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2023-01-11詹政伟

文学港 2023年1期
关键词:车库里封三车库

詹政伟

你相信不相信,你家车库里有一窝猫,都还没睁眼,那玻璃窗我就不装上去了……李大同打电话给邹一灵。

打完后,还在微信里给她发了一张照片,是他随手拍下的,那只有着虎纹斑的大母猫蜷缩在一只大纸箱里,围绕着它的是几只闭着眼的小猫,毛发稀疏,顔色各异。有呈虎纹斑的,有黑白相间的,有灰白色的……几只小猫像元宝一样偎在母猫的身体上,窗外有光线透进来,有一些就落在它们身上,母猫在那一刻就特别神气,有一种母爱的光环,它没有慌乱,就这么坦然地蜷缩着,安详而自豪地望着它的子女们,周遭发生了一些什么,它似乎充耳不闻。

邹一灵像发现新大陆似地把手机硬塞到了严旻醉的眼前,你看看,你看看,车库里都有新生命了,连小动物也喜欢我们家,先前是野斑鸠在书房空调外机上筑巢,生了一窝又一窝小鸟。现在连猫也来了。我们在这住了二十多年了,从来没有这种情况发生,再说这玻璃窗坏了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这个时候来……你说说,这猫是不是特别聪明,是特意过来沾喜气的?……邹一灵喋喋不休地说着。

严旻醉那个时候正在客厅里拖地,被邹一灵的一阵咋呼搞得不知所措,他被迫停下手中的活,开始看手机上的那张照片。放大了看,横着看,竖着看,侧着看,看着看着,他也忍不住笑起来,这只猫看来是只文艺猫,喜欢到书堆里来做窝。

哈哈,母猫说不定是你的粉丝,看过你的作品,特别崇拜你,所以让它的子女降生在一个充满书卷气的地方,顺带着让它们也跟着成为你的粉丝……大醉,你的粉丝都扩展到猫圈了,厉害了,我的宝!邹一灵脑洞大开,不停地说笑着。

严旻醉也觉得意外,车库有20多个平米,从买下这个房子的那一天起,原意是要停放他们的私家车的,1999年,能拥有小汽车可是一件稀奇事,也是金贵事,爱惜得不得了。之所以后来弃之不用,实在是把小车倒进车库太麻烦了,进进出出,浪费时间不说,还特别考验人的心智,稍有差池,肾上腺素直线上升。当然,最主要的还在于,新车提来的第三天,停放在丈母娘家的楼下,就吃了一顿晚饭的工夫,出来时,却发现车身从头到尾被人用锐器狠狠地划了一长条。那时候,天眼还不盛行,报警后,警察说了一句,你这里有仇敌么?他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我到这个小区,就是来吃顿饭。近日无仇,往日无冤。警察又说一句,看来是仇富。那是一句经典,他哑口无言。爱车遭人如此强暴,他内心滴血,但不可否认的是,对爱车的嫌弃也油然而生,你都破相了,我还有必要辛辛苦苦把你停进车库?

这个硕大的车库于是就成了他家的杂物间,这二十多年里,进进出出的杂物不知有多少了,但它一直以固有的面貌出现——依然是毛坯。它的样貌也是钢窗钢门,笨拙得很,土气得很,也结实得很。一直到他一个朋友的朋友,要开公司,看中了这个车库,严旻醉以里面杂物太杂太多为由婉拒,事实也是,大到换下来的木床、棕棚、小孩用过的蹦床、粗笨的五斗橱、橡木沙发,小到碗盆、花盆,堆得满满当当。朋友死搅蛮缠,一定要租,拗不过,友情出借。于是就大清理,把所有的东西基本上都送废品收购站了。当时,邹一灵对严旻醉颇有微词,说,你这个人,要么不整理,一整理,就不问青红皂白,全都叫人拉走算数,有些需要的东西,也被人拉走了。

严旻醉嘻皮笑脸,眼不见为净。

车库租出去一年,干净了三个月,第四个月,又成了堆场。朋友做净水器销售生意的,办公室待不住,在外晃悠到底自在。空着也是浪费,于是重新成了杂物间。一年后,朋友搬走。严旻醉收回后,看看整理得还算清洁,心血来潮,把书房里放不下的书全都搬到了车库,渐渐地,车库成了他的第二书房。

也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一直好端端的两扇钢窗中的一扇玻璃坏掉了。大概是门口乱停放的电瓶车摩托车的某个误操作吧。严旻醉本想及时修复的,但某次进车库放书,适逢凉爽的风从破碎的玻璃窗里钻进来,他茅塞顿开——车库潮湿,有了透气的通道,那些书泛潮变霉的概率骤减。由它去吧。于是,他把那些残留着的碎玻璃取走,用一块复合材料板挡住了一部分窗,因为有钢栅栏,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却不想被一只虎纹斑的大母猫给相中了,并且顺利地在里面产下了崽。

奇了怪了,这大猫到底是怎样的?严旻醉好奇心突发,丢下海绵拖把,往楼下赶。他要去看看,这会是怎样的一只猫,真像邹一灵说的是一只聪明的猫,一只有文艺范的猫?毕竟住进来二十多年没发生过的事,叫他这个专业作家始料不及。

手指颤颤地开了门,居然有一丝小激动,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大纸板箱,那个箱子上写着四川成都某文化公司的字样,是打包过来的书。看到有人靠近,那大母猫警觉地从箱子里抬起了头,但也只是抬起了头,并没有站起来,那几只小猫还是簇拥着它,好像睡得正香。他瞥见了那只大母猫,真的是一只特别有精气神的猫,可能自恃长得漂亮吧,它骄傲地看着他,那目光里除了淡定,还有一丝满足和得意。是的,他被这个目光给惊住了,相视十几秒钟后,他至少有那么一点慌张地避开了,随后他迅速地关上门,离开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逃避。

重新回到楼上,把海绵拖把拿在手,他怔怔的,他从来没有和一只猫这么近距离地对视过。在他的印象里,猫科动物一直是警惕的,稍有风吹草动,它就感知到了。他平时喜欢看动物节目,尤其喜欢猫科动物中的老虎和豹子,特别是豹子,他更是情有独钟,觉得自己很像这类动物。而对猫从来不经心,认为老爱逃之夭夭的猫居然也是猫科动物,好像辱没了它高贵的身份。他讨厌一切宠物,他固执地以为,宠物总是在进化的过程中,丢失了好多独立的东西,而心甘情愿成为附属品。试想,如果虎和豹子也成了宠物,他还会喜欢它们吗?

这只无名的流浪猫却给了他一种异样的感觉。它怎么可以这么镇定自若?它凭什么?要知道,他去往车库,本能地带了一把长柄伞,怕大母猫受惊,跳出来咬人。他出现在它身边时,伞尖发着闪闪的光亮,但那只猫只是冷冷地瞥了那伞尖一眼,然后,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和他的目光对接。在目光对接的过程中,它什么也没干,只是平静地盯着他,好像在问,你有什么吩咐?

他没有把自己落荒而逃的细节告知邹一灵,但内心里却产生了一个顽强的想法,等小猫能睁开眼睛,就请它们离开车库。他是个有洁癖的人,不喜欢那些猫在他和朋友们写的编的书上胡乱地爬来爬去。这成何体统!

邹一灵却被车库里有了一群猫这个新闻事件搞得有些激动,她在她的朋友圈里带有炫耀式地发表她的惊喜,真是怪了,这几年啊,小动物们全爱往我们屋里赶,野斑鸠来做窝了,燕子来做窝了,蝙蝠也悄悄地溜进来,不是一只,而是两只,眼下,一只漂亮的猫,在车库的书堆里,生下了她的四个乖宝宝(我数了数,好像有四只哎)……她配了李大同拍的那张照片。

邹一灵情绪高昂是有原因的,因为这件事让她联想到了自己家的喜事。

儿子严格要结婚了,找了同事的女儿小丁。小夫妻俩在上海外资企业工作,双方情投意合,恩爱无比,一切都心想事成,也选好了黄道吉日成婚。作为父母的他们(包括亲家,因为同居一个小城,有了更多接触和交流的机会)一直都在精心准备着婚宴。不想在这节骨眼上,疫情来了。他俩被封在上海的家,而办婚宴却是要回老家的。他们是主角,要他们到场才能圆满,于是婚期一推再推。好事多磨,他们被卡住了,悬在了半空中。

对儿子迟到的婚礼的期盼,让邹一灵的神经末梢有大部分时间一直在儿子儿媳那里晃动。这也难怪,都退休的人了,心思不在儿女身上,又会到哪里去呢?儿子他们被封控在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上海家里,距小城70公里,被要求足不出户。怕他们抑郁,因而她变着法子寻找让他们高兴起来的事,今天谈美食,明天谈旅游,后天谈童年逸事……时间久了,私下里和严旻醉发牢骚,说接下去要没话可说了,那么长时间了,天天讲这些,我就是个教授,也会被掏空的。

严旻醉笑眯眯地说,那好,说完了物质文明,你就讲讲精神文明。

精神文明当然是你讲,你不是个作家嘛,你得发挥你的特长。邹一灵把球踢回给严旻醉。

严旻醉苦笑笑,不再言语。今天突然有了这一窝猫,话题顿时变得洋溢起来。邹一灵迫不及待地说,要么我在群里说说?得了吧,白天严格和小丁要居家办公,不要去打扰,还是老规矩,晚上吧。你不是发了朋友圈么,没有必要再在小群里强调,说不定他们早已看到了。他阻止了她的冲动。

那你说,怎么对付这窝猫?邹一灵的思维还停留在猫上。

他脱口而出,那还能怎么样?当然请它们搬走。

怎么搬?邹一灵不解。

严旻醉埋怨她浑沌地说,你呀,动动脑,你惊动了大猫,它感觉到了不安全,马上会转移的,它机灵着哩,才不会让它们在你的眼皮底下生活。

哦,这样最好了,省得我们操心。邹一灵如释重负。

晚上吃过饭,她照例率先在亲亲一家人的小群里喊,可以开会了吗?他们有个6人小群,经常开视频或音频会议。小丁发了个蹦蹦跳跳的表情出来,邹一灵忙不迭地说,开始了,开始了。于是就开会,憋不住地说了猫事,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说到了婚宴,说到了生育。

严格和小丁都不是宠物爱好者,对于邹一灵带有抒情性质的语气并不以为然,所以关于猫的话题很快就被忽视,至于婚宴,他们表现出忧心,时间怕是来不及,城市还在静默中,没有办法出来,也没有办法回老家,因为对于老家来说,他们同样是不受欢迎的人,因为需要隔离,需要证明,需要种种手续……这个话题其实是老生常谈,他们在群里不知讨论过多少回了,不是他们可控的事情,他们只能听天由命。

船到桥头自会直,严旻醉向来是这么认为的。他的原则是做不到的事,连想也不要去想,因为一想,就痛苦,而且会越想越痛苦。先前每次提到这个话题,他要么罔顾左右而言他,要么有一搭没一搭。说得一多,连严旻醉也烦了,你在他们面前就不要提婚宴了,婚宴有什么好讲的,能办了,马上办,不能办,那我们就顺延时间。

邹一灵白他一眼,你呀,老是轻描淡写,儿子的大事,你就掉以轻心?你什么时候操心过?你就是会一味地逃避!

眼看他们夫妻俩要吵架,李大同连忙出来做和事佬,我们不提婚宴了,婚宴我们顺其自然,我们谈谈这个猫吧,等哪天大猫把小猫都搬走了,我赶紧把窗玻璃装上,省得再有别的猫看中你们家车库这块风水宝地。

小丁抢嘴,爸啊,你赶紧,你放下电话就去装!

李大同乐了,李小丁啊,你又出来捣乱!

我不是捣乱,我是来帮忙的,帮你的大忙!小丁申辩道。

怎么帮我的大忙?李大同不解。

你不拍那个照片不就没事了?你不拍这照片,不发给严格妈妈,他们就不会对这窝猫感兴趣,你是肇事者。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邹一灵“噗哧”一声笑了,她喜欢儿媳的机灵。

李大同摸着自己的后脑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嚅嗫道,当时没想到,就想到大猫和小猫挺可爱的,装了窗玻璃,它们就出不去了,车库里又没吃的,靠什么活下去,所以……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做得不错,表扬!小丁继续说,看你们高兴,我也忍不住给大猫和小猫取了名字,你们想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么?

啊,你还给他们取名字?一直在旁静默的丁建兰跳将出来,快说说,快说说。

小丁还没开口说,先自笑了,猫妈妈叫封面,猫娃娃依次叫封一、封二、封三、封四……是四只小猫么?这不是随随便便取的,严格爸爸是个作家,经常写书,车库里不是有他和他好多朋友写的书么?一捆捆,一扎扎……猫娃娃又都出生在疫情封控期间,多应景啊……不姓封,没道理!

严旻醉一下挤进视频窗口区,好好好,李小丁,你这些名取得好,太有才了!我们的每一本书都有封面,也有封一、封二、封三、封四……

在视频聊天的6个人顿时乐翻了天,邹一灵说,先前我还和严旻醉说这可能是一只文艺猫,想不到李小丁心有灵犀一点通,都给它们取好了名。这不是一只聪明猫是什么?哈哈,连聪明的猫也喜欢到我们的家里来了……

视频会议结束,邹一灵对严旻醉约法三章,接下去几天,每天去车库看看那一窝猫,你最近不是在为那个长篇劳心伤神?说不定会给你灵感的,你儿媳都给它们取了人名,它就有了人味了!到时候,你多拍几个照片和视频,可以记录下封家的成长经历,对你来讲,说不定是不错的创作素材。

严旻醉反问道,你对我有要求,难道你自己不想去记录一些?你似乎比我更有劲。上次你还奚落我自作多情,为两只野斑鸠的窝提供了几根树枝,结果野斑鸠连夜飞走了,放弃了那个空调外机边的窝。

邹一灵理直气壮地说,我当然会去看,我提醒你去看,是怕你一坐到电脑前,又不挪窝了,你看看你,腰肌劳损都到什么程度了?疫情期间,你哪儿都去不了,就是窝在家里看书看电视刷微信,都懒出渣来了。说好的体育锻炼,说好的减肥呢?

严旻醉自嘲说,你不见我在日理万机么?谢谢你提醒我,知道是在为我好,你这么抬举我,我岂有不听之理?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他的确变得有些懒散,2022年3月开始的疫情,把他的心情搞得很差,他既无心修改写了三年半的长篇小说,也不想审看别人发给他的稿件。他不像邹一灵,可以有无穷尽的电影电视剧打发时光,他不行,他瞧不起这些玩意,也拒绝接受它们。于是乎,他几乎整天捧着手机,每隔十来分钟,就要去刷一下微信,看看朋友圈的动静,沉浸在无休止的关于疫情及俄乌冲突的信息中。一旦有关注,必然有分歧,有了分歧,抨击、谩骂不可避免,甚至拉黑、屏蔽某些朋友也比比皆是。他想自己平时也是一个淡定和中庸的人,很少旗帜鲜明地偏向某方,他喜欢讲常识。怎么就一下子涌出来这么多的负面情绪和恶劣行径?邹一灵讥讽,咸吃萝卜淡操心,你既然有那么远大的理想和策略,怎么不请你去北京做顾问?

他暗地里一直在思忖,该拿点什么来转移方向,再这样下去,他发现自己的脑子快爆掉了。现在封面看中了他家的车库,并把封一封二封三封四全降生在那里,这让他一下子对这些猫有好感起来。

他听从邹一灵的建议,开始一日三次地往车库跑。这有点难为他这个体重接近二百斤的胖子,他家住6楼,上上下下,都不是一件轻松事,但他乐意。他每次去,很少见到封面,不知道它溜哪儿去了,或许是找食去了,它需要营养,需要吃饱喝足,只有这样,才能有足够的奶水喂养封一封二封三封四。为区别这四个兄弟姐妹到底谁先出生谁最后出生,他犯了难。站在一律紧闭着眼,轻轻地在纸板箱里蠕动的小猫们跟前,他观察了大半天,也吃不准。后来,他只能根据它们的体形大小作出判断,最大个的,也就是那只花纹颜色和封面一模一样的,被叫作封一,黑白相间的,被叫作封二,两只灰白相间色的被叫成了封三、封四。封三是个小不点,老是靠在封一的身上,若被封四挤了位置,它会一点一点地挪回到原处。每只猫都有他一只手那么大,他曾经一只一只用手比试过。有一回比试时,身后突然传来寒森森的猫叫声。他下意识缩回手,转身一看,并没有发现猫。他为每一只猫都拍了照,下面注明它们的姓名,并标注了日期、时间,都精准到了几分几秒。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记录得那么详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促使他这么干似的。

他把自己拍的照片和视频,记载的文字,连同自己的感受,全都发到他们的6人小群里,那往往能吸引住大家,引发许多的话题。有一天,他问大家,我这样是不是在拍电视连续剧?严格率先表扬他说,你能放下身段做这些事,本身就是一个奇迹。邹一灵说,希望你对此能保有足够的新鲜度,让节目常推常新。

严旻醉建议说,鉴于邹一灵同志在老年大学上电子琴培训班,适当时候可以请她到车库里给封面一家弹奏几支名曲,不知道它们听了名曲会怎么样?

丁建兰哈哈大笑,照你这么说,还可以让李大同给他们吹口哨……它们说不定会因此而爱上音乐的,成为一只音乐猫。

小丁冷不丁插嘴,等它们一睁眼,满眼都是书,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好的阅读者,进而喜欢上写作,进而成为一个作家……郁闷的疫情期间,能有这么好的心情倒是难能可贵。

封面具体哪一天产下封一封二封三封四的,这已经无从考证。严旻醉习惯以李大同拍照片那天算起,也就是4月12日。从4月12日到4月29日,足足两个多星期,他天天都记录着封面一家的点点滴滴,它们睁眼了,它们的毛发变鲜艳了,它们开始发声了,它们蠢蠢欲动,想跳出纸板箱了……这样的记录到了4月29日那天戛然而止。

那天下午5时30分左右,邹一灵下班(退休了,返聘)一回家,就大声嚷嚷,纸板箱里空了,封面带着一家离开了。我说嘛,封面就是聪明,不聪明怎么可能挑中我家呢?我把大纸箱也搬出去了,不管怎么样,总归有点脏的,到时候让收废品的捡走好了……

不会吧,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开了?这封面也太没礼貌了。严旻醉觉得意外,他早晨下去,看到封一封二封三封四都在熟睡,封三在睡梦中也不安分,把前爪搭在封一的脑袋上,他赶紧把这一幕拍下了。那时候,车库里静谧,依然没见到封面,天知道它怎么会那么忙?他不想打搅它们,悄悄地退了出来。

而现在,邹一灵居然说它们都已经搬走了。他觉得不可思议,立马放下手中正在清洗的菠菜,又一次“哒哒哒”地跑到了楼下。邹一灵也跟着下来了,车库门外,那只大纸板箱还在,封面不知从哪儿叼来的一大块柔软的棉布、几条花花绿绿的破丝巾,此刻胡乱地散落着。他打开车库门,里面静悄悄的,邹一灵把大纸板箱拎出门外后,车库似乎就恢复了原样,猫生活过的痕迹荡然无存。

好了,小插曲告一段落。严旻醉拍拍手中的灰尘。

和大同说一下,等他什么时候有空了,让他把玻璃装一装,省得又有别的什么小动物来做窝。特别是猫,有过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邹一灵说。

两个人站在车库里零零碎碎说着话时,一个人影从门口闪过,哟,今天你们两个都在啊,难得难得,在忙些什么呢?

原来是李大同的妈妈,她就住在隔壁的那幢楼里。邹一灵把大猫来产崽的事说了下。大同妈妈瞄瞄那洞开的窗户,装玻璃不透气,装纱窗好,透气。你里边放的都是些书吧。我家有窗纱和嵌条,很方便的,等会儿我去拿来,大醉,你什么时候方便装一下。老太太说完就走,一转眼就把纱窗和橡胶嵌条送过来了。

好的好的。严旻醉把头点得像鸡啄米,毕竟是小丁的奶奶,在未过门的儿媳的奶奶面前,他得接受她的善意。当然,他没提大同答应来装玻璃。

老太说着说着,就聊起孙女的婚事。

邹一灵赔着笑脸说,快了快了,只要上海一解封,他们能回来,我们就抓紧时间,把他们的婚礼办掉。

我们都盼望着,头颈望得像丝瓜长了。老太笑声朗朗。

邹一灵继续赔着笑脸,快了快了。

晚上开6人群视频会议,邹一灵用颇为遗憾的口吻说,连续剧拍不下去了,演员们全都搬家了,一个都不见了。严旻醉还解释,我还到周边的树丛、垃圾中转点去看了看,连个影子也没有了。

小丁居家办公有点累,那么多天了,封在家里,情绪不高,说,还是封面他们好啊,多自由,哪像我们,连楼道门也出不了。

邹一灵抚慰她说,快了,快了,忍一忍。

不忍又怎么样,我在家里除了吃还是吃,除了抢菜还是抢菜,我都成家庭煮妇了,工作也不需要干。我要揭发,严格现在玩游戏,昏天暗地……小丁情绪激动。

那你也可以玩游戏。严旻醉说,这样才显得公平。

我不要玩游戏,玩物丧志。小丁一本正经地说。

那你们两个要吵架了?丁建兰担心地问。

不吵架,吵不起来,因为严格说没时间。没——时——间——。小丁一字一顿。

邹一灵笑了,那你们可以好好吵一架,可以释放点东西,这样人就不抑郁了,情绪会好起来的。

不吵不吵。吵架不好玩,你们不要出馊主意。小丁还没说完,率先笑起来,我不玩物丧志,我要改行了,我要写剧本。

写剧本,好,那就悬疑剧,《封面和她的儿女们》怎么样?题目都取好了,你们猜,封面会带着儿女到哪里去呢?严旻醉又把话题转回来。

不好玩,老掉牙了,还玩猜谜语,把我当3岁小孩啊,猫有什么好写的?能写出点什么名堂来吗?既然说电影,我向大家推荐一部好片子,日本片《小偷家族》……

严旻醉觉得有些无趣,他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地想到了封面们,他有一种直觉,觉得它们不会那么简单就搬走了。

次日下午,从菜场买菜回来,他特意绕到南边的车库,突然看到洞开的窗户已经安上了,不是玻璃,而是纱窗,也不是蓝颜色的纱窗,而是黑色钢丝窗纱。专业人干专业事,严旻醉不得不服气,那纱窗做得好,因为窗太高了,大同还在上面布置了一块有机玻璃,看上去就很匀称,完全没有那种伶仃感。大同开着一家装饰公司,他本身就是一个电工,是个能工巧匠,做事总是有板有眼。

他吁出了一口气,想自己真够可以的,窗玻璃碎了那么长时间了,一直可以熟视无赌,好像也不是懒的原因,那到底是为什么,他说不上来。自从成了专业作家,他好像越来越游手好闲了。他没有开车库门,就直接往楼上去了,手里拎着的鲜沼虾快缺氧了,他得尽快去处理,从而保持它们的鲜味。

这是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有猫在楼外叫了一夜,叫声凄厉。严旻醉和邹一灵都不以为意,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叫声,当年还没搞垃圾分类,楼底下常常摆放着几只硕大的或红或黄或绿的大号垃圾桶,数不清的猫呀狗呀,甚至野鸽子、成群的麻雀,都在那儿找食,它们的打斗和争吵声,从来没有平息过。还有就是季节的更替,让一班野生动物们都较了劲地繁衍后代。猫叫春的声音是最恐怖的,令人头皮发麻。在封面到来之前,严旻醉承认自己从来没有喜欢过这种动物。

天还未亮透,邹一灵就要出门,这一天,轮到她到乡镇为村民做核酸检测,需要提前半个小时到达。这就意味着她必须在凌晨三点半就到达核酸检测点。她原意是要自己开车去,严旻醉怕她人生地不熟悉,天又下着雨,路上不安全,就把她送了过去。来回一个多小时,打道回府时,便想把几把湿雨伞暂时放到车库里,省得拿到楼上没地方晾晒。他刚从东边的楼道口走出,只见“呼”的一下,一只虎纹斑的大猫从身边蹿过,同时发出尖厉的叫声。严旻醉又惊又喜,这不是封面么?它回来了?它回来干什么?他狐疑地打开车库门,扭亮了灯开关,他发现一只小猫在堆书的沙发上急速地逃窜,他认出这是封三。他想抓住它,可它跑得飞快,“吱溜”一下从书堆的缝隙里钻进去了。望着堆得密密匝匝的书,他傻了眼。敢情封面一家压根儿没有搬走啊,原来先前是一个误判,那些小家伙并不是被封面叼到别处去了,而是小家伙长大了,一个一个从大纸板箱里跳出来,然后跑到某个角落里去了。对于它们来讲,纸板箱的空间实在有限,而整个车库的空间就大多了。原本窗户洞开着,封面进出着实方便,但李大同将窗户装上了钢丝窗纱,封面就无能为力了。

怪不得昨夜猫嚎了一夜,原来是封面在嚎啊。严旻醉头皮一阵发麻,我的妈呀,他的担心终于变成了现实。怎么办?站在车库门口,手里雨伞上的积水很快在他的脚下淌成了一片,再一细看,猫在里面的痕迹便显现出来,两只空花盆翻倒了,里面还有营养土,它们被撒得到处都是,好像被捣乱过一样……

封面在门口不远处伏蹲在地,眼睛紧紧地盯着严旻醉,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原先他曾经看到过的温顺全都不见了,它的眼里满是凶狠,当然,也有一丝怨怒,似乎在责怪他怎么闭合了它任意进出的通道。和动物的眼神对视,居然也能让他如此惊心,严旻醉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考虑了一下,他决定把装玻璃的左窗打开,能让封面自由出入。在开窗时,他情不自禁地数落起封面来,你这家伙,快点把你的小娃娃们带走,我限你三天之内搬走,再不搬走,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封面弓起的背一点一点伏平了,眼神也柔和了,整个身子松弛下来,它疲倦地把腹部贴在地面上,本来竖得笔直的短尾巴,也耷拉下来。

等他重重地关上车库的铁门时,封面一跃而起,跳上窗台,飞快地蹿进了车库,身手之敏捷,令人咋舌。一直走上了楼,他还在纳闷,封面凭什么就能判定他会仁慈地将窗门打开?

邹一灵回来,听说此事,也啧啧称奇,照理说把大纸板箱丢出去,它发现窝被废了,哪还敢留在原地,早就逃之夭夭了。这是常规。难道它不怕人?它又不是宠物猫,它是流浪猫。这个封面,是不是意识到我们家是善良之家,故而要在此安家乐业?她凡事喜欢往好里想,这么一想,她开心起来,封面,你体会到我们家的好了吧?但你也不能得寸进尺啊,老严限定你三天之内搬走,你可不能阳奉阴违。看得出来,你很聪明,但上次你已经骗过我们一回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骗我们了!

严旻醉乐了,邹一灵,你对着我说干什么,你应该对着封面说才对,看它到底听不听你的。

你说,封面会听你的,还是听我的?邹一灵问。

当然听你的。因为你可以自欺欺人,你说它带着一家子搬走了,我还真以为你看到它们搬走了。天知道你也是猜的。严旻醉笑话她。

猜才有意思嘛。这回我们打赌。邹一灵央求。

夫妻俩逗着乐,猜测接下来会是怎样一个结果。

我估计你会赢。邹一灵说。

为什么?严旻醉问。

你那么凶,封面吓得魂也没了。你明天去看看,保证猫影子也见不着一个了。邹一灵抚掌大笑。

第二天一早,他们两个特意起早,下楼去车库查看,车库里静静的,既没有封面,也没有封一封二封三封四。邹一灵得意了,你看看,我说得不错吧,封面机灵着哩,你一警告它,它就知趣了,才不会敬酒不吃吃罚酒。为测真伪,他俩又不声不响地在里面待了有七八分钟,以观动静。结果令他们满意,此刻车库里掉根针都能听见。她心满意足地开车上班去了。严旻醉没她那么乐观,但他也希望封面真的带着它的儿女远走高飞了,它们待在车库里,让他有点不踏实,生怕它们糟蹋了他和朋友们编著的那些书。既然它们走了,没有必要再让风裹挟着灰尘从窗里扑进来,把那些书搞得灰头垢脸,毕竟他还是爱着那些书的。尽管它们不受待见,被搬迁到了车库里,然而确确实实是迫不得已。于是,他把车库里开着的左窗再一次关上了。

从菜场买完菜,吃了早点回家,上楼时,他听到过道里有猫叫声,先是一声急促的短声,接着是两声拉长了的,就像鸣汽笛一样。他心里一动,缩回上楼的脚,转回到南面的车库。只见一只猫飞速地从窗台上跳下,跳进了低矮的灌木丛中。窗户里边,似乎有一只小猫的身影。他暗暗叫苦,原来封面它们压根儿没离开,他们又一次被蒙蔽了。窗户一关,它们就原形毕露了。这可怎么办?它们还得住多久?他拎着菜蔬慌张无措。一个戴着口罩的女人从他身边经过,突然停下脚来问,那只猫是你家养的么?

他一头雾水,没有啊,我家不养猫。

那这只猫这些天一直叫个不停,一会在窗台上,一会儿在地上……吵死人了。

他连忙分辩,这是一只流浪猫,不知怎么搞的,跑到我家车库生崽了,有段时间了,以为小猫睁眼了,大猫就把它们叼走了,谁知怎么赶都赶不走。烦死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说了这么多,内心里似乎有一丝委屈,急于要把这些委屈排泄掉。他曾经想,要是李大同不拍那张照片就好了,要是他当场就把那只纸板箱搬出车库就好了,那就完全没有这些天的折腾了……可他不敢说,不敢把自己的这种情绪表露出来。现在他要说,他说的目的就是表明他也是无辜的,也是受害者。

他开了车库门,小猫早就躲到角落里去了。那个高个子女人跟着进来了,她不停地问,那些小猫呢?总共有多少?它们都在这里面?看到车库里满满当当堆放着的书,她诧异地问,你是开书店的?

严旻醉不好意思地说,不是。

女人顾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啊呀,猫怎么可以生活在车库里,你得请它们出去,否则会把车库搞得一团糟的,不但它自己,它的亲亲眷眷都会来,这些是小事,最主要的是还有猫蚤,那玩意儿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的……

女人说着,严旻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好像猫蚤已经跳上了他的身子。

把小猫抓出去,抓出去就好了。你不抓,大猫永远不会走。还有,这些猫长时间生活在这里,安静环境被破坏了。我老早就在问了,谁家的猫叫个不停,都说不知道。以为是家猫,也不好管,现在好了,原来是只流浪猫,赶快把它赶出去……疫情期间,更是马虎不得。奇了怪了,这猫成精了,趁封控,大摇大摆跑人家车库里生儿育女来了……女人总结性地说。说完,她就扔下他,开着电瓶车,扬长而去。

严旻醉惊魂未定,在车库的黑暗里,背脊心里居然沁出了冷汗。在那一刻,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封一封二封三封四请出去,不请出去,那就很有可能成为事故隐患。邹一灵和严格都是过敏体质,有哮喘病史,万一不慎触发丁点,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尤其是在这样的关键时间节点,不能有任何疏忽。他第一次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先前怎么就把车库有猫当作一件乐事在享受了?这似乎有点不应该啊!

他把拎着的菜蔬放置一边,将门关好,静静地站在门外。不多一会儿,封面的身影出现在窗台上,它将脸偎在玻璃窗上,开始唤叫起来,它叫一声,里面角落里的小猫回应一下,他判断不准到底是哪一只在回应,当然,他也不清楚里面到底生活着几只小猫。过了大约五六分钟,一只小猫从书堆的缝隙里钻出来,颤巍巍地爬到了窗边,隔着玻璃,和封面的脸贴在了一起。他认得出来,这是封三,最弱小的那只。封面叫着,封三也叫着。它们在说话么?他一点都听不懂。他屏息凝神,一点一点地挨过去,说时迟,那时快,他飞快地伸出右手,拎住了封三的颈项,把它提了起来,封三厉声叫着,在空中打着旋转。外边的封面尖叫起来,它疯了似地冲撞着玻璃窗,好像要把玻璃撞碎,那“砰砰砰”的响声,让他的心也跟着“砰砰砰”地跳个不停,从来不曾遇到过这样的场景。他哆嗦着用左手将门打开,弯下腰,将右手里的封三抛到了地上,封三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吼,声音之巨,超出想象,紧接着,它箭一般射出去,射到灌木丛中,身影一晃就不见了。他以为封面会追赶封三,谁知它却射进了车库门,钻入沙发底下。他拿了一把长柄雨伞,试探着在里边摸索,想把封面从下面赶出来,划拉了一阵,无功而返。他累得气喘吁吁,静立了一会,车库重又陷入寂静中。等恢复了一点体力,他继续用长柄伞驱赶封面,封面终于被赶了出来,它不情愿地逃离了车库。它就站在门外,用仇视的眼睛盯着他。他不理它,关上门,径直从它身边走过去。这时候,他看见灌木丛中,封三正悠闲地对着树枝东嗅嗅、西嗅嗅,好像快乐得很,他拎了菜蔬,上楼了。

他想封面一定会去找封三,找到了封三,它就有了新的生活场所,接着它会把车库里的封一封二封四全都接过去,这样他的任务就完成了。他可不想听从那个女人的建议,那个女人恶狠狠地说,把小猫一只一只送掉,大猫就老实了!他认为那不是他的事,他也不愿意这样做,封一封二封三封四以后会怎么样,封面会考虑的。

他只想尽快把这一段突如其来的插曲告一段落。

他没有把车库窗户打开,有他的用意。他不再相信封面,封面一而再、再而三地阳奉阴违,那表明它在人世间已经混得很老练了,知道怎么应付人。他怕开了窗,封面会把封三重新叼回到车库,把它藏到更隐秘的地方。他打算一只一只地把它们揪出来。他想捉封三的方法不错,他完全可以举一反三。封面要喂奶,封一封二封四要吃奶,它们不可能不跑出来。他有把握捉住它们。

刚到楼上,他就听到了封面的叫声,它变换了叫法,用一种听上去类似“呜啊呜啊”的声音,它连续不断地叫着,起先他还淡定,顾自择菜,顾自洗涮,顾自拖地,但听着听着他就有点坐不住了,特别是听到楼下有个苍老的男声在喊,谁家的猫啊,出来管管,吵得人不安宁,还管不管人死活……那些话就像甩在他脸上的巴掌,打得他火辣辣的难受。他心虚地冲下了楼,封面看到他,马上停止了叫声,并且从窗台上跳下来,照例伏在不远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里面并没有封一封二封四的影子,也没有它们的声响,灌木丛中也没有封三的身影。他悄悄地开了车库的门、车库的窗,然后默默地看着封面,看它如何表现。封面“呼”地一下从地上蹿进了车库。它在里面待了十几分钟,然后从窗户里钻出来,它朝他喵喵喵地叫了几声,叫声友好,充满感激,随后,它迅速地往前走了,穿过灌木林,穿过过道,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他又一次呆住了,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

封面也太过分了,它喂饱了它的子女,就管自己找食去了,管自己游戏玩乐去了,完全不把他这个真正的主人放在眼里,对他说的也视同儿戏,甚至还以为他是开玩笑的。他有种被戏弄的恼怒。

有个男人来开停在过道里的摩托车,顺嘴问,那猫太吵了,怎么回事?

严旻醉看看有点面熟,便如实说了经过。

那人挺同情,说,这年头,流浪猫越来越多,现在是疫情期间,好多的宠物猫也被遗弃了……

看它可怜,我才不忍心赶它们走,但它们不听话,得寸进尺,把车库弄得一塌糊涂。他叹息道。

那人朝车库里探了探头,嗨,那么多书恐怕要被糟蹋了,可惜。要尽快把它们弄出去,不然,别的猫得了信息,也会来做窝的。

严旻醉的心下意识一紧。

那壮实男人说,叫个人把车库整理一遍,彻底弄弄干净,那就万无一失了,可以断绝它们做窝的念头。它看你书堆得遍地都是,认定都是废品,所以就来了……

严旻醉看他说得得意,尴尬万分。

男子开车走后,来了一个收废品的,严旻醉问他整理一下车库需要多少钱?

收废品的乐了,你这个人有趣,不把那些书卖掉,却要我搬进搬出?老实跟你说,这一番工没有1000元钱是拿不下来。

你把书卖掉不就行了?不过那一屋子书当废品卖,值不了1000元。收废品的提建议。

严旻醉失声尖叫,我不卖书。

收废品者狐疑地看他一眼,走了,那你另请高明。

他决定还是按照原来的方案实施——把它们一只一只地揪出来。

封面,你以为你了不起啊,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厉害?他和它较上了劲。他把门窗重新关闭,然后上楼,让它用叫声来抗议吧!

但直到邹一灵回来,也没有封面的任何叫声。严旻醉把这一天的恼怒一股脑儿地说与她听,你说,这是一只乖猫还是笨猫?

邹一灵没料到严旻醉在家还受了这么大的气,安慰他说,算了,你就仁慈一回吧,索性放开手脚,开了窗户,让它自由进出,我就不信它会一辈子住在这里,你以为封一封二封三封四会一直听从封面?稍大一点,它们就会各自生活了。

不行,它们会糟蹋书!他否决。

听从那个收废品的建议,把书全都卖掉,只剩一个空落落的车库,你让它们待,它们也不愿意。邹一灵说。

不行不行,那书怎么可能卖?那是我大半辈子的心血……严旻醉的脸涨红了。

为这些堆积如山的书,以前两人没少吵过,主要的分歧在于邹一灵认为是废品,严旻醉则认为是宝贝。原先这些宝贝都在楼上的书房里,后来他妥协,一点一点搬到了车库里,眼下要他清除,等于是挖他的肉。时代把他这个搞纯文学的专业作家逼到了乌江口,他只能在这些书中寻找慰藉,如果把这点慰藉都摒弃了,那他的自尊何在,价值何在?

好好好,不卖不卖。邹一灵看严旻醉脸色不对,见好就收,知道得给这个特要面子的人留有余地,于是说,那就凭你的智谋,把封一封二封四揪出来,把它们通通赶出车库,还车库一片清静。

要不要在6人群里说说此事,这个波折有点意思。邹一灵突发奇想,如果让严格和李小丁也知道,说不定乐趣横生。

严旻醉讥讽她,得了吧,不要见了风就是雨,李小丁不是让我们不要再提封面的事了,她不喜欢猫狗。这个事就是过去式了。再说,这个事还是李大同起的因,现在翻来覆去说这个事,不知道人家怎么个想法,要是计较起来,那就没意思了。在他们那里,我们就当这个事情了结了。

邹一灵承认严旻醉说得有道理,在猫这个事上,她确实入戏太深,归根结底还在于一开始,封面给了她美好的部分。现在封面把不美好的部分展现出来,令她也有点反感起来,最大的反感,还在于周围邻居的态度,这封面和他们有关系么?他们那么关心我们干什么?我们好像时刻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这让她惴惴不安。

他们在这个小区生活二十多年了,好多人他们不认识,他们也不想认识,觉得没必要。现在因为一窝猫,他们成了公众人物,被聚焦在了灯光下。他们夫妻俩很不习惯,私下里也有点恼火。李大同的爸妈搬入这个小区后,他们莫名地有点压力,说不出是什么,但就是有点压力。

他们决定尽快将猫风波消灭在萌芽状态。

揪出封一封二封四成当务之急,他固执地认为封三已经有了新的居所,他采取的方法还是依照原来的,等封面盘踞在窗台上大肆喧哗的时候,他再出现。他要利用它的叫声,把小猫们吸引出来,然后伺机抓住它们。

但封面没有叫,这让他们颇觉疑惑。晚饭后,他们两个下楼,开始他们雷打不动的散步程序,顺便把分类好的垃圾送进垃圾站。差不多从谈恋爱那阵子起,他们就喜欢上了散步,这几乎成了他们俩雷打不动的运动项目,都三十五六年了,还像以前那样手牵手,聊着永远也聊不完的话题,这使他们成为小城一道亮丽的风景,也让他们颇具知名度。当他们经过过道,还没在车库出现,封面就蹿了出来,一直蹿到了他们中间,朝着垃圾袋嗅个不停,那眼神里突然就有了一丝讨好的味道,那感觉他们是来给它送吃的。邹一灵好像也给弄湖涂了,这个封面怎么会一反常态呢?在此之前,它一直是警觉的,是带有敌意的,现在却低三下四起来,难道是他的强硬,让它败下阵来,得用另一套来取悦他们?它用短尾巴蹭着邹一灵的裤腿,不断地摩擦。她训斥它,不是给你吃的,这是垃圾。你安营扎寨的想干啥?为什么不搬走?

严旻醉开了门,迅速关了门,他不想让封面溜进来。开灯后,发现封一封二封四飞快逃窜,他眼明手快,将封二揪住了,把它甩出了门外。封二有他半个手臂那么长了,沉甸甸的,抓在手中觉出了它的分量。封面呜哇呜哇地叫着,它扑过去,将封二一口叼住,叼到了过道里的一辆越野车下。

邹一灵俯下身,看到封面侧躺着在给封二喂奶,全然不理睬她,眼神里又涌起了骄傲。

严旻醉在车库里寻找着封一封四,但哪里找得到,他“喵喵喵”装猫叫,想引它们呼应,但它们沉默着。忙碌了一番,他失去了耐心。拍拍手上的灰,关灯关门,和邹一灵散步去了。他打算好了,等散步回来,封面一定会蹲坐在窗台上的,它得给封一封四喂奶。

散步的过程中,严格打来电话,说他们所在的小区里又发现了一例阳性,又得封控,回老家办婚礼又悬了。邹一灵的心情一下子就不好了,但她不想把这种坏情绪带给儿子,她安慰他说,不急不急,车到山前必有路,这婚礼嘛说穿了就是一个形式,是为你们的婚姻锦上添花的,往后挪就往后挪,不必耿耿于怀。说着这些时,她也觉得难为情,但作为母亲,她不说这些又能说些什么。她的眼圈渐渐红了,儿子真心不易,一路打拼到上海,眼看着要成家立业,开始过新的生活,却遇上这千年一遇的疫情,被封闭在家五十多天了,抢菜,烧菜,居家办公,远程遥控,做核酸,测抗原体……天天忙得昏天暗地,先前他可是什么都不会干,而她有劲使不上,内心里有说不尽的苦处。几个月不见他了,心里想得慌。

你确定车库里只有四只猫崽?严旻醉看她情绪低落,有意转移话题。

邹一灵掏出手机,翻看照片,把照片放大,应该只有四只,你看你看,这个颜色的是封一封四,而这个颜色的是封二,这是小不点封三。

那就好,现在车库里还有两只,封一和封四,说什么也得把它们揪住,此事,今天晚上一定要解决掉,不解决,牵扯精力太大了,现在搞得我整天在为这些小家伙耗心耗力,都不看书写作了。严旻醉发了狠。一想到封面那副嬉皮笑脸、蛮不在乎的痞子嘴脸,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凭什么让一只无赖猫来影响他的平静生活?

那天散步不可避免就有些潦草,他让她上楼去和儿子他们开6人群视频会议,他一个人来对付封一和封四。

封面果然如他所料躺在窗台上,头往里,顶在玻璃窗上,里面封一封四也把头顶在玻璃窗上,它时不时地叫一声,里面的也叫一声,就像在玩游戏似的,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看到他回来,封面的嘴角露出了浅浅的笑,它不叫了,身子立起来,抖了抖,然后轻松地下来,和他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静静地审视着他。路灯昏黄的灯光打在它身上,恍惚间,它变大了一些。他将门开成了一条缝,自己侧身进去,旋即关上,灯亮了,封一盯了他一眼,“吱溜”一下,滑进书堆里去了,封四打了个哈欠,也想溜,被他敏捷地抓住了,它的喉咙口蹿出一个巨大的声音,他吓了一跳,连忙把它送出了门。门口的封面马上叼起它,把它放到了越野车底下。他关了灯,静静地伫立着,他想灯一暗,封一就会出来了。

封面又在窗台上叫了,封一怯怯地回应着,声音遥远。他又等了一会,猛地开亮灯,封一已经和封面头顶头了,它又想逃,被他摁住了。它的身子更沉了,好像要往下掉,他怕功亏一篑,便腾出一只手打开了窗,就势把它送出了窗,“砰”,窗被他关上了,他听见封面一声尖叫,然后稳稳地把封一抓住了……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任何事情都得下决心,一股作气做,懒一懒,松一松,那就没有尽头了。前些天,要是发起性子,花1000元,也就把此事处理好了,哪里会出现眼下这样的尴尬局面?

事情顺利解决,他放松了不少,把车库稍微整顿了下,看到要送人的样书袋里,似乎有猫活动过的痕迹,上面满是黑色的泥垢,他心痛地吹了吹,吹不掉,于是用手一点一点地将它们擦掉。干完这些,他才满意地走出门来。天边划了几下闪电,接着遥远的天际就响起了闷雷,天气预报说有雷雨,雨量中等。

他弯下腰,看了看越野车的底部,已经没有了猫的影子。周围越来越暗,好像起风了,一阵接一阵地吹动着灌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请神容易送神难,总算把它们请走了,费了我九牛二虎之力。严旻醉拍打着自己酸痛的腰背,暗想,估计得有一段时间恢复了。

让你体验一下养宠物的感觉。可能视频会议开得比较愉悦,邹一灵的情绪好了些,她偷偷告诉他,李小丁厉害,封控在家,居然写了个剧本。

她写剧本?她不是会计师嘛。严旻醉大跌眼镜。

她说闹着玩的,要不要发你看看?

好的好的,让她发过来。他好奇心顿起。

半夜里,下起了雷阵雨,风声雨声遮盖掉了一切,四周一片安静,只有雨在“哗啦哗啦”欢呼着。严旻醉起来关窗,还特意跑阳台上,竖耳细听,没有猫叫。他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接下去的几天,他睡得格外好,作息也变得有规律起来,完全不像前段时间,总是想着要去车库看看。那几天里,他也去过车库,一切都静悄悄的。没有了封面的干扰,他心头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这样的舒坦日子过了没几天,严旻醉又一次大动肝火。他好久没有这么愤怒过了。是的,他又听见了封面独特的吼叫,那气息,那波长,都叫他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恐惧,那是一种类似于呓语的声音,呜哇啊——呜哇啊——呜哇啊——

响声是从东边过道那边传过来的,是邹一灵率先听见,她在卫生间化妆,疑惑地问,不会吧,封面怎么又来了,难道说我们车库里还有第五只它的崽?不可能,它不可能在前几天里都安安静静的,要那样的话,崽早就饿死了。

严旻醉飞奔着冲下了楼。

真的是封面,它像以往那样,冲着一扇窗拼命地叫着,看到他,它叫得更响了,并且把他引到了窗下,那扇窗没有窗台,此刻紧紧关闭着,前几天,他发现它是开着的,里面堆满了各种硬板纸。他马上联想到那可能是隔壁一幢楼西梯5楼人家的车库。

那是新搬来的一户人家,一直在搞装修,据李大同的妈妈讲(他们是同一幢楼的),5楼买的是二手房,9月份小孩要念小学,从乡下搬到了城里。房子装潢好有段时间了,因为不着急,也没有搬过来。5月28日是个黄道吉日,就先做个仪式,算是搬好家了,人还没过来住。他们一直住乡下,临走,就把车库门关了。看样子封面一家从严旻醉家搬迁到了这户人家的车库里,里边都是纸板箱,适合它作窝。当然,这是他猜的。

看到不是冲着自己家的车库,严旻醉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一些,他冲着封面喊,你这只笨猫,为什么老是喜欢坐享其成,你就不能找个安全的地方?人的车库怎么可能是你的家,你又不是宠物猫!快点想办法搬走吧。

封面冲他点头哈腰。

碰到困难,就服软了?没出息。严旻醉数落它时,电话响了,他接听起来。

封面看严旻醉没有帮它的样子,转而向一个十来岁的玩滑板车的小男孩求援,它把姿态压得很低,用舌头舔着小男孩的鞋背,小男孩蹲下了身子,用手抚摸着封面的背,从头抚到尾,封面舒适地眯起了眼睛,眯了一会,它睁眼,开始舔小男孩的手心。

严旻醉放下电话看到这一幕,就对小男孩说,你问一下这个车库是谁家的?让他开一下门,里面有小猫,大猫要喂奶。

小男孩涨红着脸说,我不知道。我刚才看到车子底下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不知道是老鼠还是别的什么。

他蹲到地上看了看那辆越野车的底盘,也看不真切,是小猫吧,不像,尾巴没那么细,是老鼠吧,又没那么大。

他有去车库里拿东西探一探究竟的冲动,但想到好不容易摆脱猫的困扰,重新去捡拾是不是犯得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他内心的顾忌是:怕李大同的爸爸妈妈突然出现,问他在干什么。他怕担这个人心肠特别硬的恶名。

让你家大人问问,你家把车库改作了厨房,方便。不像我,要从6楼下来。他命令色彩很浓地说。

小男孩答应了。

严旻醉放心地走开了,他以为这是一件举手之劳的事,很快就能得到解决。

谁知接下去几天,封面一如既往地叫,它叫得还很有规律,早晨人们上班的时候,晚上人们下班的时候,还有,就是吃过晚饭以后。它叫的次数一多,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人们把注意力开始重新聚焦到严旻醉和邹一灵身上。

他有一天下楼倒垃圾,碰到先前和他说过话的那个高个女人,她关切地问,你的车库里还有小猫啊!你看,猫叫得那么凄惨!它急死了才这样叫!

严旻醉头皮一阵发麻,他解释说,不是在我的车库,应该是这个车库。他指了指东边的那扇窗。

谁家的车库?她当即将双手拢在嘴前作喇叭状喊起来。一喊,人纷纷走出来,七嘴八舌,但都说不清这个还没住进来的住户的情况。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毕竟是几条命,猫命也是命!女人当即立断,打110报警。不一会儿,警察来了,警察来后半小时,那个房东也来了。他好像特别吃惊,问出了什么事。当他搞明白,车库里溜进去几只小猫时,他不以为然地说,大惊小怪,我还以为我的车库里有命案了。

他打开了车库门,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没有用完的建筑材料,他说你们找啊,看有没有?封面第一时间扑了进去,它声嘶力竭地叫着,但得不到小猫的回应。

忙乎了一阵,房东不耐烦了,我还有事,要走了。他要锁门,那个报警的女人不依了,你一走,那小猫保证就没命了。

那怎么办?我总不能开着门,开了门,缺了东西谁负责?房东脸红脖子粗起来。

那你可以开窗啊。女人说。

房东跳起来,我一开窗,以后猫啊狗啊全都到这里来,我这里成了收容所?不行!我倒要弄清楚,这小猫到底是哪里出来的?

女人把目光转向了严旻醉,她笑眯眯地说,这个,你要问问大作家,他天天在家,知道得很清楚。

严旻醉的脑袋“嗡”地一下,他完全没有想到女人居然认识他,知道他是个搞创作的专业作家,而且还知道这个猫和他有关联,他一下子语塞了。呆了一会,他才唯唯诺诺地说,这猫其实和我也没关系,它是主动找上门来的。他不由自主地说了封面来他们家的经过。

那当然是你要负责任,你不把它们赶出来,它们就绝对不会跑到我的车库里来,我才是受害者。房东也是个胖子,每说一个字,习惯用手去擦一下鼻子上沁出来的汗水。

封面这时候又阴森森地叫起来,呜哇啊——呜哇啊——

小猫不回应,说明它们已经在哪个角落死了,死了,这么热的天,它们马上就会臭的。你得找个人来清理一下,否则,我还要找你算账。我的损失谁赔我?我这房子,这车库,一天都没来住过,这笔账算谁的?房东得理不饶人,开始咄咄逼人起来。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尽管都戴着口罩,但对于纷争,他们总是表现得兴致勃勃,这个时候,病毒倒显得微乎其微了。

严旻醉窘迫不已。出于对封面的同情,他才说了实话,不想却是引火烧身。被逼到这个程度,他也恼了,叫人就叫人,我只不过是估计在你这里,并没有说小猫一定在你这里,我看见大猫冲着你的窗户叫个不停,根据经验判很有可能小猫在里面,现在既然没有,那就算了。

房东却不肯了,不行,一定得弄弄清楚,我不能不明不白,要真有小猫死在车库,我有多晦气!

高个女人和两个警察都支持房东的行为,弄弄清楚最好,我们得有个处理结果。

房东找来了2名装潢工人,说定每人500元,把车库来个大清除。费用由严旻醉支付,因为他现在是罪魁祸首。他不承认也不行了,既然这猫是他把它们从车库里驱逐出来的,这表明这猫和他有关联,他说这是一只野猫,谁信呢,长得那么漂亮,不是宠物猫是什么?他还叫它名字(他一不小心就漏嘴了,说封面怎么样怎么样),有名字的猫会是流浪猫么?虽说车库只有十来个平米,但要把这么多的东西搬出来,不是一件轻松活,他们从下午4点半开始,一直干到晚上6点,还是没有干完,他们干得汗流浃背。天黑了,灯亮起来了。看热闹的人都不愿意离去,他们像是在等警察侦破命案似地等待着,翘首期待着。

这个时候,大家惊讶地发现,在他们的四周,慢慢地聚拢来数十只大小不一的猫,各种各样颜色的都有,它们像是被谁召唤来的,默默到达这里以后,就静默地待在同样静默着的人的身边,人和猫一起观望着,表情严肃,人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这样的仗势让他们如芒在背,惴惴不安。

严旻醉想在那些猫中寻找到封面,但没有,那么多和封面一模一样的猫,让他失去了判断,他心悸了。他想象不出那些猫在看到封一封二封四的尸体时,会有怎样的表现,它们会袭击人类么,会报复人类么?他的眼前似乎都出现了血流成河的场面。

两个工人终于把最后一样东西从车库里抛了出来,并没有什么小猫的尸体,在场的人都如释重负。那些猫似乎也有点不敢相信,它们接二连三地蹿进已经空无一物的车库里看,然后退出来,然后像箭一样射进黑暗中……

叫人讶异的是,它们都没有叫,自始至终都是静默的,就像在演无声电影一样。

猫们走了,看客们走了,高个女人走了,警察也走了。房东还在指挥2个工人把他认为需要的东西重新搬进车库内,严旻醉微信转了1000元给工人。他难以置信地拍拍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失去了准确的判断。

他慢慢走上楼。高个女人临离开,用玩笑的口吻说,大作家,你在编故事么?

邹一灵老早就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中间她还下过楼来,她相信严旻醉的判断,但最后的结果是这样的,她也颇觉意外。

小猫不在那个车库里,封面叫什么呢?她不解地问。

不说封面了,我们吃饭。他沙哑着喉咙说。

在吃饭时,他却忍不住蹦出一句,这封面聪明面孔笨肚肠,把崽放在哪儿都不知道?

你呀,老是看不起笨的人,连猫也这样,这回,又看走眼了吧?你这是什么眼神!她叹息道。

吃过晚饭,比平时晚了有四十来分钟,邹一灵说,你今天累了,我们不散步了吧。

继续散,不散,难受。严旻醉说。

他们跟往常一样下楼,手里拎着两袋分类好的垃圾。在东边的过道里,33幢楼的车库门、窗又一次关闭了,留一些建筑垃圾在外面。经过自己家的车库时,封面冷不丁地蹿出来,横在了他们面前。

你想干什么?他生气地骂道。

封面轻轻地喵了几声,晃了晃脑袋。

滚开,我不想再看到你!在人群中混了那么久,连好歹你都分不清。邹一灵跟着骂。

封面识趣地离开了,它一下就跳进了灌木丛,一会儿,又钻出来,舔食着摆在路边一张报纸上的米饭。看得出来,是谁有意放在那儿的。严旻醉气不打一处来,邻居总是不声不响地和他们对抗着,经常有意无意地表示对流浪猫的同情。

有本事,捉自己家里去,当宠物养。邹一灵恼怒地说。

算了,不要一般见识。他们喜欢做伪善人。严旻醉说。

6人群的视频会议在他们散步到明湖彩虹桥那儿开始了,李小丁一上来就嚷,今天我不开心,一点都不开心。解封后第一天到公司上班,被告知,下个星期要到安徽出差。别的项目组都可以远程操作,为什么我们不能?我就那么倒霉么?李大同抚慰女儿,不是你一个人去,又是包车过去。老板要挣钱,当然不能让你们继续宅着。

我都在家关闭了两个多月,接下去又得去安徽隔离7天,那个项目要两个月才完成。

邹一灵失声尖叫,那你们的婚礼还怎么办?

不办了,不办了。如果疫情还在,我就不结婚了。李小丁情绪失控了。

严格开导说,来,吃颗糖,定定神。板子又不是打在你一个人头上,你得认命,懂么,认命。

严旻醉头痛欲裂,他差不多都快被封面给弄残了,原本他已经打算把关于封面及它的子女们的故事烂在肚里了,好多想法他不愿意透露,怕引起不必要的争议,但这个时候,他忍无可忍了,他插嘴说了,你们说,封面这只猫,到底是傻猫还是乖猫?

他不由分说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封面太自以为是了,想靠小聪明来复杂的人世混,它也太无知了,人不知比你高明多少倍,这下好了,把封一封二封三封四弄哪儿去都不知道了,整天就知道诉苦,天天叫,你叫个屁啊,你以为一叫,人就会同情你?他们是瞎同情,张冠李戴……

可能严旻醉说得太义正辞严了,群里其他的人压根儿都不敢开口,听着他大声咆哮。等到他声音渐渐低下去时,严格提议说,今天我有点累了,会议就这样吧。他关了视频。

严旻醉这才如梦初醒,他的手机抓在眼前,还保持着讲话的姿势。

邹一灵又好气又好笑,你看看,你看看,情绪一上来,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他挠挠自己的头皮,不好意思地说,献丑了。

闷闷不乐地回家,到停在车位上的车里拿新领的垃圾袋,看见前面那幢楼的一个车库门打开着,一只戴着口罩的狗和一只戴着口罩的猫进进出出,主人——一个小姑娘在和猫狗逗乐。他眼睛一亮,觉得像是封三。而此刻封面就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和封三相距不到二十米。封面嗅不出封三么?它辨不出封三的声音么?他奇怪极了。本想过去问问,那扇铁门关上了。

邹一灵在催他上楼。

他叹了口气,不要多事了,说好了不再理封面了,怎么就情不自禁地投入感情了,它和你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他开始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可思议。

夜里,封面又开始“呜哇啊,呜哇啊”地叫得凄凉,他又睡不着了,内心里被它牵引着,它这是在干什么?歌唱?悲鸣?不知道。他想他是不是应该学一下猫语?可猫语跟谁学呢?

迷迷糊糊睡着了,又迷迷糊糊地醒了,封面的叫声依然继续着,时轻时重,时断时续,依稀中,他听到封面说,我有病,我是个精神病,我把我的孩子都弄丢了。

他破口大骂,你本来就是个精神病,封一封二封三封四的爸爸呢?这畜生跑哪儿去了?他奶奶的,你本来就是畜生,你们一家子都是畜生,一家子都是精神病,是我把你想象成人了,搞得我他妈的也有病了!你想来和人争天?老实告诉你,门都没有,没有!滚!

猜你喜欢

车库里封三车库
封三
封三
两辆小汽车
某住宅小区地下车库结构设计
封三
封三
一场革命的演进史
寻常日子也出彩
妙趣车库门
从车库中来,到车库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