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道树
2023-01-15黄水成
◎黄水成
那棵榕树
一觉醒来,河滨路旁那棵榕树不见了,那棵夹在市场管理局与公路分局中间三角地带的榕树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凌乱的现场。
这是我每天必经的路口,上班、下班、晨练、逛街,记不清这十多年来和这棵榕树打了多少照面,一棵安静的树总是容易被忽略。而我却能清晰地记住它的样子——水桶粗的主干上,朝四个方向伸出盘口粗的横枝,就像一把天然的太阳伞,恰好把那个三角地带遮挡起来。
不仅这些,我至今还记得它刚到来时的模样。
世纪之交,县城迎来一波建设高峰。当时,这棵榕树的脚下还是大片农田,很快这片农田就被开发成了一个小区,紧挨着小区的还有工商局、公路分局、水利局以及商业街。短短几年间,沿溪两岸一下多了六七个楼盘。和这些楼盘一起的还有沿街的行道树,自然也包括三岔路口的这棵榕树,不过那时,它还是一棵小榕树。小榕树的正前方是河滨路,再往前便是牛头溪,左边是当时的工商局,紧挨着是广宝小区,再往左便是广电大楼、琯溪路;右边是公路分局,紧挨着是水利局,再往右是广宝公园与和平路。你看,这一大片新开发的楼盘中,它独占在这风神摇曳的三角要道上,阳光充足,空间广阔,多么醒目。
刚开发的楼盘总是显得很空旷,空荡荡的马路上,站着一棵小树苗难免令人迟疑,不知要等多久才能迎来它高大的身影。然而,仅过半年,这棵小榕树就令人刮目相看了,一枝、两枝、三枝、四枝,它一下从四个方位伸出四根横枝。这棵小榕树出手不凡,在这偌大的空间里,它需要十年甚至五十年以上的眼光来谋划将来,以战略的眼光提前布局。在这马路中间的三角地带,看似独门独户,其实不然,在它左右两侧的市场管理局与公路分局都种有盆架子,正前方的河滨漫道还有一排小叶榕。虽然隔着一条马路,但对盆架子和小叶榕来说,不过几年的工夫便会伸展过来。它没有半点犹豫,绝不容许别人抢占地盘,抢先向左右邻居划出一个范围。所以它不急着长高,它懂得未雨绸缪,它要在空间上占尽先机,它先从横向上开始谋篇布局,只有把四周的方位都占满了,左右邻居才不会把手伸过来,总不能等盆架子和小叶榕都横斜旁逸地堵上门来,再去突围就晚了。
21世纪初,我刚转业,在这棵榕树百米开外的广电大楼上班,我和它都是初来乍到,都是这个城市的陌生来客,我们也都是这个城市变化的见证者。我每天都格外留意这棵小榕树,几乎每天上下班都要绕它走上一圈。那些年,家在乡下,下班后有着大段时间可以打发。那时这新开发的街道人少车稀,我经常一个人静静地朝它发呆。看着这个城市朝不同的方向伸展,看着城市的高楼不断刷新高度,看着街上车水马龙般日渐拥挤,看着眼前常年暴晒热气蒸腾、风雨瓢泼的大马路,我经常对这棵小榕树感慨,它得多焦虑呀,得费多大劲才能给这个城市送上一片阴凉,若不能在这三角地带送上一棵树的阴凉,它肯定会觉得自己不配站在这个地方。
不负众望,三年后,整个三角地带都在它的覆盖之下。在喧嚣的马路岔口,它为这个城市日渐撑开了一把绿色之伞。而左右两边的盆架子,还有河滨漫道上的小叶榕也都长出身段,它们没有眼前这棵榕树的从容,是个大家庭,兄弟姐妹众多,相互间挤挤挨挨,它们的枝条都有朝这边伸来之意,所以才佩服这棵榕树的生长策略,第一时间守住了自己的地盘。然而,相邻地面的横向守住了,只是第一回合的较量。如果不能向上拓展,盆架子和小叶榕的枝条依然可以居高临下叠在它的上方,一棵没有天空的树是没有未来的。然而,再细看眼前这棵榕树,水涨船高一般,才发现它并不是一味地横向伸展,它的四根横枝一直斜斜地向上延伸,现在开始加速向上伸展,准备在纵向上与周边的伙伴们一较高下。它才不傻呢,正在为自己的将来拼尽全力。
随着这把绿色的伞越撑越大,细小的枝条从树冠边沿不断下垂,这棵榕树每一个瞬间都像一朵凝固的喷泉。但我发现它还在不断地修饰自己,随着向上增长,它越来越像细腰宽沿的蘑菇。十几年之后,周边的大楼日渐褪色,这棵小榕树却长成了一朵巨型蘑菇的模样,好看极了。
这棵有模样的榕树,很快就迎来高光时刻,它有了自己的花台,花台上边还铺上了光滑的石板供人休闲。晨昏时分,常有老人在那谈天说地打发光阴。从一棵绿化树变成街边的休闲驿站,一棵树赢得了巨大荣耀。可惜好景不长,不知为何,它竟被人连根拔起,最后连去了哪儿都不知道,令人莫名惆怅。心里默默祈祷,但愿它能占上另一个黄金三角地带,成为另一个街头的风景。
后来,这三角地带被重新砌成一个圆形花台,这花台比原来高出半米,再填些新土。很快,新花台中便被种上一棵一人多高的桂花树。可能是水土不服,半年后这棵桂花树竟莫名枯死。还好,花台被重新种上了一棵半人高的桂花树,更高兴的是,才几个月的工夫,这棵小桂花树就接上地气了,开始抽枝散叶,不断地向上拔节、蹿高。在这城市的三角地带,我又开始与一棵桂花树,每天守望街头。
这排香樟树
很多年来,河滨路这排香樟树成了最扎眼的风景,它们似乎在一夜间都病倒了。它们刚被种下没多久,便莫名其妙地开始齐刷刷腐烂,每棵树干上或深或浅留下长长的疤痕,而且日渐加深,让人一时茫然。
从东风桥到琯溪桥这四百米间的近百棵香樟树,无一幸免地患上怪病,好像它们在一夜间都被砍了一刀,就像蜜柚、榴莲裂果一般,从树皮直直地裂开口子,然后开始腐烂,并不断加深,直至蛀空了整棵树干。路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拖着残躯,在风雨飘摇中熬过一个又一个年头,心有所戚,却又无能为力。
原先,沿牛头溪两岸只有一条窄窄的漫道,从东风桥到琯溪桥尤其窄,两人并排就得摩肩或接踵了。偏偏,这瓶颈路段又种上野性十足的紫荆花,十余年间,这排紫荆花就遮天蔽日般霸占了一条街。更嚣张的是,每棵紫荆花从头到脚长得胡子拉碴,不断有枝条冒出来。这么窄的漫道,行人几乎是绕着枝丫穿梭在迷宫中。
那年,县城沿牛头溪两岸迎来漫道建设,沿河两岸的漫道需要拓宽。原先这些野性十足的紫荆花似乎让人觉得很占地方,一夜间,河滨路上的紫荆花被拔除干净,原地换种香樟树。比起紫荆花,香樟就显得规矩得多,而且好伺候,又因其奇异的樟脑香味,成了许多地方最受欢迎的树。谁知,这些刚种下的小树苗不知是什么原因,竟得此怪病,让人困惑不已。
记得它们应该是那年三月被种下的,刚种下时它们也都好好的,到了夏天,它们便开始冒芽了,都活了过来。也正是这时,它们每棵树干上开始莫名地脱皮,然后便开始腐烂。开始以为是栽种时不小心磕碰所致,然而,磕碰也不至于让它们集体受伤,而且这么整齐的都伤在树干上。让人惊讶的是,种在对岸银河路上的香樟也有脱皮现象,但没有这般严重,只是轻微。更让人揪心的是,到了秋天,开始有白蚁光顾,那脱皮地方有爬过的一层松土。看来已在劫难逃,不死也得要它们半条命。
眼看冬日来临,真担心它们熬不过第一个冬夜,就会集体夭折。要命的是,那年冬天还遇上了极寒天气。元旦后那波寒流,让闽南第一高峰大芹山上出现了很壮观的雾凇,温暖如春的县城也罕见地结冰了。走在街上,地上的落叶在寒风中团团打转,迎面风一刮,感觉有把刀撇过来,生疼生疼的。不要说街边的木棉、火焰木、凤凰花、广玉兰这些落叶乔木被剃了光头,就连那些成年大杧果树,还有高大的盆架子和麻楝也瑟瑟发抖,那些耐寒的绿竹也没躲过这场“洗劫”,那些新竹多半被冻蔫对腰栽下跟头。寒风中,满目萧瑟。想起河滨路这排香樟树,顿时替它们担心起来。出乎意料,这排香樟树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坚强,一眼望去,这一整排香樟看上去都好好的,它们体质过硬,除了嫩芽梢稍微冻伤,一棵也没冻坏。此时,它们头顶着稀疏的枝叶,正迎着寒风,窸窣作响。就像一双双冻翻的小手,挥舞着彩旗,在迎接上苍送给它们的一份成人礼,它们在寒风中反而显得更精神。
这排历经寒流洗劫的香樟树让人多了一分敬畏,只是每次路过,只要一看到它们拖着残躯的身影,这些街边的风景,就像长驻内心的隐疾一般,心情突然复杂起来。还好,熬过寒冬的香樟树很快就迎来了春天,它们很快恢复体力,几阵春雨洒过,一棵棵都抽出新枝叶,撒欢似的长开了,到了夏天,它们便在各自枝头撑开一把小伞,这排香樟树各自总算站稳脚跟了,已跟上其他行道树的步伐,迈开步子,四季欢长。几年过后,它们整整大了一圈,开始有模有样的。
只是,病魔也没停下脚步,一刻也没离开,伴随着这排香樟树一块疯长。刚开始,它们在临溪一侧的树皮出现干枯,之后开始脱皮,再往后,在脱皮的两侧边沿留下长长的结痂,看起来就像一个夹心的汉堡。其实,这正是每一棵受伤的香樟展开的一场自救,它们向病魔筑起坚固的防线。只是,病魔也从未撒手,不断地嗜咬树干,双方展开一场殊死的搏斗。几年间,有的树干中间裂开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口子;有的彻底掏空了大半棵树,它们活得只剩下一副躯壳,但也有少数几棵竟神奇般自愈,只在树皮上留下一道疤痕,它们各有胜负。在这喧腾的闹市里,它们就像一群飘摇的身影,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在飘摇欲坠中咬紧牙根,挺过一个又一个狂风暴雨的长夜,坚持到最后一口气也不放弃。然而,随着它们日益长大,枝叶愈发浓密,它们就愈显得头重脚轻,有几棵香樟还是在前年台风中倒下的。从它的断面看到,它的躯干十分瘦弱,实在难以支撑日渐沉重的身躯。
看着这几棵倒下的香樟,不禁替这一整排香樟捏了一把汗。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它们始终活得提心吊胆?这些年来,我每次路过这排香樟树都带着不安的神色打量它们,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前阵子,一位种树的行家告诉我,这都是夕照造成的恶果。顿时恍然大悟,难怪这一整排香樟都是朝西一面病倒,进而也不难理解河对面那排香樟病在朝东的一面。因早晚温差,往往午后的阳光更毒辣,才会导致同时种在河两岸的香樟患病之轻重不同,它们好比一个严重中暑后发高烧,一个轻度中暑后发低烧。总之,沿溪两岸漫道上的香樟树,被种下的那年夏天都中暑了,最终,南岸河滨路这排香樟因高烧过度终身残疾,而北岸那排香樟只是低烧而病得轻一些,因而有许多得以慢慢康复。而河滨路这排有十几棵伤后自愈的香樟,也可能因位置不同,或者当初它们身旁有遮挡物,让其侥幸躲过一劫。
若如是,真恨当初刚种香樟时,为何不给它们穿件草绳外衣并勤洒水降温呢?草木无言,它们却在意外受伤中坚强站起,竭尽全力长成一棵树的模样,让人读懂了一棵香樟树的坚强。如今,每次看到这排香樟树时,我都忍不住要向它们致以深深的敬意。它们,还有大街小巷的行道树,都活出我们经验之外的超强坚韧,令人肃然起敬!
行道树
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最先映入眼帘的总是绿茸茸的行道树。全世界的人都喜欢在沿街两旁种上的行道树,用来遮阴,用来点缀逼仄的高楼和那热腾腾的马路。它给路人以凉爽,走在树荫下的感觉就变得很惬意了。所以,只要用心发现,一座城市开发到哪里,行道树就种到哪里。城市的路边就多了一排排绿色的风景!
人挪活,树挪死。一棵小树苗要长成参天大树其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要长成一棵行道树就有更多不凡的经历了。从树籽到树苗,再到行道树,这期间几易其主。然而,这几经转折的过程,它只是别人手上的商品,这期间不能算作一棵树,只有把它固定在某条马路上的某个位置后,它才能算是一棵树。一棵真正的行道树,需经九死一生的劫难,从此才有了独立的生长空间,风雨独挡。然而,哪个位置更向阳,哪个位置更开阔,哪个位置更肥沃,这决定了一棵树今后的长势,谁占这个位置凭的是运气,一棵树会被种在哪个位置上,凭的是种树人的眷顾,哪棵树也摆脱不了不经意间就被安排的命运。
占上好位置有时也不一定是最幸福的事情,如果这个位置赶上大片的土地开发,它就可能要挪窝了,有时甚至会被连根拔起。一般而言,给一棵树留个固定位置是树的幸福。一排排的行道树一起站在同一条马路上,大家比肩而立,树与树之间就不用像山里那些树那样互相拥挤,尽一切可能抢个好位置,或等到身边的大树倒下了,才能赢得生长的阳光和雨露。有了这个给予的固定位置,行道树就可自由地生长,任根扎得多深,也任枝条伸向多高远的天空,都是这棵树在这个位置上所享有的自由。
但有时也会是另外一番情景。紫荆花是生命力旺盛的树,种下它不出几年,就能长成一棵大树。河滨路的紫荆花每到春夏交季时节,这些树总要被修剪一次,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一夜间,它们都成了断头树。这不怪谁,对它来说,只怪它生长得太快、太旺。一下长出了范围,就变得很碍事了,这不能怪人家手下不留情。比起紫荆花,种在临街的高山榕就更不幸了,这种树看上去一年四季都疯长,一棵棵根儿深来干儿壮,几年之后就有两层楼高。不但遮阳,而且变得遮光,甚至有碍门面。先是店家出手,像对付紫荆花一样,先剪去它的横枝,也有的干脆给它理光头。可是这种桑科榕属大乔木生命力超强,只要根须着地,它一样会疯长,慢慢的,这条街上的人都记下它的坏处,就再也没有它的容身之地了,整条街上的高山榕一夜间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再也不见它浓荫的身影。还有其他街上各种各样的行道树,或因店家出手,或因种种原因“致残”、夭折,怪它们碰上一个不好的邻居,怪它们占错位置,还是怪当初错选它来当行道树?这都不好说!
说起这些行道树来,比那些森林里所有的树都来得幸福,从出生到长成时时都有人管,有人呵护,甚至受到最好的保护。但它又是最不幸的树,得完全按照人的意愿来生长,容不得有半点撒野,它的每一根枝条,甚至每一片叶子都不能长错,包括它的高度,街上的行道树,每一棵都长得小心翼翼。人们真正需要它的是点缀、是阴凉,而不是需要一棵树,一片森林。
每棵行道树都是城市的吸尘器、隔音板、增氧机,它们是城市的肺叶。它们把根扎在钢筋水泥的缝隙里,即便面对斧钺,也得努力地活成一棵树的模样。它们必须活成一棵树的模样,在喧嚣的尘埃中把伤口包扎,始终生机盎然地站在马路上,在陌生的城市尽到一棵树的责任,才能安全。
有谁读懂一棵树的寂寞?这一排排行道树的寂寞?
每次打量这些飘零的行道树时,都觉得它们似乎有许多话要说。说什么呢?或许,季节的信风或天空飞翔的翅膀,能带来一些故乡的消息,但那是回不去的思念。在喧嚣的大街上,它们见证了一个城市的变迁,见证了路边一场又一场的风花雪月、灯红酒绿,又有谁听得懂一棵树的语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