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寓意草》探讨喻嘉言“胃风”思想
2023-01-10钟妮林天慧周茂福江西中医药大学研究生院南昌330004江西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南昌330004
★ 钟妮 林天慧 周茂福(.江西中医药大学研究生院 南昌 330004;.江西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 南昌 330004)
“胃风”一词首见于《素问·风论》:“胃风之状,颈多汗,恶风,食饮不下,膈塞不通,腹善满,失衣则瞋胀,食寒则泄,诊形瘦而腹大。”[1]84从《素问·风论》的行文逻辑看,此处的“胃风”是由外风伤胃所致的病证。但后世对“胃风”的看法并未达成一致,在不同时期不同医籍中,“胃风”所指并不相同,多数指病名,言风冷客于肠胃,出现以消化道症状为主的疾病;部分指病机,如《临证指南医案》中“阳明虚,内风动”[2]5之说。“胃风”的病因及症状表现也未完全统一。病因上,有因外感,如《千金要方》言:“新食竟取风为胃风”[3];也有因内生,如《冯氏锦囊秘录》记载:“胃风之症……此皆好食甘甜之物,膏粱之味,积久成热,因而生风。”[4]症状上,《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强调:“水谷不化,泄泻注下,腹胁虚满,肠鸣,下如豆汁,或下瘀血,日夜无度。”[5]并首次列出“胃风汤”(人参、白术、茯苓、当归、川芎、芍药、桂,粟米)。《圣济总录》补充不思饮食、四肢羸瘦、四肢不合等症状,并针对胃风不同症状各出其方。而《赤水玄珠》中强调呕吐一症,且言“治呕愈呕”[6]。《脾胃论》除载有《局方》胃风汤,还专门举一例,“虚风证,能食,麻木,牙关急搐,目内蠕,面肿”[7],并新列一“胃风汤”(升麻、白芷、麻黄、葛根、柴胡、羌活、藁本、苍术、蔓荆子、草豆蔻、黄柏、当归、炙甘草、姜、枣)。《丹溪心法治要》首列其脉:“胃风脉,右关弦而带浮。”[8]可见,经过历代的补充完善,“胃风”的内涵不断丰富,同时对于临床治疗也有更多的参考性。众多名同方异的“胃风汤”,也是各代医家不断地治疗尝试。
喻昌,字嘉言,号西昌老人,江西南昌新建县人,是明末清初著名医家[9]。《寓意草》是喻昌第一部医学著作,也是中国医学史上较为著名的一部个人自订医案集。有别于其他医案集重在讨论具体方药,此书中作者着重记录了病人的起病情况、病情发展、误治经过及病情转归,详细列出病机治法、辨证思路和用药方法。此书中亦记录了关于“胃风”的病案,体现了喻嘉言对“胃风”的独到见解。兹基于本书中相关医案,分析和探讨喻嘉言对“胃风”的认识及其治疗思路。
1 病例简介
《寓意草》一书中,喻嘉言对“胃风”的认识主要体现在《直叙王岵翁公祖病中垂危复安始末》及《直推王岵翁公祖病后再误贻患》两案。虽分两篇,实为一例的初诊和复诊。患者为一八旬老人王岵翁公祖,发病之初,是偶然因吃饱后受风,出现“忽然一吐,倾囊而出……体中微似发热”,喻氏切诊其“左关之脉甚大”,患者云:“始先中脘不舒,今觉气反攻左。始用梨汁不投,今用蔗浆稍定……口中之味极淡,水到喉管,即注住不肯下行。”[10]54
2 病因病机
思及患者症状:饱餐当风后大量呕吐,微发热,腹中不适,起先中脘,后觉气往左边攻;用梨汁无效,用甘蔗浆稍有好转;口淡,水到喉管不易下咽。喻嘉言认为,“此虚风之候也,以胃中所受之水谷,出尽无留,空虚若谷,而风自内生。”[10]54由于患者饱食当风,胃阳被遏,所入饮食不能正常腐熟反而全部呕出,胃之阴津耗伤;加之患者平素有大便艰难的情况,喻氏认为患者“肠中少血多风”[10]54,土虚木乘,肠中久蓄之风便乘机上入,所以胃中不安,出现“胃风”。由此可知,喻氏所言之胃风,是胃之虚风,是基于患者少血多风的体质,再加上外邪伤胃、胃虚于内,使得胃气主降功能失常,呕吐之后胃中阴津亏耗,喻氏称其为胃“空虚若谷”,致使木失涵养,风自内生。此外,喻嘉言在《医门法律》还提到:“风入胃中,胃热必盛,蒸其津液,结为痰涎,壅塞隧道。”[11]93可见,风入胃中,还能酿生痰涎。
3 病证特点
3.1 病位在中焦,旁涉肝肾
喻嘉言在《医门法律》曾言:“风性善行空窍,水谷入胃,则胃实肠虚,风邪即迸入肠中,少顷水谷入肠,则肠实胃虚。风复迸入胃中,见胃风必奔迫于二肠之间也。”[11]93患者饱食当风,胃经受病,从而大量呕吐,腹中不舒,胃风病位始于中焦胃肠无疑。然喻氏切诊后仅察左关脉甚大,而胃脉反不见病势。“只是上下两旁,心肾肝肺之脉,时时另起一头。”[10]55喻嘉言认为,此“非上下两旁之见病端也,乃中央气弱不能四迄”[10]55,并以“如母病而四子失乳故现饥馁之象”[10]55为喻,确定是中焦失职。而患者自云口中味淡,且水到喉管,又停住不肯下行,喻氏直言是因胃中之气失于运转,才导致饮水后水留喉间,不易吞咽。
至于其脉,喻氏解释到:“风入于胃,必左投肝木而从其类,是以气反攻左而左脉即为之大且劲。”[10]54人身气机循环在于肝从左升肺从右降,同类相召,风入胃后同肝木从于左,所以患者觉脘腹部气攻于左,且切诊时见其左关脉独大。土弱则木横,胃虚则肝动,可见,喻氏已认识到“胃风”与肝之间的关系。叶天士后有“阳明胃虚,肝阳化风愈动”[2]28及“胃汁竭肝风动”[2]18之说,与此不谋而合。
后续患者再经误治,病情迁延,“胃风久炽,津液干枯,真火内燔”[10]57。喻嘉言意用知母一两,人参、甘草一钱以救胃风久炽之真火,则知胃风日久,必当燔灼肾中真阴,所以才重用知母坚阴。
3.2 病理基础为肠中少血多风,胃中津亏气耗
患者岵翁公祖并非第一次召喻嘉言诊治,“春月论耳鸣,冬初以脾约便艰……进苁蓉、胡麻、山药、首乌等,四剂即润”[10]54。所以喻氏断言其素体失于濡润,津亏血燥,“肠中少血多风”。通过更详细地问诊,知患者平素喜欢进食羊肉、河豚之类的辛热厚味,喻氏认为津亏气耗宿根由此深种,其胃中元气早已暗伤。他进一步解释:“盖风煽胃中,如转丸之捷,食入易消,不得不借资于浓味,而不知胃中元气,久从暗耗。设虚风止熄,即清薄之味,尚不易化,况于肥甘乎?”[10]57可见偏嗜羊肉、河豚既是果又是因。阳明本多血多气,然而患者平素喜食辛厚肥甘,脾胃运化负担过重,脾为胃转输津液不足,辛热香燥又耗气伤阴,致使阴虚内热,热极生风。由此推知,肠中少血多风,胃中津亏气耗正是患者“风自内生”的病理基础。
3.3 “变症”诸多
《内经》云:“风者善行而数变,言风之为病无定体也。且胃风病成而变。”[10]56喻嘉言认为,胃风证一旦酿成,就容易产生“变症”,且随时间进展风入里越深,“变症”越多。紧接着他列举了胃风的5 个“变症”。
“一曰风成为寒热。以风气通肝,则木盛而侮脾胃,故生寒热也。”[10]56喻氏在《医门法律》中胃风汤一条下自注道:“风成为寒热,乃风入胃中,而酿荣卫之偏胜。”[11]105胃为卫之气,卫气开阖功能失职,所以见“祖翁前病时每多寒热之候”[10]56。
“一曰厥成为巅疾。厥者逆也,谓胃气逆而上升,成巅顶之疾,如眩晕之类也。”[10]56《素问·太阴阳明论》有云:“阴病者下行极而上,故伤于风者上先受之。”[1]60胃气主降,降无可降故逆而上升,所以在患者身上见“呃逆不休时觉昏晕。”[10]56
“一曰瘅成为消中。瘅者热也,热积胃中,善食而易饥。火之害也。”[10]57喻氏认为:“虚风入胃反能食者,乃风入而助其胃之火热,故比平常食加进也。”[11]111《伤寒论》有云:“阳明病,若能食,名中风。”[12]风为阳邪,胃为燥土,风入胃中,两阳相合,胃气从阳化热因此消谷更甚,且患者平素喜食羊肉河豚,所以胃中素有积热而多欲食。
“一曰久风为飧泄。言胃中风炽,飧已即泄,不留停也。”[10]57喻氏认为出现泄泻,是“风已入于里”[11]105,木邪克土,中焦失职,即使患者平素便秘,罹患胃风证后也会出现一日泄下数次。
“一曰脉风成为疠。言胃中之风,酝酿既久,则荣气腐而不清。肌肉之间,渐至溃烂。以胃主肌肉也。”[10]56喻氏在《医门法律》中补充道:“脉风成为疠,然人之营血正行于十二经脉之中也。”[11]102疠,则意味着有“荣气热胕(腐)”[1]83,《素问·生气通天论》言:“营气不从,逆于肉理,乃生痈肿。”[1]5《阳明脉解篇》亦云:“阳明主肉,其脉血气盛,邪客之则热”[1]61,热盛可见肉腐。对于此,喻氏举例患者“四末及脉道之间惯生疮疡”[10]57为佐证。
从王公祖一例中可看出,胃风一证若失治误治,可演变为消渴、眩晕、飧泄甚至外科疮疡,重视胃风初起症状并及时予以正确治疗,尤为必要。由此亦可见喻氏四诊之细致,全面联系患者前后病史病症从而诊断治疗,此种谨察细微的精神也值得临床医生学习。
4 治疗
4.1 初救胃津
初诊之时,针对患者前后症状,喻嘉言断其为胃风,“以甘寒一派之药定方,人参、竹沥、麦门冬、生地黄之属”[10]55,先安抚中焦已伤之胃津。又因风入胃中,蒸灼胃津,可结为痰涎,初诊服甘寒药后,患者“腹中呱呱有声,呕出黄痰少许,胸中遂快”[10]55,痰出当是病情向好之征。后世叶天士曾云:“风淫于内,治以甘寒。夫痰壅无形之火,火灼有形之痰,甘寒生津,痰火风兼治。”[2]10故可存胃阴以治胃虚风动。后喻氏欲再以四君子汤健脾益气,运转中焦气机之枢纽以善后,然而患者猝然更医,几番误治,为后续病情埋下祸患。
4.2 久救肾阴
喻氏复诊之时,患者已遭多番误治,出现频繁呃逆甚至昏厥。发表剂、苦寒剂以及大量甘温的参术剂,前后种种既伤胃气,又大耗阴津。喻氏言其“胃风久炽,津液干枯”[10]57,致使“真火内燔”,宜用“知母一两、人参甘草各一钱”,并且他预计“日进二剂”病情即会好转。但是患者最终听信他医谬论,“连进参术大剂,顷刻气高不返而仙逝”[10]57。虽未见最终疗效,但亦可窥见喻氏治疗思路。“知母苦寒,气味俱厚,沉而下降,为肾经本药……泻有余之相火”(《本草通玄》),此处喻氏只少佐人参、甘草益气和中,关键在于重用知母以泻相火救肾阴,从而达到胃肾同治的目的。
4.3 “变症”则随其偏颇而治
喻嘉言在治疗此例病患时,由于患者配合度不高,致使治疗束手束脚,对此治疗思路曾有所中断,但喻氏在《医方集解》中对胃风“变症”的治疗方药有所补充。他解释到,“风成为寒热”是因为风入既久,胃气虚衰,从而导致营卫偏胜,出现寒热之势,所以他主张“以人参为君,臣以麻黄、川芎,佐以独活、细辛,使以甘草”[11]105,补胃中元气兼以祛风,通过和荣卫收到解外之效;针对“瘅成为消中”,喻氏言“(《脾胃论》)胃风汤,正驱胃风使从外解之药”[11]105,他认为此种变症正是因“风生其热”[11]104,故而患者能食善饥,所以可只治胃风而不用特意治胃热,因为胃热必定会随风外解。不过他也指出:“此方但治其风,不治其火热。”胃热严重者,“必于竹沥、麦冬、花粉、葳蕤、石膏、生地、梨汁甘寒药中,加入升麻、葛根、甘草为剂,始克有当。”[11]111而胃风日久导致飧泄,喻氏认为“风已入于里,又当用人参为君,桂枝、白术为臣,茯苓、甘草为佐使”[11]105,健脾益气,运转中枢,运化内湿,尤以桂枝助力,从而驱其风于内。
5 相似证比较
5.1 胃风与夹食中风
武之望在《济阳纲目·中风篇》云:“食后曰胃风,又名夹食中风,久则为下。”但从喻嘉言对胃风认识的判断,二者并不相同。夹食中风与胃风虽都有饱食后当风的致病因素,病初起都以胃肠道症状为主,但不能混为一谈。夹食中风当参夹食伤寒,为外感病。喻氏在《寓意草》中认为,治疗夹食伤寒正证当用五积散,发表温里,表里同治;若患者已遭误治,邪已入内,治疗上则先以理中汤温运中焦,促进脾胃功能运转,使前误用之药和食积疏通(吐泻),再从伤寒论治[10]7。而对于胃风,喻氏认为此为“虚风”,并言:“风邪从外入者,必驱之使从外出,然挟虚者,非补虚则风不出。”[11]99因此虽有受风病史,但治疗宜从补虚入手,尤忌发汗攻下,耗伤津液。
5.2 胃风与中风
仲景首先提出中风病名,认为其病因为“内虚风中”[13],这和喻嘉言所谓的胃风具有相同病因。喻氏曾在《医门法律》言:“(风)中腑必归胃腑,中脏必归心脏也”[11]93。胃为六腑总司,且胃之大络入心,而心为神明之主。胃风可酿生痰涎,若痰涎壅盛,堵塞心窍,即可出现中风重症——“不识人”。另外胃风的变证之一“厥成为癫疾”也与中风密切相关,喻氏认为“癫疾”可体现为眩晕,而眩晕为中风之渐,故胃风失治,可继发中风。国医大师徐景藩[14]曾指出:“遇到中年以上卒然呕吐的患者,要考虑到内风的可能……临床上不少中风初起正是表现为卒然呕吐,随之而出现眩晕、肢麻,口眼歪斜、半身不遂甚至神昏、不语等症状。”因此需要重视胃风的早期治疗,不能笼统认为其只是胃腑之病而放松警惕。
6 结语
喻氏对胃风的认识在吸收各家所长的基础上,结合临证另有新见,不仅发展创新胃风的治疗思路,其基于《内经》提出的胃风五大变证,也警示医家重视胃风预后传变。随着现代医学研究的深入,“脑肠轴”的概念被提出,基于分布在大脑和胃肠道中的肽类物质关系,现代医学认为中枢神经系统与胃肠道之间具有神经、内分泌、免疫、肠道菌群等多个环节的双向调节的通路。韩氏指出,从中医学“胃风”角度入手治疗脑梗死等神经内科相关疾病常取得满意的疗效[15]。脑梗死多归于中医内科学“中风”范畴,在尚未有微观科技支撑的古代,喻氏别开生面地指出胃风与中风的关系以及胃风的发展和预后,实属对传统中医基础理论的继承创新。另外,从喻氏对胃风病机的看法上体现出对肝胃关系的认识,和叶天士所提出的胃虚风动、通过存胃阴以熄肝风之法一脉相承,可见其对后世医家影响深远,也对整个中医学理论体系的完善和补充做出巨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