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过椰
2023-01-15葛小明
◎葛小明
飞机到凤凰机场时,已是晚上8点45分,夜色正浓,正遗憾没有从空中看到南海,左老师发来了短信:“葛老师您好,我是三亚卫视的左兰,您的飞机将在20:45到达三亚,我会在到达口等您,举红色的接机牌。我的联系方式:××××。祝您旅途愉快,一路平安。”
一阵暖意涌上心来,北方的九月正值深秋,树叶已经开始大片大片地坠落,长袖早已裹上。而在凤凰机场,在海南岛,这个被巨大海洋包围的岛屿,九月还是个热情似火的季节。对于海南,所有的记忆都来自椰子。
夜色朦胧,车子飞速驶入一座城市,有无数的高大树影一一掠过,它们就像戍边的战士,于每个无人的夜晚,安慰着一片片星空和海域。我仍然在努力寻找椰树,因为在印象里它很模糊,甚至带有某种象征意义。我不止一次问左老师,这个是椰树吗?那个是椰树吗?司机笑了好几次,对于生在海南岛长在海南岛的人来说,椰树太稀松平常了。
不是。都不是。
过了很久,车子才驶入红树林酒店,从名字上判断这并不是一家椰树主题的酒店。但是一推开车门,左老师便告诉我,那一排就是椰树。我匆忙下了车,定住了,望了好一会儿。
没想到,是一排椰树首先接待了我。隐约感受到,天空中有果实,不是那种特别规则的圆,就像一个个安睡的婴儿,不能被异响打扰。我担心地问,椰子熟了后不会掉下来砸伤路人吗?没有人回答我。但是包括司机师傅在内,在场的人都笑了,那是一种意外的笑,放松而自然,很短。但是这笑声,让我觉得此刻我才正式踏上海南岛。
中廖村是个新型的民俗旅游村,我们一行十数人在此走走停停,阳光毫不客气地掠过我们全身,也掠过途中的所有植物,不曾偏袒任何一方。
终于,在一条安静的小路旁,我见到了大片的椰树。它们高大,光滑,静默,挺拔,海风和烈日下一尘不染,似乎没有什么不净之物可以光顾。在一家名为“先有鸡行动队”的小院,每人一杯椰青,一片树荫,一分秋色,大家围坐在了一起。各地的语言飘在空中,说一说家乡的故事,说一声远道而来的喜悦,说一说海南岛的椰风。蔚蓝的天空,热情的小汽车,陌生的黎族山歌,一个个与神明并排而坐的椰子,构成了九月的海南。
风不快不慢地吹着每个人的面颊,万事万物都在感受它的点悟,许多纠缠不休的思绪顿时消散。我抬头望天,只见椰树微微一晃,一个美好的晌午便开始了。
在这个小院,有太多的植物越过了边界,我看到百香果的枝蔓长出了藤架,果子不规律地挂满枝头,它们东一个,西一个,很是高调。有些好动的触角已经伸到了小径的上方,人们偶尔路过,会轻轻拨动一下它们,生怕碰伤了这一庭院秋色。人与人的相识,也没有明确界限,你可以随意找个陌生人问路。即使你第一次面对一棵槟榔而大惊小怪,兴奋地跳起来,也不会有人报以嘲笑或者轻蔑。其实,在海南岛,秋天是不明显的,你不会清醒地感受到欧阳修笔下的“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那种肃杀,这里几乎是没有的。这里的花草树木,这里的风雨雷电,这里的山歌母语,都很温和。尽管植物们会拼命地长,但是它们绝不敢破坏任何一笔美色。
鹧鸪茶不安分地躺在壶里,躺在一群不速之客的视线中。它们把杯中的水一层层地分开,染成它们喜欢的样子。绿色,墨绿色,橙黄色,山水色,就这样轻易地改变了水的一生。大家都是第一次喝这种茶,小院的主人说,这是一种只有海南岛才有的野生茶叶,叶圆味甘,鹧鸪茶树大叶,其茶质醇厚,众口皆碑。
放眼去,青色的椰子在酝酿重要的事情,黄色的椰子在享受一生中最荣光的时刻,在海南岛,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农家院里,我们就这样轻易地走进了椰树。我看到它们把叶子自然地垂下,微微的,不指向天,也不朝向地,那是属于它自己的方向。它的叶茎,是一双双宽大的翅膀,好像随便给一点风就能飞出去,蓝天,白云,时刻拥有着。
我好奇地问,椰树这么高,如何采摘。主人说这个从来不是问题,会有专人负责采摘,在海南,椰子是一种经济作物,它有很完善的产业链,某种意义上椰子带领人们致富,走出海南岛。他还提到,椰子的种植比较容易,几乎不用付出太多,等上几年便能长成参天大树,立在雄雄的海风中,岿然不动。它们会把最好的果实馈赠给种树的人。
当问到椰树如何种植时,正好路过一堆用旧了的椰子壳,有一个椰子壳上面竟然冒出了七八厘米的绿叶,确切地说,是绿芽。他说,那便是幼年椰子——椰宝,它的苗跟其他植物不一样,从小便比较硬,经得起一般的风雨。这多么像岛上的人们,筚路蓝缕,不惧风雨,七十年来一直保持着刚毅与坚强。但是面对远道而来的陌生人,他们又变得如此柔软,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谦和而热情。椰宝也是可以吃的,主人要砍开一个,我连忙制止了。毕竟,那是我与它初次相识。
当切开一个椰子,我们可以获得什么?当然不只是椰青、椰肉、椰蓉,我们所获得的远远大于这些。我们知道了椰子的一生,知道了它身边的风雨和往事,知道了它参天的梦想以及念念不忘的采椰人。当我们切开一个椰子,我们得到了它,也在瞬间失去了它,它马上就不再与我们有瓜葛。它毫不在乎,这是一把什么样的刀,不在乎执刀人是凶狠还是热情。一枚椰子安静地躺在案板上,就像一棵椰树安静地立在天地之间,它悟道,它禅定,它处变不惊,它笑看锋利与柔软。
你所见的椰子,未必是我所见的,你感受到的风,未必是我所感受到的。面对同样的事物,我们往往有自己的判断和解读。所以我相信,世界上的椰子各不相同,它们是独立的个体与存在,不会因为一些人为的标准而被混淆,被同化,被抹杀个性。这一点,我要向椰子学习。
在海南岛,有椰树的地方必有美丽的路,或宽广,或幽小,或充满诗意,或可以邂逅爱情。那些道路指向很远,三步两步走不完,也不是任何一辆汽车可以丈量的。它通往神秘之地,去向成谜。椰树在用自己的方式创造着一条全新的路,这路不同于人走过的,车走过的,风走过的。
椰树挺拔但有自己的弧度,这条自然的曲线,是其对大千世界哲学思辨的结果,既不过分弯曲,免遭垂地之苦;也不笔直挺拔,免受大风大雨狂吹乱砸。它就用自己的方式,立在四面皆水的海南岛上,立在天地万物之间。椰树的弧度,不同于人命名的中庸之道,它是自然而言的,遵从内心的,不矫情,不做作。这个弧度让喜爱它的,感受到美。不喜欢它的,也能在自然的弯曲中获得一丝的启迪和开悟。不知道当年的达摩祖师有没有在椰树下顿悟过,不知道那些有情人是否在椰树下久别重逢,不知道那些风餐露宿的人有没有因为一棵树而获得片刻的温暖和心安。我想,无论哪棵树,都曾拯救过一个生命,都曾在自然的弧度中让往来的风多了些柔情。
有风不时拂过头顶,告诉你另一地方的故事,告诉你那边的椰树是否安好。这样一条小径,你尽可以放空一切。感受风,这里有你失散多年的兄弟,有你未曾到达的远方。
风不断后退,无数的历史和风流人物匆匆而去,这里的船只忙着把岸上人的心事拉走,忙着追上最后的黄昏。过了今天,会有更新的椰树诞生,会有更新的太阳出现,会有一卷陌生的海浪,把心事凌乱的沙滩抚平。
风不断后退,有些吹到脸上,有些钻进袖子后迷路,很久都没有出来。最后出来时,外面已然变了世界。
其实,没有人能了解一棵树的一生,因为你没有办法把根像它们一样扎到深深的土地,也没有办法冲破几十米的云层,在无数次风雨消磨中保持一棵树的尊容。在海南岛,椰子有自己的哲学,它懂得怎样在众人的赞美中结出更丰硕的果实,也懂得怎样在庞大的植物群体中保持自我,不为万物所染指。椰子的欲望很小,几场雨,几道风,几个专注的眼神,就够了。人们不需要贡献出什么,除了热爱。
在椰树的周围,往往会看到一些更为细直的类似椰树的植物,他们说那是槟榔。槟榔的叶子和树干跟椰树很像,想来是常年与椰树一起,耳濡目染,受了教化。我妄图爬上一棵树,很卖力,爬树于我来说通常很容易,因为从小在农村长大,基本的技巧和胆量,我都有。但是无论如何我都爬不上那棵椰子树,不知何故。在众人的注视下,我悻悻地停了下来。虽然我知道,哪怕我再长高一点点,就能触摸到那枚天地之间的椰子,但是我还是没有爬上去。
关于凤梨,关于杧果,关于香蕉,关于波罗蜜,有太多话要说,但是没有一种比得上椰树。我们来的时候,它们的数量是多少,走的时候数量仍是多少,好像,我们对它们而言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又好像我们短暂而美好的交集,是如此平凡且波澜不惊。海南岛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深厚的人文气息,使这里的一草一木充满了温暖。这种温暖,不是你走在陌生的路上不觉得冷,也不是你热坏了正好有风吹过,这温暖是深入人心的,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它源于一棵棵椰树,源于一颗颗椰子,珍珠一样珍贵。
离开的那天,走得很早,左兰老师在凌晨4点多就等我了,跟来时一样,要么很早,要么很晚,但是他从不缺席。想到这里,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只是走的时候,我是满载而归的,我没有再问关于椰子的任何问题。毕竟,椰子属于过我,风属于过我。
我偷偷摘走了几个莲雾,但是我无法带走一个椰子,因为它那么大,足以装得下整个人间。我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始终爬不上那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