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威尔逊政府与1919“南北和谈”
2023-01-11孙金龙赵志辉
孙金龙, 赵志辉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一战结束后,美国打着维护“门户开放”政策的旗号,联合英法意三国就中国南北分裂问题向日本施压。欧美列强,特别是美国的介入,成为推动1919“南北和谈”的主要原因。
1919南北议和问题,学界早有关注。台湾学者林桶法所著《民国八年之南北议和》,从南北议和的背景、议和的过程、议和遇到的挫折等方面,对南北议和进行了较为全面的考察。林桶法认为“国际压力”是实现“南北和谈”的主要原因,[1]但未对国际压力,特别是美日斗争在推动南北议和中所起的关键作用做进一步分析。在分析南北议和失败的原因时,林桶法认为国内各派系之间的斗争与分歧是议和失败的根本原因,并未认识到列强也是阻碍中国和平统一的重要障碍,以至于将“联省自治运动”作为实现南北和平统一的途径。陶菊隐所著《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对南北议和前后所经历重要事件作了较全面的记录,成为研究1919南北议和问题的重要参考。[2]段云章《论一九一九年南北议和》一文分析了和谈期间各派军阀及政客之间的矛盾。[3]近年来,学界对特定国家及个人在这次议和中所起作用方面的研究较多。①
本文在借助中外原始档案的基础上,将美国与1919年“南北和谈”的关系作为研究对象,以美日在华斗争为主线,揭示了一战后欧美列强与日本围绕 “南北和谈”而展开的一系列斗争。客观评价美国在“南北和谈”中所起的作用:美国既是促成“南北和谈”的关键性外部力量,同时也是导致“南北和谈”失败的重要因素。
一、美国对“南北纷争”的介入与和谈前僵局的打破
一战期间,日本不断扩大对华侵略,并利用中国南北分裂之机,积极支持段祺瑞的武力统一政策,与其签订了一系列秘密协定,进一步从政治、经济和军事方面加紧了对中国的控制。随着一战的结束,欧美列强在中国南北纷争问题上,采取一致行动,以反对日本独霸中国的政策。
(一)和谈前的僵局
护法战争打响后,中国再次出现南北分裂的局面。段祺瑞企图效仿袁世凯,对护法运动采取武力镇压,以此实现南北统一。南方政权在与北方的交战中接连失利,遂开始谋划改组军政府事宜。改组完成后,1918年8月30日,岑春煊以广东护法军政府主席总裁身份通电吴佩孚,赞成其推进和平统一的主张。[1]489月4日,新国会召开总统选举会议,徐世昌当选北洋政府大总统并呼吁:“全国军民长官……挽濒危之国运。”[4]130-131与段祺瑞不同的是,徐世昌主张采取和平的方式实现统一。广州军政府的改组及徐世昌当选总统,南北间止战言和、以和平谈判的方式解决冲突的可能性大大增强了。
然而,段祺瑞却仍坚持武力统一政策,他不但控制着新国会(安福国会),更通过与日本签订秘密协议的方式,获取了日本提供的大量贷款及武器装备,又借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名,训练了三个师外加三个混成旅,称之为参战军。一战结束后,段祺瑞为继续保留参战军,将其改称国防军(也称作边防军)。与此同时,日本借中国分裂之机,企图独霸中国,加剧了列强的在华矛盾。由于段祺瑞与日本签订的秘密协定中有在中国设置军事顾问等内容,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Paul Samuel Reinsch)向段祺瑞提出抗议:“(中国)在商谈借款和特许权时,美国坚定不移地主张门户开放和不得有何特权的原则……任何其他国家也不应该在中国获得任何特权。”[5]2321917年3月,芮恩施在给美国国务院的报告中对北洋政府的“亲日疏美”政策表示担忧:段祺瑞当总理后亲日做法越来越明显,已很难准确判断出段祺瑞的态度。[6]446-447段祺瑞为获得日本的支持而大肆出卖国家利益,日本则通过“西原借款”等手段大大加强了对中国的控制。出于美国利益的考虑,芮恩施试图劝说段祺瑞放弃武力统一的计划。[7]段祺瑞并未听从芮恩施的劝告。
在日本支持下,北洋政府中以段祺瑞为首的“武统派”成为南北间开展和平谈判的最大阻碍,“南北和谈”由此陷入僵局。
(二)美国介入南北纷争
芮恩施在担任驻华公使期间,坚定地维护美国的“门户开放”政策,竭力主张美国介入中国的南北纷争,在推动“南北和谈”问题上尤为积极。早在1917年12月,芮恩施在发给美国国务院的报告中就曾提到:“广州军政府中的伍庭芳等人欢迎由美国驻华公使以美国总统代表的身份对南北双方进行斡旋。”[8]113由于忙于一战,美国政府并未在这一问题上明确表态。随着一战接近尾声,美国的注意力开始从欧洲转向远东地区,威尔逊总统对中国事务变得积极起来。芮恩施回国休假后,担任美国驻华公使馆代办的马慕瑞(john van Antwerp Macmurray)向国务院报告,若徐世昌当选总统,中国将有望重启“南北和谈”。[9]110中国南北纷争的解决将有利于威尔逊战后国际秩序尤其是远东地区秩序的构建。1918年10月10日,威尔逊总统借庆祝中华民国国庆之机,敦促徐世昌领导中国结束纷争,走向和平统一,并向徐世昌表示,中国只有实现统一,才能在国际上获得相应的国际地位。[10]威尔逊明确表示支持徐世昌的和平统一政策。徐世昌在给威尔逊的回信中表示:“将尽最大努力推动中国走向和平统一。”[11]威尔逊的贺电成为美国介入中国南北纷争的重要标志。
10月18日,芮恩施返回中国后,便立即前去谒见徐世昌,再次劝其推动中国的和平统一。徐世昌向其表示,推动国内和平统一是他的首要政策,但鉴于政府财政困难,希望能获得美国的财政支持。[12]第二天,芮恩施向美国国务院提出建议,在确保贷款不被用于“腐败阴谋”的前提下,由美国向中国提供财政援助。芮恩施强调形势严峻,请求国务院给予指示。[13]113-114
北洋政府中以徐世昌为首的文治派,本就不甘受段祺瑞摆布。美国明确表示出对和平统一政策的支持后,徐世昌加速了推动南北和平统一的步伐。北洋政府代理总理钱能训奉徐世昌之令,通电广州军政府,以“欧战行将结束,国人不堪再战”为理由,希望“先就事实设法解纷争,而法律问题伺之公议”。[2]自1917年中国出现南北分裂局面以来,北洋政府第一次正式表明了和平解决南北冲突的态度。
美国在中国南北纷争上的态度对其他列强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早在美国介入前,英国已向北洋政府及日本就中国南北停战议和问题提出了劝告。②但因受一战及英日同盟等影响,英法难以在这一问题上对日本施加压力。美国表态后,英法等国对向北洋政府,尤其是日本施压的态度变得更加明确。
美国的行动遭到了日本的反对。日本驻南京领事在同江苏都督李纯的谈话中表示了对美国行动的不满:“美国是在干涉中国的内政。”[13]113然而,随着一战的结束,国际上要求和平的声音日盛,中国国内要求和平谈判的呼声也不断高涨。协约国开始准备缔结和平协定,日本若再公开支持段祺瑞发动内战,不仅会在世界面前失去道义,甚至会影响到日本在即将召开的战后国际和平会议上的地位。寺内内阁被原敬内阁取代后,新内阁声称将对中国南北双方持“公正”的态度,并表示愿与英美等国家采取一致行动。[1]当然,日本并未真正放弃对段祺瑞的支持,原敬内阁态度的变化除受欧美列强压力所致外,更重要的是想获得在中国南北纷争问题上的主导权。为此,10月23日,日本首先向英法美意四国政府提出建议,由五国共同向中国南北双方施压,以促进中国的和平统一。[15]
1918年10月24日,徐世昌获悉列强准备采取集体行动后,召集北洋军事将领在北京开会,商讨南北和平问题。面对国内外的压力,段祺瑞不敢再公开反对和谈。会议决定赞成议和。1918年10月25日,徐世昌签署和平令。[16]
(三)美国推动列强在华“联合”行动
根据日本在10月23日提出的建议,1918年10月30日,北京公使团向北洋政府提出说帖,指责中国未履行参战义务,并列举出所谓的12条“罪状”。[14]183面对列强的施压,11月16日,徐世昌召集各地督军参会并作出决议:“若南方不提出过于苛刻条件,(会议)将一致赞成和平统一之方针。”[2]徐世昌于当天下令停止内战。
芮恩施对徐世昌的做法比较满意,为表示支持,准备向北洋政府提供财政贷款,但又担心贷款被北洋政府中的“武统派”用于中国内战,于是向美国政府建议,各国向中国提供的财政援助,必须在中国实现和平统一后,由一个被各国认可的中国政府来支配;各国向中国提供的贷款只能用于国内的重建,资金的使用需由向中国提供财政援助的国家掌管。[17]11月16日,美国国务卿蓝辛(Robert Lansing)对芮恩施提出的建议表示支持。[18]
北方虽已下达停战令,南方却迟迟未表态。11月19日,美国驻广州总领事在芮恩施的指示下,会见了广州军政府外交总长伍廷芳,以可能会失去“国际同情”为威胁,要求南方响应北方发布罢战退兵的命令。[2]11月20日,徐世昌致电南方和谈总代表唐绍仪,希望他竭力促成南北和平。[2]11月23日,广州军政府下达停战令。对此,孙中山表示:“此次军政府停战令之发布……闻缘于美领事警告所促成。”[19]在美国的施压之下,南方也只能“听令”行事。至此,南北政府均已下达停战令。以和平谈判的方式解决南北冲突,虽迈出了重要的一步,但召开和谈会议,仍阻力重重。段祺瑞不敢公开反对徐世昌下达的停战令,遂暗地抵制。以段祺瑞为首的“武统派”拉拢曹锟,准备保举他为副总统,以此来削弱徐世昌的权力。[5]249芮恩施不得不承认:“北方领袖虽不敢公开反对徐世昌的和平计划,但还是好战的。”[5]248-249
1918年11月22日,美、日、英、法、意五国驻华公使在北京召开会议,在美国的提议下,各国一致表态支持徐世昌政府。美国提出只有重新统一后中国才能获得各国援助的建议也得到了英法等国的支持。日本以所谓不干涉中国内政为借口,表达了对英美等国的不满。上述五国在会上还特别提出:“中国双方应毫不迟延、坦白真诚地谋求取得和解的办法。”[5]249芮恩施负责起草了这次会议的备忘录,根据日本的建议,适时再将会议备忘录送至中国南北政府。欧美列强打算迫使日本终止对段祺瑞的军事贷款,日本并未明确表态。美国政府要求其驻日本公使继续劝说日本,不久后美国政府获悉:“美国提出的只有中国统一后才能向其提供财政支持的建议已被日本所接受。日本最后也不得不向美国作出部分妥协。日本也声称,之前已经与中国签订及未完成的协议将继续得以保留。”[20]
就在欧美列强准备再次向南北双方施压之际,北洋政府中“武统派”督军仍在密谋反对徐世昌的和平计划,他们不仅联合安福系议员反对徐世昌所倚重的钱能训内阁,曹锟等人更以督军团的名义要求徐世昌恢复段祺瑞内阁。主战派一系列活动让欧美列强大为不满。1918年11月29日,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代表北京公使团就“武统派”企图恢复段内阁的企图,向北洋政府外交部提出质询。北洋政府连忙予以否认。[14]190
1918年12月2日,美日等国代表谒见徐世昌,将芮恩施所起草的备忘录送至北洋政府。备忘录中对中国南北分裂状况表达了不满:“中国持续两年的分裂不仅损害了外国的利益,对中国也是不利的。”[21]备忘录在同一天也被送至广州军政府。
五国的联合“劝告”不仅挫败了主战派推翻钱能训内阁、恢复段祺瑞内阁的阴谋,也使素来嚣张跋扈的好战军阀们变得“温顺”起来。1918年12月3日,徐世昌召集段祺瑞等军阀及内阁成员召开特别会议。在徐世昌宣布五国意见书后,段祺瑞等人一致表示服从徐世昌的命令,同时也表示同意广州军政府的意见,召开和平会议。[2]
虽为联合劝告,列强间的意见却并不一致。1918年12月3日,日本政府发表声明,表示不能阻止日本国民在中国创办财政和经济事业,“只要这些事业是我们两个友好邻邦之间特殊关系的自然而合法的产物……同时,日本政府决定不向中国提供他们认为可能增加其国内局势复杂性的财政援助”。[22]芮恩施对日本的动机表示怀疑:日本的声明为继续向中国提供贷款保留了余地,而关于中日“特殊关系”的表述,目的是为继续向中国提供军事援助制造借口,其中就包括日本已经与中国达成的参战借款合同及西伯利亚战争协议。[22]
(四)美国与和谈前南北双方的暂时妥协
列强提出联合“劝告”后,南北双方加速了在召开和谈会议问题上的磋商,但双方仍在会议召开地点、陕西停战等问题上发生争议,导致和谈会议召开的时间迟迟难以确定。为便于借助外国势力对会议进行监督,南方主张在南京召开会议,北方则主张将会议地点定在上海。另外,南方在陕西停战问题上的态度尤为坚决,并将此作为召开和谈会议的先决条件。
1918年12月11日,北洋政府选定和谈代表后致电广州军政府:“尊处代表各员,当已派定,务希从速电示,俾便接治。”[23]在各方压力下,1919年1月9日,广州军政府确定和谈代表后致电徐世昌:“兹派定唐绍仪君为总代表,章士钊、胡汉民……诸君为代表,即日赴沪,听候陕、闽、鄂西问题解决,即行开议。”[24]
鉴于当时的南北政府财政都极度困难,芮恩施在与日本驻华公使商量并达成共识后,向北京外交使团提出,希望在1919年1月25日将关税余额交付中国,以保证南北政府的开支。[25]外交团同意了芮恩施的建议。
南方虽已选定和议代表,但仍坚持将陕西停战等问题作为和谈的前提条件,南北双方在这一问题上继续争执不下。和谈会议的召开仍面临很大困难。列强于是决定向广州军政府施压,“英、法、美、日、意五国特正式通告南方,如能于本月二十五日派出代表赴沪开会,并在会议内决定用途,则所有去年之关余千二百万,可照所定用途拨用。否则,将关余于二十五日后统交中央政府(北洋政府)”。[26]
在美国的主导下,五国驻华公使也频繁接触,准备向南北双方提出措辞更为严厉的“劝告”。消息传出后,段祺瑞为首的“武统派”大为惊恐,形势才得以急转直下,南北和议迅速展开。[2]一直作为南北“调停人”的江苏督军李纯提出划定南北界限,双方各在自己的界限内剿匪,南北双方公推一名大员前往陕西监督停战等五条办法。[27]李纯的建议得到了双方的认可。迫于列强的压力,广州军政府选派的以唐绍仪为团长的和谈代表团终于在1919年1月25日抵达上海。[2]
面对即将召开的和谈会议,芮恩施向北洋政府提出了裁兵建议,“两方开议,首先决定裁兵大纲,签字互换。电请元首特派代表并选派南北军财要人,延请英、美、法、日军事家合组裁兵委员会,即日在京会议南北一律裁兵各种方法”。[28]
国际压力,尤其是美国的介入,成为南北停战议和的关键性外部因素。但和谈正式开始后,双方却在陕西停战等问题上争执不下,裁兵一事终未能实现。
二、和谈开始后美国调停争端的外交努力
1919年2月20日,和谈代表在上海正式会面,由此揭开了“南北和谈”的序幕。期间,双方因在陕西彻底停战问题上存在较大分歧,导致和谈出现较长时间的中断。因此,“南北和谈”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时间为2月20日—3月2日,共计11天;第二阶段时间为4月9日—5月13日,共计35天。“南北和谈”在上海正式开始前夕,“巴黎和会”也在凡尔赛宫拉开了序幕。上海及巴黎召开的两个“和会”也成为欧美列强与日本争夺在华利益的国内国外两个战场。“南北和谈”期间的很多议题如公布“中日密约”等,均与“巴黎和会”中所涉中日相关议题密切相关。[29]
(一)陕西停战问题与和谈的中断
“南北和谈”正式开始后,陕西停战问题再次成为双方争论的焦点。第一阶段共召开5次正式会议,期间所讨论的议案包括:“军事案”“政治案”“财政案”“善后借款案”。[30]前四次会议双方都在陕西停战问题上争论不休。2月28日,第五次正式会议召开。唐绍仪对北方仍未遵守停战令表示了极大的不满:“从本日起四十八时内,如尚未得北京政府圆满之答复,惟有向外交团声明,停顿和议。”[31]3月1日,唐绍仪致电作为北京外交团领衔公使的朱尔典,向其控诉道:“上海和谈会议召开时,段祺瑞控制的参战处却在准备军队向陕西进攻,从而导致和谈会议无法继续下去。”[32]由于北方未给出满意的答复,3月2日,唐绍仪通电停止和谈。[1]131“南北和谈”就此中断。
徐世昌颁布停战令后,南北双方在陕西虽仍有冲突,但战争规模不大,陕西停战问题本非和谈之根本问题。南方之所以在陕西彻底停战问题上发难,要求裁撤段祺瑞所编练的“国防军”,目的是迫使段祺瑞彻底放弃武力统一的政策。而段祺瑞所控制的“国防军”本就是日本支持下训练而成的参战军。在和谈会议召开前夕,为获得日本的支持,段祺瑞向来华的日本官员解释了保留所谓“国防军”的原因:“中央必先有优厚军力,方能使各省实行改良或裁撤军队,国防军即为中央……”[33]日本亦知段祺瑞冠冕堂皇理由背后的真正意图。和谈期间,日本不仅反对裁撤“国防军”,而且在一战已经结束的情况下,打算继续向段祺瑞提供武器装备及“参战借款”。
南北双方因在陕西停战问题上无法达成共识,导致和谈中断。日本企图通过对段祺瑞的支持,保留与段氏所签订的一系列秘密协定,即“中日密约”。面对日本的阴谋,美国自然不会置之不理,美日之间很快围绕“参战借款”问题展开了一系列激烈的外交博弈。
(二)美国就“参战借款”问题向日本施压
唐绍仪亦深知裁撤国防军问题的复杂性,“关于国防军及借用日款事,本席曾屡电外交团,声明反对。外交团亦极表同情,复电甚为满意……上海各团颇有暗潮,现须设法禁止,免日人借端生事”。[34]唐绍仪打算借英美之力向北洋政府施压。
南北和谈会议召开前,北京公使团在1919年2月12日召开会议,芮恩施及英法驻华公使对日本提出指责。他们认为,日本目前继续向中国提供武器装备用来补充中国的军队,包括继续支付剩余参战借款都是不明智的,这将有碍于恢复中国安定局势的宗旨,也和1918年12月2日的联合宣言相抵触。[35]日本驻华公使小幡酉吉(おばた ゆうきち)敷衍地表示,是否向中国支付剩余贷款,将征询中国的意见。
美国对日本的态度非常不满,准备继续施压。2月18日,美国国务院向驻日本代办马慕瑞发出指示,要求他向日本表明,美国反对再向中国提供可能被用于军事目的贷款的立场。[36]美国的施压取得了一定效果。2月21日,小幡酉吉向芮恩施表示,日本政府决定停止向参战处提供武器装备,但剩余贷款却不能停付。[35]除向日本施压外,芮恩施在会见北洋政府外交部代理总长陈箓时表示:“参战借款为添募军队之用,值此裁兵之际,仍有添募新兵之举,言与行背道而驰!……此项借款以不交付为是。”[37]芮恩施试图劝说北洋政府主动放弃日本的贷款。
2月26日,芮恩施致电美国国务院:“法国驻华公使向段祺瑞表示,采取武力手段解决中国国内争端,挑起内战的行为将会导致外国的反感。”[37]若无新的指示,芮恩施表示将向段祺瑞提出同样的劝告。美国与英法等国在“参战借款”问题上的态度变得更加强硬。3月4日,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以上述三国代表的身份谒见徐世昌总统。朱尔典表示,欧洲和平协定签订前,中国若未能实现统一,恐怕会对中国不利。[38]3月6日,北京外交使团召开会议,英美等国纷纷对日本提出批评。面对来自欧美列强的联合施压,日本辩称已经向中国提出建议,可以不提取这部分贷款,却又特别指出,各国不应干涉中国的内政。3月7日,英、法、美、意四国公使将会议备忘录交至北洋政府,并发出警告:日本虽继续支付剩余参战借款,但北洋政府提取参战贷款是不合适的。[39]欧美四国虽向北洋政府提出照会,实则针对的是日本。日本以不干涉中国内政为由,拒绝参加这次照会。
在日本及安福国会操控下,3月15日,陈箓向朱尔典提交了一份非正式备忘录,指责英法等国干涉中国内政,认为中国有权决定如何使用参战借款。[40]面对陈箓的指责,朱尔典向芮恩施征询意见,芮恩施向其表示,中国应收回陈箓提出的备忘录。[41]芮恩施随后通过私人关系转告徐世昌:“里面有暗示其他国家不要干涉中国内政的内容,将会损害乐意向中国提供帮助的国家的感情。”[5]263徐世昌最终撤回了陈箓提交的备忘录。[42]芮恩施挫败了日本的阴谋。
与此同时,国内各种民间团体也纷纷要求尽快恢复和谈。3月22日,上海商业工团联合会通电要求南北双方7日内重启和谈。[43]4月1日,王占元等长江四督与吴佩孚联名致电南北代表,要求尽快重启和谈。[44]在国内外共同压力下,4月7日,双方代表举行谈话会,虽仍存在很多争议,但最后决定重启谈判,届时双方将所有议案一并提出进行讨论。[45]4月9日,“南北和谈”正式恢复,和谈进入第二阶段。南北双方又在国会问题上僵持不下。南方要求恢复被袁世凯解散的旧国会,北方主张新旧国会合并后共同修定国会组织法,再据此产生国会。徐世昌本身也为安福国会选举产生,因此,不光安福系,包括徐世昌在内的文治派均坚决反对恢复旧国会。由于在国会等问题上难以达成共识,第六次会议后,双方以谈话会的形式保持联系,正式会谈被迫中断。
三、美日的妥协与“南北和谈”的失败
由于美国及英法等国的不断施压,再加上一战已经结束,日本被迫表示不再继续向段祺瑞提供武器装备。日本作出妥协后,美国进一步推动达成了列强对华武器禁运的协定。美国也很快在“巴黎和会”上就山东问题向日本做出了让步。
(一)美日在对华武器禁运问题上的妥协
1918年10月,芮恩施曾以推动中国实现南北统一为理由,提出对南北双方实行武器禁运。美国国务院后来授权芮恩施再与协约国外交团商讨此事。[46]“南北和谈”开始后,芮恩施再次向美国国务院提出:“实施武器禁运对促进中国‘南北和谈’来说却是非常重要的。”[21]116随着中国国内形势及远东国际力量对比的变化,小幡公使不得不承认:关于中国,“与其求于政治的,宁求于经济的为善也”。[47]日本的对华政策被迫作出调整,企图通过采取对华“经济援助”及“日美协调”的手段保持其在华既得利益。
1919年4月5日,芮恩施致信美国国务院:日本“似乎”准备同意加入对中国武器禁运的协定,他准备联合相关国家推动协定的达成。在对华武器禁运上,英国驻华公使与其持相同的看法。[48]4月10日,小幡公使正式表示,日本政府同意宣布禁止对华武器装备的出口。[49]在获知这一重要信息后,芮恩施立刻向美国国务院报告。4月14日—4月15日,美国国务院接连发出两项指示,授权芮恩施与英法等国一起推动对华武器禁运协定的达成,并指示芮恩施,将对华武器禁运的国家由日本扩大到整个协约国。[50]
日本与欧美的妥协加速了他们在“巴黎和会”上在中国问题上的“和解”。美国总统威尔逊为实现其战后国际秩序的构想,准备向日本让步。1919年4月底,英法美等国决定将德国在山东的特权转交给日本。日本亦“投桃报李”,5月3日,美日等国组成的北京公使团通过对华武器禁运的协定。5月5日,这一协定被送至北洋政府。[51]该协定规定,武器禁令将一直持续到中国建立起一个得到世界普遍认可的权威政府。
(二)“南北和谈”的失败
“巴黎和会”上列强出卖中国权益的消息传到国内,群情愤慨,由此引发了五四运动。面对这个紧急情况,5月6日,南北双方代表召开了第七次会议,双方代表联名致电出席“巴黎和会”的中国代表,要求拒绝在和会上签字。[52]
“巴黎和会”上中国外交的失败,也成为“南北和谈”走向最终破裂的转折点。段祺瑞所控制的安福国会早就对钱能训处理国会问题的态度不满,于是借五四运动之机发起倒阁运动。北京政局更为动荡,北洋政府无暇顾及和谈之事。作为南方和谈总代表的唐绍仪早已对和谈失去了信心,在北洋政府陷入全国一片反对浪潮后,唐绍仪趁机在5月13日召开的第八次会议上,向北方和谈总代表朱启钤提出了毫无“互让精神”的八条要求。[53]除第一条外,其余皆分歧较大,双方都不肯让步。会后当天,唐绍仪与朱启钤分别向南北政府提出辞职。[54]和谈最终破裂。
5月21日,徐世昌以南方所提条件“外在牵涉邦交,内则动摇国本,法理既多抵触,事实徒益纠纷”为由,颁布停止议和令。芮恩施仍准备继续发挥美国在“南北和谈”中的领导作用。他向美国国务院建议,由美、日、英、法、意五国召开会议,联合发表一个推动南北双方重启和谈的声明。根据芮恩施的提议,5月28日,上述五国驻华公使召开会议并起草了一份敦促南北双方再次重启和谈的声明。在芮恩施的要求下,这一声明在6月5日被同时送至南北政府。[55]
6月6日,北洋政府召开内阁会议,由于朱启钤拒绝继续出任和谈代表团团长,会议决定由安福国会的议长王揖唐担任。[56]然而,广州军政府不但反对王揖唐为北方和谈总代表,对五国的劝告也表示了不满,指责他们在山东问题上处事不公,此时又递交这样的劝告非常不妥。[57]美国推动再次重启和谈的努力失败了。
此后虽仍有恢复和谈的声音,然而不久后,南北政府均陷入内斗的泥淖。1921年4月,部分旧国会议员在广州再次召开非常国会,宣布取消广州军政府,成立中华民国政府,并选举孙中山为“非常大总统”。新成立的中华民国政府宣布北洋政府为非法政府,南北对峙的局势升级,倡导南北间和谈的呼吁终在各派厮杀之声中销声匿迹。历时三个月之久的“南北和谈”毫无结果,最终退出历史舞台。
1919“南北和谈”失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当时中国国内形势复杂,派系林立,不仅南北之间,就连南北双方内部都难以达成共识。如学者段云章所言:“当时不仅存在着企求真和平与玩弄假和平、主战派与议和派的尖锐矛盾,而且议和派内部也是同床异梦,矛盾重重。”[3]205据南北双方在会前所定规则,和谈代表均可提出会议议题,最后由双方总代表协商后列入和谈议案。[58]不光南北各派军阀,包括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派及北洋政府中的文治派,纷纷借助外来势力,希望借和谈之机争取对自己有利的局面。
和谈期间,国内各派的矛盾与列强间的矛盾交织在一起,南北双方的分歧不仅没有缩小,反而扩大了,几乎在所有的议题上双方均未达成一致。客观上,即便没有美国,在当时复杂的国内外形势下,“南北和谈”也无法改变失败的命运。“巴黎和会”上,英法美在山东问题上与日本的妥协,加速了“南北和谈”闹剧的谢幕。美国真正关心的是自身的利益,而非中国能否最终实现和平统一。
结语
1919“南北和谈”不仅是国内各派势力上演争斗闹剧的“舞台”,也成为列强在华利益争夺的“战场”。美国先是“南北和谈”的积极推动者,又因“巴黎和会”在山东问题上与日本达成妥协,极大地加速了和谈的最终破裂。“南北和谈”前后,列强在废除中日秘密军事协定、日本对华贷款余额的支付等问题上剑拔弩张。1919“南北和谈”不仅是中国内部矛盾的体现,也是列强间争夺在华利益的一次正面交锋。
对于“南北和谈”的失败,芮恩施认为:“一方面是因为南北双方政治信念的不同而导致双方分歧太大;另一方面是受日本的影响。中国的命运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而是掌握在受日本支持的安福国会手里。”[59]芮恩施把“南北和谈”失败的责任归咎于日本及中国自身。然而,美国出于反对日本独霸中国政策的需要,虽积极介入中国南北纷争,却也对和谈的失败负有无法推卸的责任。台湾学者王刚领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当时美国政府对华政策的本质:“在威尔逊那里,中国必须要服从于他的战后世界和平的构想。”[60]和谈期间,在“参战借款”等问题上的合作,成为一战后英法与美国在远东事务中采取“联合制日”外交策略的重要标志。美国推动达成的列强对华武器禁运协定表明,在与日本争夺远东事务主导权的冲突中,美国逐步确立了它的优势地位。通过对“南北和谈”的介入,日本独霸中国的局面被打破,美国成为“南北和谈”最大的受益者。
事实上,美国等帝国主义国家为扩大对华侵略而扶植各自在华代理人,是造成近代中国割据分裂局面的重要原因。随着中国民族主义的不断高涨,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放弃了对美国等帝国主义国家的幻想。1919年5月4日,陈独秀发文:“上海的和会,两方都重在党派的权利……巴黎的和会,各国都重在本国的权利……我看这两个分赃会议与世界永久和平,人类真正幸福,隔得不止十万八千里,非全世界的人民都站起来直接解决不可。”[61]在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国民党合作领导下,以“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为口号的国民大革命的高潮随之到来。
注释:
①吴翎君:《美国与中国政治(1917—1928):以南北分裂政局为中心的探讨》,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6年版,第57-73页;张北根:《英国与1919年的中国南北议和》,《历史档案》,2002年第1期;林绪武、王辛刚:《吴鼎昌与一九一九年南北和议》,《历史研究》,2018年第3期;景东升:《徐世昌与1919年南北议和》,《历史档案》,2008年第1期;王彦民:《徐树铮与1919年南北议和》,《安徽史学》,1992年第2期;李健:《李纯与南北议和(1917—1919)》,《内蒙古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范同寿:《一九一九年的 “南北议和”与南北勾结》,《社会科学家》,1987年第5期。
②英国在推动南北实现和谈中的作用可见张北根:《英国与1919年的中国南北议和》,《历史档案》,200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