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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苏轼文艺作品中的“酒神精神”

2023-01-10李慧杰

关键词:酒神束缚尼采

李慧杰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酒神精神”是德国哲学家尼采在其著作《悲剧的诞生》中提出的一个美学范畴。“酒神精神”实际上就是一种“醉”的精神,它使人在酣醉的精神状态下摆脱个体化的束缚,进入一种与原始自然融合的状态。肯定生命,连同必然包含于其中的痛苦与不幸,并且对于生命的痛苦与不幸进行超越,从人生的悲剧中获得审美快感,这是尼采“酒神精神”的要义。我国宋代文人苏轼几经贬官流放,又屡遭失去至亲至爱的打击,可以说,他的生命历程充满了痛苦与不幸。然而,苏轼并没有因此而厌弃生命,而是执着于现实人生,用超然的姿态来面对生命中的苦难与不幸。苏轼的这种人生态度和尼采的“酒神精神”不谋而合。苏轼不仅在日常生活中践行着这种“酒神精神”,而且将这种“酒神精神”渗透到他的文艺创作中,特别是他的诗词创作中。

一、对痛苦和不幸的超越

按照叔本华的观点,人生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比如他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书中就曾说:“我们看到这些现象也无不经常在痛苦中,没有持久的幸福……我们看到的追求挣扎都是到处受到多重阻碍的,到处在斗争中。因此,这种情况存在一天,追求挣扎也永远就要被看成痛苦。追求挣扎没有最后的目标,所以痛苦也是无法衡量的,没有终止的。”[1]尼采继承了叔本华的悲剧人生观,但是又对其进行了改造。尼采不回避人生中的痛苦和不幸,承认人生的悲剧性的本质,但和叔本华不同的是,他更强调在“酒神精神”中对悲剧性人生进行超越,并且在超越的过程中获得审美快感。尼采所说的“酒神精神”的潜台词就是“就算人生是幕悲剧,我们也要有声有色地演这幕悲剧,不要失掉了悲剧的壮丽和快慰”[2]79。可以看出,尼采对于现世采取的是一种积极肯定的态度,这是对叔本华的悲剧人生观的发展。尼采的“酒神精神”强调直视人生中的痛苦和不幸,并对其进行超越,这种精神在苏轼的文艺作品中有着明显的体现。

苏轼在21岁时和弟弟苏辙一同离开故乡四川到京师开封参加科考,在这次科考中,苏轼一举成名,从此踏入了仕途。苏轼初入政坛时,凭借着自己的才华和学识受到了朝廷重用。然而,由于官场的明争暗斗,苏轼屡遭迫害和排挤,先是由于“乌台诗案”被流放到湖北黄州,随后又由于新党打击被流放到了惠州、儋州等地,在一路的颠沛流离中,他的亲人也相继去世。仕途的不得意加上至亲至爱的离世,苏轼逐渐感受到了人生的无奈和世事的悲凉。这些刻骨铭心的经历和感触沉积在苏轼的内心深处,直接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我们读到苏轼的一些文艺作品,特别是诗词作品时,往往能直接感受到他心底的孤寂与悲凉。比如,他的《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3]120。

“缺月”“漏断”“幽人”这些意象带给人一种清冷、悲凉之感,“独”“孤”“寒”“寂寞”“冷”这些字眼更是直接传达出了苏轼内心的悲凉。这种悲凉是苏轼前途迷茫之悲,也是作为一个异乡人的思亲之悲。这种悲是发自内心的,是刻骨的,所以读起来字字泣血、句句含泪,仿佛能够掐出情感的汁液来。

面对人生的痛苦和不幸,苏轼并未妥协。面对生活的屡次捉弄,苏轼虽难免会有失落悲伤之语,但他的作品传达给读者更多的还是乐观积极的人生态度。比如,他在《东坡》一诗中说:“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锵然曳杖声。”[4]179这句诗的大意是:不要嫌弃凹凸不平、坎坷难走的坡路,我就喜欢拐杖敲击在岩石上发出的这种清脆响亮的声音。在被贬南蛮时,他在《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中说:“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已轻莼鲈。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4]225虽然被贬到蛮荒之地,苏轼仍然不以为意,反而自得其乐。这些作品展现了苏轼超脱豁达的人生态度,而把这种对痛苦和不幸的蔑视态度表达得淋漓尽致的莫过于那首《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4]52。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直接表达了苏轼对苦难人生的蔑视态度:瓢泼大雨冲刷叶子的声音不要去听,在大雨中一边高歌一边漫步未尝不可。“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道出了苏轼不向苦难和不幸生活屈服的最强音,苏轼仿佛是一位带着匕首的勇士,向生活中的痛苦和不幸直接宣战。这首词的最后一句“也无风雨也无晴”则使全词的情感得到了进一步升华,把苏轼在困境中的超然洒脱、宁静平和的心态呈现了出来。

苏轼在面对人生的痛苦和不幸时采取的这种不妥协、超然的态度,符合尼采“酒神精神”的要义。苏轼正是在“酒神精神”这样一种“酣醉”的状态中达到了“忘我”“忘物”的精神境界,在这种人生境界中,苏轼摆脱了个人荣辱得失的束缚,也超脱了现实世界的束缚,保持着独立的人格。也正因如此,在面对现实的苦难时,他能够做到超然豁达、处乱不惊,踏着苦难拾级而上,并且从中获得一种审美快感。

二、肯定生命的意义与价值

叔本华宣扬悲观主义,认为生命是虚无的、无意义的,在论述悲剧时他直接表达了对生命的否定态度:“悲剧把个体生命的痛苦和毁灭显示给人看,其作用是使人看穿作为现象的个体生命及其欲望的徒劳无益,进而看穿现象背后的自在之物即宇宙生命意志的虚幻性和自相矛盾,从而清心寡欲,乃至放弃整个生命意志。”[2]71尼采受到了叔本华的影响,不回避人生的悲剧性本质,然而与叔本华不同的是,尼采肯定生命,强调生命的本能欲望和创造力,这些都是他的“酒神精神”的重要内容。

综观文学史上的一些名家、巨擘,在他们身上往往能够解读出尼采的这种“酒神精神”,苏轼就是其中的一位。苏轼一生屡次遭受命运的打击,但是即使身处逆境,他也没有否定生命的意义,而是积极面对生活,珍视和肯定着生命的价值。苏轼对于生命的肯定态度不仅体现在他的日常生活中,而且贯注在他的创作中。在苏轼的作品中往往能感受到他对生命的关怀和热爱,即使是在绝望处境中发出的悲痛言论,也往往凝结着他对生命难以言说的执着和深情。也正因为如此,苏轼的作品才有着经久不衰的生命力。

苏轼对生命的肯定与珍视的态度主要还是体现在他的诗词作品中。比如,他在《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中说:“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5]1074这一句是说:寻春的人像是秋雁南飞一样准时,而过往的岁月却如一场春梦一般,醒来了无痕迹。苏轼在这一句中流露出对于生命的短暂易逝的惋惜和忧惧,从侧面表现了他对于生命的肯定和珍视。

苏轼也不乏一些格调高昂的作品,比如,为我们所熟知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3]135-136。

在这首词中,苏轼肯定了历史中那些英雄人物的积极作为和张扬个性,也肯定了他们的丰功伟绩。整首词的格调慷慨激昂,涌动着昂扬向上的生命活力,流露出苏轼对于生命的肯定态度。比如,在《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中,苏轼说道:“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3]129只有在意识到死亡时,才会把生命看成是一去不复返的矢量,苏轼把生命和流水做比较,暗含着他对生命流逝的感慨。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苏轼并没有停留在伤春悲秋上,而是认为不要因为年老就否定自己的生命,不要每天长吁短叹,门前的流水还能往西流,所以老年人也要像少年那样积极作为,把握现世。在《江城子·密州出猎》一词中,苏轼把这种对生命的肯定态度发挥到了极致: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3]103。

在这首词中,“狂”“卷”两字把作者个性张扬、充满创造力和活力的生命状态展露无遗。其中“鬓微霜,又何妨”一句与《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中“休将白发唱黄鸡”一句有异曲同工之妙,表现了中国古代文人老骥伏枥、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由此可见,苏轼的文学作品,特别是他的一些诗词作品,或激昂,或沉郁,都蕴含着他独特的生命体验,饱含着对生命的留恋和深情,他的那种肯定生命与现世生活、张扬个性的乐观进取的人生态度恰恰是尼采“酒神精神”的一个要义。

三、突破个体束缚而复归自然

尼采提出“酒神精神”主要依据的是对希腊酒神秘仪和悲剧艺术的理解。尼采认为,相关传说中酒神的肢解表明,个体化的状态是一切痛苦的根源和始因,所以要通过肢解摆脱个体化的束缚。然而,“对于个体来说,个体的解体又是最高的痛苦。在酒神状态中,个体所经历的正是这解体的痛苦”[2]70。从这里可以获知,个体解体的过程是一个极端痛苦的过程。“然而,由这种最高的痛苦却解除了一切痛苦的根源,获得了复归原始自然、与世界本体融合的最高的欢乐。”[2]70也就是说,冲破个体的束缚的过程虽然是痛苦的,而且这种痛苦是最高的痛苦,但是冲破这种束缚时,我们将消除一切痛苦的根源,“我们在短促的瞬间真的成为原始生灵本身,感觉到它的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乐”[2]57。这就是尼采所说的“最高快乐”。尼采的“酒神精神”强调突破个体束缚、与原始自然融合、恢复生命本真状态的思想在苏轼作品中也有着明显的体现。

苏轼空怀报国之志而被阻隔在主流社会之外,再加上亲人离世,他深感世事凄凉。他在颠沛流离中留下了许多表达内心凄凉苦楚的诗词,比如,他在《江城子·前瞻马耳九仙山》中说:“人事凄凉,回首便他年。”[4]30在怀念亡妻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中也曾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3]100在因“乌台诗案”即将面临骨肉至亲阴阳相隔时,他创作了《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其中有这样的诗句:“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5]976通过这些作品能深刻地感受到苏轼内心的绝望与悲凉。

面对令人伤心失望的现实,苏轼积极地寻找精神出路。他深刻地体会到,执着于蜗角功名、蝇头微利只会使自己为外物所累,徒增许多烦恼,于是他开始超脱外物对自身的束缚,回归生命的本真状态,使心灵获得真正的安宁。尼采的“酒神精神”否定个体化的束缚,强调冲破这种束缚,回归生命的本真,在与原始自然融合的过程中获得最高快感。可以看出,苏轼的这一精神出路与尼采的“酒神精神”的这一要义也有着一致性。

苏轼在这种“酒神精神”状态下,突破了个体的束缚,内心变得虚静空明,成为映照自然万物本来面目的“灵台”。在这一“灵台”中,人与自然之物得以直接相对,因而能感受到自然之物的勃勃生机,这在苏轼描写景物的作品中有着明显的体现。比如,他在《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一词中说:“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3]129这句对景物的描写充分展现了大自然的生机:山脚下新发的兰草浸润在溪水中,松间沙路被冲刷得一尘不染,淅淅沥沥的暮雨伴着声声布谷叫声。再比如,在《浣溪沙·软草平沙过雨新》一词中,苏轼通过“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4]38一句写出了在春日照耀下植物的欣欣向荣、一派生机。苏轼在观赏这些自然景物时摆脱了功利之心,所以能使这些景物映现在“灵台”之上,并对其作审美观照。

另外,苏轼观照自然景物时排除了功利性因素的干扰,摆脱了形体和一些异己力量的束缚,消弭了个体和世界本体的界限,打开了人与自然万物之间的屏障,进入一种主客一体的境界,这种境界即庄子所说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6]的境界。在这种境界中,物我之间的分别消失了,人与自然合而为一,所以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在《海棠》一诗中,苏轼写道:“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4]180大意是说:袅袅的东风吹动淡淡云彩,花朵的香气融在了朦胧的雾里,由于害怕夜深了花朵睡去,就燃着高高的红烛来观赏海棠花的盛开。在这首诗中,苏轼写出了物我合一的状态:花被“人化”了,人也“物化”了。这实际上就是作者苏轼在欣赏花的过程中与自然融合,对自然作出审美观照的结果。

在苏轼的作品中,最能体现他突破个体束缚,复归自然状态的,莫过于他的《赤壁赋》一文。在《赤壁赋》的最后一段,苏轼说:“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4]269这段话大意是:你知道那水和月吗?不断流逝的时光就像这江水一样一去不返;月亮时圆时缺但是并没有增加或减少……天地之间事物都有其归属,不是自己的,一分一毫也得不到。只有江上的清风与山间的明月,送到耳边就听到声音,映入眼帘便成景色,不会有穷尽的时候,这是造物者的恩赐,我们都能享用它。

苏轼在一生流离中感受到了个体生命的脆弱和短暂易逝,而在欣赏自然的过程中感受到了一种生生不息的力量,不管人世如何变迁、岁月如何更迭,江上的清风与山间的明月这些自然界的事物都不曾真的逝去。自然界的景物荡涤了苏轼的胸怀,使其心灵摆脱了种种束缚。正是由于摆脱了外界的种种束缚,他才得以恢复生命的本真状态,得以与原始自然融合。在与原始自然融合的过程中,他感受到了一种精神的快慰,而这种精神的快慰就是尼采在其“酒神精神”中所说的“最高快乐”。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对这种个体与原始自然相交融而获得“最高快乐”的状态进行过描绘:“在酒神的魔力之下,不但人与人重新团结了,而且疏远、敌对、被奴役的大自然也重新庆祝她同她的浪子人类和解……人轻歌曼舞,俨然是一更高共同体的成员,他陶然忘步忘言,飘飘然乘风飞飏……”[2]31人在与原始自然融合的过程中获得了精神上的狂欢,具体表现为“轻歌曼舞”“陶然忘步忘言,飘飘然乘风飞飏”,这种状态与苏轼在《赤壁赋》中描写的“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4]269的状态岂不是一致的?

四、结语

“酒神精神”是尼采美学和文艺思想的核心范畴。对于这一范畴,历来就有很多学者进行研究。苏轼作为我国宋代文坛的巨擘,后世更是从多个方面对他进行过研究。本研究从尼采的“酒神精神”这一西方美学范畴着手,对苏轼的文艺作品进行分析,发现在苏轼的文艺作品中体现出来的精神境界和尼采的“酒神精神”有着诸多一致之处。尼采的“酒神精神”肯定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同时肯定了生命中的痛苦和不幸,主张直视生命的悲剧性本质,并对其进行超越。另外,尼采的“酒神精神”认为,只有突破个体的束缚,才能回归生命的本真状态,进而实现与原始自然的融合,感受到最高的快乐。尼采“酒神精神”中的这些思想内容与苏轼的作品特别是一些诗词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思想有着一致性。当然,对于苏轼及其作品的研究还有着诸多的切入点,这还有待于学者们的不断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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