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刘易斯“计分”思想研究
2023-01-08李慧慧
李慧慧
(山西医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20世纪70年代,随着学者们对自然语言的关注,内涵逻辑语义学开始兴起。不管是卡尔纳普还是蒙塔古,他们关注的只是卡普兰所提倡的标准指代词(indexical)1,诸如“我”“你”这样的人称代词和“这”“那”等指示词,并没有关注自然语言中其他具有语境敏感性的表达式,而且他们对指代词的研究大都停留在静态的句法分析上,不符合自然语言的真实状态。刘易斯认为自然语言中除了上述所提到的标准指代词,还有很多不是标准指代词的语言现象,它们同样具有语境敏感性,这些现象包括动词短语省略、预设呈现、隐喻明晰、语词歧义消解等。此外,刘易斯从自然语言语义学出发,将这样的表达式置于对话中和语流中,分析语境对非指代词表达式内涵和外延的影响。刘易斯将对话中非指代词表达式内涵和外延随语境变化的过程类比于棒球游戏中的“计分”过程,并将“计分板”作为语境模型来说明对话参与者如何顺利地进行交流。
一、棒球游戏中的“计分”
“语言游戏”这一概念是维特根斯坦首先提出的,刘易斯继承了维特根斯坦的洞见,但他的“计分”模式是从棒球游戏中得到的启发,并应用于语言游戏。
刘易斯将棒球比赛得分的影响因素看作是一个n-元组的自变量,将棒球游戏看作是一个函数,这样就可以用函数的功能和“计分”的模式来看待棒球游戏。
刘易斯指出,在一场棒球比赛中,比赛的任何阶段都有一个得分(score),这个得分是由一个7元的数组b,o>构成的,这个数组的每个部分的含义分别是:攻方得分()、守方得分()、某局中的上半场或下半场(h的值为1或2,1代表上半场,2代表下半场)、第几局(i)、好球数(strikes)、坏球数(balls)和几人出局(outs)。我们发现,在这个7元的数组中,实际上只有这两个得分直接决定着哪队能赢得比赛,而其他得分都是通过间接的方式影响着这两个分数的变化。
棒球游戏具有两种构成性规则(constitutive rules)3:“(1)对得分变化的说明。一开始,得分是<0,0,1,1,0,0,0>。其后,如果在时间t得分是s,并且在时间t和时间t’之间,参赛者做出了m方式的行为,那么在时间t’得分就是s’,这里的s’是以某种方式由s和m共同决定的。(2)对于正确地进行比赛(correct play)的说明。如果在时间t得分是s,并且在时间t和时间t’之间参赛者做出了m方式的行为,那么参赛者就做出了错误的行为,因为行为的正确性取决于规则。
刘易斯认为,这两条构成性规则虽然并不是棒球游戏的定义,但是只要增加一个得分函数(score function),就可以用它们来构建“得分”和“正确地进行比赛”的定义。刘易斯指的得分函数,是指自变量为比赛阶段,因变量为得分的函数。将得分函数与上述得分的变化说明结合起来,我们就可以把得分函数定义为以上述方式变化的函数,定义了得分函数,也就定义了在比赛的任何阶段的得分。
除了构成性规则之外,还有两种调节性规则(regulative rules),是用来规定参赛者行为的:(1)要求正确地进行比赛的指令:从比赛开始到结束,所有参赛者必须正确地参与比赛。(2)关注分数的指令:参赛者必须努力将得分向某一方向推进。比如说攻方的参赛者需要努力使变大,同时使变小。根据调节性规则,游戏就可以被定义为“计分板上所记录的内容”。这个计分板可能是大屏幕上的计分板,也可能是裁判脑中看不见的计分板,也可能是诸多人脑中的诸多计分板。
这样一来,对于得分变化的解释就有了一个不断变化的状态,这种解释不再是关于定义的构成性规则,相反,它们变成了服从于期望的经验性通则(empirical generalizations),这种经验性通则是关于参赛者的行为倾向与在权威(authoritative)计分板上造成改变的方式。经过这样的分析,这种计分板一定会给出得分,除非在一些不正常的或者是不情愿的关系中,而如果在这种关系中产生得分的话,那么这些人将会受到责备。
二、语言游戏中的“计分”
(一)棒球游戏中的两种规则无法完全定义语言游戏
语言游戏中的得分也是由一个n-元组的内容构成的,只不过不是数组,而是一些集合论概念。我们假定对话中的非指代词表达式如果有真值或者说可接受,就计为1分,相反,如果没有真值或者说不可接受,那就计为0分。因此,在语言游戏得分的n-元组内容中<1,0>就是决定语句是否可以被接受的直接因素,但是我们知道,影响一个非指代词表达式真值的因素有很多,包括:可能世界,语境中的一系列因素(时间、地点、说话者……),预设、模糊谓词的使用标准、赋值等,这些都是语言游戏中分数的内容。
与棒球游戏类似,刘易斯试图用同样的方式来定义语言游戏。语言游戏和棒球游戏相似的地方在于构成性规则和调节性规则相似,不同之处在于棒球游戏通过构成性规则再添加一个得分函项就可以很好地定义游戏和得分,但是语言游戏通过构成性规则和调节性规则都无法很好地定义游戏和得分,必须把这两个规则和得分函项结合起来才能很好地说明语言游戏,这种方法也被刘易斯叫作“第三种路径”。
首先是通过语言游戏的构成性规则来定义语言游戏。与棒球游戏类似,语言游戏的两条构成性规则分别是4:(1)对得分的变化的说明。这些规则详细阐述了分数的运动:如果时间t时,对话得分为s,在时间t和t’之间的对话过程为c,那么在时间t’时,对话得分为s’,s’是由s和c以某种方式决定的。(2)对于正确地进行对话的说明。如果在时间t得分是s,并且在时间t和t’之间,对话者说出了话语m,那么他所说出的话语是不可被接受的。
根据构成规则,语言游戏就可以被定义为:对话得分函项就是以上述方式变化的从对话阶段到恰当实体的n-元组(n-tuples of suitable entities)的函项,这种函项以特殊的方式演变。自变量是对话阶段,因变量是影响非指代词表达式真值的因素。这种函项是一般集合论意义上的函项,因为它的论域和值域是由各种实体组成的,并且函项也不需要被任何简单规则细化。这样的话,我们就找到了句子、名称或者普通名词的意义,或者至少是一部分意义:当输入决定外延的各种因素时,就能够输出一个合适的外延的函项。
如果将语言游戏定义为上述从对话阶段到恰当实体n-元组的函项的话,那么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对话得分是被决定的,因为对话历史是无法更改的,而且构成规则也是规定了的。但是语言游戏与棒球游戏不同的地方在于,棒球游戏的规则是确定的,一个参赛者做出任何行为,根据规则而言,不是对就是错。但是语言游戏不同,我们在对话过程中所表达的观点和态度是自主的,如果只用得分函项和构成性规则来定义语言游戏是不够充分的,因此刘易斯试图根据调节性规则对语言游戏进行定义。
根据语言游戏的调节性规则,语言游戏就被定义为:对话者会遵照指令(directives),或者只是跟随自己的欲望(desire),去努力将对话中的某一分数向一定的方向推进。当讨论中的所有参与者是相互合作的关系,他们就会努力去增加他们预设的总量。但如果他们是敌对的,那么辩论双方都会尽力使对方屈服于自己的预设。这样一来,语言游戏就被操作性地定义为是对话者心灵计分板(mental scoreboards),也就是对话参与双方一些适合的态度和观点。需要注意的是,在棒球游戏中,不管参赛者内心的计分板上得分是多少,都是以裁判评定的得分为准。但是在语言游戏中,对话的每一个参与者内心的计分板都会在判断语句是否有真值这项任务中起作用。如果语言游戏被定义为对话者内心的计分板,那么阐述对话得分变化的规则就变成了在对话过程中计分板上所记录的因果依赖性(causal dependence)的经验性通则,由此规则就需要靠经验性通则来解释,就会造成循环论证,很难说明什么是组成对话者计分板的心灵表征。
(二)刘易斯的“中间的路径”
在刘易斯看来,语言游戏中的每一个对话者脑中都有一个私人计分板,即对话或讨论的每一个参与者,对同一问题都有各自不同的态度,对同一个模糊词都有各自不同的衡量标准。但是在对话或讨论中,游戏参与者应该尽量避免只表达自己的衡量标准或态度,有些时候,参与者需要考虑那些已经被之前的讨论所确定了的标准,如果不考虑这些因素,那么他所说出的话语很可能就是没有真值的,或者说是不可被接受的,而这些标准正是由谈话的历史和构成规则确定的。这样的话,刘易斯就用计分板这样一个角色解释了语言游戏中得分的变化规则,毫无疑问,计分板最好地充当了这个角色,得分就是计分板上所记录的内容。而解释得分变化的构成性规则通过这样一种路径就以一种迂回的方式进入到得分的定义中。如果这些构成性规则不足以决定得分的变化也无妨,因为得分有时候会以违反规则的方式变化,比如我们有时候会鄙视格言,或者说出一些反讽的话语。
(三)语境模型——计分板
刘易斯通过“第三种路径”对得分进行了定义,并提出计分板这个概念,计分板上不仅记录着得分,而且记录着得分的变化,通过对计分板的描述我们可以了解语言游戏是如何运作的。因此罗伯茨·克雷奇说:“计分板是一个有效的语境模型”5。这样一个语境模型既驱动调适——使话语被理解为与说者的首要谈论目标相关,又限制和约束调适——保证调适之后的话语与对话前后的一致性和连贯性。
棒球计分板上记录着各种分数,这些分数在比赛的过程中以不同的方式变化着。计分板上的得分,除了记录游戏的长度,还记录着其他两种得分。一种是狭义的关于游戏的当前比分,比赛结束时,得分高的队就在这个意义上赢了。这个分数是单调的、无变化的(monotonic):一旦一次跑位得分,那么在整个比赛过程中,这个分数就一直显示在计分板上。另一种分数则用来追踪每队在每个阶段应该做什么,这种分数是非单调的。因为每个阶段应该做什么是不确定的。
同样6,谈话计分板也包含两种分数。第一种是对话参与者假定的“共同背景”(the Common Ground),或者叫“预设命题集 ”(sets of presupposed proposition)。理论上来说,“共同背景”上分数的增加是单调的。另一种分数是用来追踪游戏自身的状态的(tracking the state of play itself),这种信息的变化是非单调的,它在解释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例如,语言游戏中凸显性的转换,这是一种关于“当前讨论的主题是什么”的运动。突显性是不计入最后总分的,但是就像已经击打一个击球手的次数一样,它在强制性方面(constraining play)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刘易斯式的“计分板”总体来说包含两部分内容,首先是对话参与者都公开承认的共同背景,其次是在对话中会去追踪当下讨论的问题,使对话能够顺利进行。
三、对话计分中的调适规则
与棒球游戏需要遵照权威的意见不同,语言游戏的目的是使说者说出的话语都成为可接受的,而对话中得分的改变就遵循调适规则。
刘易斯的“调适”指的是为了使说者达到自己的谈论目标,听者会调整之前的对话记录来消除当前对话中的障碍。具体而言,刘易斯的调适规则如下7:
将这一规则运用到含有非指代词表达式的语句中,就形成了具体的调适规则。我们用具体的例子来说明这些含有预设(Presupposition)、允许(Permissibility)、限定摹状词(Definite Descriptions)、“来”和“去”、模糊性词语、相对情态、践言、计划的句子是如何运用调适规则的。比如在含有预设的句子中,预设的调适规则内容是:在时间t之前,预设P是不存在的。但是如果在时间t时P被需要,那么从时间t开始,预设P开始存在。为了使句子有真值或者说可接受,预设可以被创造也可以被毁灭。“法国国王是秃头”这句话要被别人接受就需要有一个预设:法国有且只有一个国王,那么从它被说出的那一刻起,这个预设就被创造了,目的是保证这句话是真的。
我们再将它运用到限定摹状词的例子中8:“F”指称x当且仅当x在对话的语境中与F的关联最突出。假设主人和客人在房间里交谈,这个房间里有且只有一只猫,它叫布鲁斯。此时主人跟客人说:“这只猫很温顺,它从来不抓人。但是这只猫从来没有见过我家的另一只猫,它生活在新泽西州。”刚开始“这只猫”毫无疑问指的是布鲁斯,因为此时布鲁斯与他们所谈论的对象相关性最显著,但是当我们越来越多地谈到新泽西州的猫奥伯特,甚至完全忽略掉布鲁斯时,“这只猫”就指的是奥伯特了,因为此时奥伯特与我们所谈论的对象相关性最显著。由此,比较突显性的调适规则的内容就成为:如果在时间t时,某句话要想被接受,就要求x的相关性要大于y,并且在时间t之前,x的相关性没有y大,那么,在其他条件不变的前提下,从时间t开始,x的相关性大于y的相关性。通过上述的例子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在含有非指代词的对话中,调适规则是如何发挥作用的。
四、结语
刘易斯用语言游戏中的计分过程说明了非指代词表达式的内涵结构,紧接着构造了一个“计分板”的语境模型,说明了在对话中确定这些表达式内涵和外延的机制,在这个机制中,影响非指代词表达式内涵和外延的因素会随着语境的变化而变化。但是在对话中,听者会随时追踪说者的意图和所指,以便随时调适非指代词表达式的外延,使说者说出的话语成为可接受的。
刘易斯的“计分”思想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首先在方法论上,他沿着蒙塔古、卡普兰和斯塔纳克的路径,走在了那个时代的最前端,他们共同运用内涵逻辑为自然语言的语义理论提供了一个强有力的框架。刘易斯为语言的意义做了一种深层结构的解释,完善了从索引到真值的函项。其次,刘易斯的“计分”思想通过讨论自然语言中非标准指代词表达式的意义探讨了意义、语境和断言之间的微妙关系,丰富了关于语境敏感性的研究。他的“计分”思想“涉及现代逻辑基础上的形式语义学对自然语言的应用,在认识论、语言哲学和语言语义学方面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引领了整个大西洋的语言哲学新浪潮。”9
【注释】
1.韩东晖在其文章“论指代词(Indexical)”中将indexical译为“指代词”,这篇文章采用了他的译法.
2.n元组(n-tuple),刘易斯使用这个词,是为了和语言游戏中影响语义真值的多种索引相对应.
3.David K.Lewis,Scorekeeping in a Language game, Journal of Philosophical Logic, 1979, Vol.8, p.342.
4.David K.Lewis,Scorekeeping in a Language Game,The journal of philosophical logic, 1979, Vol.8, p.345.
5.Roberts Craige,Accommodation in a Language Game, Jonathan Schaffer & Barry Loewer, A Companion To David Lewis, Malden: Wiley-Blackwell,2015, p.346.
6.刘易斯没有精确地探索这方面的类比,这是克雷奇在《语言游戏中的调适》这篇文章中所作的探索,我赞同他的观点.
7.David K.Lewis,Scorekeeping in a Language Game, Journal of Philosophical Logic, 1979, Vol.8, p.240.
8.David K.Lewis,Scorekeeping in a Language Game, Journal of Philosophical Logic, 1979, Vol.8, p.241.
9.Scott Soames, David Lewis’s Place in Analytic Philosophy, Jonathan Schaffer& Barry Loewer, A Companion To David Lewis, Malden: Wiley-Blackwell, 2015.p.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