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深处的疾风
2023-01-11凸凹
凸 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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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不为是个明白人,什么都能想到,就没想到,这辈子居然会和风水师打上交道。
他老婆巧蓝也没想到,已快进入扫尾阶段的别墅装修,平白无故,出了这档事。
巧蓝复盘了自己被摔的过程。她从二楼往一楼走,只差四五步就到一楼,她说不知怎么回事,自己就摔倒了,真是见鬼了。自己碾子一般,沿梯步往下滚,滚到一楼,滚过一楼平台,又沿梯步朝负一楼滚,滚过梯步转拐平台,一直滚到负一楼地面才停止。
对于她的复盘,没有人信,又不能不信,她的健在与伤势,说明一切。
按常理,摔倒轨迹,只能是从摔跌处,顺梯滚至一楼平台,然后,要么止于平台,要么从平台处凌空坠落负一楼,怎么可能擦着窄窄的、没有栏杆的平台,那悬崖一样的地方,九十度仄身,像正常走路一样,去往负一楼的梯步?
的确诡异,虽然事实如斯。是诡异的事实,还是事实的诡异,萧不为一时也不能把定。巧蓝没必要撒谎,如果非要说她撒谎不可,只能说遇到鬼了,是鬼让她撒谎。
巧蓝怪自己走路不小心,萧不为怪自己答应文友邀请,离开现场参加电影开机仪式,女儿小鱼儿怪生活佳装饰公司安全措施缺失,女婿程非附议小鱼儿说法。萧不为的岳母,一个不吃牛肉、经常烧香拜佛的老妪,在电话中说,巧蓝命中有此一劫,跑是跑不掉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安知此次摔伤之祸,不是为求福报付出的小本?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遇到命定的灾祸数,不断的小劫,化解生命的大劫,巧蓝正是以这次的小灾祸,化解了今后的大灾祸,该了的,了了,所以,是好事。
巧蓝明白,亲人们道出的都是安慰语,怎么好听怎么来。
大家应该都想到了一个原因,但都没有说出口。世上很多事都这样,本来平平安安,什么事没有,可一旦说破了,就真给应了。四川有句土话,叫“说不得”,指的就是说什么,来什么。成语童言无忌,就是用于化解成语一语成谶发明出来的。从这个情况延伸出的指向看,祸从口出,有了两层意思,一指祸来自别人的施加,一指祸来自自己的导引。
自己不说,不意味别人不说,一位画家就说了,他说,该不是宅子的风水有问题吧?买房时,或者装修前,没请风水师看过?
话一出口,传之家小,晴天霹雳,众皆骇然。
那时,于巧蓝,正处于一次手术出院,二次手术尚未叩门之间;于别墅,已装妥帖,只待敞晾透风,甲醛散淡,即可搬家入住。这个当口,却疑心宅子风水不好,叫萧不为夫妇咋办?卖房,且不说买入时间短、税费高,且不说装修费大打折扣,光是脸面都无法搁下。当初倾囊而出,使出浑身解数买别墅,不就是买个面儿吗?不卖的话,那就听风水师的胡言乱语,对别墅大加改造,拆成烂尾楼,再另起炉灶,重新装一遍,这样一来,比新装的动作都大,一二百万轻描淡写就折腾出去了。关键的关键是,银子从何而来?就算有这笔银子,如此的收益与成本换算,划算吗?
画家一句话,弄得萧不为夫妇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女儿女婿从自己单位和小巢,频繁往待入别墅和现住处岷苑小区跑,使不上劲,干着急。
画家是萧不为的朋友,姓卢,名尔森,画山水的,其档次也就是一平尺可卖上万元那种。萧不为帮过他的忙,办展宣传和介绍买家买画方面的。这次,请他给自己的新家画幅画,说朋友归朋友,银子照付,打个折就好。卢画家说,打折不行,乱了市场。又说,咱哥们,说钱,见外了,不就拿拙画补壁吗,好说,但对外,就说按原价买的,懂得起噻。萧不为懂得起,就没给钱,事毕,抱了一件青花郎,往卢画家手上递。两人锯木一样推拉了两个来回,卢画家收了。卢画家说,发朋友圈了吗?萧不为懂起了,当天就在微信朋友圈,发了新购别墅主画图片,作者、价码嵌在配文中,清楚,醒目。
周末,也是巧蓝摔断手的头天,萧家四人在装修现场,看见装修正在成形,新家在望,喜上心头。
萧不为说,新家需要好几幅字画,得提前订做。巧蓝说,文化商店有买,什么画都有,大大小小随你挑,全都装裱好的,买回来安在墙上就是,又便宜,又撇脱,哪需什么订做。萧不为笑道,你真是一个瓜婆娘哦,买些工艺画、装饰画、仿真画回来,挂在别墅里,且不说完全不搭,糟蹋了墙壁,仅这宅主的文化水平,审美档次,就羞死个先人了。所以,一定得真人真画,即便真人不怎么有名,那也强过假画一百倍。虽说便宜无好货,但凭你老公的资源,便宜也有好货。巧蓝嘴硬,回了三字,就你行。但还是藏不住一副受了教的样子。程非在省城一家广告公司做事,也认识几个画画写字的,于是听在耳里,记在心上,不多久,也孝敬了六幅字画来。这样,字画不仅够,还富了出来。
萧不为是想多挂的,无奈宅子空壁有限,客厅、餐厅、书房、卧室,连楼廊也算上,顶多挂八幅。巧蓝见挂上后,蛮好看,就说,要是咱家搭建了,就可多挂几幅了。萧不为讥道,搭建过的别墅,也配挂画?巧蓝说,三个卫生间也应该挂上。萧不为又讥道,机器人画的可以,人家有名有姓的,作品呀,与屎尿屁混为一谈,亏你想得出!巧蓝回一句,人家酒店都挂的。萧不为道,酒店能跟咱萧家别墅比?巧蓝说,臭美!那车库呢?左边墙和后墙都空着呢。萧不为道,别糟蹋作品的尊严!
受翁婿请托,为别墅提供字画的画家、书法家有好几位,但萧不为只邀了卢画家来家量尺寸,其他几位所需尺寸,则让女婿量了,分别发对方。几个同行一并入室,怎么搁平?你这地儿,他那地儿,作品口岸与尺度不一样,相当于展位与规格不一样,房子地段与面积不一样,贵贱就出来了,尴尬也就出来了。
邀卢画家亲来,是因为他名下的作品乃客厅画,也就是宅子的主画,太重要,太打眼,上下左右,差池不得。萧不为明白,昂贵稀有名画名帖,作镇宅之物,镇馆之宝,并不鲜见,如北京故宫博物院《清明上河图》《千里江山图》,南京博物院《氍鸽图轴》,上海博物馆《上虞贴》,辽宁省博物馆《红衣天竺僧》,浙江省博物馆《剩山图》,等等。
量墙壁尺码,拍客厅照片,卢画家做得很慢,显得超严肃、巨认真的样子。
萧哥,听我说,创作主画就不一样了,就讲究了。干完了此行的活儿,听萧不为谈了对绘画艺术的认识,又见他盯着客厅空壁的样子,像苍蝇盯着蛋缝,卢画家说,就说我要画的这幅吧,挂在客厅沙发位的墙上,人在沙发上一坐,自然就有了靠山支撑,前边的刀枪易躲,身后的暗箭难防,全交给靠山解决。春秋战国,大争之世,秦并天下,就因为有了巴蜀作靠山。客厅哪来山呀,客厅是没有,但画上可以有。所以,你的客厅画,就是一幅山体画,千万不能人体画,人是最靠不住的,美人画更不行了。靠得住的人也有,极少,且寿数要长于宅主,可谁的寿数能长于宅主呀,这代走了,下一代又来了,一代连一代,几百上千岁也正常。水也靠不住,落花流水嘛,可谁愿当落花,一生从水,漂浮无着?草木更不济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草木一辈子才一秋。这样说,靠得住的,只有山了。但仅仅画山也不行,得有水,草木,和一点两点人影,让它们在一起唤魂、交媾和生发。必须把定的是,山是整幅画的中心、主体和王,其他是附加、点缀和仆从。这样画出的山,才是活山,灵山,家山,才是向宅主提供源源不断的新能量的靠山。
萧不为一边点头,一边作深思状,巧蓝听不懂,却一脸仰慕。
出门,临上车,卢画家看了一眼巧蓝挂在胸前的左手,对着青城山方向一片金黄秋色说,我认识青城山唐师傅,也就是唐风水,若需要这位风水大师来看看你们的宅子,告诉我。
卢画家临上车甩出的这句话,像药,像蛊,种在了萧家别墅。
2
萧不为一家子都是唯物主义者,不玩封建迷信那套,嘴上怎么说不管,没有谁真信风水,要是信的话,买房的时候就找人看了。虽然买的是期房,看不见摸不着,但对着方位、地理明确的沙盘和户型图,推演一番总是可以的吧。买房都省了这道程序,装修时更是省了,事实上,大脑里一个念头都没闪下。
现在,出状况了,亡羊补牢,才想起风水。他们也知道,请风水师,得花点钱,但那是小钱,小cass,算不得什么。并且,花钱买个心安,让一块石头落地,也是好事。关键是,花钱买来一声惊雷咋办?风水师说,别住了,得重新装。或者说,卖了吧,这房不是人住的。如果风水师真这样说了,那就要命了。你想,这样的房子,消息传出去,哪个敢接手?即便有不信邪的接手,还不是白菜价?岷苑老房,挂了这久也没卖脱,贱卖倒是可以,可那又能变现几个子儿?连冲抵借债和按揭都远远不够。住也不能,卖也不能,还得把昂贵的物业费支付起走。依萧不为的经济承载力,跳楼价都解不了套的事,就只剩跳楼一条路可走了。
真是的,萧不为夫妇一辈子的身家财产,包括未来的按揭负债,全化作了一幢宅子,偏偏是,宅子里钢筋水泥的龙骨,竟经不起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风水的袭扰。风水的风,就是从门窗入宅的风,以及电风扇、蒲扇、空调和宅主的肺叶制造的风?风水的水,就是宅子地下的水,屋面渗透的水,空气中的水,以及自来水管里的水,下水道的水,宅主身体里的水?显然,是,又不是;部分是,部分不是。这个,稍有点老庄文化的人,都知道。在诗人的命题里,风在水中,水在风中,风水是血脉在人类时间中的梦游。
如果说风水好,巧蓝怎么会差点送命?还没住都如此,入住后岂不更倒霉?这难道是神给出的暗谕?古代出师前,如果旗杆吹断,便认作不祥之兆,不再出师。但,反过来,照岳母的安慰话方向想,如果风水不好,巧蓝会死里逃生,活得上好八好的?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难道不可认为,此次摔伤之祸,乃福祉前兆?
辗转反侧,折磨、纠结好几晚,还是女儿一席话,让老两口下了决心。女儿所在单位街办党政办,人来人往,信息量大,她年纪轻轻又自视见多识广。女儿说,迷信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我估计风水这东西也是这么个理儿。本来我们不信,可妈一出事,卢叔叔一点破,我们就犹豫了,半信半疑了,心里也因此起了块垒。心里起了块垒,就是一个大事,就得拿掉。买别墅,本就是为提高生活质量,让自己快乐起来,并因快乐而健康长寿。但块垒挡了我们一家的道,必须切除。而切除块垒的,只能是风水师,风水惹的祸,当然得由风水师解决。所以,这风水师,一定得请。
巧蓝急了,请来请来,胡编乱造,嘴无遮拦,瞎说一通咋办?
女儿说,妈,这段时间,你女儿上网了解了相关案例,也咨询了好多人的,他们讲,在一名优秀风水师那里,天大的事,都有化解之法。对了,小说中也有写过。譬如哪个地方有问题,就在哪个地方,甚至另一个地方,放个什么东西啥的,或点炷香,烧点钱,叽哩咕哩念经一样,念几遍我们听不懂的话,就改良了风水,很神奇,就像那年,妈扎针灸,腰杆直不起,不扎腰杆,脖子上扎一针,就OK了。总之,出现重新装,或卖房的情况,都是我们朝最坏方向的凭空臆测。
萧不为说,女儿这一说,我倒是想起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第一次去香港的事。导游告诉我们,那些形状奇异的建筑,其实都是迷信风水的产物。一个公司大楼上有一把大刀状的东西,对准另一公司大楼,后者一准会修一块盾牌状的东西阻挡之。一家机构大楼上有一排枪状的东西,对准另一机构大楼,后者多半会架一门大炮状的东西,以牙还牙。还有装一面大镜子的,那是将对方释放的煞,照原路反射回去。巧蓝,明白了吧,咱女儿说得在理,一种风水,是有可能被另一种风水改变的,至少,在信的人那里,是这样的。巧蓝,明白这个理儿不?
巧蓝说,好啦、好啦。我明白你们的意思,倾向请人看风水。看风水,这不就跟算命一样吗?算命的蹲在街边,多半是些戴墨镜的盲人,你请他算命,他在热场中显示一些你认可的真功夫后,一定会说你正走厄运,遇到大麻烦了。你吓一大跳的同时,一定会求解决之道。接下来,你就得用一笔钱,买他的几句话,求个化险为夷、转危为安。搞了半天,你们说的,不就这个套路吗?请神容易,送神难,到时风水师嘴巴一张,说句没影的话,敲我们一竹杠,你们就舒服了。
女儿说,恭喜你,答对了,老妈真聪明。心病终须心药治。就是要被敲一竹杠,才舒服。这一竹杠再凶,凶上天,跟装修、卖房比,就是九牛一毛,沧海一粟,算个屁呀。而我们得到的,是块垒的切除、心病的痊愈、无忧无虑的健康生活。无产阶级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萧不为突然来了灵感,有了新思路,他龇嘴笑了,再说,我们还有一招,让主动权永远掌握在我们手上。
俩女人齐问,哪一招?
萧不为道,这个风水师不行,换一个,又不行,又换,直到风水师的话让我们顺耳为止。
俩女人笑骂,真是老司机。
女儿道,老爸说的一点不错,我咨询过了的,风水师也分流派,因祖师爷不同,传承不同,理论有异,便各有风格与主张,对同一问题各持看法,正常了。
意见统一,萧不为约卢画家喝茶。
3
居家成都主城区的卢画家,都安县也有一处窝子,是画家村里的一个工作室。建在岷江支流走马河边的画家村,由县常委宣传部长亲自牵头,当地镇党委书记具体策划,开源聚宝,筑巢引凤而来。来的名画家不少,李焕民、罗中立、阿鸽等,尽在其中。卢画家不想去,因他的小情人木槿不想他去;但架不住大咖们云集那里的气场与机会,就决心去了。但晚了,画家村对入村画家的门坎要求提高了。又不晚,镇党委书记,恰与他有虽在五服之外,却存在拐弯抹角沾亲带故的特殊关系。书记刚将他的工作室落地村上,就因成功操作画家村项目履新,到另一个县任常委宣传部长了。镇上来的新书记,拟以腾笼换鸟之法,新增几位他认可的画家,看了入村画家名册,不知内中关系,就想找个由头,将他劝请出村。他慢吞吞拿出一份入村协议,新书记一看,一字不语,转身走人。得知新书记有新想法时,他其实已生退意,但木瑾却习惯了这里。
萧不为的岷苑小区,距画家村十二三公里车程,几脚油门就到了。车窗外的风景,像一幅幅有思想有玄机的山水画。盆地阴天的风,从窗缝吹来,比一页页的纸还薄、还尖锐。
喝茶,在卢画家工作室内间茶室进行。俩男人一边喝,一边聊,天上天下的那些风物,波来浪去,在木槿纤细手指上的茶道里流淌。木槿真像一株木槿,很少说话,说也是风让它说。
卢画家:萧哥,上下五千年,你可知著名的风水大师有哪些?我来告诉你吧,郭璞、袁天罡、李淳风、杨筠松、曾文灿、刘伯温、赖布衣等,就是。风水师,又有卜宅师、相宅师、撵龙师、堪舆家、形法家和阴阳先生、地理先生等称谓。就凭这些称谓,你就能想象他们的高明,和他们在世间的地位。你电话说你来画家村,我就知道,你已有意风水师了,即便你还没最后决定。
萧不为:那我……
卢画家:当然该请了。如果蓝姐没有摔伤,那什么都不用做了,可到底是摔伤了,这就说明问题了。啥问题?一是怪你之前忽略了风水,必须小小地给予惩罚;二是做个提醒,免得重蹈覆辙,再遭灾祸。至于,你是否把这个提醒当回事,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就像足球运动员,球已飞到你脚下,踢不踢,怎么踢,就看你的表现。获得了老天爷的眷顾,却不自知,怪不着命运的不公。
萧不为:那照你的意思,这世上就没有真正的、完全的、自己不小心出的事?任何问题,任何风吹草动,但凡科学不能解释,都与风水有关?
卢画家:科学能解释的,也与风水有关,一部易经就是一部风水,上乾下坤,包罗万象。所有的看似偶然的事件,都是必然的产物。所有的好坏、善恶,都有因果。就像你我两人的认识,今天三人的见面,都是前世命定在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中的缘。
萧不为:你就这么笃信?
卢画家:我崇拜万物,笃信万物有灵,不信的话,我就画不好山水,当然,也就不能结识萧哥、木瑾这样舒服的人了。风水讲的是什么?是趋利避害、求吉化凶。怎么趋利避害、求吉化凶?那就是藏风聚气,天人合一。山水画呢,也讲藏风聚气,天人合一。所以,把风水画好了,画就好了。萧哥,其实,你也信的,犹豫也是信,若不信,你就不会来找我了。
萧不为:我不信,只是心里装了事,对未来,有了不可预知的恐惧。
卢画家:这个正常,人嘛,进五谷,填杂食,又不是机器。别说你我,连科学家也信那些神秘的存在。杨振宁说,如果你所谓的上帝是一个人形状的,那我想是没有的,如果你问有没有一个造物者,那我想是有的,因为整个世界的结构不是偶然的。钱学森的晚年,竟然沉迷气功和特异功能。牛顿认为,推动宇宙运动的第一动力来自上帝之手。爱因斯坦最后也研究起了神学。所以,有一句话叫做,科学的尽头是神学。不光研究未知领域的科学家,不光靠天吃饭的农耕者,其实,最肯捐功德信鬼神和风水的,公开的、暗地的求神拜佛,卜卦算命,是官家和有钱人,这个不用我说,网上一搜,案例比比皆是。木槿,你说呢?
木槿:嗯,好像是。
木槿说话的时候,茶道并没有停,褐黄、晶亮的茶汤从壶口流出,就像从她手指尖流出。萧不为曾在青城山给卢画家和他这个小情人拍过照,木瑾给他的印象是妖娆和妩媚,但今天,却像茶水一样安静和素雅。萧不为突然羡慕起卢画家来,并想起一个什么人。但没想多远,想就往回走,并且,走着走着,茶汽一样散了。
萧不为:我本来还在犹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尔森,此行不虚,你算是帮我下了决定。来,以水代酒,敬你一杯!
卢画家:不行,水不行。木槿,拿酒。萧哥,别说不喝,知道你开了车的,一会儿木槿帮你叫代驾。
萧不为:喝茶就喝茶,还喝什么酒,又不是饭点,不成喝寡酒了啊?
卢画家:这你就老外了吧,广东一带特时兴这个玩法,一边品酒小酌,一边饮茶解酒,再佐以小吃,逍逍遥遥的,神仙一般。
木槿:森哥,赖茅怎样,应该还剩半瓶。
卢画家:对,赖茅,连萧哥喜酱香的,你也知道哇。
只一小会儿,俩男人喝上了。下酒菜三碟,油炸花生米、糖酥核桃仁、豆腐干,连同酒具、茶具,依根雕几案的天性势向,摆得像了一件装置作品。俩男人一边拿菜下酒,一边拿茶解酒,酒哪里去了?酒撵话去了,然后话撵话。木槿本可以小酌的,但没有,她负责俩男人都需要的弄茶、酙酒和倾听。
卢画家:萧哥,你刚才说什么,我帮的忙?哪是我帮忙,这个决定,你其实今天决定出门来咱村子之前,就决定了。你哥子的心思,俺还不懂,说我决定的,是给兄弟施压啊。你我兄弟这么多年,你那点小九九,能把兄弟忽悠了?
萧不为:哈哈,对呀,兄弟就是拿来顶包和减压的,不然要兄弟干吗?
卢画家:你这不是仗着大我几岁,耍流氓吗?
萧不为:对呀,耍了,又咋的?再说,推荐了人,担保一下,江湖上说得过去吧。喂,尔森,我发觉你就是风水行家,要不你直接上得了。
卢画家:就俺这道行,即便敢上,即便你哥子也敢要,你家人敢吗?
萧不为:那也是。
卢画家:就算我跟人家师傅说得一样,可从我嘴里说出,跟从师傅嘴里说出,那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差别大了。听说现如今在这个行道从业上岗,需持易学风水师资质证书,我可没有。
萧不为:那好,依你,说吧,推荐哪位风水师?对了,唐师傅?
卢画家:你听说过成都平原有哪些风水大师?
萧不为:隔行如隔山,一个不知,一位不闻。
卢画家:我把唐师傅推荐给你,你肯定不知他是谁,但你一准知道他先祖的大名。晚唐的,隐身青城山一带的大诗人,谁?
萧不为:唐师傅是唐求的后人?不会吧?
卢画家:圈里都认的,再说,人家的族谱上也有记载。
萧不为:唐求有“一瓢诗人”之称,诗写成后,装在瓜瓢中,放河流上,逐水而去,潇洒之极,其诗仅存35首半,在《全唐诗》中自成一卷。
卢画家:原来萧哥这么了解,那就定了,就唐师傅!有其祖,必有其后,差也差不到哪去,再说唐师傅在圈内可是有“成都西山第一勘”美名的。论实力,平原上风水界排名,他稳坐前五。
萧不为:感觉你们山水画家跟风水师特别有缘,几乎可归为一类人,凭你的直感,我那宅子有问题吗?
卢画家:又来了。没问题,蓝姐还能平白无故摔伤?没问题,我还会给你推荐高人解难?还有啊,不仅画家尤其山水画家,可与风水师归为一类,诗人也可以啊,人类原始部落时代的巫师,不就是诗人吗?对了,你也会写几句诗的,应该懂得这个。
萧不为:芸芸众生,各有各的山,各有各的庙,俺一业余诗人,懂个屁。定了哈,你跟着就衔接唐师傅。唐师傅什么时候去天著青城,你提前吱一声。去的那天,你一定得在。没你陪着,我真不知如何接待,说出犯忌的话,做了出格的事,得罪师傅,也未可知。
卢画家:哥子发话了,自当效力。木槿,对不?
木槿:必须的呀。
萧不为:对了,付出就有回报,劳动就有报酬,我知道要给风水师封红包,但封多少,委实外行。
卢画家:风水师行业有个行规,叫法不空出。就是说,一旦风水师施出趋吉避凶的方法,一定要收红包的,这叫舍得,不舍不得,舍了方得。风水师为福主施出风水造作,实为背道而驰,改造原有形制,有悖于道法自然,所以风水师是要承担因果的。因此,极端的时候,就有风水师看瞎了眼睛,看绝了后人,乃至看丢了性命。风水师的付出,如此之大之险,若福主得了风水师的好,却吝啬待之,甚或一毛不拔,那一样要承担报应的。再说,风水师也是人,就算半人半神,那也有一半为人,是人就得吃穿住行,就得有银子支使。也有不收红包的时候,按他们的行话讲,叫遇衰不润。意思是,看一个人的风水,看见的是不可逆转的颓势,不收红包;倘忍不住收了,则会损阴德。具体而言,三类人不能收:阳寿将尽者,大祸临头不可避者,此生再无好运者。所以,一位卜卦者,若给一个人算完命而不收钱,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所以,懂行者,算完命,总是毫不犹豫快速奉金,生怕下一秒被拒收。
萧不为:明白了,道行深,讲究。你就说,我具体封多大一个红包合适?
卢画家:这个是没个定数的。师傅给你看了,指出了问题,并道出了化解之法,你或者满意,或者不满意,你或者富有,或者赤贫,根据你的境界和自身的承载,封多大多小的红包,风水师都随你,并不讨价还价。这就像信众进寺庙捐功德,随喜就好。
萧不为:这个意思,我当然明白。咱兄弟,明人不说暗话,你也知道,我的经济,也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倾其所有,买个别墅,纯为绷个面子。红包大了,几万上十万的,肯定承不起。红包小了,几十上百的,丢面子不说,还得罪人。我也知道,现在肯定定不了具体数字,并且也不能见面就呈上,我的意思是,到了现场,你可得站在我一边,帮我拿捏哈。
卢画家:这是什么鬼话,难不成我会站在风水师一边诳你?关键是,唐师傅从不诳人。罚酒、罚酒!
萧不为喝了罚酒,嘴上承认失言,心里却直打鼓。从来画家村被卢画家上课开始,他就越来越知道,画家与风水师的关系,非同寻常,卢画家与唐师傅也不例外。画是风水道具和场景布局器物,画由画家生产,由风水师给宅主推荐,由宅主使用,画家也可给宅主推荐风水师,三者的关系链和利益链,就这样形成了。萧不为心知肚明,说得露骨点,三方关系中,自己是希望通过出血获得吉利方,其他两方则是通过默契配合,互惠互赢,吃他的血获得利益方。而自己与卢画家这种,只是喝点清茶,饮点小酒,谈点风月,基本无涉经济的关系,据此与卢画家跟风水师的关系较力,孰强孰弱,自己还真没把握。但话又说回来,自己毕竟跟卢画家是好友,就凭这次卢画家送画,就可看出他跟自己的关系有多铁。他为自己小肚鸡肠暗度朋友,将朋友往那方面推,感到脸红。好在喝了酒,脸红正常,一切责任都可由酒来承担与掩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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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天后,萧不为收到卢画家信息,说衔接了风水师。说风水师先是不来的,但抹不下他这个好朋友的薄面,犹豫了两天,到底是答应了。说风水师定好了现场勘宅时间,三天后,下午,两点至三点间。说不用车接,他自驾来。
萧不为很高兴收到这条信息,他认为是个好消息,虽然比预想的时间来晚了许多。他判断,在卢画家与风水师的衔接中,前者肯定向后者介绍了他的个情和宅情,后者在悉知此两情后,还愿前往,说明按后者的预判,他多半不属于“遇衰不润”范畴。而卢画家的介绍,就算非专业,至少也是靠谱的。自己不属于“遇衰不润”范畴,那就是利好,有救。可一想到风水师答应来时的两天犹豫,还是生出了文人那种迂腐的小小忧虑。知道风水师犹豫的底牌,已是后来。
卢画家信息中的时间,虽然没作特别强调,在萧不为看来,就是一道死命令,容不得一星半点商议。那天虽说是周六,但那个时段报社正好要搞一个不准请假的团建活动,萧不为还是厚着脸皮请了假,还能有什么大事大于吉时,置吉时于不顾呢?
紧挨吉时的,是晚餐饭点,按俗界陈例,尤其江湖规矩,主人家得安排伙食。
在平原商报任过文化部副主任、副刊主编,现为摄影记者的萧不为,也算是见过不少场合的人物,但从没跟风水师打过交道。他脑袋中的风水大师,不是书上的人物,就是想象中的云雾里的神仙。当然,他也不是小屁孩,知道即便风水师像神仙,到底不是神仙,也是要吃饭拉屎的。不知道的是,是否应该请唐师傅吃个饭,唐师傅是否会接招吃他的饭,如果答应吃,桌子上可有忌口之话、忌食之物,比如酒,比如肉?在萧家两代四人家庭会上,萧不为抛出如何接待风水师这一议题,让大家各抒己见,没想到自己的女婿居然有这方面的识见。
女婿说,他一客户开有一公司,公司搬家,请一风水先生看新址,看完风水,主客双方直接去了一家酒楼,喝了一场大酒。萧不为问,你参加了?女婿道,那倒没有,是听客户亲口说的,假不了。巧蓝问,封了多大一个红包?女婿回道,这个他没讲,要不,我马上打电话问下?小鱼儿说,打吧,还磨叽啥。萧不为伸手按住女婿手机,算了,别问了,这种事,问了人家也不会说,别让人家为难。小鱼儿打趣道,明白了,这叫天机不可泄漏。
萧不为让女婿找家餐馆,预订个小包间,去与不去,做两手准备。不备酒,家里有,自带去。
萧不为在手机微信私聊窗口,给卢画家留了语音信息,让他将天著青城导航地址,进小区大门需要登记的业主姓名及门牌号,转发风水师。
卢画家一点五十到,风水师两点一刻到,看完风水,四点十分许。
因新家尚未通气开灶,萧不为夫妇在现场备下的饮品,只有矿泉水。女儿女婿没来,在离堆公园参加同学会,萧不为也没要求两人来,因卢画家说,风水师看风水,切忌俗声喧哗。
一身艺术范儿的卢画家进屋后,除了浏览家中壁上新挂字画,主要待客厅,专事对昨天刚挂上的自己那幅山水画,作多维解读,说到精妙处,萧不为还没抚掌欢呼,先自抚掌欢呼起来。萧不为突然起了问号,约唐风水约了近一月,难不成就是为了等卢画家将这幅主画完成,在唐风水入宅时,见于厅堂?
解读的同时,手机的动静,也一直捏在卢画家左手掌心。其间,掌心震动了两次,他看了两次手机,第三次震动后,他说,到了。
卢画家和萧不为夫妇出门迎候。不一会儿,见一辆咖啡色吉普走走停停开过来,卢画家便站在车道一个显眼位置,一边对萧不为夫妇说来了,一边朝吉普挥手。在三人导引下,吉普稳稳泊入萧家宅前车位。车门打开,一人下来。卢画家虚以手势,将主客双方作了介绍。萧不为一躬腰,久仰久仰,今亲睹大师风采,荣幸荣幸。风水师微微点头还礼,然后启步,不是走进宅内,而是背向宅子,走往离宅子更远的地方。直到绕过“交通岛”花园,走到宅子斜对面三岔路口另一条车道上,才停住,转身,看向宅子,及宅子的周遭。
周遭百米,轻风鸦静,空无一人。
那时,包括萧家在内的这一批次别墅,刚交付不到一年,正处于装修阶段。而大多业主因执意搭建,尚在观望中。不仅无业主,工人也无——时为双休,物业不准装修,以免噪声扰了邻近批次别墅已入住业主。
风水师瘦高瘦高,歪扭扭,病秧秧,看上去细得像一根风中的刚竹,眼看要吹折了,风一过,又直了起来。并且,他那么年轻,也就三十岁出头的样子。萧不为怎么看,都看不出他像风水师,更不像传说中的风水名师。萧不为的印象中,是见过风水师的,就连老婆摔伤那天都见过,给电影开机仪式作法的那位老者。萧不为见过的风水师,都穿古代中式服饰,藏青色的,汉风、唐装、民国范儿之类,一律脚蹬白边布鞋,走起路来足不沾地,阴风煞煞,即便身板儿矮小,杵在那里,都鹤立鸡群。世界观是在认识世界、改造世界中,逐步形成的,他后来终于醒豁过来,自己将风水师与占星者、算命人,以及巫师、法师、祭司等搅在了一起,合了同类项,以为皆可称风水师,就算不可,至少这些人懂风水的经。其实不然,比如,主持电影开机流程祭拜仪式的那位,是祭司,不是风水师。
风水师下身浅黄灯芯绒牛仔裤,上身白色保暖衬衣外套黑色休闲衫,脚上登山鞋,头顶棒球帽,着装可谓又时尚又普通,又讲究又皮实,总之让人完全看不出想不到,此君居然是名风水大家。
风水师一会儿空空茫茫望天,一会儿休休闲闲翻手机,此刻的样子,跟一位在站牌下等公交车的乘客无异。
尔森,唐师傅这就开始看风水了?萧不为有些莫名其妙。
嗨,怪我。你赶快去告诉唐师傅,亲口说出你请他来看风水的诉求。卢画家轻声叮嘱萧不为。
萧不为不得要领,心想,自己的诉求,卢画家不是已转告他了吗,否则他来干吗?想法归想法,并没影响他向风水师小跑而去。
唐师傅好,这个是我新宅,也就一陋室,本想着年前搬进去,在新宅里过新年,但委实不知宅子风水怎样,心里甚是不安,还想请唐师傅帮忙看看,把把脉,以解心中之惑。久仰您是风水大师,又知您乃万忙之身,屈尊亲至,耽误您宝贵时间了,真是不好意思。
风水师微微欠身,萧老师客气了,为福主看风望水,号脉诊宅,自是本分。说罢,径直朝吉普走去。萧不为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惹得风水师生气得要走,却见他从车中取了一个工具包下来。萧不为上前一步,伸手接包,风水师说,谢谢,我自己来。风水师将工具包挎在肩上,走回刚才望天看手机的位置,从包中取出罗盘,开始了他的工作。
巧蓝给风水师递矿泉水,风水师说不渴。萧不为说,唐师傅,需要我们搭手,吩咐哈。风水师说,动手就不需了,到时有什么情况,我会问你。
在风水师正忙的间隙,卢画家用炫技般的口吻悄悄对萧不为说,萧哥,知道唐师傅为啥必须等你亲口告知了诉求,才开始工作吗?这个,在他们风水业界,叫“不问不说”。就是说,你有问题就要请教,你居住的风水是你本人的因果,风水师没有责任和义务为谁解因果,你向他请教求解,就说明机缘到了。萧不为点头,嗯,规矩多,懂了,意思是,不主动,不拒绝。
萧不为在文化圈混,看上去懂得多,很江湖,本质上也就一没经过事的书生,居然天生怕猫怕狗怕鬼怕死人。他私下认为,风水师,不是跟自己在同一时空里生活的同类。也因怕风水师,而躲风水师。但眼下,躲是躲不过了,只能硬起头皮面对。
5
风水师在宅子外围的工作,像勘测师、像农科干部、像写生画家。他拿着罗盘和三角尺,一会儿站,一会儿躬,一会儿蹲,从不同方位,勘测宅子及其周遭建筑、电竿、植物、道路和山水,间或在一个记录本上写写画画,外加四则运算。
风水师看没看见风,怎么看的,萧不为不知道。萧不为看见的风,是从夏天赶往冬天的风,它正把凌霄、槐树的叶子,吹落在草坪、行道和更矮小的树上。而白头翁、脊令鸟起起落落,完全没把风的隧洞当回事。傍小区而过的金马河的水,是看不见的,它在萧家对面那排别墅后面。
风水师将风水勘察工具和记录本,放进工具包,快速向萧家入户门前的石梯走去。卢画家用大拇指戳了一下萧不为的后腰,轻言,还不快去开门、带路?
风水师上到石梯中间平台,回过头,微笑着等大家,走吧,我们进屋看看。风水师声音柔和、亲切、平实,一点不另类,结合后面的情况看,他其实是个既随便、又容易相处的人。从他的气质与穿着看,不认识的人,以为他是一位现代派青年,甚或直接就是官二代、富二代之类的。对了,那双内容丰饶的眼睛,像演员陈坤。
刚跨入宅内,风水师便回转身体,从入户门的视角,将室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站在客厅落地玻璃窗前,向包括前庭在内的户外,观察良久。萧不为注意到,风水师入宅看风水,一个重要的程式,是看门窗的风水。可不,风水不正是从门窗入宅的,不看门窗,还能看啥?想到这层,萧不为自以为有所悟,开了点窍。风水师依次看了厨房、卫生间,然后过前厅、后厅,出后门,到了后花园,其入宅的踪迹,就像随着穿堂风的行进,不,那会儿,他自己就是自带水体的穿堂风。
出后门前,他在卢画家的画前停了下,对卢画家说了一句,嗯,不错,气息饱满,通顺。这几乎是风水师到来后,开口对宅子相关风水,作出的第一个评价。卢画家有些得意,拱手道,谢谢唐师傅认定,我和萧哥,能成为多年的铁哥们,首先就是人与人的气息对路,然后才是画与宅的气息对路,萧哥,是吧?萧不为连连道,必须的嘛,唐师傅都认定了的,那有啥话说。尔森,谢谢了哈,好画!卢画家一边跟唐师傅往花园走,一边应道,说这些。
后花园,一个风水师变成多个风水师,他一动不动,让视点从各个方位展开并成像。他重点结合宅子后墙门窗对射过来的视阈,察看了草木种类,粗大树木和置景造型建筑小品的体量与坐标。不仅施用了罗盘,还在萧不为协助下,施用了皮尺。他注意到安在后墙上的摄像头,和安在栅栏石柱上的夜光景观灯。
然后,回到客厅,顺楼而下,到了半陷地下、阴一半阳一半的负一楼。斜着从后花园窗户倾入的阳光,看了萧不为摄影工作室,看了与工作室隔着五步大理石梯步和一道门的车库。然后,顺楼梯直接上二楼,看主卧、次卧和卫生间,并站在俩房间阳台,睃巡一番。再然后,上三楼,也就是顶层。
顶层有三个功能区,前边阳台,后边露台,之间是一个带卫生间的卧室。这个卧室,开发商的设计,为主卧。装修时,主卧被调整在二楼,顶层卧室则被改造成萧不为的书房兼起居室。萧不为毕竟是读过几本书的人,他觉得没个书房终究不是那么回事,年轻时住市内职工宿舍,没书房,正常。现在不一样,一个文化人,都别墅了,能没个书房?老婆也算将就他,加之自己膝盖不承力,少爬一层好,就同意了他的虚荣。是书房,当然得有书架,就在入户靠右墙一边,他让给宅子定做壁柜的欧派公司,专门设计了一套书架连带床榻的木作组合。他说,毛主席的卧榻上都放有一排枕边书,伸手可取,我也要学习毛主席,直接将卧榻与一壁书架连为一体,伸手可拿的书,不是一排,而是几排,像飘香藤一样,从床缘一直爬到天花板。卧榻则设计成了床与榻榻米的结合体,既有榻榻米的美学与洋气,又有主席床的实用与舒坦。床宽在双人床与单人床之间,宽了,削减了书房式态,窄了,主席床味道没了。有了这张主席床,萧不为就可以实现床自由了,二楼三楼,想睡上边书房,睡上边书房,想睡下边主卧,睡下边主卧,想几时睡,几时睡。当然,此一睡,也踏踏实实鼾声大作地实现了凡夫俗子的伟人梦。
床榻对面挨墙柜体,设有电视位,书房中央,摆有一套颇有文化味的橡木书桌和靠椅。
这间房子的层高颇高,人字形,萧不为夫妇商定后,让定做楼梯的厂家给设了个计。这样,书房就多了一个层次,添了一种浪漫格调,抬头一看,是凌空挑出一半的阁楼栏杆,顺梯而上,可依栏遐思。萧不为还没入住,就已然想到,自己偎在床靠看书,不经意一仰头,便看见古代美女,在阁楼栏杆前送秋波,抛绣球。他的这个想法,当然是不能告诉老婆的。他对老婆说出的搭建理由是,咱这别墅时价已达一平二万多,搭阁楼一平四五千,平白多出的面积,不就是捡的便宜吗?至于用途,搁放换季的东西可以,搭个地铺,来个客人,临时住下可以,再说,也独特、美观,多好哇,是不?
想一想二想三,令萧不为万万没想到的是,正是这个阁楼和床榻,居然存在风水问题。这句话也不完全对,风水师的意思是,阁楼上的风,顺梯而下,正好吹在床榻上,而人,不管裸睡还是穿睡衣,是经不住这般吹的,滴水穿石,吹穿了身体咋办?照风水师的意思,床榻与阁楼单独存在没问题,同时存在、错开方位没问题,但产生目前这般的紧密联系,就有了问题。
风水师是将宅内风水,一丝一缕全部厘清,透彻看完后,才发表意见,说出上述意思的。
他是站在入户门正上方约七八米高处,即书房阳台说的。说完后,向萧不为夫妇欠了下身,然后穿过书房,朝楼下走去。
令萧不为心生疑惑的是,阁楼上只有一扇不可开启的玻璃窗,哪来顺楼而下的风?风水师自言自语,不要以为阁楼没有门窗就没有风,风是一种势、一种场,无时无处不在。风水师有读心术?
除了说阁楼和床榻,风水师还对萧不为夫妇说了这样一番话。他说,你们这个宅子风水不错,可以打七十来分吧。别以为分数低,这个小区,不进屋看都知道,好些宅子格都及不了。你们家,前有金马河,后有青城山,倚山面水的朝向,首先就决定了一个好的宅局。再看宅子门前的地势,一座交通岛式的小花园立在中间偏左位置,两条峡谷般的车道,在那里形成三角形三岔路口。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风水顺道路而来,在宅前的运行生发,与宅子共脉同气,基本建构出了藏风聚气、天地人合一的道场。所以,结合宅后和宅内的风水,我对你们的别墅给出了七十来分的高分。
卢画家对萧不为耳语,宅子的风水大局,主要由宅子地缘、地望和外观形制决定,室内风水占比不高,哥子可以放心了。
一路胆战心惊的萧不为夫妇,至此才算舒服起来,卢画家随之一席高声语,让他们更舒服了,他说,祝贺祝贺,真是好宅,俗话说,人生有好宅,寿长福满传家财!萧哥、蓝姐,今晚可得摆一桌,既为你们压惊,又为你们庆贺!
萧不为忙不迭回应,应该应该,唐师傅辛苦了,必须致谢!又道,唐师傅吐石成金,一言九鼎,今天多亏言明,否则吾辈俗人哪能洞悉?
但丢掉的二十来分,让萧不为尤其巧蓝,矛盾丛生,心有戚戚。夫妇只对了下眼色,不敢冒冒然出言。
站在顶层的风水师,登高望远,挥斥方遒,指点风水江山。再看你们对面的这排别墅,背水面山,鼠目寸光,腹背受敌,永远都处于一种紧张、濒危的背水一战态势,如此屋宅,哪能让宅主消停安生?再看左边的这幢,被车道端端对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能架住风的不停吹刮,水的持续冲击?再看这幢,小花园里这棵粗大黄葛树,刚好对着它的入户门,正所谓树撞煞,顶喉煞,门前有大树,六畜损无数。左前那幢,你们看,一定是搭建改造过的,所有阳台封了,窗洞小,加之位置又背,室内从早到晚很难晒到太阳,阴气煞气太重,霉运不来都不行。再看那幢,算了,不说了。
风水师的断然噤声,让萧不为隐约想起,卢画家说过,一名风水师不仅不会揭另一风水师的短,亦不会点评与己无关的风水问题,这是他们的行规。他的跑出现场的恍惚,像一只飘逸的风筝,被风水师接下来的话握着线头,拽了回来。
风水师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声音便低了好几度,仿佛卫生间对他使了什么幺蛾子。他说,你们的风水能有七十来分的好成绩,真是值得庆幸,但同时,你们也一定纳闷,想问我,那还是有二十来分的风水问题啊,这都是一些什么问题呢?想知道吗?
萧不为本想说,不想知道,但他说出口的,却是肢体语言,一个憨憨地点头。点头之后,便紧张得有些战战兢兢,望着面前年轻的风水师,像望着自己的君王。
君王说,既然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们吧。他说了顶层阁楼与床榻的问题,说了一楼卫生间门的朝向问题,说了邻居搭建引发的问题,尤其说了后花园的园林造型问题。这些问题,君王说得很慢、很细,微风一样柔、溪流一样小,萧不为却听见了蝴蝶翅膀那边的飓风、多米诺骨牌那边的大海。他想,这些飓风与大海的问题,应该不止二十分吧,又想,可能就是二十分吧,因为宅子总体的风水质量,好得犹如一块压盘的骶骨。
君王说了这番话,喝了小半瓶矿泉水,去了露台,仰首,望白日里的星空,和太阳背后的星星。
6
巧蓝望了露台上风水师背影,又焦急地看了丈夫一眼,萧不为忙问卢画家,唐师傅不能光指出风水的问题,而不去解决问题,或向我们说出解决之道,不能呀。
卢画家说,这个嘛,你要主动求解,也就是风水行话说的“请法”。风水师看毕风水,会主动指出风水吉凶,命运趋势。但若要破解与趋吉,必须由福主提出请求,方可施展道术,或向福主道出破解之法。
风水师望了星空回来,就要径直朝楼下走,萧不为急忙呼道,唐师傅留步!唐师傅留步,看向他。萧不为用一种央求的、试探的,又是满脸堆笑的复杂口吻说,这么多问题风水,就住在我家里,跟我们住在一起,总不是个事儿。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我的意思是,还劳唐师傅,施个什么道法,把它们化解了去,让这处住所,是块干净地儿。
风水师说,我应该是明白,你说的施个道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烧香、念经、画符、藏物之类的?如果是,那就遗憾了,本人不善此道。我施的法,是物理的、科学的。它们在身体之外、宅地之内,却能在福主身体上,产生化学的、心理的复合赋能反应,引导福主走上避害向利的风水大道。宅运跟人运一样,不能自己凭空无据改变自己,需有着力点,只能借力打力,用周遭外在的风水能量,改善自己。如果萧老师认同本人的行道之道,施法之法,自当效力,不认同,这就告辞。
风水师深呼吸,尔后,吐了口长气,尔后,作下楼状。
萧不为有些愣怔,看一眼卢画家脸色,除了看见一脸微笑,什么也没看出。他的愣怔,除了意外,更是钱捣鼓出的。他明白,所谓物理的,也就是有形的、硬件的、实锤的,具体来说,那得来一番大改造、大折腾啊。一幢装修处于基本完成式的别墅,大改造,大折腾,得填进去多少真金白银啊,自己的条件、身家,架得住吗?如果这样,正应了怕什么,来什么。不请人看,什么事没有,请人来看了,事就跟来了。跟来好事当然好,结果偏又不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但现在,自己掉进自己挖的坑,还有得选吗?退是退不回去,只能往前走。风水师是朋友应自己之请,举荐来的,又是名人之后、风水大家,不听他言,还听谁言?虽听闻风水学流派很多,主张、风格各异,但换一位风水师,就一定有好的结局?再则,如果放弃了他,或者不立马决定,伤了他脸面,那就得罪人了。得罪人了,没准就埋下祸根了,万一他施个隔空的什么法,将一团霉运钉在这宅里,就得不偿失,玩死球了。据说那些端公、道士、和尚、撵龙匠,甚至木匠,都有那般本事。老话叫请神容易,送神难,到时却成了送神容易,请回难。
越想越慌,萧不为不看巧蓝脸色,只慌忙拦了风水师,腆着脸道,隔行隔山,业界人才有业界话,唐师傅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跟我等外行计较。总之,唐师傅的意思,就是我们的意思,唐师傅指示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绝不折扣,缺斤短两。
风水师二话没一句,站定顶层露台,指着左侧邻居邱总家的搭建墙体说,它挡了你们自由看山的部分路道,干扰你们西南角的风水形制,但它是别人的地盘,别人的风水,影响也不是十分大,只能这样了。
这番话,相当于埋了个雷,不过,应该不会在这部小说中炸响。萧不为想,风水师或许知道,将邻人的搭建问题解决掉,比登天都难,不深说,是不想为难自己的雇主。
三人随风水师过书房,至阳台,风水师转身,指着室内楼梯侧壁位置说,为阻止阁楼上的风沿楼梯直冲床塌,应将楼梯与床榻之间的风口封闭。
萧不为一惊,心道,封闭?那岂不是要作改造性施工,安装一道起屏障作用的隔墙?动静太大不说,自己追求美的初心,岂不前功尽弃?他小心翼翼拈着字词请示风水师,可不可以不大动,搬个什么东西放在这里挡一下?风水师盯着楼梯,仿佛楼梯是萧不为,说,比如……萧不为说,比如摆一排金属衣架,一只金属落地灯,几把刀剑……风水师略一迟疑,也行吧,金属坚如盾、光如镜,什么都挡得住。萧不为本想问,唐师傅的意思,是金属挡住不好的同时,也挡住了好的那一部分?话到嘴边,还是硬生生咽了下去——没事了,何必又生事?
再往上,是天,天上的风水只适合仰望,于是下楼。
过二楼,刚向一楼走了两三步,风水师又返了上来,顺便似的,对二楼的两个房间给予了一个点评。他说,如果这两个房间的门与阳台正对,让风水形成对穿对过的室局,将导致房间的抱团聚合功能减弱。好在开发商委托的设计方深谙此道,让房门与阳台成斜对关系,这就没问题了。不过,有了问题,也好处理,安个基本不打开的深色厚门帘就解决了。但这样一来,阳光释放的阳性能量,又被隔在了室外。
当风水师驻步,折身二楼时,萧不为夫妇吓了一跳,生怕二楼也出了风水的乱子,听风水师这样一说,悬空的石头落了地。嗣后,卢画家以考官的有点得意有点污的口吻问他,可知唐师傅口中的“抱团聚合功能减弱”是什么意思?他回曰,难道不是藏风迴水不行的意思?卢画家说,没错,但你的理解太玄奥,也流于宽泛。直白说来,俗人对唐师傅话语,是有自己的理解的,即为丈夫劈腿,老婆出墙,老人走失,孩子离散,破财不聚财。
在一楼洗手间门口,风水师问萧不为夫妇,你们不是说,没搭建改造吗,这个门……萧不为答,别墅外观,我们一点没动,室内动了两处,一处是三楼弄了个阁楼,一处就是这个厕所门。伸手,一边指,一边说,门原先在这里,我们嫌里面光线暗,加之门前的过道窄,就换了个朝向。风水师说,这个就不该了,画蛇添足,人家设计机构,应该是靠谱的,既懂现代科技,还有艺术、美学,又懂风水学堪舆术。我刚才在楼上说过,一楼厕所门,正对入户门,这就形成了“上风上水”直通“下风下水”的路局,愿景对穿对过,回路丧失殆尽,进门入室的财,成了流水财,进门入室的吉,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该改啊。
破土动工,改变易,复原难。
正好门外吹入一股秋风,扫在萧不为脸上,让萧不为感到,脸皮连同脸皮中的血色,正像落叶一样,一片一片飘零。他煞白着脸说,唐师傅说的极是,只怪本人愚昧,有眼无珠,多此一举,好好的东西偏要朝坏的方向玩。事已至此,还乞唐师傅给个手段。
风水师直接去了后花园,连挂在客厅的卢氏作品也没瞟上一眼。卢画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而萧不为留意的,是风水师的一声不吭。
后花园。风水师指着蓝花楹公司做的两处置景造型建筑小品,说,这个花岗岩隔断,我刚才说了,有问题,但我没说什么问题,不好说。我的意思是,把它们改造一下,变低,加宽,做成一段矮墙的样子。
立在花园的两处建筑小品,大小一致,高约一米二,宽约八十公分。
又是破土动工的动作。
萧不为看了一眼巧蓝,巧蓝问风水师,唐师傅,为什么要改啊?
风水师:因为不好。
巧蓝:为什么不好?
风水师:如果好,福主干嘛请我?
萧不为:巧蓝,话多!
这个也要改。风水师指着安在栅栏石柱上的夜光景观灯说。又说,花园里的草木都是一个个独立的生命体,我们有眼鼻耳嘴,它们也有,我们需要夜间睡觉补充能量,它们也需要。当然,花园里的益虫更需要。而夜光灯的长明,是对它们,以及它们的风水,作不尽折磨与摧残。
巧蓝究竟是女流,心理承受能力比不得萧不为,楼上楼下跟着风水师跑,又想听风水师说些什么,又怕听风水师说些什么,一颗心七上八下,一路上没消停过。这会儿,萧不为对巧蓝说道,这个简单、好办,我们不开就是,让这些夜光灯,成为装饰灯,反正退货又退不了,即便灯具店答应退,按回购价算,也退不了几个钱。又转身道,唐师傅,没问题吧?卢画家抢着说,应该没问题。风水师说,嗯,很好。
风水,总算看完了。
一行四人进后门,经过客厅山水画前时,萧不为变魔术般,从左胸兜掏出一红包,往风水师手上塞,唐师傅辛苦,一点车马费,不成敬意。萧不为想好了,如果风水师作势推辞,就直接塞进他衣兜或工具包。风水师接了红包,一边说谢谢福主,一边顺手插入裤兜。萧不为备了大中小三个红包,放在不同兜里,小的五百,中号八百。他本意是给风水师一个中号,鬼使神差,摸错了,摸成了大包,九十分以上待遇,一千二。
经过前后厅堂之间的楼梯口时,风水师止了步,再次察看了巧蓝摔伤处的位置和地势,其小心翼翼的神态,就像捞起巧蓝左手袖管,看手术留在她肘部的,蚯蚓翻扭般的刀痕。看毕,对巧蓝说,这楼梯又陡又窄,不管怎样,以后走路都得小心点。又看向萧不为道,好了,就这样吧,打扰萧老师了,告辞。话毕,行云流水,人已到门槛。
7
卢画家给萧不为做了个眼色,萧不为忙说,马上就到饭点,唐师傅急啥,喝会儿茶,吃了饭再走。卢画家也主人似地说,唐师傅就莫见外,咱俩是朋友,萧哥又是我的哥,萧哥已订好了餐,备好了酒,去吧,去吧,不说给萧哥一个面子,至少也得给蓝姐一个面子吧。萧不为说,是啊是啊,订好了的,县城南桥酒店。两人的留客话还没结束,风水师已走到了门前石梯平台,那好,承蒙盛情,一会儿见。
三辆车出小区,几个红绿灯一过,各自不见踪影。萧不为夫妇到酒店,时间还不到四点半。萧不为打开后备箱,取了三瓶酒拎上,让老婆将车开回家泊好,再过来。岷苑小区离酒店近,步行也就十来分钟。
萧不为启动车,还没出別墅区,就对巧蓝说,打电话,让小程赶快把酒店小包间定下,他能来最好,把女儿也喊上。程非在电话里说,我一准来,同学会只是去打了一头,正返程。程非精明能干、八面玲珑,萧家的一些拉杂事,都交给他办,他也乐此不疲。萧不为一边开车,一边用语音车载电话,跟卢画家通话,喂,我把家人都喊去,没问题吧,主要是怕人少了,万一没话说,冷场,尴尬。卢画家说,那有啥问题,人多,热闹。他本想让卢画家将他的小情人木槿也叫上的,考虑到自己家人在,不妥,作罢。很快,程非发来了包间已定妥的短信,还有酒店停车场导航定位。同时问岳父,别墅的风水看得怎样,萧不为就将下午风水师的观点摘要,告诉了他。
巧蓝:人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老萧,这风水师年纪轻轻,上下嘴皮一碰,让咱这改那改的,你真听他的?
萧不为:过了今晚再说吧。
巧蓝:照他那个改法,那得好大一笔钱,哪有!
萧不为走进酒店大堂,服务生接过酒,将他引至银杏包间。小妹,点一壶茶。正看桌上茶单,却听一人道,帮你点好了,等你来点,俺都渴成一把干柴了。萧不为定睛一看,包间一侧茶歇处,卢画家正坐在沙发上喝茶、哂笑。饮者给来者倒了杯茶,又道,点的青城茶,唐师傅喜欢。萧不为道,这茶可不仅是崇奉道文化的文人喝的,武人也喝,并且,谁喝了谁胆大。卢画家道,怎么讲?萧不为喝一口茶,不小心将一茶芽喝入口腔,就嚼着茶芽,咂巴道,王小波、李顺起义,课本上都有,无人不知,可没几人知道,两人揭竿造反前,是青城山的茶农兼茶商。卢画家哦一声,这样啊,那青城山的风水,出道家,出茶,出武人,怎么还出风水大师?萧不为道,你是懂风水的,居然问我?对了,唐师傅怎么还没到?卢画家道,跟你一样,他在都安县城里的住房,离这家酒店很近,他应该是把车开回家,然后走路来。萧不为道,除了都安县城的房子,唐师傅还有……卢画家道,还有成都市区一套,不过,两套都小。
言毕,卢画家端起茶杯,小啜了一口,仿佛喝的不是茶味,而是言子中的意犹未尽之味。萧不为当然明白这哥们的意思,本不想遂他之意,但还是遂了,便道,唐师傅置业,为啥往小里置,他不该缺钱呀,听说官家、老板、机构这些,给风水大师封红包,动辄上万,几十上百万的都有。卢画家道,哥子批得准,他不缺钱,缺子嗣,生了个女儿,也夭殇了。
接下来,卢画家讲起风水师缺后的事来。风水师到底是唐求之后,虽没承继下老祖宗的文华,却也在南京东南大学建筑系习得了些东西,特别选修过李仕澄教授开设的建筑风水课,加之穿什么都周五正六的,身边就没缺过佳人。大学毕业进入西南建筑设计院不到一年,就烦了成天画图的机械和无趣,更烦了在领导和委托方之间吃夹沙饼的折磨,便生了想法,当一名逸情山水间的闲云野鹤。神秘消失两年后,从青城山下来,一下成了成都平原最年轻的风水大师。不久,成都一位迷《盗墓笔记》的官二代女子,迷上了他。闪电结婚一年后,诞一女,哪知女儿刚在地面见到天光,就去了地下。之后,那女子不管怎么努力,女滋阴,男壮阳,肚皮都风平浪静,去医院做检查,也没问题。她又拉丈夫去医院,还是没问题。小半年过去,丈夫说,别折腾了,怀不上娃,问题在我。女子说,医院的检查报告不是写得很清楚吗?你没问题。丈夫说,我的问题,医院查不了,最先进的CT也打不出。又说,我是风水师。女子说,风水师怎么了?我认识的那几个风水师,不都照常娶妻生子?丈夫说,我跟他们不一样,有两次,我在那方面用了足力。
手机响了一下,巧蓝发给丈夫的微信语音留言,说她就不来了,反正她又不喝酒,她准备去几处房产中介门市看看,了解一下都安二手房和新房的房市情况。萧不为回了一个表情,OK。
卢画家进一步告诉萧不为,那方面,不是俗人理解的那方面,而是指看风水、施法术。在那方面用力过猛,动了真气,当然就折耗了这方面,也就是生殖方面的能量了。你想,天地间的风水都是大自然的产物,都是自然生成的,它们只负责利于自然,顺应自然,并不负责利于人宅,顺应人宅。偏偏是,人类来了地球,又偏偏是,人类要在大自然的地盘建宅子。于是,一些宅子建得比较好,只因其顺应自然,融入自然,得到自然的滋补与照拂。一些宅子建得比较不好,只因其悖逆自然,挡了自然的道,受到自然的诅咒与摧残。正是这般的情势与处境,给了风水师施展才华与抱负的机会。他们一方面研究、整理和流布有关自然、风水和宅子关系的理论,一方面承应宅主的诉求,让宅子趋利避害。风水师的作为,无非是借山还山,借水还水,用四两拨千斤之道法与道具,以及改变大自然的行势,去纠正人宅的风水。如是,问题来了。拂逆大自然的意志,如果尚在大自然容忍畛域内,也就罢了,风水师一边自伤一边自愈。如果不惜自身真力,对风水的改造,超出大自然容忍底线,由此铸就的因果,在风水师正常身体里找补不回,风水师得到的报应就来了,轻则亏损福寿,重则,既亏损福寿,又断子绝孙。
那官二代女子很快知道了这些道理,又很快与风水师离了婚。风水师离了婚,却没离女人。他身边总有女人,他们愉快相处,聚散随缘,从不谈婚论嫁。
萧不为:有个说法,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
卢画家:那你我都流氓过。
萧不为:只有我是过去式,你可是正在进行时。
卢画家:不隐瞒,不欺骗,你情我愿,何来流氓之说?
萧不为:不谈风月,咱说风水。
卢画家说,唐师傅除了城里的两套,青城山里还有一处宅子,他没去过,恐怕极少有人去过。城里的两套,去过,都是七八十平米,一室一厅加厨卫。厨卫正常,此外,就有些特别了,除了卧室双人床,客厅沙发、茶几,以及通道占的位置,其他地方,全部摆了书架、博物架和储藏柜,架柜中除了书,就是古玩。
卢画家说,我对古玩还是有所了解的,我感觉他家里,其中很大一部分,来自盗墓人,至于怎样辗转到他手上,不得而知。书几乎全是有关风水和算命的,一部分是大学教材,更多的是冷门古籍。他一边说,一边将手机里的照片递给萧不为看。萧不为的眼睛,立时成了一排书架,《四库术数类丛书》《周易》《宅居安置学》《高层高楼蕃层手册》《风水理论研究》《推背图》《葬书》《青囊经》《青乌经》《八分歌》《泥水经》《烧饼歌》《青乌序》《宅经》《撼龙经》《催官篇》《雪心赋》《博山篇》《葬经翼》《水龙经》《八宅明镜》《阳宅十书》《发微论》《玉尺经》《地理正宗》《地理五诀》《葬法倒杖》《地理辨证》《地理骊珠》等书籍,一一码放,尽在其中。卢画家说,这两处房子,皆为高层,敞亮通透,阳光充足,但他还是感到凉风煞煞,阴气逼人,据说风水师离婚后处的那些女人,从不在他的屋子过夜。
小鱼儿跟木瑾只是认识,完全谈不上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有一天,木槿神神叨叨告诉她,听自己的一位同学说,唐师傅哪里断子绝孙了?他有一个私生子,带把的。萧不为听说后,也信,也不信。听同学说的,同学又是听谁说的,谁又是听谁说的?如果这一溜铰链似地听,个个货真价实,当然就得信。但只要有一个听,掉了链子,就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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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小鱼儿、程非小两口到了。卢画家与他们熟,三人打哈哈寒暄了几句。小鱼儿酒量好,巾帼不让须眉,否则萧不为这个当爹的,也不会让女儿来陪酒兼服务。茶满欺人,酒满敬人,事实证明,今天这个场子,女儿服务也称职,杯杯酒一视同仁,满满掺上,滴酒不漏。
萧不为抬腕看表,起身道,唐师傅该不会不来了吧?卢画家道,怎么会?他要么不答应,答应了准来。那我去外边接下吧?不用,就在包间等吧。
风水师来了,换了一身穿着,空气中飘过一股淡淡柠檬香。显然,小区泊车后,他还上楼回了趟家,沐浴,更衣。萧不为心里有些不爽,难不成风水师将咱萧家的珍贵别墅,视作了冥府、阴宅?在他们风水行帮,沐浴更衣,是阴阳转切之间,必须进行的一道程序?但这点不爽,很快被醇美的酒精,清洗得干干净净。
令萧不为不爽的,还有风水师迟到的四五十分钟,认为是故意端架子。卢画家说不是,说风水师一定有什么别的事耽搁了。卢画家不愧为风水师好友,他猜得不错,风水师真是有了别的事,而这别的事,却是福主萧家的事。
风水师驾车刚出天著青城不远,就在一个红绿灯路口拐弯,转回到萧家。他要做件事,这事只能他一个人做,不能让他者悉。从车上取了法器,先在别墅入户门前点香蜡、烧纸钱。尔后,绕着别墅,念念有词,一步一驻,做了一圈法术。之所以犹豫两天,才答应卢画家看萧家风水,亦与此刻的诡秘行动有关。
原来,萧家别墅,按风水行话,当属阴宅之列。所谓阴宅,乃指,于墓地、屠宰场、刑场原址所建之房。殊不知,天著青城的核心地块,清代为都安县刑场,民国为荒野坟地。时间久远,旧事,已成传闻,即便传闻,现如今也没几人听闻。就算风水师,也不是个个知道。唐师傅知道,是因为他的高祖父,清末留日归来的革命党,在此处被执行了砍头。而他的天祖父率高祖母、曾祖父,在这里收过尸,并在唐家坟山,上过坟。
卢画家对萧不为说,我也是刚晓此事的,唐师傅这样做,是因为他答应了你,答应了,就得为他的福主尽心尽力,做到位,答应了,就算过了水,不能放水了。去你家别墅,他是祈求地下亡灵、冤魂,迁往他处,让死人给活人腾位。死人去了阴间,活人还得在阳间过下去,这是人类的风水之道。他敢于答应你,是因为那地下有他高祖父的亡魂,他认为自己的心愿,高祖父能听见,能明白,能答应,从而能给此处亡魂群体的迁离,起个带头作用。你想不到吧,此番施法祈愿满周年那天,唐师傅还大病过一场。
卢画家对萧不为说这席话时,已是此次酒聚后两三年的事了。那时,国内已诞生了一种非常小众的职业,叫凶宅试睡员。凶宅不同于阴宅,前者是地上不好,后者是地下不好。具体说来,凶宅指宅内发生过凶杀命案,或者有人自杀过的,那些不干净的房子。
卢画家讲的故事,让萧不为愧疚了好一阵,为自己错怪了风水师,为递给风水师的红包小了。
大家起座,恭请风水师入座沙发。风水师还未及啜一口茶,服务生就拿来菜单,请萧不为点,萧不为请风水师点,一番客气后,卢画家说,那好吧,我点。边点边说,唐师傅不讲究吃什么,也没什么特别忌口的,只要酒好就好。萧哥,你这酒好,习酒,存了十年的。酒也是水嘛,茶也是水,唐师傅成天跟风水打交道,进入自己身体的水,太随便了可不行。风水师拱手道,卢老师,言重了,言重了,哪有那多讲究。程非吩咐服务生,一人一个分酒器,一个小酒杯,摆上。
风水师端杯前,萧不为是真不愿相信风水师也喝酒,并且喝得跟俗人没了区别。一上桌,小鱼儿用自己的分酒器,给大家杯里布了酒,卢画家就说,萧哥,老规矩,今天你是老板,你打庄,先提三杯,然后大家随便喝。萧不为道,唐师傅是绝世高人,高人在,鄙人哪敢鸠占鹊巢,我看这样,今天,鄙人、唐师傅和你,咱仨各提一杯,如何?卢画家倾身风水师,唐师傅,您看……风水师微笑道,萧老师这么客气,那就客随主便吧。卢画家说,东家打前锋,唐师傅坐镇中堂,在下后卫,萧哥,请!萧不为端杯起身,还没出声,卢画家就说了,屁股一抬,喝了重来。萧不为接口道,我是站着说话,坐着喝酒。接下来,一通话一杯酒,五人咕噜噜三杯下去,场面就活泛了起来。
萧不为:既然唐师傅发话了,好,我就斗胆提一杯。今天,经兄弟卢尔森引荐,鄙人有幸亲睹了平原上风生水起的风水大师唐师傅,而吾家的陋室,也有幸得到唐师傅点拨、点化,即将时来运转,枯木逢春。在此,鄙人谨代表全家老少,敬恩人唐师傅和引荐人尔森一杯,先饮为敬了!
风水师: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在这一年只有一次的秋日,我借福主的一杯盛情,祝大家秋高气爽,硕果满枝,风水大好。来,干。
卢画家:哎呀,全世界的好词好句,都被前两杯酒说尽了,我这第三杯敬酒,就祝愿八个字,风调雨顺,吉星高照,其余佳话,尽在酒中,干干干!
因为对风水师有些好奇,桌面上的萧不为虽然极尽主家之能事,但忙中偷闲,还是特别对风水师多给予了一些观察。他看见风水师喝了三杯开场酒后,又分别接了大家依次敬他的四杯酒,又有来有往地一一回敬了大家四杯酒。再之后,推杯换盏,你敬我敬,东敬西敬,场面就纷乱了。连观察者都被无序的穿插搞迷糊了,但再迷糊,也清楚看见,小鱼儿敬风水师酒时,风水师起身很麻利,腰身弯下的角度也大。风水师敬小鱼儿酒时,酒辞温软,笑得格外灿烂。那一刻,他偷偷观察了一眼女婿,发现女婿也在浩荡的杯盏应酬中,偷偷观察风水师和自己的漂亮妻子。但萧不为可以确定的是,风水师的表现,即便言行皱褶里的部分,也没有淫邪的信息,女儿的酒杯起落,更是普适性的,尺度随酒意摇曳,却不带一毫米道德与美学偏差。观察者既吃女儿的醋,又为女儿感到骄傲。
杯觥交错中,萧不为发现风水师接过一个电话,上过一次洗手间。趁着风水师结束电话,手机在手,更趁着自己渐生的酒胆,他主动申请风水师加微信好友。风水师略微迟疑,仿佛云游天边的自己还没回来,反应过来后,立即加了福主微信。几年过去,他见风水师发在朋友圈的微信,也没有什么堪称异样的东西,无非是一些到哪里去看风水了,今天淘到了什么古玩、什么古籍之类的图片,甚至还有饮酒纵歌的内容。他于是真正相信,理论上上天入地、呼风唤雨、行走阴阳两界,跟公孙胜差不离的风水师,虽然长着两张脸,工作的脸与生活的脸,但扎在食色人堆中,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分子,如此而已。由此想到自己的青葱少年,那时,谁说仙女也要打嗝放屁撒尿拉屎,肚子中也装有腌臜,他一准跟谁急。
但风水师究竟是风水师,总有异于常人的地方,只是一般人不留意罢了,古人就说了,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甭管大小,一个隐字,说明了一切。这个酒局,萧不为就发现风水师,两处异于常人的举动,一在局前,一在局中。
局前,上桌入席,萧不为请风水师坐主位,说唐师傅德高望重,威名远扬,您不坐,谁敢坐。风水师不依,说本人年轻识浅,身不配位,有个座就好。话毕,一意孤行,自己就近坐了下来。萧不为请卢画家上座,说没有兄弟你的引荐,就没有今天的餐聚。卢画家说,你如果要我买单,好,那我坐。萧不为急忙挡了,坐了正对门的位置。
局中,风水师见包间吊灯微微摇晃了几下,遂用口鼻深吸了几下,之后起身拉上西侧的一扇窗,再推开南侧的两扇窗。岷江水底冒出的疾风,不多不少,不偏不倚,在窗户的推拉中,吹进了包间。都在闹酒,都没注意风水师的短暂起坐,只有萧不为注意到了。
后来,萧不为与卢画家聊天,聊到这次酒局,道出自己疑虑,卢画家解惑,方知个中道理。原来,那天,风水师看似随便的一屁股坐下,其实是大有讲究的,他相龙,此举避开了凶方的座位。相龙者,忌坐南朝北,吉方为坐西向东、坐北向南、坐东向西。卢画家进一步解惑道,风水师离席动窗,其实是改变包间的风水,具体为气息、风向、水势等。萧不为问,水势在哪儿?卢画家回曰,在唐师傅的眼睛和嗅觉里。萧不为道,废话。
程非是个何等精明的主,家人都知他最会来事,这个场合,怎么能瓜在一边,当个哑巴和尚,不尽点附马爷的应有贡献?他当然有贡献了,除了酒聚结束后为风水师喊三轮,为卢画家要代驾,酒局场子上,他隔三岔五向风水师敬的酒,说了好几个意思。但夹杂其中的看似随便却不随便的重要意思,就三个:一是让风水师知道,自己所在公司拥有不少笃信风水的实力客户,这些客户很认自己;二是,这些客户一旦有意请风水师,他会力荐唐师傅;三是,他会以岳父大人家为案例,向客户透露唐师傅品德高洁,法力了得。萧不为看见,女婿说了这些意思后,风水师与女婿喝酒的表现,已与跟他女儿喝酒的情状,无限接近。事实上,程非还真不是满嘴跑火车,胡乱打诳语,不到半年,他还真给风水师介绍了两单业务。
酒局快杀青时,巧蓝来了。她说怕老公喝高了失态,来接他一下。这当然只是明面说法。有女儿女婿在,有什么不放心的?实情是,她去看了房产中介门市,获知自己的老房依然秋眉秋眼,而别墅价高择人,有价无市,两房均属脱手难商品,若买新房,就有了这问题那问题。回到家中,吃了减肥餐,心里的东西却更加肥胖,连隐隐的手肘之痒,也变成肿痛之痛。突然就想到手肘晦明的未来走向,医疗、自练都不行,那风水大师施法呢?这么一想,就到了南桥酒店。一阵寒暄后,她端起酒杯就去敬风水师。左手端杯,右手抓左肘,支撑的同时,作夸张的按摩状。
巧蓝:唐师傅好,大姐来晚了,实在不好意思,我从不喝酒,今儿破例,敬您一杯,祝唐师傅法力无边,手到病除。
风水师:你这手,还是……
巧蓝:还是痛,并且,怎么也打不伸。您看嘛,家不大,鬼事多,杂七杂八,上上下下,多是我打理,老萧除了摄影、写文章,啥都不会,偏我这做事的手又不中用,气死个人。
风水师:大姐不会喝酒,就少喝一杯,这杯酒就算我们互敬了,我祝大姐吉人天象,手伤早愈,苦尽甘来。
巧蓝在一连串谢谢大师、谢谢大师的激动中,一仰脖子喝了一个,还觉不达意,又自掺一杯,仰脖喝下。说来也怪,法到病祛,左肘立即不痛。她想,这或许是酒精的麻醉作用,可当晚酒意尽散,也不见痛。直到十天半月后,不经意间,又感觉到痛。难道此前的不痛,系心理作用?若不是,难不成要不间断得到大师的祝辞,才能持续安好?这祝辞像中药,需一个周期一个周期喝下去?她不能肯定,萧不为也不能,可就算肯定下来,也不便操作吧?
整个酒局,场面都是江湖快意,其乐融融,只在收了豹尾散场时,才让萧不为感到了惊心和寒意。
正出包间,风水师将萧不为拉在一边,附耳道,你不是特想知道,你家后花园,为什么风水不好,需要改造?告诉你吧,那两处建筑置景小品,就是那两道花岗石隔断,像两块墓碑。现在只是像,经年累月,潜移默化之后呢?所以,必须改。这事儿你知道就行,莫告诉别人,特别是卢老师。
萧不为一想,惨白月光下,脑球中的别墅后花园,还真立着两通墓碑。
未出酒店大门,萧不为一肚子酒气,就在一阵一阵的冷汗中,洗白了,逸散了。这个秘密,萧不为决定守一辈子,带进坟墓。
风水师坚持不坐程非喊的三轮车,也不让送,说要吹着江风,沿江步行回家。程非要的代驾,也没派上用处。卢画家一出酒店,就朝自己轿车方向看,看见驾驶窗口,一女子一手扶方向盘,一手向自己招展,是木槿。
看到木槿,萧不为竟莫名其妙想到了汶川地震那年,来成都拍《滚滚血脉》的青年女演员白某静,想到了自己因与编剧魏平熟,在拍摄现场跟她的合影。白某静影视剧成名作先后有《案发现场》《血色湘西》《滚滚血脉》。二十九岁那年,她在住所被丈夫周某海用刀扎死。白净如雪的白某静倒在血泊中,随后其夫自杀不治身亡,时称“白某静案”。白某静到死也不会想一个问题,自己演的片子,跟自己的生死,搭界不。
夜色中,木槿长得太像白某静了,怪,白天怎么看不出来?
9
风是快的,水是快的。好风水形成后,多一天生长,就多一分根须、能量与施加。反之,亦然。这理儿,是人都懂。
必须行动起来,第一时间,说干就干。
按照风水师对萧家别墅存在的四处风水问题,给出的处理意见,第二天,萧不为便进行了统一部署,全面行动。
其实,酒局的当晚,岷苑小区萧家老屋,一个酒气熏天的家庭会议,就紧锣密鼓进行开来。萧不为粗着嗓门说,吵啥吵啥,改不改,不讨论,按唐师傅说的改!大家不知就里,吃惊地望着他的反常。巧蓝轻言道,你不是说,过了今晚才定吗?萧不为说,已经过了!见大家悄无声息看着他的权威,他的声音开始变得心平气和,接下来,我们需讨论的,是怎么干,需多少钱,钱来自何处。大家七嘴八舌,畅所欲言,民主得到集中。改造款预算为七八万元,由女儿女婿无息垫支,待老屋脱手后一次性还清。
最简单的活路,是处理后花园夜光灯,一伸手,关掉开关就算完成。次简单为,处理顶层楼梯与床榻间的走风问题。萧不为夫妇花了大半天时间,几个家居超市跑下来,一组排式金属衣架、一只落地灯,就到位了,加上家中收藏的健身刀剑,别墅顶层设计里一堵挡风的墙,即告完成。为美观起见,还在“墙”下添了一对休闲沙发,一只精巧茶几。
另外两处,不简单,破土动工的动静。家庭会议的决议是,解铃还需系铃人,当初谁弄出的拱子,谁来按平。按决议,后花园置景隔断小品工程,由蓝花楹园林公司承接,卫生间改门工程,由生活佳装修公司承接。这没什么扯的,但扯到工程款和付款问题,大家讨论得蛮激烈。母女两人要求由承接方免费施工,即便没达成免费,至少也只象征性付点成本补贴。理由是,跟大地、山水、草木和人类打交道讨饭吃的公司,没有理由不懂风水,既然懂风水,就不该拿着有违风水章程的设计图纸,让甲方即业主签字。现今风水出了问题,作为主导者,他们却没事儿人一样不担责,天底下有这理儿吗?翁婿两人则与她们意见相左。刚开始程非还是中立立场,见泰山压顶,嗓门渐大,就偏向了泰山。
萧不为本就一佛系,追求大自在,大安逸,和为贵,做什么事,不管有钱没钱,钱多钱少,都会设身处地,站在对方角度想。他认为,自己钱袋再窘,也不能拿风水这事当筹码,做文章,给责任方施压,相反,对风水,一字不提,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们问起改因,就以朋友评价不甚美观应之。并且,价格也没必要还,人家报多少给多少吧。风水讲究真和信,打不得折,这里打折了,风水就打折了。他的说法无根无据,逻辑混乱,突兀如天外来客。但强词夺理到这个分上,就算抵拢坎了,大家还能讨论个啥?他说,再说了,我们一旦向他们明言,将风水问题带来的返工损失,怪罪于他们,他们肯定会找个理由闪了,不蹚这趟浑水。打官司,输赢两说,还搭上时间成本。到时只好换一家施工队,可人家又嫌工程量小,已竣工场地施工不便,年底太忙工人难找,说千道万,不愿接活儿,即便接了,也是天价。萧不为这一说,大家释然了,纷纷赞叹姜还是老的辣。
两家施工队紧赶慢赶,终于让萧家顺风顺水搬进别墅。是在离春节还有一个月时完的工。这一个月的空当,正好用于房子敞窗透气,吹走毒物与异味。
既遭遇了风水事,那其他事也不能随了便。搬家时日,开灶点火时辰,是萧不为让程非找人算的。
工程完工后,小鱼儿建议请风水师来验收下。巧蓝说,顺便也请他算下搬家开火的时间。萧不为说,人家是大师,全国各地到处跑,这会议那会议,这活儿那活儿,太忙,加之年底,更忙,咱这又是芝麻大点事,就不给唐师傅添堵了。萧不为其实是怕风水师来后,东看西看,又看出一些什么新情况,让自己的经济和身心担惊受怕,承受不起。并且,红包、酒局和不得不说的拍马屁一般的奉承话,还得走一遍,累。
萧不为说,巧蓝,你别忘了,咱家别墅的风水,即便一点不改善,也有七十分哩。这次就是为三十分而干的活儿,即便只得一半,总分也有八十五分,不错了,哪有一百分的风水?太满,上不去了,就盈溢了,就得亏了。
巧蓝说,听不懂。才认识唐风水几天,就变得像了风水先生。
说来也巧,搬进别墅才半年多,在房产中介所挂了一两年都悄无声息的岷苑老房,竟有了响动。并且,在最短时间过了户,易了主。
难不成,当真是风水显灵了?
新房东小靳在房产中介所发现了这套房子的信息,按图索骥,看了房,然后,领父亲看了。小靳三十多岁,与老婆同单位,他在企业IT技术部门负责,老婆是车间调试工。夫妻带双胞胎娃,人手不够,小靳就将父母从老家乡下接了来。人手够了,房子又不够,就想着换一套大房。新买大房,银子又不够,这就相中了萧家的二手房。小靳问巧蓝,房子不错,就是价高了些,能再少点吗?巧蓝说,一分价钱一分货,我们的挂牌价,就是卖价,少不下去了,再说,不知咋了,这段时间约看房的特多,忙都忙不过来。小靳再无话说,然后就催着房产中介小妹请萧家签合同。在县政府办事大厅房管局服务台,办好手续,做完交接,新房东夫妇热情洋溢,非要邀老房东夫妇吃个饭不可,以庆贺买卖成功。还说趁热打铁,时间就定在当天晚上,地点玉垒餐馆。主动与被动,颠倒了个儿。萧不为夫妇是有过卖房经历的主,哪享过如此待遇,虽觉诡异,却不便扫了对方雅兴,只好答应。不答应才怪!萧家挂出的房价,是上浮了一大截的,原想着六七千一平能脱手就不错,不承想竟卖到七千六一平。既然已经占了人家便宜,吃了欺头,实在不好意思打个甩手前去,出门了,又回身拎了一瓶老郎酒在手。
秋高气爽,宜酒。两家人喝欢喜了,小靳就道出了买房实情。
小靳说,一百五十平、房间又多的大房,不缺房源,之所以看上你们的,是因为你们的风水好。我信风水,我爸懂风水,我爸里里外外看过你们小区,你的房子,我都不知他去看过多少次,日出去过,日落去过。总之,他说你们房子风水好,我就信了。怎么能不信呢,我爸只是看了房子的风水就得出了结论,而我则是从房子主人的情况,来证实我爸的结论的。
萧不为说,主人?这话怎么讲?
小靳说,萧老师,你肯定不认识我,但我应该算是认识你,我是说,我知道你的摄名,又读过你的作品,我是一名摄影爱好者。但我只知你,不知你家人,就去网上查了,巧蓝大姐,女儿小鱼儿,女婿程非,都查了,结论自然是满意的,一家人事业有成,生活美满,未来可期。
巧蓝又惊又喜,没想到你们晓得这么多!
萧不为来了情绪,没想到兄弟爱好摄影,巧,高兴,来,喝酒!
小靳豪爽地说,其实,我知道你们的房价不算低,但我们认为房好就值,自己住,又不卖,不存在增值不增值。
萧不为更豪爽地说,兄弟,不瞒你说,这房子也不是那么完美,也有问题。
小靳他妻忙问,问题?什么问题?
巧蓝紧张得什么似的,木木地望着酒中的丈夫。
萧不为叹一口气,这两年,不知咋回事,房子里竟出现了老鼠。
小靳责怪,那你不早说?瞒到现在才说?
萧不为忐忐忑忑,这不是怕……
小靳大大方方,怕什么?怕喝罚酒?三杯,认不认罚?
萧不为刷地起身,认罚认罚!我倒壶里吧,一杯,两杯,三杯,看,见底了的哈。
小靳笑道,哈哈,萧老师果然耿直!其实,我爸第一次去看房,就知你家有鼠。他才十二三岁时,就得过公社颁给他的抓鼠能手奖状,老鼠见到他,跟见猫一样,无不鼠窜。所以,待他第二次去你家看房时,哪里还有鼠影?
巧蓝心头一块悬石,落了地。
萧不为大赞,乃父,高人也!
小靳轻言,还有,我们一家人都属鼠。
巧蓝大异,什么?
小靳提高声量,我们一家人都属鼠。
萧不为大呼,奇!
小靳他妻问,对了,你们家女儿,还好吧?
巧蓝不解,小鱼儿?她有什么事?
小靳他妻说,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社区主任,27岁吧?太优秀了。
巧蓝恍然,骄傲地笑了,女儿前几天刚公示完。
萧不为与小靳碰了个杯,天,兄弟,这个你们也知道!
小靳说,买房,多大的事啊,不查个清白,哪敢出手!而网络时代,对我这种专业人员来讲,要想查个事,实在不费什么劲。对了,萧老师今后要查什么人,什么事,尽管找兄弟,谁叫咱们这么有缘呢。我买房子,全世界那么多卖家,偏偏买了你们的。你们也是,你们卖房,全世界那么多买主,偏偏卖给了我们。来,为有缘,喝一个!
其实,萧家卖房有响动之前,萧家女儿竞选社区主任的利好消息,就先自有了响动。只是当时并没有谁想到,与风水联系在一起,直到通过新房东的嘴,传出捷报,才恍然过来,到达大悟层面与境界。
女儿事业有成,早不成,迟不成,风水一改就成了。房子,早不卖,迟不卖,一改风水就卖了。这也太巧了吧?
你说一次碰巧可以,一而再碰巧,那就不可以了。你说小事碰巧不算,大事碰巧总算吧。现在,说风水师唐师傅不是人,是神,萧家人也信。
萧不为心存感激,将这事儿告诉了卢画家。卢画家说,谢我干啥,这是我在修功德。虽说人家自言修行,萧不为还是在古堰人家餐馆,摆了一台酒,顺便将别人送的两盒蒙顶甘露,转送了卢画家。
两三个月后,还发生了一件喜事,打过一次胎、流过一回产的小鱼儿,在家人的催促与焦虑中,终于怀上了娃。
心情舒爽的萧不为,突然来了诗兴,不写出来,堵得慌,于是乎,就写了后花园那棵枣树,取名《枣树的风水》,放网上,然后,将链接发卢画家。没发唐师傅,他知道卢画家会转。他等唐师傅发来拜读感言,但没有等到。
10
别墅风水改造后的这几年间,走好运的同时,也有走背运——萧家还是遇到了一些不顺心的事。
一天,当地外江街道派出所一男一女两民警,找上门来,询问萧不为偷窥异性隐私事。原来,晨昏之际,萧不为喜欢站在别墅顶层露台,手持高仿军用望远镜,望青城山及周遭风水。此举,被人误为专业资深老流氓之能事,遭实名举报。事发,巧蓝、小鱼儿、程非,三位家人搬出种种依据,竭力为他作证,洗清污名兼罪名,这事在派出所也就不了了之。但在家人这边,说不清,道不明,终究是落下了不好挑明的怪怪的尴尬。报社一哥们说,就算你作为摄影师,出于对天象和风水这类拓展知识的修炼,将镜头对准了该对准的地方,可保不准一不小心,镜头偏向不该偏向的地方,而又忍不住再三再四偏向那个地方呢?谁知道呢?自认倒楣吧!他只好戒了入住别墅培养起的瞭望爱好,将惹祸的望远镜,扔进报社办公桌抽屉。后,见一女同事带小孩来办公室做作业,一顺手送了小孩。
不经意就发现客厅一角漏水。最先是萧不为发现的,不时滴一滴,以为是中央空调的正常排水,但研究发现,不是。巧蓝着急,急着查原因,楼上楼下跑,也没跑出个名堂。找物业赵管家,小赵长得那么美,还亲力亲为,香汗都亲出来了,也没找到究竟,小嘴一咂巴,就说不是开发商的事,判断是装修公司的问题。生活佳派了名水电工来,折腾大半天,说是房屋本身的问题,原因在开发商。滴水水小,屋漏事大,萧家无奈,又找了专业做房屋防水工程的公司来。专业来了,走时,很专业地说,你们找到漏水原因,告诉我们,我们是专业的,防水堵漏,一点问题没有。晕,我们要知道原因,还找你们来干啥,直接让责任方施工不就得了?话虽如此,萧家还是以既耐心,又豁出去的劲儿,沿着逻辑和经验的蛛丝马迹,查找原因。为排除中央空调漏水和积水之故,大夏天的,他们关了空调长达一个星期,做了静心而狼狈的观察。为撇清自家水网跑漏嫌疑,他们断水源,离家出走多天。为排除邻居水渗隔墙,他们趁邻家去外省亲戚家,也闭了门,去四姑娘山镇休了个毛焦火辣的假。手段施尽,通通无果。有时,用水时滴漏,有时,不用水时滴漏。有时十天半月一滴不漏,正待山呼万岁时,又给你来那么一滴两滴的。在萧不为看来,这个漏水根源,比狐狸狡猾,甚至吊诡得比鬼还鬼。程非两口子说,屋面漏水也就罢了,那是至今也没能用低成本永久解决的世界性难题,咱这别墅明明是室内漏水,咋就找不出原因呢,真是邪门了。综上,看来,要找到原因,得把这别墅拆了,在一堆建筑垃圾中,作永无休止符的,大海捞针似扒拉。
为再现杜甫“窗含西岭千秋雪”场景,萧不为在龙泉山一农家窗口蹲守两三个月,终于等来好天色,遂跑到山崖边,对着雪山下的城池和城池上的雪山,噼里啪拉一阵猛按。看到相机里好几组高像素片片,他激动得哭了,不说收揽世界摄影大家称誉,起码全国摄影名师座席,是坐稳了。退一万步,再不济,被省市领导亲切接见,颁一个城市推广特别贡献奖,则是铁板钉钉。殊不知,回家往电脑转移过程中,片片莫名消失,一张也没留下,煮熟的鸭子飞了!他气得要砸了相机,恶狠狠举起,又轻轻放下。
这样的闹心事太多,数不胜数。除了上述三例,还有:月黑风高,一不明身份蒙面人,着短打,持利刃,神秘潜入别墅,惊醒萧不为夫妇后,方知进错门,遂一拱手,转身离去,不知所终;很少感冒,即便患了,几天就好的萧不为,居然住进医院打了一月吊针。再就是他的失眠,越来越像女人更年期的月事,还像这三年的疫情,飘浮不定,来去无踪;巧蓝搓麻炒股是福将,一夜之间,怎么打怎么输,怎么炒怎么亏;小鱼儿一条不常戴的珍贵项链,甫一戴上,居然大白天被一摩托党闪电抢走;程非的两单业务,已到了签合同程序,竟莫名黄了,他去按摩店按摩,偏遇扫黄,还是腆着肚子的小鱼儿把他领了回来……还有,萧不为阻止小区搭建失败,被左邻右舍找气受,小区内遭大狗侮辱,等等。
问题刚出现时,萧不为没往风水上想,风大水猛,越来越多后,就由不得他想还是不想,因为家人的提醒,早上升为群鸦的聒噪。
他不想找卢画家的。风水好了可以找,风水不好了怎么好找?人家好心好意引荐高人为你指点迷津,你却去当着人家的面,数落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破事,置疑高人眼光,败坏风水师声名,这不就成指桑骂槐,变相掴人家卢画家大耳巴子吗?但不找,又怎么办,让这个家在别墅的风水里,被风风蚀掉,被水水葬掉?也想过直接找风水师说个子曰,可你连熟得不能再熟的中间人都不敢找,还敢面对只见过一面,面目已模糊得云里雾里的风水大师?对于风水事和风水师,他一以贯之的态度是,能不见不见,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再说。但他的羞怯和犹豫,最终没能架住家人的持续聒噪。于是决定,退而求其次,先丢块石头试下水深。
萧不为还是在走马河边的画家村,与卢画家见的面。卢画家电话说,有什么话不能电话说?好吧,听你的,就这两天吧,看看天气预报,过来晒太阳,喝下午茶。
11
蜀犬吠日,平原的冬日,最幸福、最享受的事体,就是晒太阳了。素常的沉寂、忍耐,一到出太阳这天,全都变了脸,以喧哗、节日现身。市民们像出狱一样,又像观天降仙女,纷纷离家,或公园,或广场,或楼顶,去得远的,就到了城池二圈层、三圈层的乡村,让太阳最大程度温软自己。太阳大起来,怕被晒黑的嫩皮细肉妹子,车转身,以背迎之,让舒服在脸上假寐,宛如偷捡到一地碎金,阴到笑。
画家村工作室屋顶,是座花园,养阴天的阴,也养晴天的阳。这样的天气,亮晶晶的花儿、鸟鸣,是另外的太阳,不能辜负。萧不为去时,卢画家和木槿,早在那里晒上了。三人拎些日白的话,闲扯了阵,沿一个看似不经意的话茬,不知什么时候,风水早进入正题,就像泡茶一样,泡着泡着,一瞥之间,泡开了,喝开了。
萧不为:尔森,你说,我家小鱼儿任了职,怀了娃生了娃,老房子卖得好,这几宗事,真的都跟别墅风水变好有关?
卢画家:不是真的,还是假的?并且,不是有关,而是好风水直接带来的因果,直接赐予的福祉。
萧不为:可,任职也罢,怀娃生娃也罢,卖房也罢,这几桩事,都不与别墅同空间,别墅的风水好与不好,怎么可能与它们搭上联系?
卢画家:从远的说,小鱼儿的生命和她怀中婴儿的血脉,即便跑到天涯海角,也被你们夫妇的风水牵着,也被你们夫妇居住的别墅的风水牵着,因为别墅的风水语言,已丝丝缕缕浸淫进了你们的身体和精神。从近的说,你们女儿女婿一家三口,虽然有自己的独立住房,不与你们住在一个屋檐下,但你们之间挨得那么近,不是常常走动和团聚吗,正是这种风水密接、身体密接和精神共情生发的能量和宿命场域,使他们成了别墅风水的时空伴随者。这么说吧,那个买你们旧房的人,姓靳是吧,仅仅是看一眼你们的名字,都会受到影响。要知道,宅子改造后,附着在你们名字上的气息,大不同前了。所以,萧哥,你还能说当官、怀娃、卖房,跟别墅风水无关?
木槿一边掺茶,一边插了一嘴,萧老师莫听森哥瞎掰,他说了半天,不就是藕断丝连、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意思吗?
萧不为:的确,听尔森说,越听越邪乎,还是木槿冰雪聪明,举重若轻,化繁为简,一句话就说通顺、道清明了。
卢画家:木槿,你这一插话,我还怎么说得下去?萧哥,继续。
萧不为:我们家这几年出的杂七杂八、怪头怪脑的倒霉事,你应该都晓得,我就不重复了。
卢画家:明白了。你是说,你们家把一切走背字的事,都归结到唐师傅那里了吧?这个应该是你今儿专程来此的目的吧。
萧不为:也不能这么讲。我的意思是,要不,请唐师傅再到现场看看,还有哪些风水有问题,需要改造,我们根据他的建议,不,意见,再改改?
卢画家:萧哥,你这是在怪唐师傅看走了眼,没有一次性,把你家别墅风水看好哦。
萧不为:也不能说怪,我的意思是,万一,万一那天唐师傅,打了个恍惚,眼睛眨巴了那么一下……
卢画家:这个就是萧哥想多了,多虑了,唐师傅看风水,也没失手过,不,失眼过,也就是说,永远不会有万一。在他们风水业界,大师级别的风水师,都是一次性断风水,吐字如钉,惜词如金,哪会朝令夕改,再行勘看,自己推翻自己,自己看自己笑话?
萧不为:说来,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以前,本不怎么信风水的,老婆摔一跤,把我摔信了。哪知,信了后,且有了信的行动,却依然有不少烂事上身,早知如此,一开始就不信,不信不就不灵了吗?不灵了,也就不用想精想怪,也就没有风水这一档子烦恼了,好与不好,该怎么来,怎么来,一切顺其自然。
卢画家:萧哥,你有烦恼,正常,举凡天下,只要是正常人,从首相到乞丐,哪个没烦恼呢?可真正置烦恼于不顾,完全放下的,问世间有几人?你把这些烦恼,归结为治理风水不力、不到位所致,这就有些偏差了。咱兄弟不假打,有话明说,你的偏差在于,你对风水的认识,还不是很清明。风水行规中,有句话,叫“只看一半”。什么意思呢?
萧不为:什么意思呢?
卢画家:意思是,风水载体由两部分构成,物和人,各一半。物是指宅主的住所及周遭地理、风物环境,人是指宅主自身的精神世界,包括其胸襟、三观、品行、教养、修为等。风水师的问题是,只看前者,不看后者。而宅子主人的命数、因果,又是由两者共同构成、作用和完成的。这样一来,就出现改造了人宅风水,但宅主的运势,依然有不顺的时候。是的,这个不顺,不是物之过,而是人之过,即宅主自己的渊薮。反过来说,这种势态也是有好处的,可以变被动为主动嘛,就是说,风水的改善和修补,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由宅主的德行气场来活动和加持。再反过来讲,好风水,也有可能被人为败坏。事实上,就物这一半而言,不管改与不改,没有任何一处宅子的风水,可以打一百分。总有一些风水,游离在人类力量之外。
萧不为:你是说我们家的人有问题?
卢画家:人人都有问题,人人都有心病,我有,木槿有,伟人巨人有,连医生和风水师自己也有,只是各人问题和心病的属性、大小、轻重,不同而已。
萧不为:我们家的问题,到了能影响风水的程度?
卢画家:晕,难道,还有例外的宅中人?
说到这里,卢画家停下来,借喝茶的戏份,静候萧不为提问。萧不为也不傻,当然看穿了他的心机,明白他是在充分享受授业解惑的快乐,并且相信,这种快乐并不亚于此刻的晒冬太阳,喝下午茶。面前局面,让萧不为羞愧,甚至羞辱,自己仿佛像了一个球经不懂的小屁孩。他即便想问,也决心不再问,让他这位画家哥们的享受,受一次挫,落一回空。但他的想法,显然被木槿一眼看破,森哥,这就奇了怪了,那他们那些个风水师,为什么只看一半,去都去了,何不顺便把另一半也给看了?
卢画家:问得好!上下五千年,山高水长,且行且珍重。只看一半,行规如此,安可违逆?但是,萧哥,咱兄弟私下说,这个是场子上的话,实际上呢,我个人认为,风水师不看人这一半,盖因不好看,也看不准啊。否则,风水师就不是半人半神,半人半仙,直接就是神仙。人的精神世界,哪是一种恒定的东西,它随时随地充满变数。一个人之前是英雄少年,之后是牢狱中人。一个人之前是李叔同,之后是弘一法师。这叫世界上什么都可测,唯一不可测的,是人心啊。即便如此,风水师看人识相能力,也超于常人。
木槿哼一声,装着对卢画家生气的样子,怪嗔道,你这是在说你自己吧,我还以为我早已透透彻彻了解了你,今天才知道,你的心思原来藏这么深不说,还这么易变!卢画家哈哈大笑,手指着木槿,眼望着萧不为说,萧哥你看你看,孔圣人说得多好哇,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人类的共性,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这木槿都可以往我这里揽。木槿对着萧不为,笑出了一个很好看的样子,不往你那里揽,未必然往我们萧老师这边揽?
两人的调笑,让萧不为不舒服,想表达一下,却不知怎样表达才好。越品,他越觉得人家出的上联是绝对,你怎么接,都有问题。
事后想来,他发觉,这一下午,卢画家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阐释风水,跟阐释易经一样,怎么说,怎么有理。两位哲学家仙人,古老又年轻,长得太圆了,圆得包罗万象,无隙可击。
这个长得很圆的下午,萧不为也不知该信还是不该信。信吧,世间本无事,却信出了事,又不敢不信。不信,请什么风水师,改什么造。他觉得自己到了另一个境界,又像进了围城,入了轮回的怪圈。午后出门时,就感到风水不顺,这下更不顺了。搞了半天,说千道万,自己的粥还得自己吹,自己的问题还得自己解决。这样说,也不对,失之片面。对风水正确的理解是,将求人不如求己的俗语,改成求人还得求己。
12
回到家中,萧不为闭门思过一般,想了两天。想到了问题无处不在,正常得如一日三餐;想到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想到了没有不顺加不顺,哪来乾坤扭转,负负得正。什么都想到了,想得符合课本答案了,还是没想通顺。又读了两本哲学,依然没用。于是不再想,就在几乎忘掉风水两字时,他在别墅顶层露台一遍一遍环视小区墅情,又长久望向青城山方向的道,才顿悟似的,莫名就开了一星半点的窍。
他对着楼下大喊,巧蓝,我们旅游去!
去哪里?
海南,北海,珠海,要不威海,总之有海就行!
好久去?
马上,说走就走!
一个礼拜很快过去。这一天,夫妇游了泳,晒沙滩太阳,吹海风,充分享受冬日海边风水,却还是收到了遥远别墅的风水。
是女儿发来的短视频。原来,小鱼儿去给父母别墅后花园浇水,见花园对面栅栏处一丛月季开得大好,红黄白三色,在风中竞相追逐,心血来潮,就掏出手机,拍抖音短视频玩。发抖音时,意外听见,手机自动配上的音乐,居然是寺庙中的曲子。她感到奇怪,定睛查看,这才发现,月季丛后边,正对面那家业主,紧贴栅栏,竟然立起了一面寺庙照壁似的宽大建筑体。正好斜对面有人在花园除草,便开口问因,方知正对面那家人认为,萧家月季上的刺,刺着了他们,影响了他们家的风水,故以一面墙阻之。她说,程非搜了下,网上说,居家近寺庙,风水不好,因寺庙乃孤煞之地,阴气重,只有命硬的厉主,才抗得住。
小鱼儿:爸,妈,咋办?
萧不为:你莫管,等我们回去处理。
小鱼儿:你们好久回来?
巧蓝:应该快了吧。
萧不为回来后,待了两三个月,办了退休手续,又独自去了若尔盖草原。他让巧蓝也去,巧蓝说,不了,我去,哪个带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