、担砖、担瓦、担货。

那是红火棘一生最辉煌的重任！

最疼爱红火棘的还是村里的老爷爷，他们走遍山林，找到入眼的红火棘，请到知心的木匠把红火棘雕刻成长长的烟杆，吧嗒岁月，吧嗒人生……

当我们不再为战争和饥饿刻骨铭心的时候，红火棘关于粮食的呼唤渐渐远去，它们静静地红、静静地火，红过秋天，红过冬天，红过春天，牛羊走过，鸟儿飞过，又是一坡火红，又是一梁火红，还有同样火红的乡村。当年，在乡村的视野，土地只能生产一种植物，叫作庄稼，因为在庄稼之上，是生存和生活。今天，在乡村的视野里，只要我们喜欢和热爱，土地可以生产出庄稼之外的植物，在庄稼之上，乡村不只是追求生存和生活，同时开始追求诗和远方。春天举办梨花节、桃花节、李花节，夏天举办荷花节，秋天举办丰收节，冬天举办红籽节、冰雪节，看漫山的火红，品酸涩的甘甜，串成项链挂在胸前，火棘果酿酒，红火棘火红到人们的心里，火红到人们的脸上，把乡村的日子过成一个个节日。

一山的红，一梁的红，一坡的红，一村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