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巴金《寒夜》中的空间叙事艺术
2023-01-06闫靖
闫 靖
(河南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河南 焦作 454003)
《寒夜》是巴金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也是最能体现巴金后期创作风格的一部作品。小说讲述了抗战胜利前夕一个善良懦弱的小公务员汪文宣在重庆的死亡悲剧故事。作品中,作者并没有刻意强调故事发生的时间节点而是将时间巧妙地隐藏在特定的空间环境和历史事件中。因为巴金一再强调,他“要让人看见蒋介石国民党统治下的旧社会是个什么样子”[1]501。因此,空间与人的相互作用成为作品最主要的表现内容。作者以物质和精神为界在《寒夜》中塑造了社会空间、家宅空间和梦境空间三个主要的空间场景,并以空间的转换推动叙事进程。可见,空间是《寒夜》进行叙事建构的重要元素。
1 黑暗寒冷的社会空间
巴赫金认为文学作品是由时间和空间构成的“艺术时空体”,在这里“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2]。巴金在描写战时的重庆这个社会空间时,常常选择“冬夜”这个时间背景来烘托,使“寒夜”意象与特定的社会空间产生一种隐喻关系。再者,作者以汪文宣的家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出大街、公司等社会空间,一方面,将空间和特定的时代背景联系在一起,反映当时的社会现实;另一方面,公司作为权力空间的属性也反映出生存环境对人际关系的作用,揭示人性的阴暗面。
社会空间是指社会群体“感知和利用的空间”,具体到《寒夜》中,即指抗战胜利前夕的国统区这一物理空间。巴金根据汪文宣的生活轨迹建构起了公司——大街——家宅式的两点一线结构,并且在展现社会空间时有意结合“冬夜”这个时间段来写,这就给整个社会空间蒙上了一层灰黑色的阴影。《寒夜》故事的开头就从一个寒夜写起——“天色灰黑,像一块褪色的黑布,除了对面高耸的大楼的浓影外,他什么也看不见。”[3]419尾声也以“夜的确太冷了”而终,中间多处穿插人物的夜间见闻。那么,《寒夜》中时间与空间是如何成为一个艺术时空体从而深化作品的主题思想的呢?首先,空间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通常承担着营造氛围、烘托情绪的作用。街道上空的敌机、银行顶楼的警报台,以及躲避空袭的防空洞都是特定历史时段的产物,它们不仅在一定程度上交代了故事发生的时间背景,同时,也在黑夜的衬托下侧面反映出当时底层人民的生存状态和社会心理。黑色,在情感中它意味着悲伤、绝望、忧郁等消极的心理状态,在中国民间文化中它象征着死亡、不幸和未知的恐惧。在战时的陪都,人们身处战乱环境中惶惶不可终日,如同深陷泥潭看不到黎明的曙光,所以,恐惧悲观的情绪已经遍布整个国统区;主人公汪文宣自始至终都遭受疾病的死亡威胁。友人唐柏青在绝望中自杀、同事钟老也死于霍乱。在生活的压力下,底层人民要么努力求生而不得,要么一心求死而解脱。黑夜就像人物死亡的预告一般存在着,它将战时的重庆包装成一座坟墓,埋葬着在绝望中死去人们。黑色还意味着一种道德上的感情倾向,代表昧良心、不公正。巴金在《谈〈寒夜〉》中写道:“在旧社会里好人偏偏得不到好报,‘坏人得志’倒是常见的现象。”[1]501而巴金要控诉的就是好人得不到好报,坏人却通过投机取巧而名利双收的不公正的社会现实。总之,作者用“夜”象征黑暗的社会空间,用读者对色彩的直观感受隐喻人民在战时社会空间中的生存状态,由此将时间与空间相互结合,从而达到了使人理解抽象概念和感受历史的目的。
其次,从空间与人的关系来看,“社会空间是社会过程的广延,静态来看就是各种类型的人际关系和群际关系。”[4]在《寒夜》中,“公司”这个权力空间聚集着不同职务、身份、地位的多重人物关系,它集中地展示着战乱社会中复杂的人际关系。在公司中,领导掌握着人事调动、薪资调整及裁员等各项权力,即使战事袭来,通过领导这层关系也能及时逃难甚至能保住工作。于是,同事们愿意自发地为领导庆生,热情地讨好、巴结总经理和周主任,却忽视、排挤小职员汪文宣。当汪文宣病重时,领导暗示他辞职,不要损害公司的利益;同事联名给他写信让他退出伙食团以免“传布病菌,贻害他人”。同事小潘甚至暗示他“我要是得了那种病倒了第二期,我一定自杀”[3]662。除了钟老,领导与同事不仅没有给予汪文宣一丝人文关怀和求生的希望,反而以维护自身利益和生命安全为由将汪文宣逼向绝境。可见,汪文宣长期在公司环境中形成的“老好人”性格背后折射的实际是一种冷漠、自私的畸形的群体关系。这种由冷漠的人际关系“吃人”的现象还在唐柏青的自杀中得到印证,他谴责从前的友人:“势利,势利,没有一个人不势利!”[3]511《寒夜》中社会空间与人际关系的互动显示出当底层人民最基本的物质生活都得不到满足时,人的精神品质、道德良知等形而上的精神需求都必须让位于物质生活的满足。人甚至会成为被权利异化的工具。在战争围堵的国统区这个围城中,除了统治者自上而下的压制,人与人之间通过剥夺他人的生存权利以保障自身利益,为了获得个体自身的生存权而相互疏离、利用、厌弃的行为也是造成小人物人生悲剧的重要因素。当生存压倒道德与良知,群体的价值观完全以利己为导向时,那么,个人的善良与宽容终究难敌群体的冷漠和无情。从这个意义上说,冬夜的黑与寒不仅是人在自然环境中的感受,实际上也揭示了在缺乏人文关怀的社会空间中人性的罪恶给人带来的绝望、无助和孤独感。
《寒夜》将时间与空间进行结合,用“寒夜”这个特定的时空体暗示国统区社会。作者借助色彩的隐含意义和感觉的隐喻表现非人的社会制度和不公的社会现实给底层人民带来慌乱、迷茫、绝望之感,令人感同身受。因此,空间的表征不仅消解了一部分由时代背景导致的与读者间的距离感,还将作者的情感、态度、思想等复杂的抽象概念具象化,由此表现出作者强烈的人文关怀。
2 封闭压抑的家宅空间
“家”是巴金小说的重要母题。在“五四”语境中的《家》将批判的锋芒指向根深蒂固的封建家族制度,而《寒夜》则把视线转向抗战背景下现代人的家庭伦理生活。相同的是,巴金在家宅空间内部都设置了新、旧两种力量的矛盾冲突。那么,家宅在某种程度上就成为桎梏人性的牢笼,它不断影响甚至扭曲居住者的人性。另外在汪文宣的家宅空间中“窗户”这个空间意象在小说中频繁出现,它所具有的透视效果打破了家宅空间的封闭性,因此成为引发人物内心情感的“空间触发物”,常常诱惑着人物内心深处的渴望。
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提出家宅空间是人认识的“最初的宇宙”[5],是人的灵魂栖息地。而《寒夜》中的家宅空间是作为社会空间的缩影而存在的,和社会空间的开放性相比,家宅空间封闭性更为突出。这种封闭性为以汪母为代表的旧道德和以儿媳曾树生为代表的新思想之间的博弈提供了空间限制:无论两人怎样争吵,在未能找到合适的去处之前她们都无法摆脱“家”这个空间环境。文宣的母亲受的是传统教育,她坚持封建伦理道德观,强调家长权利、明媒正娶和夫为妻纲等思想。她看不惯树生作为现代女性的生活方式,总是以自己以前做媳妇的标准衡量儿媳,说儿媳是“姘头”、是“花瓶”。她还暗示汪文宣可以“教训”树生,自己会另外给他再找一个媳妇。曾树生接受的是新式教育,她作为觉醒的个体,最大的理想就是获得女性的独立与自由。汪文宣作为儿子、丈夫的双重身份,让他既是母亲和妻子矛盾冲突的中心,又是拉扯两种相反方向力的作用点。他执意要把母亲和妻子两个不相容的个体置于家庭这个环境中,企图以敷衍和拖延来解决两人的矛盾。在这种情况下,新与旧两种思想缺少回避的空间,因此,不得不正面交锋形成矛盾冲突。于是,在婆媳之间长期的争吵和互骂中,家宅成了禁锢人性的牢笼。汪文宣将自我压抑变成生活的常态,变得沉默寡言、软弱无能。原本热情、爱动、爱热闹的曾树生,也变得心灰意冷,最终离家出走。母亲的性格也在和树生长期的言语攻击中逐渐扭曲,从当年那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转变为尖酸刻薄的婆婆。
在汪文宣的家宅空间中,“窗户”这个空间意象频繁出现。作者解释道“并没有墙壁和屋顶遮住窗内的视线”,这就赋予了窗户沟通家庭内部空间和外部社会空间的可能,打破了家宅空间的封闭性。窗户的透视效果使人能看到外界的生机、活力与自由的图景,无形中将外界的生命活力与屋内的死气沉沉形成强烈的对比,由此引起人的自由意志和理性意志的对立和冲突。“自由意志和理性意志是相互对立的两种力量,文学作品常常描写这两种力量怎样影响人的道德行为,并通过这两种力量的不同变化描写形形色色的人。”[6]曾树生曾多次站在卧室的窗前,这里是她逃避家庭烦恼,反思自己今后人生去向的私人空间。她反问自己:“难道我就应该这样争吵、痛苦地过完我一辈子?”[3]528她若留下,家庭会囚禁着她的自由和幸福。但她若离去,就逃避了作为儿媳、妻子、母亲的责任,会永远受到良心的谴责。窗户引起了曾树生在追求个人自由以及承担家庭责任间难以取舍的心理斗争。窗户也见证了她在一次次的争吵之后自由意志和理性意志此消彼长的心理变化过程。最终,曾树生明白只有出走才是自己唯一的解脱。
此外,窗外的世界也刺激着汪文宣内心对健康的渴望。当他病重卧床的时候,窗外的锣鼓声、炒米糖开水的叫卖声、鞭炮声不断刺激着汪文宣想要活下去的意志。最终,在窗外的人们庆祝胜利的狂欢和喜悦中,汪文宣在生命的最后还挣扎着向社会索要公平。但是,“在这时代是没有个人的出路的。要整个社会、民族、人类走上了康庄大道以后,个人的一切问题才能够得着适当的解决。”[7]汪文宣的悲剧也说明,通过消极的等待和无休止的忍耐来获取胜利的希望和社会公平终究只是一种幻想罢了。人民如果不去争取作为“人”应有的权利,就又会回到“寒夜”中去,死亡的悲剧仍旧会重演。
家宅空间中天然包含的代际关系和亲属关系,为作家集中地展示新旧思想之间的矛盾冲突提供了重要前提。从《家》到《寒夜》的家庭矛盾说明“人的觉醒”正处于或将永远处于“未完成”状态。每个时代都会有觉醒者不愿做旧思想的傀儡而成为“出走的娜拉”。在这一过程中,特定的空间触发物有可能成为诱惑觉醒者下定决心的关键一环。觉醒者只有将觉醒付诸行动,才有可能推动新旧事物之间更替,探索社会发展进步的可能。
3 逼真恐惧的梦境空间
《寒夜》中的梦境空间是作者进一步挖掘人物内心世界,表现人物矛盾心理的特定空间。它主要指作者根据汪文宣的身心状况和所受的现实刺激塑造出的精神层面的幻想空间。《寒夜》中的梦境空间有两个方面的作用:一方面,它建立在现实的物质生活基础上,能够反映人在现实生活中的精神焦虑;另一方面,在梦境空间中正常的事物会扭曲变形,从中能够反映出“人在清醒状态下遭到压抑的心理愿望”和人物复杂抽象的内心世界。
《寒夜》中对梦的描写主要有五处,第一处也是最详细的一处,写的是汪文宣不顾妻子的阻拦去寻找母亲。之后的几处与现实中朋友唐柏青的死和妻子去兰州等事件联系得很紧密。梦的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关于家庭破碎的梦,主要是寻母或者寻妻;还有一类是关于死亡的梦。《寒夜》对梦境空间的塑造呈现出两种倾向:一是尽量贴近现实空间,让人物“重返现实”,反映人物精神的焦虑状态;一是通过扭曲现实以增加故事的神秘感,表现人物长久以来隐藏、压抑着的对死亡的恐惧心理。
首先,《寒夜》中的梦境空间是对现实生活进行“逼真复制”的空间。小说第二章用一整章的篇幅详细地讲述了汪文宣寻找母亲的梦。第二章开头交代他和妻子经常吵架的事实。某天妻子又在家和他吵架,附近突然发生了爆炸。汪文宣不顾妻子的劝告执意要去寻找母亲,结果导致妻子带着孩子离开了自己。此处梦境空间的设置近乎逼真地还原了汪文宣现实中的家庭生活场景。作者在此处表明:婆媳关系不和已经是汪文宣家庭生活的常态,由家庭矛盾导致的精神焦虑时刻都在影响着汪文宣。这种焦虑产生的重要原因在于汪文宣内在思想的不成熟性,即文中多次强调的“孩子”性。三十四岁的他“在母亲的面前还是一个温顺的孩子”,在树生面前又“像小孩似的诉苦”。他在心理上仍处于未“断乳”的状态。父亲的早逝与母亲的溺爱和管教让他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了自我意识培养和独立人格建构的可能,因此,也缺乏独立判断和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他在工作中处处碰壁,只有母亲和妻子愿意成为他的情感寄托和物质依靠:她们在物质上给予支持、情感上给予怜爱、生活上给予照顾。在自身独立人格的缺失和母亲与妻子的关怀两方面的作用下,汪文宣就对两人产生习惯性的依赖,即精神上的恋母情结。所以,汪文宣明知母亲和妻子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却还是执意要把母亲和妻子联系在一起期望获得“母性”的关爱和个体生命的存在意义。但是,当他不得不在母亲和妻子之间做出选择时,他就要陷入失去自我存在价值的危机中去,并且这种危机他作为“孩子”没有能力解决。因此,从汪文宣个人角度来看,自我意识和独立人格的缺失也是导致他人生悲剧的内在原因。
其次,《寒夜》中的梦境空间还是被扭曲、异化了的现实空间。它能给读者更直观的视觉刺激,从而展现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在现实生活中,由于“外在的或内化的道德规范的制约”,人在倾向状态下的某些愿望无法满足而遭到压抑。汪文宣总是用现实的原则约束着自我,不断地告诉自己“为了生活,我只有忍受”。即使在患病的初期他在对待死亡问题上也刻意表现得很理性。为了不给家庭增加负担,为了自己不被人贴上病人的标签,他遮蔽了内心最真实的情感需求。他一直压抑着自己内心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命的渴望,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在这种情况下,作者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提及汪文宣关于死亡的梦,或是在唐柏青死亡之后详细地建构汪文宣的梦境空间,是因为通过梦境空间的建构能够摆脱一味地心理描写造成的枯燥感,而幻想的形式和寓意丰富的意象能够形成对人物情感的隐秘表达。友人唐柏青自杀后,作者随即在建构汪文宣的梦境空间时加入了无数个“唐柏青的黑瘦脸和红眼睛”追着他跑,每张脸都在说着“完了,完了”,以及他逃进黑暗的荒山,山里着火,他大喊救命的场景。整个梦境空间不仅奇幻诡异,还带有一种死亡的象征性意味。在此,汪文宣孤身一人面对着无数的死亡威胁和漆黑难测的未来。这时的他并不像现实生活中那样看淡生死,反而六神无主、失魂落魄。他的逃亡恰恰说明了他内心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命的热爱。作者在对梦境空间的建构中揭露了汪文宣为了保全自尊而做的伪装,将他深藏于心的恐惧、无助和孤寂委婉地表现出来。这里有他对死亡的恐惧,有他对延续自身生命的渴望,也有他从唐柏青的死亡结局中看到的无望的未来。作者通过精神空间与现实空间的双重书写共同塑造了汪文宣这个复杂的矛盾体,在表象与实质、虚构与真实的对比中多方面展现人物的思想和性格形象。
《寒夜》中的梦境空间与现实生活形成一种“互文关系”。这里发生的人、事、物都能够反映做梦人的现实生活经历和当前的身心状态,是作者用来展现人物内心某种抽象的或隐藏的心理意识的重要方式。梦境将抽象的心理变化转变为视觉化的空间和意象,使人物的心理和性格都具备了可视性和多元化的意义指向。作者结合梦境空间的建构和心理描写、语言描写等多个侧面成功塑造了汪文宣这个软弱却又要强的典型人物形象。
4 结语
巴金抗战时期的作品逐渐摆脱了早期重视情感表现的“激情化”特点而突出小说的艺术性和思想的深刻性。他在《寒夜》中把历史、社会与个人、家庭的命运结合起来,在汪文宣灵与肉的挣扎中表现残酷的社会现实对生命本体存在价值的冲击。《寒夜》还将空间本身的物质维度与精神维度结合起来,在空间与人的关系中隐含着作者对社会现象的批判、对人性的透视和人生的思考,表现沉稳缜密的写实风格。它不仅继承了新文学谴责“一切旧的传统观念,一切阻碍社会进化和人性发展的不合理的制度,一切摧残爱的势力”[8]的传统,还为研究国统区底层民众抗战时期的生活史和心灵史提供了重要的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