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基层:中国共产党苏区执政的路径与成就
2023-01-11刘一博
□刘一博
(南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天津 300350)
苏区时期,中国共产党在局部执政中改造旧社会,创造出一片“自由的光明新天地”。中国共产党在苏区执政的显著特点就是扎根基层社会找到自身生长的土壤,凝聚起变社会理想为现实的力量,探索了在不间断的战争环境中通过领导工农民主政权开展社会改造的经验。中国共产党在苏区的社会改造中深入基层社会,在动员工农群众参与革命的过程中,实现对基层社会的有效嵌入,破坏了旧的统治基础和社会结构,重构了基层社会的组织体系和以群众政治参与为主要特征的社会运行机制,实现了对基层社会全方位革命性的改造,创造了迥异于以往的新政治、新经济和新文化,将苏维埃根据地建设成为巩固的“前进的基础”[1]P67。苏区被誉为“共和国的摇篮”,为今天的国家治理提供了丰厚的历史镜鉴。
一、锻造初始动力:建强地方党组织和新型革命军队驱动基层社会改造
中国共产党的“革命理论和制度选择,以及在其指导下进行的革命动员,是中国苏维埃革命发生更为根本的原因”[2]P1。尽管湘粤赣等农村有过大革命时期的经历,但苏维埃毕竟是一种外生于传统基层社会的革命主张。大革命失败后,中国共产党被迫到乡村基层社会的场域中谋生存,求发展。能否在基层扎根并生长,考验着最初进入基层的共产党人。中国共产党能够在乡村站稳脚跟,将改造基层与动员群众结合起来,最初的动力就来自党组织及其领导的革命军队,通过党组织特别是地方党和革命军队的动员,将群众组织起来开展武装暴动,建立红色政权并改造基层社会。地方党组织和新型革命军队的锻造可谓驱动苏区基层社会改造的两轮。
(一)锻造坚强巩固的地方党组织
大革命失败后,坚持革命的共产党员纷纷返乡,很快成长为中国共产党在乡村的骨干,他们主要依托宗族等原有社会关系网络掩护,动员群众开展武装暴动。如在东固,赖经邦、曾炳春等共产党员组建东龙党支部,领导农民抗租、抗债、抗捐斗争,恢复农民协会,建立农民武装,争取段月泉绿林武装,领导东固暴动,在周边地区建立党的秘密组织,开辟了东固革命根据地。在赣东北,方志敏、邵式平等先行组织农民革命团,建立统一领导弋阳、横峰一带工作的五县党委会,领导了弋横起义,揭开了赣东北革命的序幕。在深入乡村的斗争中,逐渐锻造出能够把党的政策和农村情况相结合的基层党组织和干部队伍。一支能够有效上传下达的中低级干部队伍是中国共产党强大的组织力量得以体现的重要原因之一。[3]P96-97
扎根基层的地方党组织大大拓展了党与群众接触的空间与时间,强化了党的组织动员能力。这既是共产党的创造,也是其组织力量的来源,是区别于国民党的显著特色和重要优点。苏区重视地方党组织的建设。在组织体系上,以乡为单位建立党支部,村建立小组。苏区的国家工厂、国家银行、合作社等单位也建立党的支部。地方党组织直接嵌入并掌握基层社会,使党成为革命的领导核心。在战争环境下,基层支部的工作重心实际就是群众的战争动员,这使得强化地方党组织的任务与完成革命工作任务紧密结合起来。“一苏大会”要求“建立强固的各级委员会——从省委直到支部——是目前党的组织任务中最中心任务之一。要最高限度提高这些党部委员会的积极性和实际工作的效能”[4]P1844;赣东北特委要求各区委加强对支部的领导,“培养支部的独立工作的能力”,“组织健全支部生活大竞赛,要努力的建立中心的模范支部”[5]P179。1932年,苏区中央局组织部要求开展支部工作的总检查,“使支部真能在政权中、红军中、群众中起其领导的核心作用,真能成为群众的先锋队”[4]P2194,每个县区都必须有计划建立党的中心支部和模范支部,地方党组织的委员参加这些支部的组织生活,实行面向群众的领导。苏区十分注重党员干部的思想和作风建设,倡导“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加强地方党组织与群众的密切联系,锤炼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和群众路线的工作作风,使地方党组织成为将革命群众铸就成为“真正的铜墙铁壁”的“钢筋龙骨”。
(二)创建新型革命军队
枪杆子里出政权。旧式的枪杆子不能锻造新式政权,共产党领导的“工农武装割据”必须打造一支能够扎根基层,并与群众有着血肉联系的新型革命军队。三湾改编开启了锻造新型革命军队的序幕。“支部建在连上”使党的组织能够掌握军队的基层,士兵委员会则在党的领导下参与军队管理,代表士兵利益,发扬了军内民主,使士兵得到了在旧军队不曾有过的体验。“红军中最好的现象,就是在民权主义的施行。”[6]P245再则,通过群众纪律使群众了解革命军队。“三大纪律”里“不拿群众一个红薯”;最初的“六项注意”是“上门板、捆禾草、买卖公平、说话和气、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以及后来追加的“洗澡避女人”“大便找厕所”等,这些全都是从最细微处的行为规范着手,重塑军队与群众的关系,让群众从点滴小事认识到新军队与旧军队的区别。第三,更能体现新型革命军队本质属性的,是毛泽东在处理了茶陵叛逃事件后提出的工农革命军“三大任务”,即打仗、筹款和做群众工作。“做群众工作”的规定使工农革命军不再只是破坏旧世界的暴力工具,而成为共产党领导下由工农大众所掌握的改造社会的有力工具。在古田会议决议中,“做群众工作”被明确为宣传、组织、武装群众,帮助群众建立党和政权组织等,从而充分体现出社会改造的取向。因而,武装斗争也融入了社会革命的洪流之中,成为推动社会改造的手段。由军队开展革命动员、建立群众的政权、群团和赤卫队武装组织等,也是“朱毛式”根据地的显著特点之一。曾志回忆,毛泽东提出红军要“人人要会打仗;人人要会做宣传群众的工作;人人要会做组织群众的工作。”[7]P68韩伟也回忆:“我们的部队除了打仗以外,还得做发动群众的工作”[7]P82。“中国的红军是一个执行革命的政治任务的武装集团”[8]P86,古田会议最终确认的红军的政治属性,从根本上说就是执行社会改造的任务。考虑到红军“打仗的时间、分做群众工作的时间乃是一与十之比”[9]P57,那么,“做群众工作”显然是红军更为重要的本领。
苏区地方武装的建设亦同样遵循了党的领导,坚持革命军队的政治属性。这样,苏区由主力红军、地方红军和群众武装构建了三级武装体系,实现了苏区地方军事化,在军事组织中实现对群众的整合。中国共产党正是通过对军队的政治改造,明确军队的政治属性,使革命军队成为推动苏区社会改造的工具。
(三)地方党与革命军队的协同
需要强调的是,在创建苏区的斗争中,共产党的地方组织和主力红军作为动力之源,并不是彼此孤立的。诚然,主力红军在开辟苏区的过程中,也承担着“造党”的任务,即在动员群众革命的过程中帮助地方建立党组织;但是,如果是在没有党的基础的地方,主力红军的工作也是异常艰难的。相反,如果是在地方党组织比较健全的地方,再加上主力红军的力量,这一地区的动员就会容易得多。熊寿祺曾向中央报告指出,红四军配合有党组织或哪怕很小一点政权的地方,就可以“傍着这一块区域发展立刻大得成效”,政权建设、土地分配和群众武装都可以获得发展。如果是在没有地方党组织的地区,那么即便很努力地发动群众并创造了党和群众组织等,“只要红军一走,靖卫团一回来,仍旧是白色恐怖政权,红军的努力,只留些政治影响,其次就一切没有了”[10]P316-317。可见,只依靠主力红军的动员往往效果不佳,即便是努力做了群众工作,也容易走上“流动游击”的路子,无法建设巩固的苏区。也就是说,主力红军的动员能否产生持续的影响,还要考察当地党组织建设的情况。
另一方面,主力红军在一地的胜利往往也能激发起当地群众斗争的情绪,使处于休眠或隐藏状态的地方党组织得以复苏。闽西苏区的开创就是很好的例证,红四军第一次入闽“重新唤起了闽西工农的斗争意识,……从而与湘、粤、赣边界农村的斗争相呼应,更使赣南的斗争得到掩护与援助。这次渐次分散红军的力量到群众之中去发动群众的策略,将使东南半壁完全造成赤色局面”[11]。可以说,地方党组织和主力红军的互助,是二者作为改造基层初始动力的有机融合状态。有学者指出,乡村苏维埃是农民武装暴动的产物,而武装暴动有的是地方党组织发起的,有的则是靠正规红军。在这个过程中,打土豪分田地、建立苏维埃、建立地方武装往往纠葛在一起,分不清谁是目的谁是手段。[12]P155主力红军不断加强与地方的联系,在群众工作中将帮助建设党组织放到重要的地位,有效地纾解了动员的困境,很大程度上使武装暴动向建立政权转化。如红四军第一纵队在闽西分兵时,就在各处派出政工干部,“有党的地方,就作区委委员或副书记,无党地方创造党,对外为红军政治部的代表,帮助苏维埃工作。他代表一纵委的精神,实现一纵委的工作路线”[10]P305。依托地方党组织,主力红军能够调动各种有利的社会资源来推动革命,也使主力红军有了立足于乡村社会的坚实基础。苏区在地方上实现了党政军的集中统一领导。在基层社会,三者领导机构合一,苏维埃主席同时是党的支部成员,党的支部书记是苏维埃的成员,同时他们又掌握着地方武装。这样的体制很有效率,很适合扎根基层开展革命的需要。
二、重构组织体系:以基层苏维埃政权为核心建构基层社会新的组织体系
现代国家政权构建的过程,首先就是国家权力对社会扩张和向基层渗透的过程。中国的苏维埃运动虽然不可避免地带有共产国际的影响,但也包含着中国共产党的探索、思考和创造。中国共产党在苏区传统农村社会建立起结构紧密、具有有效动员及组织能力的、以苏维埃政权为核心,包括地方武装和群团组织的一整套组织体系,与乡村基层社会建立起实质性的联系,“践行了近代国家权力向农村社会下延的路径和方向”[13]P161。这套组织体系既是改造基层社会的成果,亦是中国共产党用以深入动员群众和推进社会改造的有力工具。
(一)工农民主的基层政权
在乡村建立苏维埃政权是中国革命新道路的显著特点。苏区革命政权的建立,总体上是个自下而上的过程,先从基层的乡、县政权再到特区、省级政权,最终建立中央政权。这个过程已经表明了基层政权在整个苏维埃政权体系中的基石地位。
苏维埃的性质是工农民主专政,“可以说是世界上最高的德谟克西的政府,也是最得群众的拥护和爱戴的强有力的政府”[14]P83。乡村苏维埃的执政基础从传统精英转移到农民,贫农成为领导阶级。兴国永丰第一乡的10名委员中,贫农6人,中农2人,手工业和富农各1人;吉水水南第八乡木口村苏7名人员中,贫农、中农各3人。[15]P244;283-284乡村中的各级政权像一张严密的大网,将广大群众紧密联系在一起,是国家权力在基层社会的延伸,能够实现对基层社会的全面控制和改造,是苏区能够实现有效治理的组织保障。各级苏维埃成为把党的主张与群众联结起来的桥梁,“其特点是接近民众,指挥灵敏,无互相牵制之毛病”[16]P5,最大的优点是能够将政权渗透到社会的最基层,延伸到每个民众,拥有广泛的社会职能。苏维埃政府是一个“完全责任”的政权,“一方面是打击反革命的武器,另一方面是工农群众自己管理自己的工具”[17],在乡苏维埃下还设置各种专门的委员会负责具体工作。苏区还划小了各级行政区域,使基层政权能够更加贴近群众,在相对狭小的管辖范围内降低了治理成本,提升治理效能。这是苏区基层政权的显著优势,对苏区的巩固与各项建设事业的开展以及广泛的民众动员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连国民党也认为,苏区行政区域的缩小,使政府与民众益相接近,政令易达,指挥便利,更可收民主集中之效,而免鞭长莫及之弊,这是苏区能够“不速崩溃”的原因之一。[13]P45
苏区基层政权是近代中国第一个能在乡村层面上广泛动员群众参与政治和对社会进行有效管理的政权,打破了旧政权只能有效控制到县,县以下由士绅依靠宗族势力等实际维系的政治格局。“在苏维埃政权中,‘民主’一开始就兼有组织政权的方式和发挥政权的作用的双重内涵”[18]P231,这既体现了政权性质,又赋予了工农群众参政的制度优越性。苏维埃同广大群众结合起来,领导群众参加革命,成为“最能发扬民众创造力的机关”,“最能动员民众以适应国内战争,适应革命建设的机关”,[16]P309有效提高了基层社会的治理能力。共产党及其领导的革命武装力量也是借助这种政权形式才得以在乡村生存并发展壮大起来。
(二)寓兵于民的群众武装
“地方群众武装是消灭地主武装的唯一工具。”[19]P1420武装斗争的胜利是苏区能够生存发展的首要条件。苏区武装力量实行主力红军、地方红军独立师团和游击队、赤卫队、少先队等群众武装相结合的模式。农民的武装暴动是地方群众武装得以形成的先导。东固暴动成立了东龙游击队,后来发展成为第7、第9纵队,进而组建江西红军独立第二团,又联合赣南武装暴动后的第15、第16纵队组建独立第四团,成为东固苏区的主要武装力量。在赣东北,弋横暴动后将农民革命团改编为红14团1营1连,成为托生于群众武装暴动的地方红军,后发展为独立第五团,是红十军最初的班底。在苏区,地方群众武装的出现同革命初期的民众动员是同一过程,“在每一个新发展的区域发动了工农群众斗争以后,马上就建立这一地方的游击队或赤卫队,群众得着武装就可以反抗地主武装,就可以使斗争巩固和发展”[20]P268。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成立后,成立了省级的军区集中统一领导地方红军。这些从群众武装中不断整合而成的地方红军往往战斗力较强,是主力红军最重要的战略协同力量。
比之主力红军和地方红军,苏区群众武装尤为引人注目。“乡村军事化”正是依托全民皆兵的群众武装实现的。这些群众武装包括一些半脱产的有一定跨区域作战能力的游击队、一般不脱产的以成年人为主的赤卫军和以青少年为主的少先队(常并称“赤少队”)。他们是“前线红军的现成后备军,是保卫苏区的地方部队”,“他们之加入红军,他们之保卫地方,他们之袭敌扰敌,在历次粉碎‘围剿’的战斗中,显示了他们极其伟大的成绩,致使敌人惊为奇迹”。[21]P339-340出于保卫本乡和自身利益的考虑,相比于参加主力红军,苏区群众参加地方武装的积极性往往更加强烈。在赣西南,1930年便已有160万赤卫队、38万少年先锋队以及3200有新式武装的赤卫军。[22]P2181932年,在“三四月中动员群众参加革命战争的运动中,在兴国、赣县、胜利继续以区为单位成立赤卫军模范营,永、吉、泰亦开始组织”[23]P146;5月,苏区江西省各县都拥有脱产的警卫连、游击队、独立团等,永吉泰、兴国、瑞金等县的赤卫军完全组织起来。到1934年4月,中央苏区共有赤卫队26.6万余,少先队15.7万余,模范赤卫队5.5万余,模范少先队3.4万余,合计51.3万余。[24]P139其他苏区情形亦大体如是。
相比于革命前乡村社会存在的地主乡绅所掌控的团练武装,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地方红军和群众武装与主力红军一样,十分注重政治性锻造,明确自己阶级武装的属性和定位。特别是群众武装几乎将苏区革命群众尽皆纳入,使革命战争成为寓兵于民的真正人民战争。特别是在革命初期主力红军处于较大范围流动游击且苏区“变动不居”的状态时,地方群众武装在很大程度上承担着拱卫苏维埃政权和社会改造成果的作用。
(三)无所不包的群团组织
严格意义上讲,赤少队也是苏区群团组织的一类。本节的群团组织主要是指非武装群团,包括赤色工会、雇工工会、贫农团、妇女会、青年团、互济会、反帝拥苏大同盟等各种类型。在苏区,几乎“所有的人无论工人、农民、妇女、老年、青年、儿童都分别参加到相应的组织中,可以说没有一个人在组织之外”[22]P341。工会是“苏维埃政权的柱石,是保护工人利益的堡垒,同时他又成为广大工人群众学习共产主义的学校”[16]P317。贫农团以乡为单位,成员来源广泛、人数众多,雇农、苦力和家属也可加入,还为雇农组织雇农小组。贫农团协助苏维埃贯彻执行土地法令,没收和分配土地,发展农业生产,动员群众积极参加战争动员,对受灾受难群众实施阶级互助。青年团、妇女会则分别针对青少年和妇女来组织。群团组织是传统社会从未有过的新的组织形态,它们为基层群众的政治参与和社会地位的变化提供了可能的平台。苏区群团主要是按功能或成员的职业、年龄、性别分门别类,自上而下建立的,层次分明又互有交叉。群团为其相应群众谋取切身利益,又通过有组织的生活对他们进行教育和启迪,使群众在参与各种活动的过程中不断增进对党和苏维埃的服膺,以及对自身有组织力量的认同。
群团是党和基层政权组织领导群众的有效延伸,是苏区新的社会治理模式的重要组织载体,成为中国共产党在苏区执政的有力抓手,是苏区新社会治理模式的组织载体,是中国共产党在苏区重构社会组织体系的伟大创造。革命前“个体农民缺乏广泛的社会联系和利益表达渠道,社团组织则以集合的方式,为他们提供了这种联系和渠道”[13]P55-56。群团使苏区群众有了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社交平台和参与机制,使每个革命群众都可以扮演除了家庭以外的不同社会角色。尽管“群众团体是群体本身的斗争组织,不是政权机关”[25]P1329,但群团接受共产党和苏维埃的领导,是它们与群众直接联系的纽带,有力地保障了群众政治参与渠道的畅通和苏维埃各项政令的落实。“江西苏维埃数年来斗争的许多经验告诉我们,苏维埃工作的进步定要有各种革命团体的工作的配合,如在查田运动中贫农团表现了非常伟大的作用。在群众团体不强的地方,苏维埃工作的发展亦薄弱。”[26]P355-356这些无所不包的群团与乡村苏维埃一起,如同千百条经络联结每个神经末梢一样,将分散的群众整合起来,“发展了群众的力量,提高了群众的情绪”[27]。苏区群团组织将分散、孤立的个体结合起来,提高整个社会的组织化程度,改变工农群众在政治上的弱势地位,促进群众个体对革命的认同,也是中国共产党得以有效治理基层社会的重要组织保障。
三、革新运行机制:开创了以群众政治参与为显著特征的社会运行机制
国家权力如何在基层社会运行,基层政权与社会的互动,政治制度建构及其实际的效能,这些问题在社会变迁的研究中向来备受关注。就苏区来说,因为革命的目标,共产党必然与原来乡村社会中的统治精英产生冲突,这就要求共产党要靠动员群众来打破旧的力量平衡,重塑社会政治结构。“一个强大政党的特征之一,就是有足够的能力动员起多数国民以支持其政治目标”[28]P321,中国共产党能够掌握并改造基层社会,关键还是在于通过有效的动员将苏区群众从以血缘、地缘为纽带的传统社会中解放出来,重构为有革命信仰的行为主体,使他们能够通过前述组织体系参与到改造基层社会的斗争中来,并在斗争中培育他们的政治参与能力,实现“人的改造”。从这个意义上讲,苏区基层社会组织体系运行机制的革新和群众行为方式的转变,正有如一枚硬币的两面。广泛的有组织的政治参与“使绝大多数民众深切地体味到新政治的气氛,同时也极大地扩大着新政治的力量和影响,民众在广泛参与中与苏维埃政治成为一体”[2]P302,既夯实了中国共产党在基层社会的执政基础,又汇集起推动社会改造的主体力量。
(一)由动员到参与改变了工农群众与政治“绝缘”的状态
动员是苏区基层组织体系最重要的运行机制,领导群众参与革命斗争是群众动员的第一手段。在苏区创建时期,中国共产党往往灵活运用如组织暴动并建立群众武装、创建革命政权、组织群众团体、开展经济斗争以及在群众中营造阶级意识等动员手段;[29]在苏区巩固特别是苏维埃中央政府建立后,组织化的动员是苏维埃政权体系重要的工作方式。党动员并组织群众参加到改造基层社会的斗争中来,改变了传统社会中群众与政治“绝缘”的状态,群众积极组织起来、武装起来,投身革命运动之中,汇聚起将参加革命视为己任的工农群众的创造力。
在动员后的政治参与中,工农群众也得到极大的提高。“工农的进步极快,他们一掌握政权,在共产党的领导教育之下,管理政治,有条有理。”[14]P84工农群众参与社会事务能力的提升和受教育、长本领的自觉,也只有在广泛的政治参与中才能实现和产生。正如凯丰所言:“要真正的反对迷信,只有艰苦的说服群众,吸收他们参加一切社会的活动、社会的工作,吸收他们参加斗争,在工作中、斗争中来改造他们,洗刷他们的脑筋。……为什么你们现在不信神鬼了,因为参加了工作,参加了斗争,在工作中,在斗争中洗去了这些东西。”[30]P246工农群众在革命中的所作所为,证明他们只是缺乏坚强有力的组织领导和科学理论的启发。当群众得到先进政党的组织和科学理论的动员后,他们便前所未有地觉悟和组织起来。苏区群众将组织起来视为荣耀,“每每一个群众,他只要参加了一个革命群众组织,他们常常对其他革命群众说:我们都是同志,我们都是共产党。群众知道做了共产党是光荣的”[20]P156。工农群众一改旧社会与政治“绝缘”的境况,以前所未有的社会责任感参加革命,在科学理论的指引下第一次明确地建立起了理想社会的目标,并有着强烈的向往和追求,依靠自己的力量改造社会。尤其是苏区“吸引很多妇女参加苏维埃工作”,“妇女委员是经常在群众中领导妇女参加一切斗争”。[31]P505经济上的翻身和举办妇女夜校等形式的社会教育,根本改变了妇女在基层社会政治格局中的地位,使她们能够平等地参与政治。1933年,苏区江西省16个县的县级女干部共有27人,兴国有20多名妇女担任乡苏主席,“乡政府及区县政府亦统统有女子当选委员”[32]P12。妇女在基层政权中承担较多的角色,很多成长为革命骨干,活跃在各项工作中。
(二)为群众参与政权建设和监督开辟多种渠道
列宁指出:“‘政权归苏维埃’,就是对整个旧的国家机构,对这种阻挠一切民主措施的官吏机构,来一个根本的改造,取消这种机构,代之以新的、人民的机构,真正民主的苏维埃机构,即有组织的、武装起来的大多数人民——工人、士兵、农民的机构,使大多数人民不但在选举代表方面,而且在管理国家、实现改革和改造方面,能够发挥创造性和主动性。”[33]P160在苏区,“每个革命群众都要参加政权”[34]P861。“一苏大”通过的“宪法大纲”规定,16岁以上的工农兵都可以“直接派代表参加各级工农兵苏维埃的大会,讨论和决定一切国家的地方的政治事务”[35]P110。选举是群众参加基层政权的基础,群众可以选出自己的代表。选举时,每个乡苏或市苏都分成几个单位进行。“二苏大”之前的选举还实行了候选名单制度,选民可以事先酝酿,有所准备。经过这次选举“使民众对于行使管理国家机关的权利的基本步骤——苏维埃的选举,有了完满的办法,保证了苏维埃政权巩固的基础”[16]P308。苏维埃的民主还“见之于市与乡的代表会议”[16]P308,由选举产生的代表与居民建立固定的联系。作为政权触角的末梢,便利了苏维埃政令的传达与执行,打通了党和苏维埃与群众联系的“最后一公里”。代表每半年改选一次,接受群众的监督,群众有撤销不合格代表资格的权力。乡苏代表通过召集经常的会议履行职能,闽浙赣苏区还把中央规定的十天召开一次的乡苏代表会议改为每周一次,提高会议频次和效率。苏维埃的组织与任务相统一,“苏维埃组织要适合于革命斗争的任务,新发展的区域和斗争深入的区域,城市与乡村均应建立不同的组织。同时,随着新任务而扩大组织,随着任务完成而缩小组织,组织和任务不可分离”[36]P1282。在市苏、乡苏下面,设有各种固定或临时的委员会,这种组织与任务相结合的运作方式,再辅以各类群团,便“可以使一切建设工作,动员工作,深入公民中去,公民对苏维埃的意见也容易反映到苏维埃来”[37]P459。此外,通过不同规模和范围的群众大会来动员和组织群众,也是基层政权实际运作的一种重要方式,是动员民众参与政治的又一经常方式。
在苏区,群众可以通过选举来行使民主权利,能够“话事”,还可以对苏维埃工作人员进行监督、奖惩和罢免,这愈加加深了他们对党和苏维埃的信任。群众可以通过专门机构履行监督职能。1932年9月,各级工农检察部设立控告局,赋予群众当发现干部有违反苏维埃政纲政策及贪污浪费、官僚腐化、消极怠工等现象时,具有控告检举的权利。为方便群众举报,在各机关单位、街道路口普遍设立了控告箱。群众还可以通过参加突击队、轻骑队等履行监督职能。突击队的队员不脱产,利用空闲或休息日以公开的突击检查和暗访方式监督苏维埃及干部;轻骑队是共青团发起的,通过公开的活动,采取常规检查和突击检查结合的方式由青年对官僚主义、消极怠工、贪污腐化分子实施监督。各级工农检察委员会还建立了不脱产的工农通信员队伍,与突击队、轻骑队一并构成了严密的监督网络。此外,对不涉及犯罪的官僚主义和贪腐分子,苏区还由工农检察部出面召集组成群众法庭,通过群众审判的方式,让到会群众都有发言权和表决权,既监督了干部,又教育了群众。
(三)使群众普遍接受教育,塑造其阶级意识并提升政治参与的能力
苏区“对农民的教育与训练,主旨在为其提供新思想新知识的授受渠道,引导其思想认识和价值观念日渐更新,培养其参与政治的基本能力,进而结成有组织的强大社会力量”[13]P158。教育是中国共产党启发群众革命意识的重要手段,群众在政治参与过程中也产生了接受教育的内在需求。政党与群众在共同革命目标的驱使下,在教育问题上可谓一拍即合。如张闻天指出,锻炼与教育农民等小资产阶级群众,可以“使他们在无产阶级先锋的领导之下为苏维埃政权的发展与巩固而斗争。而且使苏维埃政权变为最广大民众的政权,正是为了更有力量的领导革命战争,保障革命战争的胜利”[38]。
苏区面向适龄儿童开展基础教育,使工农子女最大限度地享有受教育的基本权利。同时,苏区还广泛开展各种社会教育,设立识字运动委员会,会同群团发起群众的识字运动,大力扫除文盲,使社会教育几乎覆盖了所有需要获得文化知识的群众。苏区教育具有鲜明的阶级取向,着力引导群众树立正确的阶级观念,具有强烈的意识形态塑造功能。苏区教育形式丰富,因地制宜,通俗生动,便于群众接受和掌握。除了有组织的教育外,繁盛一时的各种报刊、遍布城乡的革命标语、形式生动丰富又喜闻乐见的革命文艺如戏剧和革命山歌,以及各种纪念性的群众大会,都在提高群众文化水平和政治参与意识方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经过教育的苏区群众树立起全新的意识形态和价值体系,马克思主义及其中国化时代化的成果被群众所掌握——尽管这种掌握是初步和不完全的,有的不够准确甚至添加了些迷信的色彩——但新的话语体系的构建和群众对其的价值认同是不争的事实。苏区群众的精神面貌和价值观念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普遍具备了阶级意识和一定的政治常识。“封建观念,在工农群众的脑筋中,大半可以说是洗清了。即使在一个僻陋的农村中,他们不分男女,在一处开会工作,并且农协的委员也有妇女担任的,他们绝没有什么避嫌。同时更没有如反动派所宣传的那样谣言的事实发生。”[39]P110“作为一场全方位的革命运动,苏维埃革命在打击和摧毁旧的政治制度的同时,对传统社会思想和封建陋习进行了彻底的改造。”[40]P272苏区社会的传统风俗也得到改造,亦是对附着其上的旧权力体系的革新。比如于都桥头在革命前始终不断的械斗,“后来在共产党领导下,他们的斗争就转变为阶级斗争”[26]P447。共产党正是通过阶级的教育,使群众明确了对彻底改造旧社会、创造新社会这个革命目标的高度认同,增进了群众组织起来的“黏合度”,使蕴含在群众中的力量由“标量”变为了“矢量”。群众把接受苏维埃的政治教育和直接的政治参与统一起来,成为有明确目标的革命者,他们树立起阶级观念、平等意识和追求未来美好社会的远大理想并积极付诸行动,以主体力量参与到革命中来,产生了很多很好的创造,为革命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四、结语
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苏维埃运动与这之前中国其他政治力量领导的革命都不同,它第一次切实变革了基层社会,建立了新的基层组织体系和政治结构并创造了以群众参与为主要特征的运行机制,使政党与基层群众建立起了血肉联系。苏区群众积极拥护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苏维埃政权,通过广泛的政治参与汇入到生动的革命图景中来,推进了苏维埃运动的深入开展。改造基层社会既是中国共产党在苏区执政的路径,又是苏区执政的重要成就,使广袤苏区成为中国共产党能够掌握并动员社会资源的巩固根据地。作为一以贯之“伟大社会革命”的阶段性成果,也为新中国国家治理积累了宝贵经验。今天,在“大历史观”下观察,我们会发现,有效的基层治理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的基石。近年来,无论是脱贫攻坚还是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也都有着提升基层治理能力的战略考量。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坚持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不断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作为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重要内容和基本方略,也要求我们溯源中国共产党治国理政的历史起点,从苏区执政的探索中汲取在新时代奋力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历史镜鉴,从而真正“为人类政治文明进步作出充满中国智慧的贡献”[41]P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