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立丹喜剧中的女性话语之战与共同体之殇
2023-01-11郑婕
郑 婕
(集美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一、引言
理查德·布伦斯利·谢立丹(Richard Brinsley Sheridan,1751—1816)是18 世纪英国最重要的喜剧作家之一。他的主要喜剧,尤其是《情敌》(The Rivals, 1775)和《造谣学校》(The School for Scandal,1777),“代表了18 世纪英国喜剧的顶峰”(何其莘1999:287)。谢立丹在其中塑造的不少女性角色不仅增强了喜剧效果,而且成为了文学史上的经典。玛莉安娜·德吉奥(Marianna D’Ezio)认为这些女性角色“相互补充”,构成一个“整体”(D’Ezio 2013:205),但她仅从谢立丹个人性格的角度将这一女性“整体”阐释为“谢立丹式的另一个女性自我”,低估了其背后的文化价值和社会意义。本文拟结合18 世纪中后期的社会和文化背景,对谢立丹喜剧中初具雏形的女性共同体进行分析,重点探讨女性在突破话语边界和拓展话语空间方面所做的努力,并揭示其发展的局限性和困境。
谢立丹作品中的许多女性一改传统女性只拘于家庭领域且失语的状态,在以男性话语为主导的社会中建构着话语空间,挑战着话语秩序。有一些女性尝试通过言说自己和发出女性独特的声音来突破话语边界,挑战男性话语霸权。也有一些女性尝试模仿男性建立俱乐部,革新男性“同性社交”(homosociality)的社交模式,打破公共与私人领域的界限,以集体言说拓展话语空间,并通过编造流言和制造新闻等方式进行社交话语博弈,以改变话语失衡的状况。但遗憾的是,由于构建共同体的困境和抵抗行为本身的缺陷,这些女性在叙事进程中纷纷弃甲倒戈,女性共同体最终走向瓦解。
二、女性个体话语:边界突破和意义重构
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认为:“话语不仅仅是语言……更是一种调控权力之流的规则系统。”(布朗2002:44-45)权力在话语中被建构,通过话语得以实现。长期以来,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中,父权制对女性的压迫渗透进话语中,女性或被噤声,或被规训,没有自由表达的权利,也没有自己的叙事方式,女性话语的多样性被抹杀,只剩下单一、静态的语言模式。但是,许多女性在这种失语的状况下并没有放弃抗争,她们通过各种方式协商话语边界,努力为死板、一成不变的语汇注入新的意义,悄然解构着男性主导的话语规则。
谢立丹在《情敌》中巧妙地设置了马拉普洛普太太这一人物,并借这一人物一系列无意识的词语误用(malapropism)从侧面表现了女性对话语边界的突破和对话语意义的重构。莉迪亚·蓝桂絮的姑妈马拉普洛普太太被戏称为“辞典的女王”(谢立丹2016:152)①本文中《情敌》的引文均出自同一版本(谢立丹. 2016. 情敌[C]// 莎士比亚,谢立丹,戴文波,著. 杨周翰,译. 亨利八世·情敌·我的国家.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19-261),下引该剧本标注为“《情》 页码”。,她“灾难性地讽刺了语言的象征性指涉”,隐喻性地打破了传统的话语权力运作方式(Wiesenthal 1992:317)。按理说,身处上流社会的马拉普洛普太太应该接受过正统教育,谙熟语言规则并能自如运用,但实际恰恰相反。她一方面为了假装自己有学识,故意使用严肃且较少使用的正式用语和晦涩难懂的典故以炫耀和装腔作势;另一方面却“恬不知耻地拼错字和念错字”(《情》 130)。在谢立丹的巧妙设计下,马拉普洛普太太的词语误用赋予了词语错误或相反的意义,直指问题的本质,无形中削弱了男性话语的权威。
乔纳森·卡勒(Jonathan Culler)认为,作为“文字游戏的一种范式”,双关语由于“扰乱了音之间、音和字母之间以及意义之间的界限”,造成了“实质与偶然、意义与巧合的混淆”,从而带来“极大的反差”(Culler 1988:3-5)。马拉普洛普太太的“发音正确,但用字完全牛唇不对马嘴的妙论”(《情》126)歪打正着地揭露了杰克·阿布索留特上尉为了投莉迪亚之所好而装扮成海军下级军官贝弗利接近莉迪亚的这一事实,呈现出戏剧反讽的效果。马拉普洛普太太为莉迪亚挑选了门当户对的杰克上尉,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赞赏他“真实的外表”(《情》 165)。她误将ingenuousness(朴实坦诚的)说成了ingenuity(真实的),恰好提醒了受众贝弗利的真实身份是杰克。另外,她斥责莉迪亚和别人私订终身,提出手里有“可争辩的事实”(《情》 128)。她实际上想说的是incontrovertible(无可争辩的),但说成了controvertible(可争辩的),无意间的口误却点明了事实的真相,也就是她手上的那封信是杰克写的,莉迪亚并没有违抗她的意愿。谢立丹借用马拉普洛普太太的词语误用进行语言游戏,使得谎言无处遁形。
另外,双关语“由于发音的相似性”展现出人的意识和理性语言行为“规则之外难以预料的领域”(Culler 1988:13)。谢立丹巧妙地将双关语嵌入马拉普洛普太太的词语误用中,揭示了女性长期以来被迫接受的正统教育的局限性。18 世纪,上层社会的淑女们都要接受正统教育,其宗旨就是“为了让男人高兴和从属于男人”(卢梭2017:458)。为了将“女性所学的知识局限在如何履行她们的义务范围内”,各种行为规范手册都聚焦于教会她们如何做一个好妻子和好母亲,大量有关女性如何履行子女、社会、婚姻、母亲、道德以及宗教义务的词语充斥其中,如谦恭、虔诚、美德等(Leranbaum 1977:282)。为了取悦丈夫,女性“所受的教育,谈不上非常高深,但也说不上非常粗浅”,“拥有的知识也说不上非常丰富,尽管也有一些漫无目的的爱好,有一些非常生疏的才艺,有一定的判断力”(卢梭2017:534)。女性的教育受到了限制,男性按照自己的意志规训女性,构建社会秩序,而女性必须严格遵守男性制定的话语规则,不能逾越半分。
谢立丹在作品中设计了马拉普洛普太太的双关语游戏,让正统教育施加在女性身上的各种枷锁一一现形。当马拉普洛普太太和杰克的父亲安东尼谈及女性教育时,她说她绝对不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学问上的后代”,但是女儿也该有点关于记账方面的“傲慢的知识”,也该学点“几何学”以知道哪些国家是“传染性的”(《情》 130)。她将prodigy(天才)说成了progeny(后代)、superficial(浅显的)说成了supercilious(傲慢的)、geography(地理学)说成了geometry(几何学)、contiguous(邻近的)说成了contagious(传染性的)。这一堆不知所云的词语恰恰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女性教育的失败。她用假名“底丽亚”和留西斯爵士进行恋爱通信,在信中曾故作姿态地说,“妇女之标点不容我多有所言”(《情》 152)。这里她误将punctuality 说成了punctuation(标点)。punctuality 在18 世纪有“谨慎、遵守礼节、正式”的意思,符合当时社会对女性的要求,但这样严肃的词语却被马拉普洛普太太置换成了“标点”一词,这间接表明了谢立丹对当时女性教育的批判。
除了对女性的正统教育表示质疑外,谢立丹还借由马拉普洛普太太之语引导受众反思男性话语,戏讽其话语规则的荒谬性和独断性。比如,马拉普洛普太太怕女仆露西将她假扮底丽亚的事透露出去,威胁露西说,“你这辈子都不要想要我对你白眼”(《情》 132)。“白眼”(malevolence)实际上应该是“仁慈”(benevolence),这一误用暗指当时社会道德准则中宣扬的“仁慈”具有虚伪性。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如她将“礼貌的高潮(pinnacle)”说成“礼貌的菠萝(pineapple)”,将莉迪亚比喻成“尼罗河里的寓言(allegory)”,而实际上应该是“尼罗河里的鳄鱼(alligator)”(《情》 166,172)。在当时占主导地位的男性看来,像“礼貌”“寓言”这种高深的抽象词汇只有具备理性思维的他们才能理解和使用,他们企图用这些男性话语排挤女性群体。乍看之下,马拉普洛普太太确实驾驭不了这些抽象词汇,但细究下来,它们与“菠萝”“鳄鱼”等具体词汇并无二致,由这些抽象词汇编织起来的父权制社会规则之网在女性的日常生活实践中绳断网破。
语言经过传播“不再拥有确切的作者,而变成了他者不确定的话语或引用”(塞托2009:53),原本由男性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地位而创造的语汇被女性引用甚至误用,解释权落到了女性的手里。所指的意义被剥去,剩下空洞的能指,能指的指向和边界变得不确定,解构这些语汇就意味着颠覆男性通过这些语汇树立起来的权威。因此,虽然马拉普洛普太太的词语误用十分荒诞可笑,但其中却暗藏着谢立丹对女性群体的关注。受众在捧腹大笑间不自觉地接受了词汇的任意性,原来表达价值评判的词汇和上层社会的语言从高高的宝座上被拽下来,凸显了意义的任意性和偶然性,揭示了一本正经掩盖下的不堪和脆弱。语言的自由对应着思想的自由,原有的语言秩序崩溃了,女性也就逃离了男性话语的牢笼。
此外,男性经典文本也在马拉普洛普太太的无意识误用中被颠覆和改写。马拉普洛普太太在劝说莉迪亚听从自己的安排嫁给杰克上尉时,信口开河地赞扬起杰克的外貌来:“他有‘西方人②中译本中误将Hesperian(西方人)译为“阿波罗”,此处对译文进行了更正。的卷发,约伯的前额!眼睛像三月天一样随意吓唬人!他的崇高的地位就像哈利·迈邱利,刚刚——’好像是什么‘在高山上——接吻’等等。总而言之,这种寓言给我极深的印象。”(《情》 184)进入18 世纪,莎士比亚备受推崇,成为了当之无愧的最受欢迎的剧作家。其大量剧本被印刷出版,在剧场莎剧演出不断,各种改编或改写版本层出不穷,各式评论铺天盖地,莎士比亚及其戏剧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到了18 世纪下半叶,“莎士比亚的文坛中心地位已经稳固”(Ritchie & Sabor 2012:i)。大卫·加里克(David Garrick)等剧作家的改编“赋予了莎剧更多的阳刚之气”(Ritchie & Sabor 2012:181)。在《情敌》中,马拉普洛普太太本想通过背诵莎士比亚作品中的经典段落来炫耀自己的学识,并用语言的力量打动莉迪亚,让她折服于杰克上尉的风光神采之下。但这样扭曲变形的语言消解了莎士比亚语言中的力量,这些语言被用在杰克上尉身上,更是凸显了男性话语背后的荒诞性。在《哈姆雷特》中,这些描述是哈姆雷特在对比他的父亲和叔父时说的,所用的比喻都是为了彰显父亲“高雅优美的相貌”(莎士比亚2017:78)。然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读音相似但意义不同的词语让男性从神坛跌落,变得庸俗化。马拉普洛普太太将Hyperion(太阳神)说成了Hesperian(西方人),一个是光明的使者,一个身在日落的西方,神性的光芒隐入了黑暗;将主神Jove(朱庇特)说成了Job(约伯),统治世间万物的至高无上的天神被置换成了《圣经》中的受难者;将战神Mars(马尔斯)说成了March(三月天),让人不由联想起一句俗语“三月天,来如狮子,去如羊羔”,男性的阳刚之气被软弱无力所取代;将神的信使Mercury(墨丘利)降格为一个叫哈利·迈邱利(Harry Mercury)的无名小卒,原本的神圣性荡然无存。此外,她记不全《哈姆雷特》中“高吻穹苍的山巅”那句,在语言碎片中,壮观、高尚被粗俗化,只剩下有人“在高山上——接吻”的画面。
不经意的发音错误揭开了词语能指和所指之间的重重遮蔽,暴露出看似固若金汤的男性话语实则千疮百孔。《情敌》中的一系列词语误用突破了话语边界,重构了话语意义。可以说,女性已准备摆脱男性力量的控制,创建一种新的女性话语,从“我说”走向“我们说”,建立女性自己的共同体。
三、女性集体话语:空间拓展和权力生产
18 世纪,随着阅读公众的产生,“一个相对密切的公共交往网络从私人领域内部形成”,“以文化批判为特征、由受过教育的市民组成的文学公众领域向由大众传媒和大众文化操纵的领域转型”(哈贝马斯2011:3-4)。英国女性,尤其是受过教育的上层女性抓住这个契机进行了“一场全面的女性革命”(Langford 1992:603)。她们在公众领域异常活跃,通过写作和构建新型社交模式发表意见,抢占话语空间,与男性争夺话语权。18 世纪的最后30 年间,女性作家大量涌现,作品呈现百花齐放的态势。比如,凯瑟琳·麦考莱(Catharine Macaulay)的历史写作在当时独领风骚;安娜·利蒂希娅·巴鲍德(Anna Letitia Barbauld)于1773 年出版的第一部诗集广受好评;汉娜·考利(Hannah Cowley)、伊丽莎白·格里菲斯(Elizabeth Griffith)和汉娜·摩尔(Hannah More)跻身著名剧作家之列;以伊丽莎白·蒙太古(Elizabeth Montagu)为首的“蓝袜子社团”处于发展的鼎盛时期。
除了通过写作来拓展话语空间外,上层女性还独辟蹊径地通过时尚聚会和花边新闻来赢得大众的关注。根据尤尔根·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的观点,公共领域形成于与宫廷文化相对的“城市”中,既是“资产阶级社会的生活中心”,又与“文化交流商品化”紧密相关,且在此基础上,公共话题得以讨论并形成“公众舆论”(哈贝马斯1999:34,42,89)。简言之,“公众领域最好被描述为一个关于内容、观点,也就是意见的交往网络”(哈贝马斯2011:445)。上层女性利用经常出入的剧院、俱乐部等公共空间进行聚集,并形成交往网络和公众舆论,以突破家庭空间的束缚,跨越公共与私人领域的界限,构建出与咖啡馆、俱乐部和酒馆等男性同性社交场所功能相同的公共领域。
18 世纪70 年代英国社交界赫赫有名的女性——诺森伯兰公爵夫人(Duchess of Northumberland)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她不仅出席各种大大小小的社交活动,还作为“伦敦主要女政治家之一”经常举办各种聚会,“尽情引领女性时尚”,每次活动报纸都大肆宣传、恣意渲染,各个阶层都给予极大的关注(Tague 2002:104)。值得注意的是,公爵夫人经常出入的场所包括18 世纪中晚期女性创办的最热门的高级私人社交俱乐部——卡莱尔公馆、奥尔马克俱乐部、名流俱乐部以及贵妇俱乐部。这些时尚社交圈构建了别样的公共空间,女性由此试图抢夺男性占领的公共领域。
谢立丹在《造谣学校》中塑造了一群敢于冲破空间束缚,向公共话语空间大举进发的女性。以史妮薇夫人为核心、女性为主体的一群上层名流经常聚在一起编造和传播流言,形成了一定的社交圈,即“造谣学校”。流言总被先入为主地认为是“恶意的、极具伤害性的、应加以谴责的”(Dunbar 2004:100)。自这部剧上演以来,各种尖刻、恶毒的评论都指向这些角色,人们唾弃她们造谣中伤的恶习,却鲜少评论她们行为背后的动机(Dunbar 2004:100)。实际上,流言在客观意义上涉及“社交网络中的信息交换”,其中暗含着“一种特定的权力操控机制”(Dunbar 2004:100)。换言之,流言是一种话语,是社会场域中各种力量碰撞的结果。话语一旦形成,就提供了一个场域,“人们可以对话语、话语构成以及与话语相适应的规则做出一种明确的描述”(Foucault 1994:100)。
史妮薇夫人等女性野心勃勃地想通过流言这种异常话语挑战主流的话语权威,并利用其传播机制达到权力增殖的目的。首先,基于流言的群体性特征,这群女性通过圈子参与社会信息交互和意见分享,并由此缔结新的社会关系。狄索夫人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婚前,她的活动范围就是狭小的家庭空间,日常干一些琐碎的家务,诸如“查查乳酪房、看看家禽、摘录家庭进款簿、替爱犬梳毛”,娱乐方式也少得可怜,只有折纸、玩纸牌、讲道文、弹弹琴等(薛礼登1998:104)③本文中《造谣学校》的引文均出自同一版本(薛礼登. 1998. 造谣学校[C]// 高士密,薛礼登,著. 张静二,译. 屈身求爱与造谣学校.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85-188),下引该剧本标注为“《造》 页码”。薛礼登即谢立丹。。嫁给狄索爵士后,通过结交史妮薇夫人等上层体面人,她学会了用“言论自由”来反驳丈夫的斥责(《造》 106)。在这部剧上演的同时,北美殖民地的独立运动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各种传单、政治小册子大量出现,民主自由等言论“经由媒体在殖民政治和媒体机器的框架下被定位和放大”(Tayler 2009:390)。这些流言必然在这些上层人士的聚会上经历了传播、发酵,否则这个原本单纯的农村女孩是绝不可能脱口而出诸如“言论自由”这样的“反动词汇”的。
其次,这群女性利用流言建构形象、改变现实,从而参与社会讨论。“流言的主要目标之一是声誉管理”(Dunbar 2004:105)。比如,克雷奇太太通过造谣、传谣毁坏别人的声誉,最终“导致六个家庭破裂,三个儿子失去继承权;四桩被迫的私奔,为数一样多的严密禁闭;九宗分居赡养费以及两个离婚案件”(《造》 88)。更关键的是,这群女性还根据自己的利益,为他人造势,按需塑造公众形象。比如,史妮薇夫人爱上了查尔斯·索菲斯,但查尔斯却属意善良的玛丽亚,而查尔斯的哥哥约瑟·索菲斯也看上了玛丽亚。于是,史妮薇夫人选择和约瑟合作,在用流言诋毁查尔斯的同时吹捧约瑟。由此,约瑟“个性温厚,人人说好”“谨慎、有良知、心肠慈善”的“青年楷模”形象就这样完全依赖流言建构起来了(《造》 89,90)。与传统女性的缄默、失语完全不同,这些女性无惧世俗的道德评判,试图掌握主动性,操纵话语为自己的利益服务。
再次,这群女性利用流言的流动机制介入权力生产。“造谣学校”的成员之一——史奈克在一开场就形象地用“虚构的手”来形容编造流言的行为,这与亚当·斯密(Adam Smith)提出的“看不见的手”异曲同工(Sheridan 1988:2)。斯密用“看不见的手”来形容市场的运行机制,指出这样会产生比没有交易时更大的财富总额,且其结果非人为可以控制。流言传播与经济流通类似。剧中彼德爵士叱责史妮薇夫人这群人的行为,称她们为“捏造是非、造谣生事、毁人名节的家伙”(these utterers of forged Tales,coiners of Scandal, and clippers of Reputation)(《造》 106)。其中,forge(锻造)、coin(铸造)和clip(剪边)都是铸币的专用术语,可见造谣和铸币也有相通之处。流言传播与货币流通如出一辙。流言作为一种信息,通过交换和传播形成独特的“流言经济学”(gossip economy)。作为流通商品的流言具有了公众性,其产生的影响难以预估。
最后,这群女性正是借助着流言的生产与传播,在与各权力主体的互动中,完成其权力向公共领域的拓展。她们不仅分工合作,从素材选择、故事编撰到流言传播都有专人负责,而且还善用媒体的力量,将流言的传播渠道从口口相传转为印刷出版,扩大信息覆盖面,增加信息传播速度。剧中史妮薇夫人向史奈克反复确认编撰的流言是否成功“加插”进了要刊发的《城乡杂志》(The Town and Country Magazine)④《城乡杂志》是18 世纪典型的八卦刊物,刊登的都是适作茶余饭后谈资的色情八卦、流言野史。中,能否确保“二十四小时内传到”当事人耳朵里(《造》 88)。流言自进入流通领域就会不受控制,像有生命一样自行生长繁殖。剧中高潮部分的“屏风戏”中,屏风被推倒,偷情失败的狄索夫人被迫从后面走出来,欲察明真相的彼德爵士也被从壁橱中拽出,真相浮出水面,约瑟的伪君子外衣被彻底撕破。如此香艳多汁的猛料让“造谣学校”的诸位成员兴奋不已。一个比一个离奇的版本从她们口中新鲜出炉:“(彼德爵士与索菲斯先生)离开书房之前决斗过”“他们开始拿剑决斗”“彼德爵士的伤势很重”“被第二个姿势刺中,贯穿左腹侧”“是被子弹击中胸膛”(《造》 165-166)。她们添油加醋,在描述事情的经过时加入了许多关于决斗的虚构细节,使事情变得扑朔迷离。更重要的是,本应受到关注的约瑟的伪善和狄索夫人的不忠都被忽略了,伤害彼徳爵士的武器成了争论的焦点。这种狂欢化的话语盛宴完全颠覆了主流话语规训的目的。
贝思·J.辛格(Beth J. Singer)认为:“一般意义上,共同体是一群人的集合,他们通常拥有共同或相似的经历,有着相同的视角、观点或态度,并因此影响其对事物的反应方式。”(Singer 1999:61)这群女性在父权制社会的压迫下产生了构建共同体的冲动,本能地经由话语这个媒介聚合在一起,在一定程度上颠覆了男性的话语霸权,争取到了一定的话语权。她们高调出场,用各种话语策略吸引公众的注意,跳出狭小的家庭空间,进军公共领域,在一定程度上集结成了女性共同体。
四、“事业就此完结”:女性共同体之殇
在18 世纪中期的英国,当女性团体和女性俱乐部如日中天时,社会各界纷纷发难,“家庭和谐难保证,女性离家是病根”“战争在即,需要女性孕育后代,支援帝国建设”等声音此起彼伏,甚至有人提出以“女性大学”代替这些俱乐部,认为在大学里“女性可以陶冶性情,培养创造力,通过做善事参与社会事务”(Russel 2007:76-77)。然而最后,女性大学计划泡汤,这些女性俱乐部也从公众的视野里消失得干干净净。现实中的女性共同体湮没在历史长河中,谢立丹喜剧中的女性共同体也不能幸免。《造谣学校》中的狄索夫人当众退回“造谣学校”“所授予的文凭”(《造》 178),回归相夫教子的家庭生活。而继续追求女性话语权的那群人最终受人指责、遭人唾弃,被边缘化了。比如,史妮薇夫人被同伴出卖,只得灰溜溜地离开。女性共同体在男性话语的夹缝中举步维艰,成员间又互生嫌隙,共同体最终分崩离析。
在男性占主导地位的社会中,女性被限制在家庭和私人劳动上,在经济上处于被动地位。“对女性的描述体现了18 世纪财产概念的核心”,女性被物化成财产的一种形式,更别提有经济支配权(London 2004:3)。女性的生存窘境制约着女性话语,让她们没有底气坚持自己的独立意志。比如,导致狄索夫人对“造谣学校”从疯狂追捧到深恶痛绝的态度转变的最关键因素,是彼德爵士签署了财产契约书,给予了其经济上的保障。狄索夫人“被深深感动了”,她承诺“会以日后的表现来表达真诚的感激”(《造》 157)。经济上的依赖让女性只能屈服于男性话语权之下。
不过,即使女性在经济上并不受制于男性,处于与男性同等的位置上,她们还是很难彻底逆转主流的价值取向、道德评判标准和爱情观。《情敌》中的莉迪亚拥有大量的财富,“国家发行的公债,她就占有一半”,“喂狗吃饭用金盘子,喂鹦鹉吃的是小珠子,连她包线用的纸都是钞票”(《情》 119)。她反对自己被“当成斯密斯菲尔德市场上的货物”交易,希望能不考虑经济状况自由恋爱,找一个情投意合的人(《情》 204)。但她还是逃离不了男性的绝对权威,心心念念一起私奔的爱人贝弗利竟然就是长辈安排的结婚对象杰克上尉。杰克上尉的话一针见血地揭示了问题的实质,只有莉迪亚“经过一次习惯的、平凡的结婚仪式”,才能让他“继承到一大笔财产”(《情》 137)。朦胧的爱情面纱下是赤裸裸的经济关系,莉迪亚还是逃脱不了成为交易砝码的命运。在谢立丹的喜剧中,故事主线大多为男女之间的感情,且一般是男女主结婚的大团圆结局,而不符合主流价值观的女性都只能惨淡收场。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明男性通过对话语权的操纵排除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强化了自己的话语霸权。
女性共同体因自身天生不足而无法强大起来。真正的共同体需要“人们朝着一致的方向、在相同的意义上纯粹地相互影响、彼此协调”,产生“心灵性生命之间的关联”(滕尼斯2019:87)。可是女性共同体成员之间缺乏类似的关联,当个体利益需要最大化时,必然会招致矛盾冲突,共同体也随之瓦解。“造谣学校”的成员们因私利联合在一起,专以抹黑别人为乐。狄索夫人加入“造谣学校”是为了“赶时髦”和满足虚荣心(《造》 105)。而“校长”史妮薇夫人早年受流言伤害,她四处造谣一来是为了泄恨,二来是为了一己私利。史妮薇夫人喜欢查尔斯,但查尔斯却深深爱着玛丽亚,为了离间查尔斯和玛丽亚之间的感情,她请人伪造了一封查尔斯写给狄索夫人的情书,并编造流言称查尔斯与狄索夫人有私情。狄索夫人是“造谣学校”的一员,史妮薇夫人为了自己的私利不惜牺牲成员的名誉。后来史妮薇夫人的谎言被揭穿,她却仍不死心,一口咬定查尔斯对她不忠不实,不料被唯利是图的史奈克为了“两倍的价钱”而出卖,得知真相的狄索夫人与史妮薇夫人互相咒骂,两人最终分道扬镳(《造》 178)。基于利益建立起来的共同体缺乏内在凝聚力,成员也缺乏集体归属感,共同体必然分崩离析。
另外,这群女性用来对抗男性话语的媒介暗藏着男性话语的规则,女性无意间成为了男性话语的传声筒,强化了男性话语的规训力量,巩固了男性话语的霸权地位。《美杜莎的笑声》中指出,男性对女性所犯的最大、最阴险、最残暴的罪就是“引导女性憎恨女性,让她们成为敌人,让她们用自身巨大的力量对付自己,成为他们男性需要的执行者”(张京媛1995:191)。《造谣学校》中流言无差别的攻击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男性道德标准的强化。传统女性的边缘化地位让其沦为男性言说的对象,在男性的描述中,女性多被妖魔化。而类似的怪诞女性形象也出现在“造谣学校”成员们的流言中,她们在评论奥葛尔女士的长相时,信口开河地将各种奇怪的特征描述都套到她的身上,如“爱尔兰的低额头”“苏格兰的红头发”“荷兰的厚鼻子”“奥地利的长嘴唇”“西班牙的黑皮肤”等(《造》110)。她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男性对女性的歧视内化,而且她们消遣的对象往往是一些“老处女和失意的寡妇”,这无疑在无形中维护了男性中心的权威(《造》 111)。
除此以外,虽然女性确实在抵制和对抗男性话语,但流言变相强化了主流的道德评判标准和约定俗成的价值观,让人们自惭形秽。比如,“屏风事件”让真相浮出水面,狄索夫人与查尔斯的奸情流言不攻自破,查尔斯的人品被力证,但“造谣学校”的成员们捕风捉影地编撰了几个版本的故事,并将其传遍全城。彼德爵士担心这件事出现在报纸上会惹得尽人皆知,使自己没脸见人,便决定“离开这个地方,永远不要出现在人前”(Sheridan 1988:268)⑤《造谣学校》中译本中没有对应译文之处,均为笔者自译。。这一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不明真相的读者读到报上的文章,很可能会质疑他们的关系,谴责他们道德败坏(《造》 170)。女性话语的抵抗性完全依仗于主流的道德评判标准,女性无法做到完全独立,依然受到男性力量的控制,内在逻辑的矛盾让女性共同体无法摆脱抵抗行为带来的尴尬处境。
这样,在男性话语霸权的重重压制和剥夺下以及女性抗争局限性的影响下,女性共同体覆灭了。在《造谣学校》的收场白中,狄索夫人模仿《奥赛罗》的台词慷慨激昂地替女性发出了最后一声呐喊:“永别了,宁静的心绪!永别了,平和的幸福!/永别了,羽毛装饰的头、垫高的假发,/里面的垫子来自于别处!/令人振奋的下午茶会!——我指纸牌茶会⑥这里的英文是drum,指18 世纪末19 世纪初流行的傍晚茶会、下午茶会,这里对应《奥赛罗》中的“鼙鼓”。,/王牌——最后一墩牌——梅花J——梅花A——国王牌和王后牌!/听,门口敲门的人,有着厚颜无耻的喉咙,/欢迎访客的到来;/永别了!上流社会的名望,/骄傲,盛况,城里五光十色的生活!/永别了,我不再参与你们的狂欢,/狄索夫人的事业就此完结。”(Sheridan 1988:279)
五、结语
谢立丹笔下的一些女性用有利于自己的方式“征调”文字和语言(《情》 153),改变原来的意义和阐释规则,以对抗男性话语的规训。可遗憾的是,这些女性虽凭借流言等增加了曝光度,闯入了男性主导的公共领域,但最终还是落入了男性话语的窠臼,变相维护了男性的话语秩序。这些女性缺乏内在凝聚力,无法形成强大的共同体,女性话语在男性主导的话语场域中举步维艰。女性共同体或自行解体,或被各个击破,女性的声音在喧嚣过后归于寂静,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无声地结束了。然而,“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18 世纪晚期的女性话语之战为下个世纪上半叶的女权主义运动吹响了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