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医院十年
2023-01-11刘亚荣
刘亚荣
一
“隐遁”用在几棵泡桐树上是不合适的,可是它们确乎是隐遁了。前天才来过乡医院的患者,一进院子脚步就迟疑起来,一个劲儿盯着院子里的泡桐,不知道哪个地方不对头。接着才恍然大悟般自言自语起来,哦,泡桐树少好几棵。剩下的泡桐树稀疏的枝干显然不足以遮盖人们的视线,树下的红瓦房返老还童般神气起来,诊室门敞开着,仿佛一张嘴,吞吐着来往的病人。
正值初夏,阳光照在泡桐树上,暖洋洋的风让树下休息的我有点瞌睡。看病的人并不多,三三两两的作伴,嘟嘟囔囔着走进院子,她们的话被风裹挟着,只看到嘴唇上下翕动。
没病人的时候,我更愿意走进药房,打开药橱子看那些药材。我承认我更喜欢司药,鬼针草,又名咸丰草,南方人叫它鬼钗草;茯苓,又叫鱼眼草和一粒珠,不说疗效,这名字就有故事。
打针输液遇到淘气的孩子,我经常要说一些哄人的话,打针一点也不疼;打完针,你妈妈给你买“喔喔佳佳”。当然我也看对象说话。那个做皮试时满院子跑的男孩子,我说什么也没用。他妈妈的云南腔我听不懂,娘俩在泡桐树下绕来绕去,直到男孩子被刚布满叶子的金银花藤绊倒,他才带着哭腔被妈妈拖着来到我跟前。男孩等候打针的工夫,他妈妈手里掐了一大把还未开花的金银花藤,一脸喜色,好像得到了灵丹妙药。以为她给男孩煮水喝,她说治猪痢疾。我暗暗为破解了金银花的又一个密码喝彩。那个时候,云南边陲的蜡染已风靡北方,我穿着一件蜡染白底紫花裙子,紫色恣肆,花型写意,竟然分辨不出是山茶、杜鹃,还是什么花。我现在突然意识到,也许就是紫丢丢的泡桐花。
我不理解这些外地女子的爱情——相隔数千里,一两面就定下姻缘。而且离开熟悉的家乡、亲人和乡音、大米,浮萍一样扎根到河北——她们以为的北京郊区,跟一个陌生人生儿育女。用她们口中的包谷和辣椒养活自己和自己的后代。她们的所求,难道只是从高山到平原,抛却石头,来守着黄土。
乡医院东边不远,也有个云南来的媳妇,我们称她牛嫂子。长得单薄,面色苍白。一看就是不常出门的缘故。她的右脚畸形,几个脚趾增生像鹿角支棱着,也许因此而寡言,见人总是笑笑不说话。她嫁了一个厚道男人,人长得端正,除了有支气管炎的老毛病,家境还不错。只是嫁过来几年,一同来的人孩子已经会打醋了,她的肚皮也没有鼓起来。生了娃的女人为活计所累,被孩子所累,觉得苦巴巴的;而牛嫂子的苦衷更像哑巴吃了黄连,说也说不出,纵然早已不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时代,但日后的凄凉似乎已经可以预见。
那天诊室里的人足有半屋子,牛嫂子也来到乡医院,她并没有到诊室,而是拖着那只畸形的脚挪到东面的大泡桐树下。风裹着沙尘,打在泡桐树上,也打在牛嫂子瘦弱的身上。她招呼我递给我一个方子和几张面额不一的软塌塌的钱,求我帮她去药房取药。北方的风沙无情地吹着牛嫂子,她红红的眼圈从此就刻进了我的心里。
在一个婚姻自主的时代,牛嫂子千里迢迢嫁过来,身体的缺憾已让她背负着沉重的包袱,而不孕又成为她背上的一座山。所幸,牛家老少对她都好,这足以给一个女人颜面,但却无法疗去牛嫂子的心头伤,她流着泪给妇科医生说自己不争气,嫁到一个好人家,肚子却不争气。她眼馋着那些来做人工流产的女人,这时候这个善良的女人的眼神很复杂,有羡慕、嫉妒的光闪出来。
多年后,我审视自己的婚姻,当初的一见钟情、珠联璧合一样的爱情,也在时间的褶皱里磨损,扬起一地狼烟。而我斟酌“如意”这两字,真如老辈人所说,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二
风拽着泡桐树的枝,呼啦呼啦的,在屋瓦上蹭来蹭去,红砖砌的晾台上掉下一些泡桐花。我就是在这个季节和朱认识的。
第一次见面是在媒人家。朱穿着一身灰蓝色袖口肩头带绿条纹的铁路服,略长而微微卷曲的头发,瘦削的脸庞颇像琼瑶小说中的某个男主角。也许是他的书卷气吸引了我,也许是他滔滔不绝的讲述诱惑了我,我竟然出乎意料地坐了挺长时间,从陌生的围棋,大秦电气化铁路,到西安的大雁塔,三毛五一碗的烩饼,甚至谈到他的第一个女友。那个温煦的下午,眼看着燕窝(莛秆编制的盛吃食的器具)里的花生越来越少,花生壳飞了一地,我还是没有觉察到他的棋手气质。
那时,陶醉于琼瑶和梁羽生的小说中。尚不懂“养浩然之气于蓬荜之中”的道理,独爱一份书卷气,向往遇到两情相悦轰轰烈烈生死相许的爱情。
朱说,他看到一个姑娘穿着红上衣,黑裤子,扎着马尾辫,蹬着一辆二八轻便自行车在门前经过,就猜出是我。哦,记起来了,我的上衣还是在县百货大楼买的,红底,布满不规则排列的银色小圆点,脚上是一双粗跟船鞋,鞋前脸外上侧各钉着一个黄豆大的亮闪闪的金属扣。这样的穿戴有别于村里的姑娘。
青春被春风抚慰着,哪知道以后分居两地的苦恼。
那之前,好像也有烦恼。我好像总被烦恼眷顾。我期待一个有学历又非常爱我的人出现,可一直杳无消息。母亲不止一次说,谁谁来给你说婆家,谁谁也来给你说婆家。好在母亲并没有逼迫去见我并不中意的人,尽管一些人家境非常好,父亲当着什么所长站长,男孩的工作也比较体面稳定。
此前,乡医院后邻税务所的人给我介绍其内侄。没想到,那个人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穿着时兴的牛仔装,戴着墨镜,黄头发,高鼻深目,脸庞白皙有棱角,像一个新疆人;他无名指上嵌着一枚硕大的金戒指,阳光透过泡桐的缝隙,他的手指有点晃眼。他像一个港台剧里的青年,而我属于乡村质朴的村姑。我们好像都没说话,或者礼貌地问候了一句,我看着门外的大泡桐树,他看着树下的摩托车。然后,他骑着摩托车一溜烟地走出我的世界,泡桐树下留下清晰的摩托车外胎的花纹,摩托车后轮带起的尘土很快覆盖在地上,仿佛没有谁来去。这个过于时髦的小青年属于留史,一个以皮毛市场盛名于世的地方,他身上就带着皮毛的炫耀气息。我需要安稳的日子,不需要那种瞬息来去的财富。
而朱大概正契合了我的标准,正式工作、有学历,非常喜欢我。我们见面很戏剧性,他说并没有想到一下子会喜欢上我,他心里还有第一个女友。
朱要回涿鹿,问我能不能送送他。那个午后,青青的麦子正含苞,风自潴龙河吹过来,还带着稀薄的沙尘。两个人站在公路旁,他掏出一本《围棋天地》,路上疾驰的汽车旋起烟尘,朱的头发也被吹得乱糟糟,给我讲他的世界——吴清源、聂卫平、马晓春、小林光一、加藤正夫,中日围棋擂台赛。他希望我融入。
琴棋书画者,都是高雅的,我没想到,就有一个沉浸在黑白世界中的人跳到我面前。
很快,朱借来保定器材厂拉材料之机,突然跑到乡医院看我。虽然有书信来往,我还是吃了一惊。我正把内衣放进脸盆准备趁打针输液的空当洗一下,却被突然出现的病号叫走。乡医院的工作没有具体的上下班时间,只要在医院,就等于全天候值班。等我从注射室回来,泡在脸盆里的内衣已被他洗干净,正搭在晾衣铁丝上。同事们开起玩笑,我的脸发烧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那一刻,我认可了他。
大泡桐树也是朱的书信的读者。
因为彼此承诺,就既定了人生方向,当然当时并不知晓。就在我们定亲后,有个亲戚对我说,有个当兵的名额,想去吗?一定要和对象商量一下。当女兵是很多女孩子梦寐以求的事,不说改变命运,就是那身绿军装穿在身上就神气死人。和朱商量,他说了一句,别去了,就在乡医院呆着吧。那时候,爱情是天大的事。于是,绿军装就成了偶尔在脑子里闪一下的过去式。貌似不经意的取舍,却铸成别样的因果。
朱对围棋的挚爱,加速了我们走向婚姻殿堂的进程。那时候,在乡下乃至城市,懂围棋者都是人中龙凤,至少在我眼里是。但是,沉溺到痴迷,并不是绝对的好事,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个家庭,需要柴米油盐酱醋茶、天伦之乐。
故而,我对围棋的认知,至今仍停留在“金角银边草肚皮”的阶段。
围棋随着他来到我身边,从爱神转变为战神。在乡医院,日光和星辰这些恒久的棋子,与他的围棋子同辉。围棋是他与世界交流的一种方式,像西西弗斯与他手下永不消停的石头。
朱不无遗憾地说,可惜珠儿不爱围棋。他意识不到围棋对我们的伤。时间的掠夺,是另一种战争。
三
朱当时在大秦线二期施工,常驻涿鹿五堡乡新胡庄。大同、阳原、化稍营、桑干河等地名从他的书信里一个一个冒出来。在大同,他给我带回来一个玛瑙手镯一串包金项链。包金项链并没有戴多久,由于磨损,变成灰色,在成为孩子的玩物后早不知去向。那只玛瑙手镯,淡紫色,漂亮透着优雅,虽不是荆山之玉隋侯之珠,却是我这辈子的最爱。
那段日子,手镯代替朱日夜陪伴着我。因为太喜欢,唯恐有一点点伤,这个手镯仿佛也是一种隐喻,它的宿命是个意外,却符合宝物归化的定义。玛瑙手镯并不名贵,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农村也属于奢侈品,四十块钱,差不多是我一个月的收入。尽管明白得到和失去的偶然性必然性,玛瑙手镯还让我耿耿于怀。最值得铭记的是,它超越了作为艺术品的价值。
写下这些的时候,我正在与朱冷战,这样说有些夸张,他可能没有这感觉。并没有原则上的问题,不过是一两句话不合心意而已。我受不得一丁点委屈。一只又一只手镯碎了,并没有阻止住一些烦恼来临。一波又一波的烦恼,犹如潮水。玛瑙、翡翠都是石之精华,石头所赋予的美好,是一种期望。我突然明白,我怀念一只玛瑙手镯,不如说是留恋美好的岁月。
健忘,刻意,或者无意识的选择性失忆,让我离初衷越来越远,诸多的抱怨,充塞在我和朱之间,距离并不是单纯地理意义上的所指,精神趋向的无所依靠一度让我绝望,觉得人生没意义。他是沙漠中奔波的骆驼,我却把他当做手持阿拉丁神灯的人。我患得患失,纠结,固执到不可理喻。人前的优雅贤惠与人后的失措失控,交缠为一股绳,暴躁郁闷成为我的常态。
出乎意料的是,看到泡桐树我的心情极为宁静。
每年泡桐花开时,路过四飞院我都要驻足欣赏。那几棵泡桐树开得没心没肺,粉紫色的花一枝挨着一枝,向天向地,有一些探出栅栏。我的嗅觉好像失聪了,我真不知道泡桐花香不香,花香都被消解,记忆却还原并延伸,就像这热热闹闹的泡桐花。
时间是过滤器,它故意屏蔽美好,发酵放大一些鸡毛蒜皮。此刻,我为自己曾经的执拗懊悔。
曾用背汤头歌对抗寂寞。什么《麻杏石甘汤》《青龙汤》,什么辛温解表剂、辛凉解表剂,君臣佐使,各司其职,汤头歌能有短暂疗效。
那个占半个药房墙壁的药橱子,绛红的颜色闪着幽幽的光泽,它的铜吊环亮晶晶的,拉开一个抽斗,是四味良药,此时它竟不知所终,这也是我心头的一个症结。麻黄桂枝杏仁甘草,这些呼之欲出的草药,突然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很多年前,看一篇文章,有一道题大意是下辈子你还想和你的爱人成为一家吗?另外两位坚决另找,而我却毫不迟疑地说,我还要与朱成为爱人。这辈子、下辈子都有了契约,我怎么能伤害最亲近的人呢。
大风飞起的时候,泡桐的果实扑啦啦落满地,朱跟着药房宋大爹一起捡拾到笸箩里。泡桐籽是一味药呢,有化痰止咳的作用,主治气管炎。宋大爹说它根茎叶花都是药,功能主治我都忘了。实质上,泡桐叶子没用,一到霜降,有风没风都不耽误时节,一地叶子恍如被人丢弃的旧扇子。也没见本地谁用泡桐花治病,我倒有幸读到楚歌在文章里写外婆用泡桐花疗脚疾。
汤头歌我几乎都忘却了,但更加明白苦辣酸甜咸就是生活里的真滋味,方剂加减也符合祛病强身的规律。这是祖国传统医学的逻辑。我把坏情绪归结为更年期,也曾服药矫正,但是突然的大汗淋淋,夹杂着瞬间的心烦意乱,让我时时控制不住自己。翻检记忆,是一种修复。我相信,美好记忆都带着使命,是一味味良药,用来对抗生活里的感伤。
夜深人静,那些被一格一格抽斗收容的中药,精灵一样跳出来与我隐语。漫漶的黄色背景,古画一样。女贞、刘寄奴、当归、茜草、昆布们,还有这几棵泡桐树,真切又恍惚。有时候,我会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要离开它们?难道人生里没有另一条道路?
四
初到乡医院那个春天,泡桐树开得花山一样,淡紫的花满枝满杈,虽然颜色有点单调,又缺少绿叶的陪衬,依然给人惊诧的感动。正所谓繁花似锦,它给了我美好的憧憬。
可是,我真不记得院子里有多少棵泡桐树,只有它粗壮的躯干和如锦的花嵌入我的生命里。
那年五一,院长安排发了防暑降温费买的大炕单,还有一张带松鹤图案的有机玻璃桌面大圆桌,老职工配四把椅子,我因为刚来给了两把,这已经让我母亲心花怒放。不久,街头有了做沙发的,乡医院出钱出木材给每人做了一组沙发。这回轮到我欣喜,县招待所那样的沙发终于要落户我家。为填沙发,母亲专门拆了两床被子,她一边有点不舍得那些已经很陈旧的棉花套,一边忍不住喜悦,连连赞叹还是有工作好,还是有工作好,没人给老农民发东西呀,你可得好好干,熬着转正。
沙发架子是泡桐木的,两个木匠师傅就在泡桐树下叮叮当当、吱吱啦啦,借助泡桐树荫整治另外的泡桐板材。那些已没有生命气息的泡桐木板,很快改变容貌,摇身变成深棕色皮革面沙发,两个单人一个三人的组合,就像影视剧里那样子,很排场很舒适。沙发拉回来,父亲早腾出了放两个单人沙发的地方,母亲把小姑姑给的老虎上山图案的沙发巾铺上,弟弟高兴地坐了这个坐那个。
三人沙发放到东屋,母亲小心地用旧炕单盖起来,用手按了又按单子边沿,上下左右不留一点缝隙。然后,拍拍盖得严严实实的三人沙发说,给你做嫁妆。
关于沙发木料的来源,我没有一点记忆。
伐树分木板,好像是我来乡医院第二年的事情。我并不需要了解伐树所需要的工序,只等木板解好,让家人拉回家就行。那时候还时兴打家具,在北方泡桐做风箱是不错的材料。
分到我手的几块宽大的泡桐木板,被父母安置在东屋,因为怕受潮走形,还特意在地下铺了砖,用旧木板架起来,打算给我打一套家具。本以为这批泡桐树会有好的归宿,做成立柜写字台之类的陪伴我。孰料,实木家具很快不时兴了。
这几块木板也算物尽其用,它们做了脚踏板,供人们盖房子砌砖墙所用,给一个村的乡亲服务着。于我却是一种微微的疼,虽然也不算大材小用。
我所拥有的是泡桐树做的三人沙发,它先是当做嫁妆,进入我的婚房,一头挨着席梦思床,另一头隔两尺与紫檀色组合家具相望。录音机里放着齐秦的《外面的世界》,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依然等着你的归期。——我那时候最爱的歌。我更看作我和朱生活的写照。
时至如今,对于物质倒没有更多的奢求,平平淡淡其实是很多人的不可得。我愿意回忆,怀旧,其实是愿意回到一个起点,让人生的路径合成一个圆。
柏拉图说,谁会讲故事,谁就拥有世界。我好像不算会讲故事的人,乡医院十年,是上苍给我设置的人生驿站,特殊经历也是恩赐。最近翻看《琉璃厂杂记》,古董玩物,于我很遥远,独喜其中的琐碎记录,对我仿佛是一种启发。偶得一幅画,竖轴,写意花鸟,紫藤花流苏一样垂着,两只黑背鸟并排站立,紫色花不是泡桐,又像泡桐。
常听陈奕迅的《十年》,是另一种况味。我到乡医院有契机,妇科有个人退休。
五
初到乡医院,我是妇幼保健员的身份,但是没人找我。宫颈涂片,苗医生在做手术或者妇科检查时顺手就做了。恰好搞注射的潘医生要调到县中医院,治疗室缺人。于是我当护士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治疗室在最西头,门窗被西屋遮挡着,只露出半截墙和屋瓦。室内很简陋,一张治疗桌,一张治疗床,一把椅子。那张床黑黢黢的,木架竹子做的床板。
西屋是病室,里外两间,放着六张竹板床。裸床,没有被褥和枕头。输液的人大都自带被褥。砖墁地面,砖缝灌满了土,墙壁也因风尘和陪护的人吸烟,白不白黑不黑的。外屋进门右首,有一个砖砌的煤炉。
我相信万事有因缘,并不都是巧合。因为这间治疗室,或者说因为这张靠窗户的竹板床,我和朱才有了姻缘。
也是一个春天,泡桐树是蓬勃的,它嫩绿的叶子转眼就长到小蒲扇大。一眼望过去,一树的大小绿蒲扇。一天,我家邻居,也是老表亲带着孩子来看病,需要输液。在早春里,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没有被褥有点凉。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要帮她们娘俩。宿舍里有我一套被褥,崭新的,一次也没用过。之所以迟疑,是因为病床实在不干净,而我似乎对被褥有洁癖。
我抱来被褥,打开,铺到孩子身子底下,那些可爱的小花猫挨着光溜溜的竹板,被子上的燕子仿佛在飞。亲戚看着雪白的被里,不住声地叫我姑姑。后来她说,她的手一直放在孩子屁股下面,唯恐尿了新被褥。其实我和她不太熟,我早出晚归上班。
没想到,她成了我的媒人。她说这么好的人一定要找一个好人。于是,我一次温暖的帮助,成全了我衣食无忧的一辈子。
在乡医院的日子,我是瘦弱的温和的,不像现在怀揣着一只委屈的刺猬。
1993年的冬季,我曾眼看着一只刺猬被做成叫花刺猬。我却没有阻止,觉得蛮好玩。当然,我并不迷信它是大仙,虽然民间传说里它是白仙,与狐狸、蛇、黄鼠狼、老鼠并称为五仙。在沧州黄骅那边,小刺猬是财神,过年过节要蒸小刺猬驮元宝。
我本职是护士,救死扶伤的,却眼看着一只胆怯的小刺猬变成美食。在和平时期,不缺食物,刺猬也不在食谱里。对生命敬畏,是一个人的本分。
我心头的刺猬,是惹不得的,它浑身是刺。爱人朱也是一只刺猬,两只刺猬取暖,互伤成为主题。
在乡医院,那只刺猬听到孩子们惊喜的喊叫声,缩成一团。有修行的老太太,念着咒语,让人们放它归去。刺猬好像听懂了,从惊悚中醒过来,迈开小爪子,一溜小跑钻入草丛里。
月光洒满乡医院,高大的泡桐树卫士一样。风驱动着塑料管门帘流苏般荡漾,红白蓝黄黑波纹状起伏,轻快的撞击声像一曲轻快的《月光曲》。有这几棵泡桐树的佑护,我不至于在北风呼啸的寒夜担惊受怕,烈日当头,泡桐树叶与阳光构成的光影,是令人沉醉的,恍惚中,像朱修长的身影。
十年,泡桐树更为粗壮,而红瓦房日渐衰老。
树的东南面,我种的几沟油菜开花了,而泡桐树的树叶也爬满枝头,并日渐硕大。黄黄的油菜花一朵一朵一簇一簇,在春风中灿烂摇摆。穿着我织的企鹅图案毛衣的珠儿,站在花丛,留下了她在乡医院的唯一的影像。
而开着紫色花的苜蓿,在雨中弯着腰,与高大的泡桐一起成为我乡医院生活的背景,它们的绿是渐变的,淡绿,浓绿,深绿,苍绿,呈现着生命的韵律,它的花在我心底是高贵的紫,具有一种迷人的气质,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回忆着种苜蓿,那么艰难地掘出的小沟,小鱼籽一样的种子,从手心滑出去,在谷雨后。在端午时它那么羸弱,而后伸出长长的蔓,密实地倒伏着,我带着珠儿不得不给苜蓿拦了篱笆。这些苜蓿,这些油菜花,是我寂寞青春里的温馨画卷。或者说是对抗聚少离多日子的无奈之举。
珠儿的出生地在乡医院。
那年十月,我的预产期到了。正赶上绝育手术在乡医院进行。我临时客串做化验员,其实就两项,一个看血色素,一个看白细胞。只要不贫血不发烧,都可以手术。这是任务。
不记得配合做过几次检验,却因此上过一次电视新闻,我身着白大褂,低头做检验,头部一个大大的特写,年轻的脸上满是幸福。事实上,不上电视,在乡里工作的人都算“名人”,比方粮站的人比方学校的人比方乡里的工作人员。甚至我的家人也在众人的关注中。朱抱着孩子去赶集,就被“曝光”太爱孩子,四五岁的孩子还紧紧抱在怀里,他自己一身汗,一手还要提着沉甸甸的菜篮子。
国庆节朱就回来陪我,生珠儿的那天晚上,没有一点预兆,他照例去高中找士儒老师下围棋。农历九月初九,月亮快圆了,秋季澄澈的天空,给人舒适的感觉。有点尿频,我并没有在意。等我意识到是要生了,还是很淡定。安说,可别是要生了,明天我们几个都不在。我曾在县医院妇科实习,生孩子不容易。我要养精蓄锐,给双方老人一个惊喜。朱回来,我也没有大惊小怪,只是说,可能这一半天要生。
洗漱,躺在床上。夜间11点,疼醒了。再也躺不住,疼痛持续时间越来越长,间隔时间越来越短。我忍着,没让朱去叫醒刘院长两口子,他们要参加职称考试,何玲和安明天也要去县城开会。
后来,我一直在床下。不疼的时候,就趴在被褥上稍事休息。疼起来,粗重的呼吸音,会惊醒自己。三点、五点,五点半,我再也坚持不下去,趁着不大疼,让朱叫醒了巧荣姨。刘院长果断安排药房的贾大夫出发,先到同事家请她尽快来准备接生,然后去我家,还有爱人家,通知老人们有准备。尤其我的母亲,可以伺候我。
母亲来的时候,珠儿已经落地,她惊喜地把打冷嗝的孩子揽在怀里。也真是奇怪,那天早上,我一口气吃掉了八个鸡蛋。母亲念叨着,我这是饿坏了累坏了,她要在,早在生前就给我煮了吃上,好有力气。八个鸡蛋是我人生履历中的唯一,此后,无论如何,也吃不下那么多。
生完珠儿,突然嗜姜如命。朱每天笨拙地切姜剁姜,只为给我一碗碗姜糖水。母亲和我挤在席梦思床上,隔壁给朱备好了单人床和被褥,他不肯去。这个爱孩子心切的大男人,蜷缩在三人沙发上待了六晚上。他情愿守着我们娘俩日日夜夜。
我几乎都忘了那情景。温馨的场景,修复着我郁郁寡欢的心情。
珠儿在她的出生地待到第七天,坐着乡里的吉普车被送到姥姥家。不大点个小人,用小被子包裹着,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被姥姥抱在怀里。我倚靠在朱身上,觉得这个世界好神奇。一个月光之夜,一个明媚的早晨,我就成了妈妈。
三个月产假休完,我带着珠儿回到乡医院,那时恰好朱从福建回来休年假。珠儿的第一个春节是在鲍墟乡医院度过的。鲍墟,是有来历的地方,《蠡县志》上说,相传,东周列国鲍叔牙生于此,曾有“鲍叔故里”之称,后因战争成为废墟,明初又建村,故名鲍墟。
蠡县鲍墟乡医院,是珠儿人生的起点,真正意义上的家乡,也是她在老家生活时间最长的地方。而对于乡医院的纸上建构,岂能少得了这几棵抵挡潴龙河风沙的大泡桐,我和它们曾经彼此熟悉,也曾彼此相依。它简直是生活碎片黏合剂,这些被时光撕碎的或华贵或朴素的衣裳,在泡桐树的气息里完好如初。
六
与整天风里来雨里去忙着种庄稼的村里人相比,乡医院的人是幸福的。但有点耗得慌,没有上下班时间,只要有人来看病就得不分白天黑夜地忙活。
我一个人带着孩子,一天三顿饭,洗洗涮涮,还要工作,就怕夜里有人来。凡是晚上来的一般都是急症,医生看完开好处方,叮嘱几句观察一会儿就回宿舍睡觉;药房的人,算盘噼里啪啦几下,按处方取药,然后,在药房睡下。只有我,要观察有没有输液反应,病人病情是不是有所减轻。
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
那个中午,我匆匆吃了一口饭,就想躺在床上眯一下。我太困了,眼皮都抬不起来,因为缺觉头还有点痛。而珠儿在泡桐树下玩兴正浓,我已不记得她要我干什么,总之是不让我睡觉,一定要陪着她玩。我起初肯定是哄她,到门口买冰糕、火腿肠,还有夏宝。她吃着还是不依。我头疼得恶心,一时火起,伸出巴掌,照着她屁股来了几下子。孩子吓呆了,抱着我道歉,说,妈妈别生气别生气!娘俩哭做了一团。
两地分居不易。生活上的无助,情感上无所寄托。一个大活人竟然不如几棵泡桐树可靠。
实际上乡医院的人很照顾我。
怀孕时,反应很强烈,吐得厉害,尤其闻不得葱蒜韭菜味。三个月后,不吐了,特别嗜睡,一睡一下午,叫都叫不醒。那时候由我和安干护士工作,安不忍心叫醒我,经常一个人去打针输液。幸亏那一阵看病的人少一些。
因为工资不高,当时的院长六叔说雇看孩子的不合适,带着孩子上吧,你忙的时候,你婶子帮你看看。孩子也乖,和六叔的孙女叶儿在泡桐树下看蚂蚁搬家,在草丛中逮蚂蚱。
珠儿刚会说话的时候,特别喜欢看书。五十首唐诗全部会接后三个字,我说“锄禾”,她接“日当午”等。每天晚上娘俩在灯下温习一遍,对抗着寂寞,也算坚守不全的天伦之乐。有一次我到新华书店给她买了一本《一日一字一歌谣》,小家伙一下子就入迷了,每天都学一个字。学认“水”字,我告诉她,这是长水姥爷的水;遇到“同”字,我说,这是万同大舅的同,学“工”字,我说:“工,工人,爸爸就是工人。”没想到,刚刚学会这个词,在大泡桐树下玩耍的她,突然看到爸爸背着包从外地回来,欣喜地跑回宿舍,指着门外对我说:“妈妈,小工人回来了!”我掀开塑料管门帘,朱迈着长腿已到了大泡桐树下,灰色的路服与泡桐树干的褐黑色成为一种明快的比对。
可惜,那本书丢了。乡医院人来人往,不知道被哪个孩子拿走了。这本书,是我和珠儿的陪伴。
没有爸爸陪伴,总觉得委屈孩子。
我去保定,特意跑到大世界商场给孩子买了一辆小自行车,车型有特色,红色,车轮宽阔,比较别致,前车轮上方有个黄绿色小车筐,上写“747”三个数字。一岁多的孩子很喜欢,咬着小手指,围着小车子转悠,却不会骑。外面的小朋友来玩,骑着她的小车子在院子里转圈。两个小朋友骑着从土堆上冲下来,前头的车体突然断了。小自行车报废了。珠儿的学车生涯终止,直到在石家庄读五年级才学会骑自行车。
朱给珠儿买了一个带发条的铁壳小青蛙,把小青蛙放在茶几上,看着它蹦来蹦去,孩子开心得不得了,咯咯。更多时候,就我们娘俩,守着一个大煤火炉子度过漫漫长夜。
我,泡桐,孩子,都是各自生命的陪衬,但那时候并不懂得彼此的重要性。随着岁月消磨,泡桐树竟然成为回忆里的痛点之一。
我结婚时买了一台孔雀牌彩电,好像是苏州产的。没看多久就坏了,因为彩电还不普及竟找不到能修好它的人。每次打开,不管老少,出来都抖着身子,荧屏上雪花一直飘,让人心里堵得慌。孩子要学东西了,在乡下实在没有其他的平台认识外面的世界,我和朱一商量,买了一台牡丹牌彩电。那时候,《正大综艺》很火,高林生每天都唱《舍不得你的人是我》。
珠儿两三岁时的一个晚上,突然降温,没进小雪节气,天上就浩浩荡荡地飘起雪花,泡桐树的枝桠变成了变形的方天画戟,以问天的形式存在,却挡不住雪花的入侵。白天还穿秋衣加一件外衣,晚上我就披上了军大衣。手碰到玻璃瓶,冷得手指头打颤。屋外一片雪白的冷,屋里黑黢黢的冷,六叔看完病人赶紧安排生火,突然听到外面有哒哒的声音,我们都支着耳朵听,这样的天是谁来了。
门帘从下半截掀开,一个小脑袋钻进来。一个只穿着秋衣小短裤的孩子喊着妈妈进来了,是珠儿。我一下子把珠儿揣在军大衣里。回宿舍的路上,珠儿踩的脚印几乎被雪花覆盖,我抱着她流着泪。这该死的两地分居。我是多么渴望朱在身边能帮我一下。
也许世间一切皆有变数,就像那突然隐遁的泡桐树。
珠儿六岁那年,一辆双排座卡车拉着我们和仅有的电视机洗衣机及简单的被褥衣物离开了乡医院。从此,对于珠儿,乡医院成了一个妈妈牵念一生的地名。而我两地分居的日子不过是变换了一个地标。如今,乡医院早因乡镇合并搬到另一个乡医院,剩余的泡桐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和老迈的红瓦房一起隐遁了。每次抚摸珠儿在菜花地的那张照片,我就感慨地哼一句“当日里好风光突然失去”,这里所谓的好风光是那时的感情,清贫日月底色里的琥珀之光。那几棵泡桐长在哪里不重要,是谁栽的也不重要,它是成长这块玉石里伴生的纹,有着某种不可名状的隐喻。
十年光阴,人事交叉,时间的脉络已不清晰,沉浸于此,如春蚕躺在茧中般温暖。这一小块空间与时间织就的经纬之网,露出乡医院星星点点的微光,就足以让我抵挡余生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