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同危机下的文化觉解:俄罗斯文化哲学的当代进路
2023-01-09杜宇鹏
◎杜宇鹏
哈尔滨工程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哈尔滨150001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哲学将向何处去?这一问题引发了当代俄罗斯哲学界诸多学者的严肃思考和广泛争论。争论的主题主要包括如何看待传统哲学、如何反思苏联哲学、哲学在当前俄罗斯意识形态“真空”境遇中扮演何种角色等。近年来,上述争论的焦点越来越集中于文化问题,哲学家们非常强烈地意识到“认同危机”在思想文化领域愈演愈烈,他们努力探索当前俄罗斯的文化认同、文化使命以及民族文化特殊性等问题。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俄罗斯哲学理论范式的转换。一般来说,哲学理论范式转换与其所属的社会历史文化发展状况相关联,在社会经历转型或重大变革时期,哲学理论范式往往也随之发生转换。俄罗斯哲学当前就深处这一思想境遇中,即在后苏联时期文化认同危机背景下,俄罗斯哲学界亟须作出应有的“文化觉解”,重释俄罗斯哲学的思想进路,以寻找到俄罗斯哲学新的理论论域。如果难以确立新的哲学理论范式,有学者的预言便不再是危言耸听:当今的俄罗斯哲学“死了”。
认同危机体现在诸多层面,比如民族认同、历史认同、地理认同、心理认同、价值认同等,但最为根本的是文化认同层面,它凝结了上述认同危机的共性内核,而当前俄罗斯面临的文化认同危机尤为严峻。文化学抑或文化哲学(文化学与文化哲学在俄罗斯思想界具有较大差异,下文会阐释这一差异。)在当代俄罗斯哲学舞台上扮演着日益重要的角色,它们抛开了苏联哲学原有的意识形态内容和传统,对人们特别是青年群体的思想教化作用正在凸显。“实际上,在俄罗斯(甚至白俄罗斯)的一些高校,文化学正是扮演着苏联时期马克思主义哲学替代者的角色,也就是说它发挥的是意识形态的作用,旨在向学生乃至全体国民灌输一种‘国家思想’或‘国家精神’”[1]。对文化问题的理论关切已经成为当代俄罗斯哲学的重要理论论域,文化哲学日益成为当代俄罗斯哲学的显学。进入21世纪,俄罗斯文化哲学正逐渐形成其特有的理论范式,一些当代著名的俄罗斯哲学家不断加入这一队伍中来,如梅茹耶夫(В.М.Межуев)、斯焦宾(В.С.Стёпин)、古谢伊诺夫(А.А.Гусейнов)、斯米尔诺夫(А.В.Смирнов)、霍鲁日(С.С.Хоружий)、利哈乔夫(Д.С.Лихачев)、波鲁斯(В.Н.Порус)、叶戈罗夫(В.К.Егоров)、别洛夫(В.Н.Белов)、古列维奇(П.С.Гуревич)、卡冈(Л.Н.Коган)等等。上述许多学者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文化哲学家,但他们对文化问题的深刻研究和独到见解无疑促进了当代俄罗斯文化哲学理论范式的逐步确立。
一、从文化普遍主义到文化民族主义
究竟何为文化哲学,学术界至今难以形成定论,甚至有一段时期“文化哲学”这一提法本身曾陷入“合法性危机”之中。究其原因是将文化哲学的对象——文化——进行了庸俗化与平面化的理解,使对文化的研究失去根基,文化哲学也就失去了“理论生命”。文化哲学中的“文化”不是指对浮于社会生活表象层面的各种文化现象、文化形式、文化制度等的机械认知,“在最根本的意义上,文化作为人类实践活动的对象化,是人之历史地凝结成的稳定的生存方式和活动方式,这种具有内在性、精神性、机理性的文化不具有独立的外观,而是作为活动机理、价值、规范、图式、机制、内驱力的维度内化于社会政治、经济、社会生活等一切社会领域之中,制约着文明的进步和人的发展”[2]。因此,文化哲学是一种“理论范式的哲学”,是从人的根本存在意义上对文化形成的总体性理解。如果不从这一根本层面理解当代俄罗斯文化哲学,那么就会将其认定为后苏联时代俄罗斯多元化哲学之中的某一部门哲学。
当代俄罗斯哲学正在发生理论范式的文化哲学转向,这一转向的确能赋予深处文化认同危机中的俄罗斯哲学以新的理论生命,而这一过程又与对西方文化的反思或是批判同时进行。俄罗斯哲学与西方哲学历来就有文化上的“亲缘”关系,并且俄罗斯哲学一直负有确立俄罗斯独特文化认同、形成明确的俄罗斯民族自我意识的理论使命。因此,对西方文化,当代俄罗斯哲学家们大多持有审慎的批判反思态度,尽管从俄罗斯文化哲学的起源看,它的确来自西方。俄罗斯哲学家们并不否认俄罗斯文化哲学研究大量借用了西方哲学、历史学、宗教学、人类学等学科的术语和理论范式,但这种借鉴既不是全盘接受,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有着特定的认知过程。其实,俄罗斯与西方的差异不小于其与西方的一致,我们一般喜欢从文明发展的一致性上看待俄罗斯与西方,但“俄罗斯与西方的差异不应在文明(这里能够说的只有落后)中,而应在文化中寻找”[3]307。植根于俄罗斯特有的文化土壤,俄罗斯文化哲学家们更注重强调俄罗斯文化不同于西方文化的特殊性与民族性,也就是俄罗斯哲学家们历来所津津乐道的文化“个性”(личность)。
回顾俄罗斯文化哲学的产生过程便知其与西方文化哲学无论在理论来源还是理论特质上都有一定差别,西方文化哲学强调文化的普遍性和统一性,而俄罗斯文化哲学更强调文化的民族性。俄罗斯传统哲学中有深厚的文化哲学根基,比如白银时代著名哲学家布尔加科夫(С.Н.Булгаков)在其《文化哲学:关于民族性的思考》一文中指出:“民族文化的精神实质是超验的实在,只有通过神秘的直觉才能体悟;但这种超验的文化精神又必须在具体的文化现象中经过感官被人们接受。民族文化的这一特性一方面决定民族认同是比阶级认同、团体认同更加根本的认同;另一方面,使得民族文化必须有经济繁荣、政治强大的国家作为外壳。”[4]别尔嘉耶夫(Н.А.Бердяев)的著作《创作、文化和艺术的哲学》(中译本名为《文化的哲学》)亦渗透着浓厚的文化哲学思想,充满了对俄罗斯文化使命的忧思和艰深理论探索。在苏联时期,文化被视为意识形态的表现形式之一,只能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中加以理解,缺少特定的文化哲学研究。文化概念在一些经典教科书中有所涉及,比如康斯坦丁诺夫(Ф.В.Константинов)在其所著《马克思列宁主义哲学原理》一书中简要涉及文化概念,弗罗洛夫(И.Т.Фролов)组织编写的《哲学导论》将文化单列一章,但论述不足。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哲学家对文化问题进行了深刻剖析和反思,尤其在论述俄罗斯文化与西方文化相比的独特性方面更是细致入微。西方文化特别是启蒙时代以来的文化往往以全人类普遍的文化样板之名,行“西方文化中心主义”之实。俄罗斯思想家们曾努力在西方文化之中寻找文化认同,但往往适得其反,不是融入其中,而是“水土不服”。在西方看来,俄罗斯永远只能算作欧洲文化的“外省”,而不能彻底融于欧洲内部,因为俄罗斯与欧洲无法达成思想与精神上的一致。从历史上看,即使欧洲国家间存在过敌对关系,但他们在文化上有一个共同家园——欧洲,这一共识源自欧洲民族内在精神与思想的一致,凭这一点,欧洲各民族能够做到忽视其各自文化差异,在欧洲文化共同体内部寻找到胡塞尔所说的“自己的家”。的确,俄罗斯曾努力在欧洲文化中寻求对这种“自己的家”的一般认同,但这种认同无论从欧洲还是从俄罗斯自身来看都是有限度的,这体现为两种异质性文化的根本冲突:欧洲文化超民族普世性倾向与俄罗斯文化民族性特质的冲突。这种冲突直到今天仍在继续,只要有欧洲与俄罗斯文化立场的根本对立,这种冲突就无法弥合,但从另一视角看,俄罗斯文化哲学家们也时常纠结于作为民族性的俄罗斯文化是否有上升为普遍文化的可能?布尔加科夫的理论很具启发性,我们将布尔加科夫关于民族文化“超验”的“神秘直觉”性暂时存而不论,单就民族性而言,这是建立在特有民族文化认同与体验基础上才能实现的。这一认同与体验不是外源式的,而是内涵式的,即便俄罗斯文化之中有着极为深广的东正教与鞑靼—蒙古这些“外来”文化因素输入的痕迹,俄罗斯文化的根本特质仍然是民族性的,在文化全球化的今天,这一基础仍不能动摇。
综上所述,对西方文化的天生抵触是俄罗斯传统文化的惯性使然,当代俄罗斯文化哲学所批判的靶子仍然是具有普世倾向的西方文化。今天,俄罗斯学者对西方文化的批判更多出于审慎的思考,而少了以往带有情绪性的宣泄。比如,梅茹耶夫作为从苏联时代就成名已久的哲学家,一直在马克思主义哲学视域下对文化问题进行独立思考,提出“社会主义是文化空间”的著名命题;斯米尔诺夫院士对西方的理性观念进行批判,重新思考了理性的内涵,认为每一种文化类型都有自身特定的理性,以西方理性观念建构普遍的文化模式的成见应当予以抛弃;著名哲学家霍鲁日看到了西方古典人学的危机,以“协同人学”为目标实现了从古典人学到非古典人学的转向,使作为文化主体的人在一个新的“临界”状态下展示自身……不一而足。可以看出,当代俄罗斯哲学家们对西方文化的批判往往带有理论建构目的,批判只是一个前提,更重要的是确立起极具俄罗斯民族性的文化哲学理论范式。还有一个明显的现象,西方普世文化观念是伴随市场机制与自由价值逐步向俄罗斯渗透的,这一方式较为隐晦,但已经引起俄罗斯学者的警惕。布伊洛(Б.И.Буйло)指出,西方国家对市场关系和自由价值的承诺决定了人民和整个国家的文明程度,同时用以代替各种文化间相互作用,人们正尝试在世界其他地方传播和移植西方式的商业和政治生活,人们似乎达成一种共识,那就是任何所谓违反公认观念和评价标准的行为都被视为对整个文明的威胁,对人类构成了真正的危险[5]。这样看来,如果俄罗斯接受了西方国家的文化认同方式,就会将自身特有的民族文化消解在西方式的消费经济与民主政治之中。一方面会使俄罗斯永远处于西方跟随者的角色而无法确立自身的文化认同;另一方面,极易抹杀作为民族文化基本要素的民族意识、民族心理、民族个性同西方文化的界限。
当代俄罗斯文化哲学与俄罗斯传统哲学一样具有丰富的实践内涵和指向,力图在经济理论与政治理论等宏观话语体系之外确立以文化为核心的微观话语体系,从而将对俄罗斯文化身份的确证同俄罗斯寻求特有的历史认同、民族认同、价值认同的现实使命相关联。当代俄罗斯著名哲学家格罗莫夫(М.Н.Громов)对这一点有深刻的认知:“哲学不仅仅是纯粹理性活动的成果,也不仅仅是少数专家探索的总结,而是对一个民族的精神体验,对它的独特历史道路、对在各种文化创造中体现出来的创造才能和智慧潜能的集中体现。”[6]
二、当代俄罗斯文化哲学理论论域的建构
当代俄罗斯文化哲学并未形成完整的理论体系和特定的思想流派,除了梅茹耶夫等极少数哲学家一直进行文化研究甚至被认为是文化哲学家以外,其他哲学家对文化的研究往往散见于他们特定的哲学理论之中。需要厘清俄罗斯哲学家文化哲学的理论论域,并彰显其不同于西方文化哲学理解范畴的理论特质。总体来看,当代俄罗斯文化哲学家们一方面明确赋予俄罗斯文化哲学以显学的合法地位,以区分文化学、文化现象学、文化社会学等具有科学性倾向的学科分支;另一方面,他们并未完全抛开传统哲学的本体论倾向,力图在文化本体论的建构中重建已经被“分析”与“解构”掉的传统哲学形而上学。最后,当代俄罗斯文化哲学仍然是站在反西方文化中心论、一元论、普遍论立场上的,试图以文化多元论为基础确立俄罗斯文化的民族性与特殊性。
(一)文化哲学与文化学的分野
在我国学术界,文化学很少被单独列为一门特定的学科,在一般情况下,我们所理解的文化学往往消融于文化形态学、比较文化学、文化现象学、文化社会学、文化宗教学、文化史以及日常生活文化、大众文化等具体的学科分支之中。在当代俄罗斯学术界,文化学与文化哲学的合法地位不容置疑,文化学是作为特定学科出现的,是为了弥补苏联解体后马克思主义特别是历史唯物主义空白而出现的。当然,除了文化学以外,俄罗斯的文化哲学、社会哲学也扮演了这一角色。人们常把俄罗斯的文化学与文化哲学混为一谈,其实二者是有实质性差别的,不厘清二者的差别我们就不能更好地明确当代俄罗斯文化哲学的理论论域。
文化学与文化哲学都研究文化,都含有对文化本身进行反思的思想意蕴,但文化学更多借助科学理论与方法,具有较强的科学化倾向,因此有人将文化学也称为文化科学。文化学绝不仅仅是各种文化现象和文化形式的简单理论集合,其本身蕴含文化自我反思的意味。当代俄罗斯著名文化学家孔达科夫(И.В.Кондаков)认为:“文化自我意识(或自我反思)——这就是宏观意义上探讨的文化学。在这一意义上,文化学思想就如同其自身所反思的文化一样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形式——文化哲学的、科学—分析的、宗教—神学的、艺术—诗学的、政治—意识形态的、日常—庸俗的、国家—官僚主义的、荒诞—具有讽刺意味的等等。”[7]同时,要从跨学科视角理解文化学,因为其他学科包括自然科学在内都含有文化学的内容,所以文化学必然是整体性、包容性与体系性并存的理论形态,文化学的学科“谱系”再现了整个人文知识结构,即文化哲学、文化历史学、文化社会学、文化符号学、文化心理学、文化神学、文化类型学、文化学说史、文化研究方法论、文化学教学法等。这并非意指文化学是凌驾于所有具体相关学科之上的元学科,文化学是将具体学科所涉文化内容抽离出来,从总体上对文化的内在与外在形式、内容、运行机制等加以理解、反思与建构的理论学科,这也是俄罗斯文化学的理论特质所在。
文化学具有文化科学倾向,文化哲学却不是文化科学。任何将文化哲学作自然科学式的理解都是对文化哲学的背离。文化哲学关注的重点既不是作为具体文化现象的外在形貌,也不是从具体学科中抽离出来的有关文化概念与文化类型的一般观念。文化哲学不是去追问众多文化现象的成因,而是追问和论证文化存在何以可能以及作为文化主体的人的根本生存意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梅茹耶夫断言“哲学也就是文化哲学”[8]11。从文化哲学视角看,文化是人的文化,是人的存在样式,人是文化的主体,人就内在于文化之中。人以其自身特有的符号形式表意文化,以语言形式言说文化,以生活方式演绎文化。这就意味着,文化哲学将文化提升到人的根本生存的形而上层面,通过具体的载体如语言将人的这一生存形式形成明确意识,并且在实践中得以强化。由此,梅茹耶夫强调:“人借助语言表达感觉与思想,为事物命名,并通过语言来巩固自己的发现和所完成的事物。正是语言这个显著的特征使人变成理性的和文化的存在。”[8]92
(二)文化形而上学的重建
当代俄罗斯文化哲学家将源自西方古典哲学的“共相”一词引入文化哲学思考之中。众所周知,共相与殊相相对,意指共相作为“理念”“型相”独立于可感事物之外而存在,属于永恒的本体领域。西方中世纪“唯实论”哲学认为,“共相先于可感事物而存在”“共相决定可感事物”。当代俄罗斯哲学家将共相引入文化哲学中组成“文化共相”这一术语,祛除掉了宗教哲学的“唯实论”内涵,而具有传统哲学强烈的形而上学倾向。于是,文化哲学面临着一个古老而又常新的追问——形而上学何以可能?或者这样追问,在传统哲学形而上学已经被分析哲学、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哲学弄得支离破碎的今天,是否有必要重建形而上学,这种重建应当从什么维度进行?
当代俄罗斯哲学家波鲁斯(В.Н.Порус)对文化共相的体认极具代表性,他认为,“文化的共相是由人实现神的世界秩序的原则。也可以换个说法:文化是人间之神,它按照自己的形象和样式塑造人”[9]63。这一文化共相不是欧洲哲学中所理解的具有抽象意味的“普遍价值”,文化取代了中世纪以来“神”的地位,文化为人的世界赋予秩序和原则,并且同具有“个性”的人的自由生存相关联。文化本身也非平常人们所理解的经验范畴内的文化事件与文化事实,而是具有哲学超验性的纯粹精神,“就自己的实质而言,文化是精神性的。因为在人生的每个文化事件里,在任何具体的文化对象里,总是散发着文化共相的气息,可以辨认出文化价值的精神”[9]172。虽然哲学家的体认往往与其所处的具体文化境遇相冲突,文化共相本不是作为人的“自由的界限”而是作为“自由的产物”存在的,但“作为在政治、经济和日常生活里的实用主义的补充,文化实用主义越来越频繁地登上舞台,它把文化问题从形而上学和神学的层面转移到实际决策和文化活动的层面”[9]85。文化形而上学需要在文化哲学中得以表达,或许梅茹耶夫的观点更能印证文化的形而上学维度:文化哲学何以超越特殊的知识类型,其根本原因在于,文化哲学指向哲学的根本——存在——问题。在哲学中,文化绝非作为简单的知识对象,而显现为人类存在的基本形式,哲学使得每一个人在文化中的存在成为可能,文化即我们自身存在的意义。
如果将极具功利色彩的文化实用主义纳入文化哲学理论范式中,文化形而上学便将面临着迷失自身的危险。在当代俄罗斯哲学家看来,这一倾向是十分有害的:一方面会促使人们对西方千篇一律的所谓普遍价值或普世价值的认同;另一方面,会将人的“自由个性”抹杀,人的自由便成为虚幻的存在,成为“后文化”时代无根基、无本体、无“交互主体”性的生存样态。俄罗斯当代文化哲学家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以文化哲学的视野看待一切哲学,特别是康德以来经历了思想启蒙的现代哲学。彼得罗夫(Ю.В.Петров)在其《作为文化哲学的哲学》一文中的见解非常深刻,他认为,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哲学在文化哲学形态中意识到了自己,康德的先验唯心主义是“一种彻底的文化哲学”,现代哲学也是文化哲学,但哲学的话语方式发生了改变,变成非古典主义的哲学,甚至需要在后现代主义语境中对文化进行重新反思,危险的是,后现代主义不能重建文化形而上学,只能消解它。当代俄罗斯哲学的出路在于对作为人的根本存在方式的文化作形而上学层面的建构,使每一个具有“自由个性”的人不致沦为社会这架机器上的某一零件,从而保有对道德、自由、信仰的独立追求,真正在作为本体的文化中展开其历史生成。这也印证了别尔嘉耶夫的那句话:“假如没有自由的话,那么就没有历史。自由是历史的形而上学的原始基础。”[10]
(三)文化多元论与文化特殊性的统一
文化多元早已成为当今世界文化格局的事实,以一种具有所谓普遍价值的文化为中心力图使其他文化屈从,则无异于文化殖民主义。俄罗斯文化哲学家早已意识到这一倾向的危险性,故而他们一直努力倡导在文化多元论的前提下寻找俄罗斯文化的特殊性,这既是一种基于民族性的文化特殊性,也是一种基于当代俄罗斯文化哲学特质的文化特殊性。文化多元论建基于这样的前提,即认定每种文化形式不管其物质载体是哪一个国家、民族、种族、性别、阶级、阶层等均具有同等的价值,它们的存在权利不容随意剥夺。梅茹耶夫认为:“在整个国家和全球范围内所有文化平等的情况是既定事实,如果有的文化被剥夺了自我存在的权利,那么人类文化平等是不能实现的。文化上的不平等导致了人类生活的所有其他方面的不平等——经济、政治和社会的不平等。”[11]当然,俄罗斯文化只是当今世界多元文化之中的一元,甚至是表现得不是那么强势的一元,确立俄罗斯的自我文化认同仍然是一项未竟的事业,当代俄罗斯文化哲学的现实理论任务正在于此。与西方文化在全球范围的强势扩张相比,俄罗斯文化的确过于弱势甚至保守,从这一点看,俄罗斯“落后”于西方国家,但对于这种“落后”,俄罗斯历来形成两种声音:一是承认这一“落后”现状,紧追西方步伐,使俄罗斯文化全面融入其中;二是美化这一“落后”现状,认为其正是俄罗斯文化独特性的体现。其实,这两种看似冲突的态度实质上都没有认清俄罗斯文化的现实处境,不但无从确立俄罗斯自我文化认同,而且很可能在与西方文化对抗过程中越来越处于劣势地位,存在被逐步边缘化的危险。
主张文化多元论并不意味着使俄罗斯封闭起来走自己所谓的独特文化路线,当今俄罗斯文化保守主义盛行,尤其在去意识形态化、去西方化、去全球化观念作用之下,类似于传统斯拉夫主义的文化壁垒行将卷土重来。如此,一方面,俄罗斯文化践行着更加谨慎的保守主义路线;另一方面,这种保守也有限度,保守既不意味着孤立,也不意味着闭门自守搞所谓的“绝学”,其出路仍然在于以开放与包容的姿态保持同其他文化形态交往,当然是在保有自身文化特殊性的前提下。在很大程度上,俄罗斯仍然是欧洲的一部分,其文化形态更接近欧洲,二者并非完全冲突与对抗,将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带入俄罗斯文化“生长”过程中并无益处。其实,俄罗斯与欧洲仍能进行“文化对话”,在共同参与世界文化乃至全人类文明进程中寻求一致目标。俄罗斯文化哲学家清醒地意识到,为继续保持自己独立的历史主体地位,“俄罗斯不只直接参与自己的命运,而且参与全人类的命运……俄罗斯不应趋附欧洲(也不应使自己与之对立),而应寻求与欧洲具有共同基础的文明,甚至符合整个人类基本价值的文明”[12]。当前,俄罗斯与西方在文化认同上的裂痕愈益加深,甚至难以调和,俄罗斯哲学家们美好的理论愿景能否实现,还需要进一步在文化实践中加以验证。
三、当代俄罗斯文化哲学的“觉解”路径
当前,俄罗斯哲学界对文化哲学理论范式的建构是当代俄罗斯哲学在认同危机下的“文化觉解”,需要更加深入思考的是,这种“文化觉解”的思想进路是否应当参照西方文化的理论体系和价值诉求,如果将其抛开,当代俄罗斯文化哲学所特有的“觉解”路径何在。俄罗斯文化哲学家们深刻意识到,只有建构拒绝模仿西方文化的哲学理论范式,才能寻找到解决认同危机的转型定位,以强烈的现实关怀展现俄罗斯文化哲学的理论使命。
(一)拒绝模仿
其实,从理论上推断俄罗斯当前发生文化哲学理论范式的转换不失为一种大胆的思想探索,目前,俄罗斯传统哲学已经得到一定程度的复兴,但并不能担当起确立俄罗斯特有文化认同的理论任务。随着原本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式微,当代俄罗斯哲学呈现出多元与无序并立状态,既没有哪种哲学能够登上意识形态的顶点,也没有哪种哲学能够确立其本身在俄罗斯多元哲学现状中的主导地位。如果一味假借欧洲文化的外壳来确立当前俄罗斯新的哲学范式则无异于再次使俄罗斯文化陷入从属西方的地位。
早在一百多年前,德国著名文化学家斯宾格勒曾深刻指出:“从1703年彼得堡建造之时起,俄罗斯出现了一种假晶现象,迫使原始的俄罗斯心灵进入陌生的躯壳之中,首先是已呈完满的巴洛克躯壳,随后是启蒙运动的躯壳,再后则是19世纪的西方躯壳。”[13]直到如今,俄罗斯文化也未能从“西方躯壳”中脱身,当今俄罗斯哲学界的研究重点不是俄罗斯传统哲学,不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也不是东方哲学,而是以欧美哲学为代表的西方哲学。很显然,上述研究是俄罗斯在当前面临认同危机又企图重建其特有文化认同的背景下进行的,在无法确立特定的哲学理论范式的情形下,“模仿”便成为最为直接和有力的思想武器,因为这不但不丢弃传统,还能为自身文化赋予新的意义,“‘难以理解的内在东西’被获得新意义的难以理解的‘外在东西’所强加。模仿他人(他人的文化)就是新意义的来源”[14]。这不过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托词罢了,“意义”更重要的是内生性的而非外源性的,由此可见,需要生成一种新的哲学理论范式来拯救当前深处认同危机之中的俄罗斯哲学。
(二)转型定位
作为一种新的哲学理论范式,文化哲学“播撒”(借用德里达的术语)于各种部门哲学之中,它或许会在某种程度上瓦解原有的哲学形态,但这并不影响其本身作为一种独立的哲学形态和新的哲学理论范式的地位。因为从宏观上看,所有不同形态的哲学都显现为文化的某种特殊样式,从微观上看,对文化本身的言说不同于对政治、经济、历史、社会等言说的宏观叙事,文化以特有的“润物细无声”的微观形式浸润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于是,“一个有机的、运行的和发展的整体”[15]的文化被纳入哲学视野而生成的文化哲学担负起新时代哲学范式转换的任务,当代很多俄罗斯哲学家恰恰意识到了这种转换,有意无意在做着种种改变。他们将文化哲学研究对象投射到文化乌托邦、文化逻辑、文化模式等传统文化哲学范畴,又对诸如大众文化、文化商品化、文化政治化倾向等现实问题进行反思。古谢伊诺夫院士将认识论与伦理学相统一的哲学定义为文化的乌托邦,它构造了世界的某种理想形态,这种形态呈现为整个文化的空间,并且在其中,文化被分割为各种各样的模式。在这种意义上,哲学揭示了理智—精神性的文化图景[16]。斯米尔诺夫院士跳出俄罗斯文化框架到另一种文化图景中去寻找新的哲学解释模式,他用伊斯兰文化中的“过程逻辑”去对抗欧洲文化的“实体逻辑”,从而将原本的哲学“理性”打碎,认为理性本身也要放到不同的文化模式中去理解。某些西方发达国家将作为商品的文化服务于特定政治目的,对非西方国家进行文化殖民或意识形态输出,极有可能使这些非西方国家失去文化自主权,沦为西方世界的附庸。俄罗斯文化哲学家们不得不对这一趋势加以警示并进行强烈批判,“落后国家的大多数人逐渐变成大众化产品消极的使用者,发达国家创制这些产品的目的就是获取经济利益和出于一定政治方面的考虑。类似的‘全球化’也盛行于文化领域,旨在让文化服从市场规则,压抑独具特色的种族和民族文化,使其慢慢被遗忘直至消亡”[3]326。
当代俄罗斯哲学家们主张更应当把文化哲学放到社会发展进程中考察,从而认清文化与社会之间的内在关联。总体看来,文化内在于社会之中,是组成社会主体的人的生存方式和生存样法的凝结,并且,正因为人成为文化的主体,其自由个性的实现才得以可能,从而避免了每个生活于社会共同体之中的人的自由的缺失,人成为自我创造的文化主体的存在,人创造文化并参与文化活动,“所有文化的活动都被社会化了,但不是所有的社会活动都是文化的”[17]。当前,转型时期的俄罗斯社会思潮与文化思潮呈现出多元并立的格局,它们成为“新俄罗斯思想”的有机构成,比如新保守主义、新自由主义、新民族主义、新宗教意识、新马克思主义、新社会主义、新欧亚主义、新爱国主义、新乌托邦精神……不一而足,而上述思潮都成为当代俄罗斯文化哲学的理论土壤。
(三)观照现实
俄罗斯正处在社会转型的十字路口上,传统与现代、保守与激进、全球化与本土化的二元对立结构加之俄罗斯本就是一个多民族多种族多宗教的国家,其诸多文化问题与社会问题交织在一起,也为当代俄罗斯文化哲学提供了相当丰富的现实理论资源。可以说,“文化的‘开放性’和‘封闭性’、一体化和分化、保守和进步、崇尚世界主义和乡土主义、‘世界回应能力’和因循守旧的传统性、离心力和向心力相统一不能不导致社会文化发展的主要范畴和标准都含混不清,还导致整个文化语义的价值意义的不确定性”[18]。这段话是对俄罗斯文化哲学所面临的文化现状的真实写照,目前我们只能说,俄罗斯文化哲学理论范式正处于生成过程之中,虽然先前的相关哲学家们作出了一定的理论努力,但仍不足以使俄罗斯文化哲学成为主流哲学,这一理论范式的建构仍然“在路上”。俄罗斯文化哲学家们越来越清晰呈现的是,这种哲学理论范式的转换立足后苏联时代俄罗斯民族特有的话语体系和学术环境中,反西方文化中心主义特别是反启蒙时代以来的西方理性传统,以探求俄罗斯文化特殊性为旨归,在诸如俄罗斯的文化模式、文化逻辑等层面的理论探索过程中实现对传统哲学固有意识的思想转换。
哲学是对文化与历史的反思,文化哲学更是联结历史与未来的思想纽带,作为经验性领域的文化科学发展了文化理论及其不同形式(包括对文化史的研究),而文化哲学则为这些文化科学提供了预见与反思的思想空间。将文化哲学理解为人的文化的自我意识、自我观照和自我揭示,这一理解方式既是富有成效的,也是有理论根源的。从19世纪以来文化哲学就深深扎根于俄罗斯哲学思想理论之中,俄罗斯文化哲学始终关注人的生存境遇,力图将人的根本生存方式从西方理性主义主导的认同危机、道德危机、信仰危机中解放出来。当然,也期望通过文化批判使西方世界回归到人的本真的生存境遇之中,当代俄罗斯文化哲学家期待,“西方应回归到原有的宗教文化传统中来,通过这种回归重建人的文化、精神、价值与信仰的世界,以克服理性主义文化精神的限度”[19]。这或许能为我们研究俄罗斯哲学乃至西方哲学提供一个新的理论视角。当前,俄罗斯文化认同问题越来越注重国家自上而下推进,除了哲学家们的理论建构以外,国家还鼓励通过文艺作品来表达国民对文化认同的渴望,这也是“传达意识形态诉求、增强国家文化认同的重要政策手段,具有鲜明的国家观念和文化保守主义特征”[20]。
四、余论
虽然当代俄罗斯文化哲学尚未形成完整的理论体系和明确的理论范式,对俄罗斯文化哲学思想的建构还处于理论探索阶段,但有一点十分明确,那就是当代俄罗斯哲学研究的对象域越来越转向文化问题,无论是传统哲学的复兴、现代哲学的多元趋向,还是宗教理论与宗教生活的“回归”,都绕不开诸如对文化模式、文化认同、文化个性、文化共相以及文化发展等极具文化哲学特质问题的追问和反思。于是,俄罗斯哲学正逐步发生的文化哲学理论范式的转换便具有非常深远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这一转换也同样带有俄罗斯哲学的特有烙印。
一是哲学研究对象的转换。在传统哲学的对象域逐渐被自然科学、心理学、神学等理论“侵占”,哲学形而上学遇到诸如科学哲学、后现代主义哲学“分析”与“解构”的今天,作为一种正在生成的新的哲学理论范式,文化哲学依然面向哲学本身,以“文化形而上学”重建坍塌的传统哲学形而上学,重拾人们对哲学理想性以及超越性的信心。
二是哲学主体范畴的转换。在以往哲学中,当我们谈到作为主体的人时一般按照西方哲学的思想进路理解,将人视为诸如认识主体、实践主体、道德主体、信仰主体、价值主体、理性主体等,但当代俄罗斯文化哲学把人的主体性与其所属的文化形式相关联,将人视为文化主体,这一主体显现为多重维度,即民族、种族、个体(具有自由属性的),并且力求在文化“个性”中凸显这一主体的特殊存在维度。
三是哲学思维方式的转换。俄罗斯理论界尚未对俄罗斯的文化身份达成共识性的认同“自觉”,目前仍处于“自发”的理论探索之中,这绝非以往通过按部就班的理性证明所能达到,需要当代俄罗斯哲学家们形成特有的“文化觉解”,将俄罗斯文化从东西方属性的摇摆不定之中解脱出来,实现从理论哲学到实践的哲学的转换。这样,俄罗斯文化哲学便具有了相当的实践维度,指向俄罗斯未来的文化道路选择以及文化认同的真正实现。
近二十年来,当代俄罗斯文化哲学的理论进展得到我国俄罗斯哲学研究界越来越多的关注。俄罗斯文化哲学极具理论价值的成果被大量译介,如梅茹耶夫的《文化之思——文化哲学概观》、斯米尔诺夫的《“人类全体的”与“人类普遍的”:全球世界文明规划的轮廓》、波鲁斯的《俄罗斯哲学与欧洲文化的危机》、尼克利斯基(С.А.Никольский)的《俄罗斯文学的哲学阐释》等。以俄罗斯文化哲学为主题的理论成果也逐渐呈现。缘起于复杂时代境遇、深刻思想境遇的俄罗斯文化哲学作为一种独特的哲学理解范式,成为当代俄罗斯哲学反思西方文化、确立自身文化身份、走出认同危机的恰切之路。
当前由于新冠肺炎疫情、气候变化、俄乌冲突及其外溢效应等诸多不利因素的影响,我们似乎看到了这样一个局面:“今天随着文明危机的状况愈演愈烈,哲学的危机肯定比19世纪更为加重,因为那还只是哲学自身的一个危机,而今则是哲学所依托的文明及其模式的总危机。”[20]文化哲学研究必然要对上述现实问题进行理论回应,以指出摆脱上述“危机”的可实现路径。当代俄罗斯文化哲学家们对俄罗斯文化特殊性的关注、对多元文明的理论探索、对俄罗斯与西方之间关系的重思,更在文明反思与文明发展道路选择的层面上具有普遍性的理论与实践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