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与虚构的“跨界”共生
——论舒辉波童年书写的艺术创新
2023-01-11李燕
李 燕
(南京晓庄学院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7)
1980年代,非虚构写作这一概念引入国内时并未引人注目。21世纪以来,中国社会的快速发展为非虚构写作提供了巨大的生长空间。2010年,《人民文学》对非虚构写作的提倡,为其赋予了更多新的美学内涵和时代意义,梁鸿等一批非虚构写作者带着现实关怀和问题意识,书写和呈现了当下纷繁复杂而又耐人寻味的社会图景,为中国社会的转型和快速发展提供了不可替代的审美样本。正如有的学者所说,“非虚构写作成为热门话题,这本身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症候……包含了一种想要重新认识、理解现实生活经验的诉求”。[1]目前,这场以“文体变革的形式呼唤一种思想与文学观念的革命”[2]在历史、新闻、文学、影视等多个领域中蓬勃发展,非虚构写作迅速成为时代的美学主潮。
作为重构21世纪中国文学的一种力量,非虚构写作的美学冲击也在新世纪以来的童年书写中逐渐彰显。在儿童文学领域,青年作家舒辉波以扎实稳健的创作对非虚构写作这一时代主潮作出了积极有力的美学回应。他把非虚构写作的方法和美学精神带入童年书写,在非虚构写作和儿童小说的交叉融合中,持续不断地聚焦童年困境的现实书写和美学观照,用诗意温暖的文字、行动的勇气和“在场”的力量,开辟了“中国式童年书写”的独特途径,并取得令人瞩目的成绩,其代表性作品《梦想是生命里的光》《逐光的孩子》先后获得第十届、第十一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为当下的儿童文学增加了精度、温度和深度。
一、聚焦童年困境的现实书写
非虚构写作发端于1960年代美国的“新新闻主义”,很多优秀的非虚构写作者以记者与作家的双重身份,综合新闻的真实与文学的故事手法和艺术感染力,聚焦人与社会、历史最紧密和幽微的联结,成为普利策新闻奖获奖名单中的一员。在踏入儿童文学领域之前,舒辉波在武汉电视台做过14年的记者和编导,他先后采访过300多名处于留守、单亲、疾病等各种生活困境的少年儿童,目睹当下底层和边缘儿童的生活现状,近距离地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这独特而宝贵的经历激发了舒辉波为儿童写作的强烈愿望,培养了他与儿童沟通交流的善感心灵,也让他找到了童年书写的独特视角。
美国《俄勒冈报》前主编杰克·哈特认为,非虚构写作重在“关注面临日常生活挑战的普通人,并从故事中寻找并提取生活的意义”,[3]也有学者敏锐地发现了非虚构写作“在观照现实的追求上与‘底层文学’理念有一脉相承的逻辑”。[4]的确,远离宏大叙事,关注普通人的生存现实和个体经验,一直是非虚构写作重要的题材向度之一,这也是舒辉波自觉的美学选择。幼年的乡村生活记忆和长期的新闻从业经历,让舒辉波将关注的目光投向在广大农村和城市边缘地带生活的普通儿童。
《梦想是生命里的光》是舒辉波一次自觉的非虚构写作。该书的选材极为特别,书中的人物都是舒辉波10年前录制纪录片时采访的孩子,孩子们在生活重压下充满憧憬的笑容让他难忘。随着时间推移,舒辉波强烈希望知道10年后这些孩子过得如何,他们是怎样长大的。他历经周折,花了3年时间重新寻访,把当年采访过的那些孩子的10年成长经历真实记录下来。在写作中,舒辉波采用截取生活横断面的艺术手法,呈现了吴懿(《妈妈至今仍是我的泪点》)、徐涛(《我得肩起这个家》)、辛晴(《尊敬爸爸,虽然他是个逃兵》)、百灵(《我的小鸟飞走了》)等9个孩子的个体真实成长历程,聚焦留守、流动、自闭症、单亲家庭、肝病世家等边缘儿童的生存和发展困境,折射出当代中国深刻社会变革背景下儿童童年生存境况的复杂多样。
《梦想是生命里的光》被誉为“以时光和温情写成”(邱华栋语),一经问世便引起社会的强烈关注,该书在取材向度、采集方式、写作重心、叙事视角等方面都呈现出非虚构写作的美学特点。在取材对象上,从关照优秀的、榜样式的儿童典型转为对普通儿童的童年关照;在素材收集方式上,从组织化的新闻采访转变为长时间的沉浸式体验采访;在写作重心上,从关注社会新闻事件、揭露社会问题转为关照儿童的现实生活及其精神与情感世界,注重对每个孩子成长经历和命运变迁的故事化表达。更重要的是这部作品在叙事视角上,从成人的外部的“伪童年视角”转化为儿童的内聚焦视角,通过丰富的场景与细节描写,以“采访实录”式的个性对话透视儿童真实的内心和情感世界,同时融入作者内心的反思与追问,在非虚构的纪实中充满浓郁的文学色彩。这一系列的美学嬗变悄然改变了儿童报告文学的宏观叙事、“问题意识”等艺术面貌,实现了从童年问题社会化、新闻化的外部审视到童年体验个人化、情感化的内部表达的转变,为儿童纪实类作品的创新和发展注入了新的美学精神,也让我们看到“中国儿童文学非虚构写作可能的方向”。[5]
长期的沉浸式采访与对儿童生活的近距离观察为舒辉波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他坦言:“在我写作长篇小说《心里住着好大的孤单》和《飞跃天使街》的时候……他们(指采访对象)化名为林国栋、王力强、张晓舒、流星、安琪儿等走进我的作品。”[6]201可以说,他笔下的儿童形象不是通过作家静坐书斋构思出来的,而是现实生活塑造出来的。以女孩辛晴为例,舒辉波在武汉造船厂子弟小学采访时初次见到这个四年级女生,10年后他再次采访了已是大一学生的辛晴,将她的成长和家庭故事写进《梦想是生命里的光》,而长篇小说《天使的国》中的女孩安琪也是以辛晴为原型。小说中安琪的妈妈因车祸身亡,爸爸深陷痛苦最终精神分裂,安琪在饱经伤痛后迅速成长起来,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了家庭的重担。《另一个频道的天使》表现的是自闭症儿童的成长经历,其中的人物及其家庭原型也是来自现实生活。“传统现实主义文学要求作家的是对生活的思想性、体验性、情感性把握,它更强调‘思’的方面,而非虚构文学则要求作家对生活深入调查和采访,要求作家准确、客观地把握生活的真相,它更强调‘看’的方面。”[7]在这些作品中,舒辉波逐步探索“看”与“思”的结合,在非虚构写作的人物、故事的基础上,融入个人经验,经过充分的艺术内化,从而完成人物性格的塑造,也更便于叙事的展开。
舒辉波以真实的童年书写为依托,实现了从记者到作家的身份转换并逐渐找到了自己的创作重心,那就是对当下儿童生存遭遇及其童年困境的持续关注和潜心书写。他把流浪儿童这一特殊群体的不幸命运和悲惨遭遇写入了《飞越天使街》,小说中的一群流浪儿被捡破烂的“妈妈”收养,流星和安琪长大后想要独立谋生却被骗入犯罪团伙,受尽欺辱打骂。而在《天使之翼》中,小女孩天翼遭遇了多重的成长困境,她右眼失明、父母离异,整个家族都有肝病,最疼爱她的妈妈即将离世,面对穷苦艰辛的日常、支离破碎的家庭和疾病的煎熬,她仍然努力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温暖和光亮……舒辉波用细腻、温情的笔触,真实书写着当下处在社会边缘和底层的孩子的命运遭遇,折射出儿童童年生态的多样性与复杂性,引发读者的情感共鸣和深刻思考。
法国学者蒂费纳·萨莫瓦约认为,“文学是在它与世界的关系中写成,但更是在它同自己、同自己的历史的关系中写成的”。[8]对每一位作家而言,其作品之间亦存在着密切的美学“共生”关系。舒辉波的非虚构写作与儿童小说创作的美学“共生”不仅仅表现在题材领域和对象上,更多地还表现为创作手法和美学精神的融合共通,这也是最值得关注和称道的。学者刘绪源曾说:“舒辉波能将传奇的故事写得平淡自然,也能将平淡的故事写得跌宕起伏、回肠荡气。这奥妙在哪里?说出来也简单,就在于真——真实而真诚。”[9]当他把现实生活中不同孩子的遭遇和困境带入小说时,其情节跌宕起伏却绝不雷同,也少有人为编造的痕迹,他笔下众多儿童形象因经历现实生活的磨炼而越发鲜活、真切。套用托尔斯泰的名言,“幸福的童年个个相似,不幸的童年各有各的不幸”,舒辉波深知心灵的困境对童年的影响比生存的困境更持久、更难以摆脱,他从不停留于外在的“故事”层面,而是集中笔墨表现儿童内心隐秘的伤痛、迷茫和精神的成长,这些兼具心灵温度和人性深度的儿童形象极大拓展了当下童年书写的艺术深度。如在《天使的国》中,吴安琪在妈妈车祸去世后,一边承受着内心的痛苦,一边照顾情绪失常的爸爸,勇敢地承担起家庭重担;陈千一外表洒脱、内心却伤痕累累,她的爸爸因酗酒、家暴被送进戒酒中心。陈千一在执导话剧时安排同学们齐声呼喊“安琪”的名字帮其找回自我,而她自己也反思、修补了与父亲的关系。作家通过细腻的内心情感描写,塑造出两位富有新时代面貌又极具生活参与感的都市少女形象,她们在面临挫折时幽微复杂的心灵图景也恰恰彰显出其与生活抗争的勇气。非虚构写作的倡导者李敬泽曾这样表达自己的期待:“希望能够在一个真实的水平上,深入具体地认识这个世界的丰富性和人的丰富性。”[10]舒辉波关注底层儿童真实的心灵世界和精神成长,他笔下的儿童形象有血有肉、有泪有梦,散发出真实而感人的艺术魅力。
伴随着当代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快速推进,分属城乡不同生活空间的儿童会遭遇各自不同的成长问题,无论是非虚构的童年书写还是现实题材的儿童小说,都需要植根于时代生活,在当下特定的文化语境下关注、审视和书写儿童真实的生存现状和精神世界,以他们的成长、困惑、伤痛、挫折、梦想等,反映当代中国社会变革背景下童年生存境况的多样性和差异性,不断深化“中国式童年”的艺术内涵。但有很长一段时间,儿童文学中的现实童年书写显得相对狭隘,“实际上是以一批当代畅销童书为代表、以轻松宜人的城市中产阶级儿童生活为主要对象的现实。在这些作品中,一大批儿童和他们的生存现状被遗忘在了儿童文学艺术世界的边缘”。[11]舒辉波的写作冲动源自其多年新闻采访所目睹的儿童成长困境,他满怀对儿童的深切关注,深入挖掘现实童年背后的时代与人文内涵,在现实主义童年书写的道路上坚定前行。在舒辉波的笔下,非虚构童年书写和儿童小说这两种叙事文本虽艺术风貌不同却融合共生,对当下童年生活困境和精神困境的完整写照则让读者更加清晰地看到“中国式童年”中截然不同却真实存在的多重样貌,极大拓展了当代儿童文学的美学边界。
舒辉波在非虚构和虚构两者之间的“跨界”也成就了其童年书写的独特面貌和艺术价值。在他的作品中,虚构与非虚构不是此消彼长的对立关系,而是写作技法的彼此借鉴和审美精神的渗透融合。一方面,他远离报告文学或揭露问题或报道模范人物的惯常模式,采用深度采访、口述实录等非虚构方式,着力建构被采访者的“自我形象”,有效避免了人物的概念化、模式化,其诗意的文字表达、渗透作家“个人体验”和独立价值判断的叙事策略,更是对当下纪实性童年写作的艺术突破。另一方面,得益于现实生活和人物原型的有力支撑,舒辉波矫正了当下“非常态童年”书写中所存在的刻意制造苦难、情感匮乏或过度等问题,表现出一种更为细腻而真诚的现实主义美学品格,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21世纪以来儿童小说叙事手法与审美范式的转型。
二、“在场”的姿态与悲悯情怀
非虚构写作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不是一厢情愿地表现生活,而是指向真实的生活现场,见证和挖掘生活的真相,由此突显出现实在作品中的核心地位和意义。因此,与依赖作家编织故事的能力和技巧的“纯文学”不同,“非虚构写作注重调查,常常借用人类学、社会学等跨学科的方法去挖掘新闻事件或个体命运背后深层次的历史或政治因素”。[12]这种特殊的取材方式要求非虚构写作者花费更多时间进行田野调查或体验式采访,这是一个耗时费力、令人望而生畏的工作,也体现出作家鲜明的介入性姿态。舒辉波拒绝那些例行公事、浮于表面的采访,强调真实性。他说:“我在采访前从不做任何预设,如果说我真的想要一个故事,那也是你(采访对象)将要告诉我的故事,你真实的故事。”[4]25他花费了近3年的时间追寻所有可能的线索,展开扎实的实地采访,深度挖掘9个孩子独一无二的个体成长经历,把他们内心的“原声”真实地呈现在《梦想是生命里的光》一书中,但他仍无比遗憾地说:“如果以后我还做这样的非虚构写作,我一定用更多的时间和他们在一起,直到我变成了他(她),跟他们一起疼痛,一起欢歌。”[4]228
除了写作者在深度采访中与被书写者最大限度地时空“共在”,非虚构写作的魅力更来自写作者真切的“感同身受”和两者之间的心灵共鸣。美国学者乔·萨特里夫·桑德斯就认为,在非虚构写作中“最重要的事情是诚实,最糟糕的事情就是自我得意”。[13]舒辉波做到了这样的“诚实”,他尊重并珍视每一个童年个体的生命成长,尤其是在面对底层儿童时,他从未展现出半分的高高在上,更不以代言者和拯救者自居,而是真诚倾听他们常常被漠视的心灵呼喊,对这些处于弱势、充满缺憾的童年生命报以发自内心的关爱怜惜,用温情和理解抚慰他们遭遇的苦难和不幸。因此批评家雷达称赞他说:“舒辉波和被采写的对象之间有一种很强烈的心灵沟通,一种情感上的共鸣。”[14]
尽管学界就非虚构写作的概念、范围、文体特征等展开的一系列探讨至今尚未停止,但学者们一致认为,非虚构写作有效重建了文学与现实生活的血肉联系,强调了创作主体的在场性、亲历性及蕴藏其中的关怀现实的精神,倡导作家“走出书斋,走向吾土吾民,走向这个时代无限丰富的民众生活”。[15]密集而扎实的实地采访和资料收集,而不是停留于书斋里的想象和虚构,也成为舒辉波文学创作的重要路径。《剪刀·石头·布》是舒辉波风格转换后的第一篇力作,为了创作这部两万字的儿童短篇小说,他大量阅读国内外的抗战史料、口述实录,还走访了很多当年的战场,通过田野调查的方式收集资料,让小说的细节更加丰满,更有场景感。在创作儿童小说《天使的国》时,舒辉波为丰富故事、增加生活含量,走访了武汉的几所中学,并聆听很多大学生讲述自己的成长故事,从而让陈千一的人物形象渐渐清晰起来。2019年,舒辉波以“优秀援教教师”范献龙支教7年的经历为原型创作了儿童小说《逐光的孩子》,他多次采访范献龙及其带领的研究生支教团,并从“感动中国十大人物”徐本禹老师的支教生活中汲取生活细节,同时融入自己参与乡村支教和对中西部中小学实地调研的亲身经历。正是凭借这些扎实的面对面采访、实地走访和资料收集,舒辉波在落笔时已然摆脱了主题先行与新闻宣传的空泛,使这部带有主题出版色彩的儿童小说远离了对留守儿童、支教老师等符号化表达,成为一部温暖感人、诗意盎然的现实主义力作。《逐光的孩子》通过支教大学生苏老师的视角,真实呈现当代乡村教育的变化和山区儿童的生活与成长,其中8岁的郑天齐因进城务工的爸爸受伤致残,他被迫承担起卖米、种菜等繁重劳动,辍学打工时差点被拐卖;品学兼优的戚海燕因家中失火被迫跟姐姐去深圳打工;朴实善良的覃图南辍学后到广西闷热的香蕉林里劳动却遭遇工钱被扣……通过这一个个顽强坚韧的儿童形象,舒辉波书写了一个真实复杂、低徊哀伤而又不失光明希望的童年世界,山区儿童的艰苦生活和追逐梦想的勇气给读者带来巨大的心灵震颤和精神洗礼。
李云雷认为,非虚构这一概念的核心是对虚构性文学所存在的问题的一种反思或反驳,并试图以一种更直接的方式重建文学与世界的关系。许道军则进一步提出,非虚构写作的对立面不是虚构,也不是早已存在的报告文学,它的对立面是“错误、扭曲的现实与历史书写,违心、恶意的写作立场,肤浅、无能的现实观察等”,[16]是一切违反真实、匿藏真相的虚假写作。在当下的儿童小说创作中,很多作者常因缺乏对现实童年的体验,存在把童年过于想象化、浪漫化的倾向,进而沉溺于幽默、搞笑的表层化、娱乐化童年写作。事实上,儿童的个体生命在现实生活中都面临着来自不同方面的阻挠、磨难。随着与各种儿童的广泛接触与深入交流,舒辉波产生了为困境儿童这一弱势群体发声的强烈愿望,他觉得:“如果我不写下他们的故事,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过,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境况和怎样的内心世界。”[17]这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自觉的担当意识几乎贯穿于舒辉波的作品之中,并体现为对现实儿童生存状态的持续关注及其对儿童文学的虔敬和认真态度。
作为一位出色的记者型作家,舒辉波对现实童年的深入观察、对真实素材的掌控与转化、对复杂社会的体察与悲悯,使他很好地完成了看见真实、书写童年困境的意义诉求,这些都渗透在他的多部作品之中。他客观地处理现实生活素材,精心选择独特的叙事视角,在叙事之外常有散文化的抒情之笔。《心里住着好大的孤单》中讲述了男孩林国栋(小名狗小)在乡村与城市边缘的四段生活,其中《你凝视过我的眼睛吗》这段故事来源于一则社会新闻。舒辉波回忆说:“我刚好在报纸上看到了一条这样的新闻……我甚至连新闻的标题也只是稍稍做了点改动。”从农村来看望父母的狗小独自在陌生的城市里游走了4天,偶遇一位爬上高压塔企图自杀的中年男人,他趁警察不注意爬上去对男人说了一大通劝说的话,以自己卑微、孤寂的童年生活经历引发男人的情感共鸣。这番令人潸然泪下的劝说既是狗小自己孤独无助的内心倾诉,也是作家与底层生存者之间的一次心灵对话。这种“在场”的写作意味着舒辉波走出了自我经验的逼仄而融入广阔无边的社会现实,因此,他的儿童成长书写从一个侧面描绘出当下社会的转型与裂变,具有丰厚、深广的社会内涵。
方卫平认为,有分量的儿童文学写作,需要作家具有“一种十分宽阔的文化视野以及与之相随的开阔的人文情怀和深刻的社会思考”。[18]无论是在非虚构还是虚构性作品中,舒辉波都展现了一种关注人性、关注儿童生存状况的人文情怀,他总是“以平视的眼光,克制的笔触和悲悯的情怀,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将他所感受到的人生滋味传递给读者,在悲喜交加中展示了陪伴而非说教的写作姿态”。[19]舒辉波既充分挖掘那些被遮蔽、被忽略的底层儿童的现实生活,真实坦露这些儿童所承受的生存压力、迷茫无助,以及人性的怯懦自私等弱点,又始终坚守和张扬着人性的尊严与光辉,以儿童向阳而生、坚韧乐观的人生姿态引领读者积极面对人生。舒辉波介入现实、叩问现实的“在场”姿态赋予了其作品宽阔的社会视野和深刻的人文精神,他以“非虚构的‘客观之眼’加上写作者的‘主观之笔’,以忠实诚恳的记录,于不动声色之中发出对个体命运的温热叹息”,[20]在他真实、有力的童年困境描写中,充盈着一种感同身受的深切“共情”和强烈悲悯,而非无动于衷地旁观,传递出他对儿童真诚的理解、关爱和深刻的精神认同。
三、“逐光”的写作与童年精神
1960年代,以杜鲁门·卡波特等为代表的一些美国作家尝试以亲历与见证、社会调查与个人立场等方式书写急剧变化的社会现实,追求真实性、文学性和思想性的高度融合。不难看出,从非虚构写作兴起开始,如何处理现实题材一直在考验创作者的思想储备和艺术功力,如果无法厘清复杂的社会事件、提出带有独立意义的观察与思考,其写作的力度将远远落后于现实本身。有研究者指出,非虚构写作的内容“不再是作家凭空臆想出的情节和人物,它要求生活以原貌进入文本的同时也允许不对真实构成威胁的艺术勾勒,并要求文本具有一定的批判色彩”。[21]换言之,“非虚构写作的在场性、亲历性和反思性等叙事特征体现出真实的叙事伦理,不仅是追求事件的信息之真,而且追求事件的意义之真;不仅是关于历史与现实的事件信息,还有作者对于事件的理解与阐释”。[22]在表达个人思考和寻求社会共识的方向上,优秀的非虚构写作都会流露出自己的态度和观点、情感与立场。
相比而言,成人领域中的非虚构写作常常把社会的不公、生活的暗黑、人性的不堪等残酷地撕裂在人们面前。但由于儿童读者的特殊性,这种颓废消极的灰色情绪、消解善和希望的“审丑意识”从来都不是儿童文学的精神底色。从《稻草人》《小桔灯》开始,中国儿童文学注重展现生活的真善美和光明、积极的一面,给儿童带去心灵的温暖和鼓舞,这也是舒辉波童年书写的精神立场和价值选择。他说:“我看到了苦难中的人性闪光……我写了一些苦难,但始终把握着尺度,仍有希望和阳光在。”[23]《梦想是生命里的光》一书中展现了多种多样的童年困境,贫困、疾病、死亡、命运的偶然、人性的复杂等都对儿童生存和成长造成沉重压抑,舒辉波既不逃避也不渲染这种种不堪,他以节制而充满温情的笔触,着力挖掘儿童面对苦难时的顽强坚韧,展现人性的美好与高贵。如在《妈妈至今仍是我的泪点》这一章中,舒辉波多次写到吴懿的眼泪在眼眶打转但始终微笑,直到最后他才缓缓道出这个女孩只有一只眼睛的事实——这无疑是极具震撼的一笔,吴懿乐观的模样在这一瞬间击中了无数读者的心。
博尔赫斯说,现实远比虚构更为神奇。作家鲁敏也感慨,任何自诩高明的文学作品与报纸相比,“何止头条,尾条都编不过”。《梦想是生命里的光》一书中9个普通孩子在10年间拼尽全力,逐步走出生活困境的经历,比任何文学虚构都更具传奇色彩,但舒辉波从未把儿童作为苦难叙事的载体,“他诉说的重心……是少年的精神成长,是他们对这一切的抗争,是他们幼小的身上所体现的人性之美,是对这种美的发掘、赞叹和张扬”。[24]就年龄和人生经验而论,成年人常常是儿童成长的引领者,但现实生活中的很多成年人在面对打击时常常表现出消沉绝望乃至种种不理性,如辛晴的爸爸在妻子去世后精神失常,胡梦奇的爸爸因孩子的自闭症灰心丧气但求一死,徐涛的爸爸在生意失败后终日以酒消愁。而辛晴、胡梦奇、徐涛他们却展现出与人生困境抗争的坚强和勇气。以徐涛为例,他在贫困中度过压抑的童年,靠自己打工挣学费,通过打扫教室、做门卫、发传单等来养活自己,父亲去世后他又自觉承担起家庭的重担,这个并不高大的农村孩子自强不息的身影闪耀着令人瞩目的生命华彩。
在《天使的国》《另一个频道的天使》《听天使在歌唱》《飞越天使街》等多部儿童小说中,舒辉波将生活在困境却依然逐光前行的儿童称为“天使”,着力表现他们在困境中的智慧、勇气和熠熠生辉的人性之光,充分彰显了儿童自我引领的精神力量,以此达到对现实的超越和人性的救赎。再以《天使的国》为例,小说前几章细腻地描写了安琪在母亲车祸身亡后的痛苦迷惘,并巧妙设计了安琪“失去名字”隐喻其对生活的逃避,但老师的关爱和同学的友谊最终让安琪获得面对生活的勇气,拥有更为成熟和坚强的内心。小说中的另一主人公陈千一的名字蕴含了舒辉波的深情期许——世界上没有天使,当一个孩子历经磨难、不断建构自我内心成为一个人格独立的“人”后,那么她(他)就是千里挑一、卓尔不凡的,像天使一样给世界给他人带来美好和神奇。
19世纪俄国批评家别林斯基曾指出,随着年龄增长,每个儿童都会进入心理的“分裂时期”,[25]在这一时期,他们对成人社会充满渴望,但又因其复杂残酷的一面而感到恐惧和困惑,只有少数的儿童通过内心斗争和生命自觉,摆脱这种不和谐的“分裂”而达到灵魂的和谐。那些充满现实关怀和理性精神的“父爱型”[26]文学作品常常为儿童顺利度过这一人生关键期提供精神支持,舒辉波的童年书写正是这一类型中的优秀之作。在多次深度采访困境儿童的过程中,让舒辉波最难忘的就是很多孩子在逆境中顽强地成长,以及他们内心散发出来的人性美好与温暖。在《梦想是生命里的光》中,他将这种不断向上的精神和“梦想”隐喻为照进现实的一束“光”,在小说《天使的国》中,他以莱昂纳德·科恩的诗句“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作为题记。舒辉波一直坚持这种有“光”的写作,他深切关注因社会发展、家庭变故而身处困境的儿童,却并不满足于仅仅描摹残酷和疼痛的现实,而是希冀将文学的感动与悲悯转化为改变恶劣现实的精神力量,充满了澄澈的审美理性和丰厚的思想内涵。
《逐光的孩子》可视为舒辉波一次“逐光的写作”。这部充满现实关怀精神的儿童小说以饱满的情感、优美的语言,讲述了支教青年苏老师来到大山深处帮助乡村孩子的经历,展现山区儿童与现实抗争,蓬勃奋进的缤纷梦想,实现了“对乡村儿童生存境遇与心灵图景”[18]的真实展现和深度挖掘。小说中的失学儿童郑天齐在吃米粉时为“拐卖”自己的胖叔叔想出一个妙招,从而解决大米滞销,带动全村加工业的发展;聪明好学的戚海燕不顾危险采摘野樱桃,巧妙解决自己的学籍问题,在苏老师的熏陶下她的文学潜能不断被激发。作家在叙事中穿插了大量乡村童年生活的描写,孩子之间、师生之间的逗趣闲笔以及乡村教师对聂鲁达诗句的热爱,都让全书呈现出明亮欢快的色彩和盎然的诗意。因此,这部儿童小说并没有因为同时涉及留守儿童和支教青年的“主题”而变为泛化的宣传和煽情的美化,舒辉波以直面现实又超越现实、书写苦难又升华苦难的美学姿态,让这一现实题材的书写变得更有情感深度和艺术价值。
优秀的童年书写不仅要真实描绘现实儿童的生存状况,也要提供关于儿童命运及其精神价值的思考。有些儿童文学写作者一厢情愿地把儿童塑造为“弱者”和“受难者”,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对儿童生命及其精神价值的低估和遮蔽。舒辉波相信儿童具有自己的价值观和行动力,他彻底摒弃对“成长的烦恼”的浅表化书写,着力书写儿童如何发挥自身的主导力量去正视、突围困境,由此实现对其童年的社会认知、情感体验和审美转化,彰显出童年的精神价值。在舒辉波的作品中,无论是徐涛、辛晴、吴懿等现实生活中的真实人物,还是安琪、陈千一、戚海燕等儿童形象,他们始终以坚韧乐观的心态面对现实,他们的勇敢抗争与担当使自己的生命得到升华,苦难对于他们具有了一种别样的精神洗礼的意义。因此,舒辉波的童年困境书写从未指向悲情、绝境和虚无,而是超越现实生活的沉重压抑,在淡淡的感伤与浓浓的诗意融合中,表达出童年特有的“向阳而生”的生命朝气和“逐光”前行的精神力量。方卫平认为,“童年最真实的精神内涵之一,在于儿童生命天性中拥有的一种永不被现实所束缚的自由精神。即便在最沉重的生活之下,童年的生命都想要突破它的囚笼,哪怕在想象中追寻这自由的梦想,除非童年自身被过早地结束。这是童年有别于成年的独特美学,也是儿童有别于成人的独特生命体验”。[27]在一个个真实的儿童身上,舒辉波看到了那种永不被现实束缚的自由精神和顽强坚韧的生命力,他所要张扬的也正是这种不言退缩、昂扬向上的童年精神。他的作品是儿童在面对困境的自我突围、自我精神建构的书写。他对儿童深层心理的温暖触摸、对儿童主体能力和精神的审美阐释,既包含了对儿童生命价值的理解,也包含了对儿童与成人的关系的深入思考,体现出一种更深刻的童年立场和更可贵的童年精神。
丁晓原认为,非虚构写作不仅是一种书写方式和文体类型,也指称以一切的传播手法表达非虚构书写意义的表现方式和传播模式。非虚构写作在内涵和外延上呈现出来的开放性和包容性,使其突破文学的某些内在规定与局限,为时代提供了难以替代的经验记录与审美表达。舒辉波的童年写作是阐释和理解非虚构写作和文学虚构互相交融、“跨界”共生的优秀样本,他敏锐地捕捉童年现实和历史中复杂、微妙的角落,以“在场”的写作姿态和强烈的介入意识真实展现了当下儿童的成长、命运、心灵和个性,彰显出童年精神的深度和价值,他所展现的真诚、独立、理性等精神品格,是对当下儿童文学商业化、娱乐化趋势的有力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