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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汇语用学的认知视角
——纳西东巴文构形的概念整合解析

2023-01-11红,钟

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构字构形语义

段 红,钟 维

(1.云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2.云南师范大学 民族教育信息化教育部重点实验室,云南 昆明 650500)

一、引言

词汇语用学是近年来语用学领域兴起的一门分支学科。它以词汇为基点,结合语用机制、语境知识和百科知识对词义的未充分表述部分和变异进行描写和理论阐释。从理论背景角度看,词汇语用学研究主要采用两大语用理论路径:一是新格赖斯会话含义理论(Levinson 2000),二是关联理论(Sperber & Wilson 1998;Wilson 2004)。但两大理论在解释力或可操作性上存在一定的局限性。新格赖斯会话含义理论一方面难以统一解释词项的不同意义,另一方面也无法预测词义变化的程度和方向。关联理论虽具有较强的解释力,但根据可及性等级顺序确定具体词义的可操作性较低,因为关联具有主观性,很难客观把握或衡量。我们认为,使用中的词义不仅是一种语言现象,更是一种认知现象,因为词义是以一组认知域作为意义基础来为无限多的概念和概念系统提供通达路径的。这一路径按词项所指事物出现的认知域被激活的可能性和程度排序,从而预测词义呈现的差异。因此,深入分析词语所能激活领域中认知域之间的分解和整合,才能解释何以对词语概念内容进行不同观察会产生不同意义。认知因素一直以来被词汇语用学所忽视的原因,可能在于该领域主要关注英语、德语和西班牙语等重形合的西方语言,但对汉语和纳西语等重意合的东方语言关注较少。对比不同类型的语言有助于确定词汇-语用-认知界面问题的普遍性和特殊性。

纳西东巴文是目前世界上唯一活着的象形文字,处于文字发展的早期状态(邓章应、白小丽2009)。东巴文的构形(造字方法)指的是“字的字符与它所表示的词的音义的联系方式”(喻遂生2014:167)。受旧有研究模式的局限,目前东巴文构形研究大多借鉴汉字研究的理论展开,如“六书说”“十书说”等(王元鹿1988;喻遂生1995;李静2009;白小丽2013;周寅2015),具有如下局限性:停留于形式和指涉层面,较少关心概念层面;重构成解析,轻过程解析。白小丽(2013)分析了东巴文的构形机理,认为概念的整体性、书写时的“事理性”以及书写空间的局限性是东巴文构形的主要动力。截至当前,概念构成和操作的内部过程视角还没有用于东巴文的构形分析。

概念整合理论(Conceptual Integration Theory)(Fauconnier & Turner 2002)的兴起和发展为探讨东巴文构形的心理构建过程提供了具有认知可能性的解析思路(张莹莹2015;储泽祥2018;郭照川2018)。东巴文的形成方法尽管多种多样,但完全由新造或外借汉语等途径形成的新字只占极小比例,绝大多数东巴文都是通过对语言和认知中业已存在的原材料进行加工改造而成的,其路径主要有两条:其一是将各种构字成分组合起来,即合成(composition);其二是对现有字符进行裁减,即截略(shortening)。合成使语义表达变得复杂而精确,截略则体现字形的简约性和经济性,这两种相反的过程恰好在东巴文构形中获得了统一。本研究借助概念整合理论,依据纳西族“白地-丽江-鲁甸”的迁徙路径,选取三地刊布的26 本东巴经作为语料来源,建立东巴文语料库,探讨纳西东巴文构形的心理构建过程。从理论层面看,其一,本研究具有完善词汇语用学理论的潜力;其二,研究东巴文构形的认知机制对我们认识构形的心理构建过程具有普遍意义;其三,运用概念整合理论对东巴文构形过程中合成和截略两种字符构建途径做出统一解释是对该理论解释力的有效检验。从经验层面看,本研究可加深我们对东巴文作为文字体系原始发展阶段典型代表的认识。

二、理论框架

概念整合理论是Fauconnier & Turner(2002)在心理空间理论(Mental Space Theory)(Fauconnier 1994, 1997)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概念整合理论的突出特点是创造性地提出言语意义的在线构建来源于心理空间的整合。心理空间理论认为,语言并不直接指称客观世界,而只是构建心理空间的触发器,包括事体、行为和过程等概念子集。概念整合网络由两个或两个以上输入空间、一个类属空间和一个合成空间组成。在概念整合过程中,两个或两个以上输入空间的共享成分具有对应性,这种对应性连接经压缩形成关键关系;类属空间提取各输入空间共同拥有的抽象结构,对输入空间起连接和制约作用;合成空间处于整个整合网络的中心地位,接受来自输入空间的语义结构投射,并通过组合、完善和细化三种方式生成自己的显现结构(emergent structure)。组合指来自不同输入空间的语义结构相互融合,投射到整合网络中生成合成空间中的新关键关系;完善也称模式完善,与组合显现结构生成的即时性不同,需要调用人脑长时记忆中的概念框架,即利用与输入空间中的成分相关联的背景知识,构建新的语义结构;细化与完善密切相关,是合成的演化过程,由认知主体通过心理想象或者肢体模拟等显现逻辑(emergent logic)过程完成认知推理。

概念整合理论自提出以来已被广泛用于阐释在线意义的构建过程。例如,沈家煊(2006:5)特别指出了概念整合在复合构词中的作用,认为“糅合造句的方式跟糅合构词的方式本质上是一致的,都是概念或词语的整合”,如“墙脚”是“墙-墙体底部”和“人-人体底部”两个认知域通过选择性投射和概念整合过程生成的。有趣的是,东巴文(由山和人脚构成,意为“山脚”)恰巧以更直观的方式印证了他的观点。张莹莹(2015)用概念整合理论分析汉语会意字的生成演变,根据会意字在不同心理空间中的特点对甲骨文、小篆、隶书等文字材料进行了多角度、多层次的分类。她的研究对本研究有很大的借鉴意义。例如,她曾分析“明”字,认为在先民的生活中,日、月的重大意义强化了有关认知并促使人们整合出“光明”的抽象概念,这才生成了“明”字。事实上,一方面,东巴文明显包含了不同的概念输入成分,又形成了新的概念整体,“天然”适合于概念整合分析的框架;另一方面,东巴文中首先出现原形字,再经由合成或截略形成新字的构形规律完全符合概念整合的压缩和解构原则。

三、东巴文构形的语义合成类型及其概念整合过程

东巴文的形成涉及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构字成分,它们各自的意义结构是合成空间里东巴文语义结构的组成成分和触发源,东巴文的构形过程首先是语义合成的过程。在Fauconnier & Turner(2002)对语义合成分类的基础上,我们按照合成过程中构字成分之间概念语义关系的不同特点, 将东巴文的构形过程划分为三种基本类型。

(一)结构赋值式构形的语义合成机制

东巴文语义合成的过程是句法规则在字符层面的体现和凝固。在结构赋值式构形的语义合成机制中,其中一个输入空间为包含抽象语法关系框架的结构输入空间,另一个输入空间则为值空间。在方国瑜(2005)统计的《纳西象形文字谱》中,东巴文有五种语法关系类型:1)施事+动作,如例(1)①文中例子皆源于自建语料库,不一一注明出处。;2)施事+动作+受事,如例(2);3)工具+动作,如例(3);4)动作+处所,如例(4);5)修饰语+中心语,如例(5)—(6)。例(1)—(4)的语义中心表征为动词,所有的动词都具有普遍的论元结构,论元角色可以是施事、受事、时间、地点、原因、目的等各种不同的语义成分。因此,例(1)—(4)的结构输入空间包含的是动词及其论元结构,它的另一个输入空间则是值空间,包含准备赋给动词及其各种论元角色的值。结构赋值式构形语义合成的过程实质上就是将值空间的各种成分代入结构输入空间里相应的语义中心成分及其附加成分的过程。

结构赋值式构形是东巴文构形中最简单的概念整合方式,因为语义的合成只需要通过语法关系框架与参数值之间的映射即可完成,输入空间的组成成分之间相互兼容,不存在语义冲突,无须在此基础上进行更为复杂的语义合成操作。从广义上说,所有东巴文的语义合成都离不开结构的赋值过程,赋值是一切类型语义合成的基础。

(二)概念联合式构形的语义合成机制

在概念联合式构形的语义合成机制中,两个构字成分分属不同的输入空间,它们之间由于表达相同类别的概念很容易建立语义结构的相互映射。类属空间则为它们的上义概念范畴,表征为名词字组或动词关系框架。概念联合式构形语义合成的最大特点是各输入空间地位对等,投射到合成空间里的语义结构不存在谁主谁次的问题,但是只有当它们相互联合才能生成新的语义结构。

仔细分析,可发现例(7)—(8)与例(9)—(10)的合成机制其实不尽相同。在构建例(7)—(8)的过程中,针和线、弓和箭表征的概念结构的所有原型特征都投射到合成空间,并保持相对独立的结构体。合成空间里的合成过程基本上并不只是这些语义结构体的简单相加,而是类属空间共享的工具属性协同激活两个物体搭配时的功能,创生出新的语义。而例(9)—(10)的整合过程则受类属空间中姐妹关系和伙伴关系的约束,并经由完善操作产生原输入空间并不具有的语义呈现结构。

(三)概念隐喻式构形的语义合成机制

与以上两类构形语义构建的常规赋值和对等投射不同,概念隐喻式构形语义合成的特点是选择性投射、非对称性投射和非常规语义结构组合,即合成空间都只是有选择地接受输入空间语义成分的投射,输入空间之间的地位并不对等。其中一个输入空间是中心输入空间,它向合成空间的投射构成了东巴文语义的基本框架;另一个输入空间则通过与中心输入空间中的认知范畴进行结构对正,再将其指称范畴的特征成分投射到合成空间,经由合成空间中的细化作用形成隐喻式概念范畴。

四、东巴文构形的语码截略类型及其概念整合过程

东巴文的意义构建不仅牵涉构字成分之间的语义合成,还涉及东巴字符最终成型的截略过程。用概念整合理论的观点来看,东巴文的截略构字过程属于东巴文转喻意义构建的范畴,是概念整合过程中完善或细化操作的结果(Coulson & Matlock 2001)。如前所述,完善涉及人脑长时记忆中概念框架的调用;细化与完善密切相关,由认知主体通过心理想象或者肢体模拟等显现逻辑过程完成认知推理。将事物的高凸显度部分转指为事物的整体是人类心理的普遍倾向,这种以部分指代整体的转喻正是在东巴文的截略构字过程中起根本作用的认知机制。

Radden & Kovecses(1999)根据理想化认知模型中转喻喻体和转喻目标之间的关系,把转喻分为两大类:整体中不同部分之间的转喻和整体与其部分之间的转喻。前者包含行为转喻、感知转喻、因果转喻、生产转喻、控制转喻、所属转喻、容器转喻、地点转喻、符号与指称转喻九类;后者可细分为事物与部分之间的转喻、标量转喻、构成转喻、事件转喻、范畴和成员之间的转喻、范畴及其特征之间的转喻、缩减转喻七类。任何符合完型认知空间相邻性原则的意义转指都能够引起人类心理的转喻想象。东巴文的截略构字过程包括两类邻近性,即符号与指称转喻及事物与部分之间的转喻。

符号与指称转喻指的是在东巴文的形式和所指概念之间建立代替关系的符号转喻类型。这种构形方式在汉字构形学中又被称为整体象形,指的是把所画事物整体形象表达的信息等同于词义的造字方法。从内容上看,东巴文主要有四种类别:1)天文、地理类,如例(14a);2)植物、动物、人体类,如例(14b);3)饮食、居住类,如例(14c);4)服饰、器用类,如例(14d)。

事物与部分之间的转喻指的是东巴文中的构字成分依据其所指称事物的字符划分截去其中部分字符的一种心理模拟方式。这种构形方式在汉字构形学中又被称为局部象形,指的是所画事物局部形象表达的信息小于词义的造字方法,主要分布在兽类和鸟类等东巴文中。例(15)中通过截取东巴文、的高显著侧面,形成字形、,转指整体之意。例(16)中通过截取字形冬天表意,截去冬天中表三和月的字符,形成字形,表示“冬天”。又如例(17)中通过截取字形牛表意,截取的上半身部位,形成字形,表示“上半身”,见例(17a);截取的下半身部位,形成字形,表示“下半身”,见例(17b)。有时截略的结果还会成为新字符的构字成分并通过各种变体表达意义。例(18)中通过将鹿倒置,构成新的字形死鹿,表示“已经被杀死了,没有了生命活力”。根据周寅(2015)对白地、丽江和鲁甸三地刊布的26 本东巴经的统计,东巴文单字字形立目数为1577 个,其中象形字为1093 个,占比69.31%。也就是说,大多数东巴文是依靠符号与指称转喻及事物与部分之间转喻的截略构字机制完成意义的构建过程的。例(19)的意义构建过程相对复杂,涉及事物与部分之间的转喻和地点转喻两种机制的复合。该例中通过截取字形水表意,截取的上部,形成字形,表示“水头”;截取的下部,形成字形,表示“水尾”。“阿水”即金沙江,金沙江是纳西族的母亲河,起于青海省止于四川省宜宾市。这一背景知识被调用,经合成空间中的细化作用可进一步激活表示“北方”、表示“南方”的意思。

五、东巴类比字——东巴文构形的产物

类比字在东巴文中十分活跃。类比构字是指仿造已有的同类字创造出对应字或近似字。类比构字语义合成的基本特点是其中一个输入空间充当中心输入空间,它向合成空间的投射构成了东巴文语义的基本框架,而另一个输入空间则将中心输入空间指称范畴的特征成分投射到合成空间,凸显其相关的语义成分,形成新的概念范畴。

六、结语

东巴文构形既涉及语义合成,又牵涉语码截略,兼具合成构字和截略构字的特点。阐释东巴文意义构建的认知发生机制对于克服词汇语用学在解释力或可操作性上的局限具有重要意义。研究发现,东巴文构形的心理构建过程可以归结为不同心理空间的概念整合,概念整合理论不仅能统一解释从语义合成到语码截略的整个过程,还能揭示东巴文中类比字的大量涌现与东巴文构形在认知机制上的一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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