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
——兼与梁国祥先生商榷
2023-01-11左高超刘锦华
左高超 刘锦华
近读梁国祥先生发表在《语文教学通讯》上的《〈阿房宫赋〉:被忽略了的深刻——兼谈古诗文中互文手法的运用》一文,颇受启发。在文中,梁先生运用语境解析法和互文翻译法对“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一句作了全新的解读,并据此对《阿房宫赋》一文的主旨进行了更为全面的阐释。梁先生的大作为我们解读《阿房宫赋》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角度,十分可贵,笔者表示由衷地钦佩。然而,笔者对梁先生的几处解读心存疑惑,现列举出来,与梁先生商榷并请教于各方家。
一、“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是否互文
梁先生认为“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一句运用了互文的修辞格,并认为教科书并未注意到这一点实在不应该。由此,梁先生将此句理解为“秦爱纷奢念其家,人亦爱纷奢念其家”,对此,笔者有不同意见。我们要想判定此句是否互文,就需结合社会文化语境意识,弄明白互文修辞的运用惯例及分类特点。梁先生虽然借助语境意识列举了杜牧作品中互文修辞运用的惯例,却忽略了互文修辞的分类特点。
正如梁先生在文中所说,杜牧十分擅长运用互文修辞。在《泊秦淮》中的“烟笼寒水月笼沙”一句,正因互文修辞的运用及迷蒙冷寂的意境而成为经典名句。梁先生也注意到了《阿房宫赋》中互文修辞的运用,比如“朝歌夜弦”“烟斜雾横”“尽态极妍”“王子皇孙”“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等。然而,这些句子虽然运用了互文修辞格,却分别归属于互文修辞格中不同的类别。而这,正是梁先生所忽视的。
互文分四种:单句互文,对句互文,排句互文和隔句互文。“烟笼寒水月笼沙”“朝歌夜弦”“烟斜雾横”“尽态极妍”“王子皇孙”即属于单句互文,依此参照,很显然“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并不属于单句互文。那么,它是否属于对句互文?顾名思义,对句互文首先必须是对句才行,如“以赂秦之地方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即属对句互文,而“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连对句都不是,怎能算得上是对句互文呢?而梁先生将其理解为“秦爱纷奢念其家,人亦爱纷奢念其家”,恰恰说明梁先生将其视为对句互文了。
再看排句互文,排句互文的条件需要两句以上的句子,如《木兰辞》中写木兰参军前到集市上购买战具的四句即属于排句互文,它们之间互为渗透。互为补充,以此来看,“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亦不属于排句互文。最后看隔句互文,什么是隔句互文呢?指两句互文之间有其它句子。那么,“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属不属于隔句互文呢?这就需要我们运用上下文语境意识,结合“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作相关解读了。
二、有关“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的理解
在文中,梁先生之所以将“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理解为对句互文,主要是受“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的翻译影响。针对这句话,目前学界主要持有两种理解:其一,千千万万的国民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那就是过上好日子。其二,秦始皇他只知道满足自己一个人的欲望,而失去了千百万民心啊![1]这两种理解的区别主要在于对两个“心”的理解,第一种理解主张“人同此心”,第二种主张“两心对立”。梁先生是主张“人同此心”的说法的。既然“人同此心”,那么“秦爱纷奢”人也应“爱纷奢”,“人念其家”秦也应“念其家”,这便是梁先生将“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视为对句互文的依据。对此,笔者并不认同,笔者认为对语句的理解应结合上下文语境意识和情景语境意识,既不可扩大语境范围做“于文无据”的揣测,也不可缩小语境范围做“断章取义”的推断。有关“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的理解,笔者支持“两心对立”说,理由如下。
结合上文来看,上文主要运用了描写和铺排的手法揭露了秦朝统治者在人力和财力两个方面对百姓的无情剥削,写出了秦朝统治者的残暴和穷奢极欲,这正是“一人之心”的表现,也是“秦爱纷奢”的表现,相反,这里没有只言片语能够支持“千万人也爱纷奢”的说法,因此“人同此心”说不成立。
结合下文来看,此处转为议论,尽显秦王朝的奢靡与人民苦难生活,极化二者的对立。“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正是“一人之心”的对应,“戍卒叫,函谷举”则是“千万人之心”的对应。正是由于统治阶级与人民之间的对立,才最终导致了“楚人一炬,可怜焦土”的结局。因此,“两心对立”说成立。
既然“两心对立”说成立,那么“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与“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联系起来理解就更加顺理成章了。“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是对“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的解释和补充:“一人之心”主要指的是“爱纷奢”之心,“千万人之心”主要指的是“念其家”之心。最终,“爱纷奢的一人之心”与“念其家的千万人之心”的对立,使得秦王朝走上土崩瓦解之路。从对“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和“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这两句话的理解中我们可以看出,后句是前句的解释和补充,而前句并非对后句的解释和补充,可见,二者不是相互补充的关系,进而可得出这两句不是隔句互文的结论。
三、有关《阿房宫赋》的主旨
梁先生认为对《阿房宫赋》主旨的传统解读有失全面,没有从人性的角度来分析秦朝灭亡的历史教训。他认为《阿房宫赋》不仅是对统治者应当吸取历史经验的劝诫,更揭露了贪欲这一人性,一旦放纵贪欲,人人都有可能成为秦王。笔者认为,梁先生的观点看似更加全面,其实是对文本的过度解读和无意曲解。下面,笔者将从语境解读的角度来阐述自己的理由。
我们知道,写作是一定语境中发生的真实(或拟真)交流行为,是为了某种具体用途、针对具体的读者对象、达到某种交际目的的书面交际活动。[2]那么,杜牧撰写《阿房宫赋》的目的是什么呢?他所针对的读者对象都有哪些呢?我们且看《阿房宫赋》的创作背景:《阿房宫赋》写于公元825 年,当时政治黑暗,社会动荡,外族入侵,民不聊生,杜牧希望时下统治者可以扭转这一局面,但事与愿违,不管是唐穆宗还是唐敬宗,都沉溺声色,荒淫无度。杜牧对这一切感到十分痛心,他曾很明确地说过写《阿房宫赋》的背景正是因为宝历年间统治者大兴土木,百姓哀声载道,对统治者的批评可见一斑。
梁先生将《阿房宫赋》的主旨上升到“关注人性”的角度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他认为《阿房宫赋》借阿房宫说事,由“具体的物”触及普遍的人心人性。笔者认为从上下文的语境来看,梁先生曲解了“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这句话。理由如下。
这句话中最关键的两个字是“哀”和“鉴”,哀什么?鉴什么呢?通过上文的分析,尤其从“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这两句话可以得知,“哀”和“鉴”的内容是一致的,那就是如果不爱民,就会重蹈秦朝灭亡的覆辙。
综上,笔者认为,“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并非互文句式,《阿房宫赋》的主旨也没必要上升到人性的高度。我们在文本解读的过程中要持有语境解读的意识,要结合上下文语境、情景语境、社会文化语境等语境解读手法来理解文本,不要做脱离语境的解读,以免“游离文本”,与文本本义背道相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