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音乐教学散记两则
2023-01-10冯存凌
冯存凌
大学教育,尤其是艺术类专业教育是一个传授专业知识和技术的过程,也是一个深化和创新学科理论、历练和提升专业技能,最终建立自我认知,完善自身思想建构并服务于社会的过程。在此过程中,教学活动作为核心环节,决定着教育目的能否实现,而教师作为教学互动双方之一,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教学效果。先贤云: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事实上,教师不仅要传播真理良知、提升学生的思想境界、纾解困惑疑难,还以自己特有的人格、品质直接影响和感染学生,帮助后者形成自我——学术认知和为人处事的方式,所谓“言传身教”就是这种教育方式的直接体现。
笔者从教三十余年,虽天性愚钝、学识浅陋,但年轻时也曾负笈西东,承惠于中西多位先生。今天命已过,追忆往昔,感慨良多,故采撷二十余年前德国学习经历两则与同人分享。
言念君子,闻其如玉——彼得-米夏埃尔·里姆教授的艺术化教学
彼得-米夏埃尔·里姆(Peter-Michael Riehm, 1947——2007)教授是笔者留学德国时认识的第一位老师,时任卡尔斯鲁厄音乐学院音乐理论(musiktheorie)——相当于我国的作曲技术理论——专业负责人。为了准备音乐学院入学考试,了解相关考试内容,我鼓足勇气,用当时尚且生硬蹩脚的德语直接和他电话约见。
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音乐学院主楼地下室的餐厅。记得当我进入餐厅,在一群“外国人”中茫然寻找时,一位带着金丝眼镜、须发花白蓬松且似曾相识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他是一个看似威猛粗犷实则温文尔雅的长者:中等身材体态微胖,身着灰色西服便装和黑色衬衣长裤,敞开领口没有系领带。他询问并确认了我之后主动握手,邀请我入座并准备了一杯咖啡。
对于一位仅仅在外国语学院德语强化班业余学习过800学时,几天前刚到德国的外国人来说,这次谈话是温馨且困难的。里姆教授认真耐心地听我介绍了自己的专业经历和学习意愿,随后回答了入学考试的内容和要求,爽快地答应了我随他学习的请求并邀请我旁听他的音乐分析课程。当他看到我因不熟悉音乐学院建筑布局——音乐学院共有三个教学区,除主校区外还有散落在市内两条街道上的三栋教学楼——而对上课地点一脸困惑时,即刻拿出笔纸画出示意图并详细解释。在整个谈话过程中,里姆教授混合运用德语、法语、意大利语、英语、手语、笔谈等十八般武艺,始终不慌不忙、细致耐心:他的声音清晰柔和,态度友好温润;他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尽力理解并讲述,蓝灰色的双眸里写满艺术家特有的淳朴、真诚和热情。
旁听里姆教授的授课是一种享受。无论是帕靳斯特里纳的弥撒曲,巴赫的众赞歌、赋格曲,贝尔格的艺术歌曲,还是海顿、莫扎特、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舒曼的《动物狂欢节》,抑或是门德尔松、勃拉姆斯的弦乐四重奏,任何音乐作品在他手中都像举世罕见的珍宝,而他就像资深收藏家、鉴定师一样品鉴其形式特色和艺术内涵。
里姆教授的音乐分析课很少使用音响设备。每次上课前,他都按照上课人数复印并分发乐谱,然后直接奏唱并分析讲解。尽管他主要从事理论研究和教学,但他的音乐实践技能却相当精深。他就像掌握了某种魔力一样让钢琴这件乐器突然“消失”,留下的只有音乐和诗意的表达。多年后我才知道,里姆教授早年毕业于卡尔斯鲁厄音乐学院,上学期间主修钢琴和作曲。他的钢琴演奏风格比较典雅,快速乐句在他手下就像一条条珍珠彩带一样飞舞飘荡,浓淡各异的和声时而像傍晚莱茵河上的水雾般“粘稠”,时而又像万里无云的天空般透亮,而其中的每个音符却又异常圆润清晰。他还是一位很好的抒情男高音:当他演唱时,轻柔纯净的歌声与钢琴融为一体,带领大家进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可望而不可即的艺术世界。如果你继续聆听可能就会产生一种错觉:他既不是用钢琴演奏,也不是用嗓音演唱,而是在明晰音乐肌理、透析音乐内涵的基础上,用“心”和“爱”去表达、沟通。
里姆教授的语言风格非常独特,这是建立在广博知识基础之上,经过全面且严格的专业训练后形成的一种严谨清晰、极富分寸感的诗意言说。他的研讨课(seminar)经常由一首诗歌、一幅画作或者一段引文导入,通过某种方式直接触发听众的情感,并让人产生一种特殊的效果:这些词语在他的内心自由地流淌,他的声音和措辞又源自一种极其熟悉、亲密的文化语境。他是熟记了它们?还是像呵护着一团小小的火苗般拥有它们?当人们重新阅读这些导引时,里姆教授的面容、语调和措辞会再次浮现,又再一次将人们带入熟悉而亲切的音乐语境中。当他朗诵歌词时,诗意盎然的词句在缓急交错的呼吸间起伏奔涌,而他就像一位诗人带领着朋友们进入自己的艺术世界;讲解结构脉络时,他时而阐述谱面事实,时而自问自答,有时“满脸疑惑”,有时又“恍然大悟”。无论何时,他总是细致耐心、温润优雅。在他的讲授中,烦琐艰涩的德语竟然如此自然优美、生动感人,貌似呆板枯燥的音乐技法结构原来这样精妙入微、丝丝入扣。他的授课不是单纯的知识传授,而是通过“心”和“爱”的交流,来激发听众的独立人格和自主思考。
我跟随里姆教授学习了近一年的时间。当他得知我在卡尔斯鲁厄大学音乐学专业注册后非常高兴,但我们的见面也渐趋稀少。我毕业回国后,在上海音乐学院随钱亦平教授读博期间,从卡尔斯鲁厄音乐学院网站得知他于2007年1月20日去世,时年不满60周岁。
在此后的20余年里,与里姆教授一起的点点滴滴经常浮现在眼前。我不断反思,是怎样的生活经历、知识储备、学术认知和教育追求造就了这样一位教师?直到有一天,当我看到一篇纪念文章时突然醒悟,为什么初见时我对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篇文章的题目摘自荷尔德林的诗句“来吧朋友!敞开心扉”:
在某些时候我们会想起舒伯特的肖像,这是一位生活在20世纪的舒伯特,但是他的外貌却几乎没有随着这个业已改变的时代而变化。永远是同样的装束:深色的服饰,独特的金丝小眼镜,妥帖自然的胡须和发型。他的声音清新开朗,直率坦承,真诚友善:
“来吧朋友!敞开心扉!虽然天色阴郁,尽管天幕低垂紧锁万物。群山隐匿主峰不见,空寂的山林只有歌声飘荡。”……他的声音柔和明亮,令人惊异的明亮;他的语调富于变化,在轻快的语言风格中,荷尔德林的词句在他的唇齿间似乎成为刚刚发现的珍宝,他吮吸着,品味着,聆听的人都会相信这是即兴演讲或者自发的情感表露。眼前的一切都内化为他的财富:他带领着朋友们一起,心心相亲,被爱拥抱。①
里姆教授外表上是一位安静且自制的人,但他的精神世界一直在漫游和探索。他认为,与不同文化圈的联系越紧密,个人自身的文化修养就越发重要,他自身的努力和知识结构也证明了这一点:他不仅在音乐领域造诣颇深,在哲学、诗歌、教育学、人类学等诸多领域也有很深的研究。他的音乐教育目标和理想——使人成为一种全面且广博的存在——带给我深刻的启发和思考。
里姆教授不仅是一位深孚众望的音乐理论家和音乐教育家,还是一位成果丰硕的作曲家。他生于卡尔斯鲁厄,大学毕业后在图宾根担任过10年中小学音乐教师,随后在斯图加特瓦尔道夫教育学院任教十余年,期间曾在巴黎访学。1992年被卡尔斯鲁厄音乐学院聘为音乐理论教授,2002年参与创立了旨在促进不同国家和地区文化理解的卡尔斯鲁厄国际音乐教育学会。2011年,在他逝去四年之后,斯图加特瓦尔道夫教育学院成立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彼得-米夏埃尔·里姆研究所”(PMRI)以示纪念。
沉稳严谨、一丝不苟——齐格弗里德·施马尔茨里德教授的古典式教学
齐格弗里德·施马尔茨里德(Siegfried Schmalzriedt)教授是卡尔斯鲁厄音乐学院副院长兼卡尔斯鲁厄大学音乐学研究所所长,也是我的学位论文指导教师。施马尔茨里德教授身材不高,略显消瘦,紫红色的脸颊在花白的短发和胡须之间异常显眼。他是一位严谨而又繁忙的教授,只有在答疑解惑的时候,才能从镜片后纯净凌厉的目光中感受到他沉稳睿智的内心。施马尔茨里德教授生于斯图加特,早年在图宾根、博洛尼亚和巴黎学习音乐学、浪漫主义哲学、比较文学,之后在弗莱堡大学担任音乐学家海因里希·艾格布莱希特的助手,协助编纂 《音乐术语词典》(Handwörterbuch der Musikalischen Terminologie)。他曾担任卡尔斯鲁厄马克斯·雷格尔研究所和卡尔斯鲁厄亨德尔协会主席,创建了卡尔斯鲁厄城市音乐志促进会并担任主席。
卡尔斯鲁厄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音乐学专业的主干课程包括西方音乐断代史、作曲家与音乐作品研究等,授课形式分为讲授课(vorlesung)和研讨课等。施马尔茨里德教授的研究重点之一是巴洛克音乐,他讲授巴洛克音乐史和蒙特威尔第的歌剧创作。
从上课形式和风格来看,施马尔茨里德教授的授课是名副其实的“讲授课”:每次上课前他打开皮包取出一厚沓讲义,然后坐下开始宣读;在整个讲课过程中,除了展示各种资料或者播放音响外几乎不起身;他宣讲的声音不大,思路清晰且表述严谨;除了下课前预留的常规答疑时间外,上课期间也从不与学生交流。他的授课风格不属于生动活泼的类型,也不追求形式是否多样,但其授课内容之系统严密,学术观点之新颖独特是毋庸置疑的。他更像一位传统意义上的德国大学教授,严谨的学术、繁杂的行政管理和社会活动及日常生活被严格区分为多个不同的“世界”。
在德国,每位教授除了正常上课外,每周还辟有1—2小时的接待时间(sprechstunde),且预约者优先。由于施马尔茨里德教授在研究教学之外还承担大量行政工作和社会活动,因此学生每次约见他前都必须致电系办公室进行预约。不知是否他有特殊要求,每次预约时,教学秘书都会根据学生的要求给出预约时段,起止时间精确至分钟,如果接待时间已经排满,那么则顺延至下周。和他见面务必准时到达,最好提前5—10分钟排队等候,但奇妙的是无论前边排有多少人,每位学生总能在自己的预约时段得到接待,误差基本不超过5分钟。
与施马尔茨里德教授的约谈经过大抵如此:他首先会和进入办公室的学生握手致意,然后询问并记录需要解决的问题,随即开始讨论并给出建议。如果问题较多或者比较复杂导致时间不够,则在接待完最后的预约者之后继续讨论,或者重新预约时间,重要的是不能耽误每位预约者。谈话结束后,他会将学生送至门口握手道别,然后召唤下一位进入。这就是每个学生均能在预约时间得到接待的“奥秘”。
我在完成课程学分和他探讨毕业论文选题时,原本想法是研究勋伯格自由无调性时期的音乐创作,但施马尔茨里德教授不赞同我的思路。原因在于,他指导的一位韩国博士生此前不久刚刚完成围绕勋伯格钢琴作品的学位论文,文中充斥的音级集合、序列组织等数理计算令他非常疲惫,因此他更愿意避开这一课题稍事休整。他建议我重选课题或者调换论文导师,也可以与莱纳·史施姆(Rainer Schmusch)博士讨论选题。我最终的学位论文《奏鸣曲式在舒伯特作品中的运用——以三首钢琴奏鸣曲为例》就源于后者的建议。
从选题至论文完成大约持续了一年时间。前半年搜集和阅读文献,后半年集中精力写作。应该说,写作的半年时间是一段如炼狱般的日子。对于一个刚刚接触过4年德语的成年人来说,大量阅读德文专业文献已经相当困难了,用德文来写作100页左右的论文简直就是一种折磨。没有捷径,只能迎难而上。我的办法就是每天写作一页,完成了才能休息。近半年的写作几乎就是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的翻版:每天十点起床,简单早餐后开始阅读;中午一点出门散步半小时,下午开始写作;简单晚餐后,修改下午写作的内容或者继续写作,直至凌晨,甚至通宵达旦。德国的冬日非常阴郁,太阳从十点多升起到下午三四点就会落山,每天在窗前闭目冥想、享受片刻的暖阳是一天中最为惬意的时间,既可以缓解压抑的心情,也可以补充维生素D。
经过半年多的“炼狱”,论文终于完成,按照学校的要求须打印提交三份。约一个月后接到学校通知:准备参加笔试和口试。
笔试内容为闭卷考试,在4小时内写作12页以上的论文,题目自定。由于卡尔斯鲁厄大学这届音乐学专业只有我一个毕业生,因此笔试就在施马尔茨里德教授的办公室进行。当我按约定时间进入办公室时,他已经清理好办公桌在等我,而他还要参加一个会议,我写完后锁门离开即可,桌上有茶叶、咖啡,可以自由取用。这篇论文就是我日后发表的《无调性音乐的产生》。
笔试通过后是时长1个小时的口试。该考试由三位教授和一位秘书参加,施马尔茨里德教授担任主席,考试内容是就音乐史、音乐家、音乐作品和音乐美学等四个领域的内容即兴讨论。对于德语口语表达能力有限的外国学生而言,这是毕业考试中最困难的环节。原因在于,一是考试范围很广,难以预先进行针对性准备;二是现场提问后没有准备时间,需要即刻回答,这就要求学生具备良好的反应能力和口头表达能力。和平时一样,施马尔茨里德教授的问题异常清晰尖锐,但其交谈方式却相当温和。值得欣慰的是,我的表现得到了教授们的认可。
考试结束后,我没有等待毕业仪式就直接回国,毕业证、学位证和一份毕业论文稍晚才邮寄到我手中。尽管我在提交前和同学、朋友一起反复校订了学位论文,但在寄回的论文中,还是从头至尾详细标注了从拼写、语法到格式、文献等方面的问题。从笔迹推断,这是施马尔茨里德教授审阅的文本。
也是在上海读博期间,施马尔茨里德教授于2008年12月9日去世,仅仅在他退休后两年,享年67岁。短短两年时间,在上海的两个严冬里我痛失了两位老师。春来冬去,世事沧桑;落花流水,逝者如斯。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两位老师的身影已然远去,但他们真诚的目光和深邃的文字却如同晚星一般,照亮着莘莘学子的求索之路。
注 释
① Stephan Ronner,Komm! ins Offene, Freund! ... Peter-Michael Riehm (1947-2007)[EB/OL],http://pmri.de/_downloads/Peter-Michael_Riehm.pdf(2020-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