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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形象的分裂与挣扎
——《迟桂花》意义的再探析

2023-01-06

淮北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郁达夫书信桂花

肖 男

(闽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迟桂花》是郁达夫在文学创作后期面临文学创作转型与个人选择的发展问题时所诞生的作品。《迟桂花》作为郁达夫后期的代表作品之一,其意义不仅仅在于通过对自然山水描绘显示作家艺术创作的精纯,更重要的是这篇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关联了作家在20世纪30年代文学创作的倾向与选择问题。不少论者认为这篇小说流露了郁达夫归隐、消极的倾向。但是,像郁达夫这样重要的作家,其小说所被赋予的意义本就是十分丰富的。

1 浓厚的自叙色彩

对于俄国形式主义等流派而言,艺术作品本身的丰富性、复杂性就已经使其具有独立的价值,不应该将艺术作品和作家生平之间划上紧密的联系。不可否认,作家的作品往往是作家本身生活经验的戏剧化表现。特别是像郁达夫这样一个倾向于主观抒情、具有明显诗化的叙事特色的作家,他曾多次强调作品与作家的关联。在《日记文学》中,郁达夫开篇就提出:“我们都知道,文学家的作品,多少总带有自传的色彩的。”[1]220甚至在《五六年来创作的回顾》中直接提出:“我觉得‘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这一句话,是千真万真的。”[1]167对于这样一个特殊的作家,将作品与作家的生活经验结合来理解,这样或许“可以帮助我们研究文学史上所有真正与发展相关的问题中最突出的一个,即一个作家艺术生命的成长、成熟和可能衰退的问题”[2]。

小说《迟桂花》以翁则生的书信与老郁的游记两个相对独立的部分展开。在翁则生的书信中,主要讲述了翁则生进城看到了旧时好友老郁的书籍,忍不住回忆起从前的生活,便给旧友写信希望他来参加自己的婚宴。小说第二部分的内容则是老郁在收到信后,应邀来到翁家山,记录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在以老郁的口吻写下的游记中,对山水描绘正与郁达夫的日记对应,让人不得不将两者之间联系起来。部分日记摘录如下:

一九三二年十月七日(九月初八),星期五,晴爽

……在南高峰的深山里,一个人徘徊于樵径石垒间时,忽而一阵香气吹来,有点使人兴奋,似乎要触发性欲的样子,桂花香气,亦何尝不暗而艳,顺口得诗一句,叫作“九月秋迟桂始花”……

十月八日(阴历九月初九),星期六,晴爽

在奎元馆吃面的中间,想把昨天的诗做它成来:病肺年来惯出家,老龙井上煮桑芽,五更衾薄寒难耐,九月秋迟(或作山深)桂始花……

十月九日(阴历九月初十),星期日,晴爽

……“迟桂开时日日晴”,成诗一句……明日起,大约可以动手写点东西,先想写一篇短篇,名《迟桂花》。[3]

可以说,从“煤烟灰土很深”的上海到杭州,既是老郁的目的,也掺杂有作家的意图。小说中,老郁的游记以“迟桂花”这一意象贯穿始终;在作家的日记里,也可以看出正是游玩时的桂花香挑动他的诗句诗篇和小说。[1]359而且,其中的一些名称(老郁)、地点(翁家山)、事件(从上海到杭州)等都隐隐指向作家本人此时的经历。对于郁达夫这类强调作品自叙传意义的作家而言,正是作家自主地选择了这些叙述技巧来表达自我的个性与主观情感,并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小说的虚构性。就读者的阅读体验而言,也基本上不愿意把小说中的“我”与作者作严格的区分,更倾向于认为小说中真实袒露作家隐秘的内心世界与情感。郁达夫小说创作的这一倾向不仅仅是就《迟桂花》而言的,其前期的小说都是如此。在前期的小说和散文中,作家塑造了一个连贯的零余者形象,这一形象与作家本人太为相似以至于读者认为,小说里的主人公正是郁达夫自己。正是在作家与读者不经意的合作下,郁达夫成了自己小说中的主人公。

通过日记与小说的对比,我们可以确切地说,尽管作家在小说末尾特意附注小说中的人物事迹都是虚拟,但作家本人的心迹大都在小说中有所体现。具体地说,《迟桂花》通过两个独立文本中不同的叙述者(翁则生、老郁)的登台来形成故事整体的。对于这两者的形象,已经有不少研究者认为作家把自己渗透进了作品中,“化身二人,互为补角,翁则生和第一身叙述者合起来才正是作家自己。”[1]359那么,进一步分析出这化为二人的形象究竟分别代表了哪一部分的作家自己,或许可以对作品和作家有更深的理解。

2 两个叙述主体的矛盾

《迟桂花》作为郁达夫后期作品的代表作,许多研究者都注意到其作品文笔的变化,以及作家远离政治、生活的安逸和恬静之感,却忽略了开篇翁则生在自己书信中所展现出的零余者形象。这一形象与作家前期作品中的主人公形象几乎一脉相承。郁达夫在他的小说创作中一直塑造一系列抒情主人公形象,这些人物软弱、多情、不甘于沉沦,拼命挣扎却又苦于现实或情欲,如:于质夫、文朴、伊人、王介成、李白时等,而翁则生也是其中一员。

书信一开篇便表明写信的缘由,翁则生进城看到了旧时好友老郁的书籍,想起了从前的生活,忍不住给好友写信。在回忆与老友过去的时光里,我们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充满远大理想,却又没有实现愿望的毅力和行动的、忧郁的青年人。“到这时候为止,我的少年豪气。我的绝大雄心,是你所晓得的。……时常劝我少用些功,多保养身体,预备将来为国家为人类致大用的,也就是你。”[4]319以此可以看出,翁则生少年时期的豪情壮志。但也毫不例外,作家笔下的抒情主人公总是被疾病压倒而导致落魄潦倒,最终无法实现自身理想。“我自从那一年后,竟为这胸腔的恶病所压倒,……学校当然是中途退了学,连生存的希望都没有了的时候,哪里还顾得到将来的立身处世?哪里还顾得到身外的学艺修能?”[4]319这类描述在郁达夫的早期小说中多次出现:《银灰色的死》里主人公“他”因脑溢血而死去;《采石矶》中的黄仲则从小就神经过敏;《空虚》里的质夫有不眠症,食欲不振等。翁则生这一形象与早期小说中多情、激愤又因疾病缠身而显得软弱的零余者形象别无二致。作家甚至有意将其与之联系起来,特意在信中强调:“你那篇《南迁》的主人公,写的是不是我?”[4]319有意地诱导读者将《南迁》中的伊人形象代入到翁则生这一形象中。《南迁》中的整个故事也正是以伊人去到房州养病开始,在与日本少女O产生了恋爱情愫后,以身体病重离开而结束。这一场“恋爱事件”在翁则生的书信及老郁的叙述中都均有提及,使读者更加确信翁则生这一形象就是作家一系列作品中主人公的“他”。

但书信中的翁则生形象不仅仅在于此,熟悉郁达夫小说的读者甚至可以将其当做作家笔下抒情主人公“后来的故事”来读。信中翁则生不仅回忆了当初留学时的情景,还讲述了他退学回国后的现实与妹妹莲的苦命生活。曾经关心国计民生、理想远大的忧郁青年步入中年,“不看报,不识世务,不亲笔砚”,对世上所有的事情,也只是“落得随随便的过去”。由此可以看出,翁则生不仅仅是郁达夫笔下的零余者形象长廊里的一员,更重要的是作家写出了步入中年的翁则生依然无法对抗现实命运,不甘沉沦却又无力挣扎的状态,书信中的“颓废气息”跃然纸上。同时,针对这一形象,作家采用了五四时期广泛流行的、具有很强自我指涉功能的书信体。书信中翁则生的理想与价值可以说代表了青年时期作家的态度。

老郁的出现一扫书信中翁则生穷愁苦闷的格调,给人以清新明丽之感。作为作家前期作品中未曾出现过的一类人物形象,老郁不再是零余者。相反,他作为一个颇有名气的作家来到翁家山,以他的角度来审视翁则生的生活。虽然老郁这一人物类型不再属于前期的零余者的范畴,但作家的痕迹、性情、经历的呈现依然被作为作品的底色,被运用到人物的形象塑造之中。20世纪30年代,高压的政治环境与革命文学的巨大转变对作家本人的人生理想观产生了巨大冲击。如果说翁则生是青年时期作家的化身,那么,老郁就更像是此时离开政治漩涡的上海到杭州养病的作家潜意识里的表现。

游记一开头就简单叙述了老郁接到信后的回忆,之后文章中便花了大量笔墨对自然景物进行了十分细致的描绘。“只是些青葱的山和如云的树,在这些绿树丛中,又是些这儿几点,那儿一簇的屋瓦与白墙。”[4]327“月光下的翁家山,又不相同了。……白天的热度,日落之后,忽然收敛了,于是草木很多的这深山顶上,就也起了一层白茫茫的透明雾障。……远近一家一家看得见的几点煤油灯光,仿佛是大海湾里的渔灯野火。”[4]336这样的风景描绘被笼罩在作家浓烈的理想主义情绪中,因此,这一山水图景既是诗也是画,究其本质原因,是此时作家心境的变化。借老郁之口,作家在文本中不止一次地表达出对村居生活的向往。“原来翁家山是在这样的一个好地方”[4]327“心里正在羡慕翁则生他们老家的处地的幽深……”[4]328“这一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山中住民的生活秩序,又使我对他们感到了无穷的敬意。”[4]338字里行间都可以见出老郁对喧嚣尘俗的都市生活的厌弃、寄情山水的情怀和对归隐的渴望。但不仅仅如此,在游记里,翁则生信中表现强烈渴望的叙旧过程被老郁三言两语简单带过。甚至可以说,文中本该出现叙旧过程的篇幅被大量的山水描绘所挤压、占据。在老郁与翁则生见面后,两人在月光下清谈,文中简单地回忆了与翁则生“井之头公园里的一夜游行”后,以一句“谈了许多怀旧话后,话头一转”便将其叙旧过程全部略过。甚至在这之后对第二日“妹妹莲陪老郁游玩”的篇幅都要比之更长。如此便能看到,来到翁家山,叙述者的叙述篇幅中有着十分明显的倾向性,他似乎有意或无意地掠过翁则生期盼的话题而引诱读者站在他的立场来完成作家自身情感的展现。也正因如此,书信中展现给读者的翁则生形象在老郁的笔下哪里还是那个穷愁苦闷的翁则生?其中的人物早已脱离现实中的情境,成了叙述者笔下理想的抒情形象了。文中翁则生笔下苦命的妹妹莲在老郁看来是无比纯洁、美好就不足为奇了。

正因如此,我们可以看到翁则生与老郁两者之间的价值取向存在着巨大分歧,但这两者形象又恰恰都是作家本人的内心反映。小说将这两个带有不同价值观的人物放在一起进行对话,巧妙地展现出作家心中从前的生活经验与目前感受的巨大冲突。

3 叙述矛盾里的反抗意识

面对翁则生的期盼,老郁总归还是逃避了。在游记中我们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老郁对翁则生叙旧话题的回避。郁达夫在日记里曾表示《迟桂花》是“想写出一个病肺者的性格来”。但是,小说中翁则生作为零余者的性格展现是一小部分,一大部分却是作家借用老郁来表达属于自己的游记感受。翁则生的叙旧、苦闷都没有获得老郁的回应,反倒是山水风景描绘和老郁借妹妹莲实现的欲望描写成为《迟桂花》中的主要阅读印象。文中更以贯穿始终的“迟桂花”这一意象来表达自己的立场。老郁以抛却时代的责任感为前提,看到翁则生一家生活的变化,欣喜地认为这正如迟桂花一般“因为开得迟,所以经得日子久”。而借老郁之口展示作家的这一消极的情感倾向恰恰是令众多研究者诟病的地方。诚然,老郁的回避与其归隐心态的展现,在30年代的文学界的确呈现出消极的作用。但是,单纯以此来理解《迟桂花》的价值其实反而漠视了作品文本的复杂内涵。

从翁则生这一角度来说,其书信中所呈现的有两个极端反差的态度。首先,是在请求与老郁见面并且回忆往事的过程中,其语气十分恳切急迫、情绪高昂。“现在当这一刻的中间,汹涌盘旋在我脑里想和你谈谈的话,……简直是同将要爆发的火山内层那么的热而且烈,急遽寻不出一个头来。”[4]319并且在回忆当年时,称其为“那几年高等学校时代的愉快的生活”[4]319-320。这一时期的笔调都是十分轻快的,并且几次重复表达,想与老郁通信原因就在于想要对“过去的往事的追怀”。在书信结尾也再次强调,这封信是他“一夜的时间和心血”,恳请老郁“你来,你一定来,我们又可以回顾回顾一去而不返的少年时代”[4]325。以此可以看出翁则生对于理想时代的不舍与渴望,甚至可以说在回忆往事时,叙述者是充满生命力的、鲜活的状态。但是,在谈起这近十几年的生活情形时,叙述者的语气开始一点一点地低落下去。“恋爱已经失败,学业也已中辍了,对于此生,原已没有多大的野心,所以就落得去由她摆布……”[4]320谈起与母亲十年所过的“都是些在炼狱里似的沉闷的日子”,甚至对于这一可喜的婚事的议论,也是“觉得在这世上任你什么也没甚大不了的事情,落得随随便便的过去,横竖也是来日无多了”[4]325。在这叙述中充满了翁则生对自身现实的感伤,流露出无欲无求、心如死灰的情绪。翁则生站在社会大背景上,以青年人所应该肩负的理想、抱负的视角审视自己的生活现实,看到了自己的不幸。[5]此时的翁则生精神已经完全死灭了,他的生活只是顺着母亲的期盼走下去。这样的结局与郁达夫式主体的死亡结局别无二致,在《沉沦》《茑萝行》《胃病》等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有着自我放弃甚至自杀的想法或行为。在郁达夫的小说中,致死的原因是多元的,但是,都无可避免地指向对生的绝望和虚无。[6]然而,这样的虚无并不等同于完全的负面和彻底的否定,这样的虚无延续了作家一以贯之的思路:为了反抗。早已有许多研究者提出郁达夫小说中所构建的“零余者”形象和渲染的“颓废”色彩是为了独特意义的反抗。

在《迟桂花》里,虽然不如作家前期的小说将主人公的悲惨命运直接地、生硬地与祖国的颓败、社会的黑暗联系在一起,但在书信里对翁则生“炼狱似的”生活,作家也将矛头隐晦地指向了封建制度。翁则生在回忆父亲去世后的情景时,便说道:“亲族戚属,少不得又要对我们孤儿寡妇,时时加以一点剥削。母亲又忠厚无用,在出卖田地山场时,……大抵是任凭族人在从中勾搭。”[4]322因此,由于家道中落,翁则生原本的婚约被解除。妹妹莲嫁到夫家后也受尽欺侮。对于翁则生的悲惨境遇,可以从《茑萝集·写完了〈茑萝集〉的最后一篇》中见出作家的态度:“朋友,……你们看了这书也不必向这书的主人公表同情,因为这书的主人公并不值得你们的同情的。即使这书的一言一句,都是正确的记录,你我有什么法子,可以救出这主人公于窘境?总之,我们现代的社会,现代的人类,使我们主人公的压榨机,我们若想替他复一复仇,只须我们能够各把自家的仇怨报复了就对了。”[1]153-154这正说明郁达夫希望通过他小说主人公中的消沉来产生某种积极效果。与其说这是虚无,是颓废,不如说是煽动,是反叛;虽然这种煽动与反叛并未真正强有力地体现为撼人心魄的艺术效果。[7]但其中积极的反抗意义不容忽视。

因此,从两个文本之间的关系来看,与其说《迟桂花》中表现出了作家的消极态度,不如说作家是在这两种价值观中痛苦的挣扎,寻不到真正的出路。作品中作家想要表现出的反抗意义与其流露的消极态度一样重要,我们大可不必仅以消极躲避的态度来否定《迟桂花》的价值。恰恰是借用这样的文本结构,作家将最真诚的内心、最真实的需求与困惑摆在读者面前,拒绝虚伪的掩饰。正如此前郁达夫所表述:“我若要辞绝虚伪的罪恶,我只好赤裸裸地把我的心境写出来。……我只求世人不说我对自家的思想取虚伪的态度就对了,我只求诗人能够了解我内心的苦闷就对了。”[1]153

4 结语

将《迟桂花》中翁则生的零余者形象与老郁的归隐形象进行对比,可以把郁达夫前后期的小说从头至尾串联在一起,这其中作家的心灵历程是显而易见的。这篇小说的两种文本之间的风格、情绪越不协调就越使小说中的复调色彩显得越强烈。正是这种复调的混响增强了小说的内涵,令小说从宏观上呈现出一个苦苦思索和追求人生意义的零余者逐步变为避开理想、躲避对话的归隐山林的老郁的形象。这两者形象之间的不协调合二为一,就是作家本人内心分裂的矛盾。一方面,翁则生作为爱国青年十分迷茫地向老友寻求答案,正透视出此时郁达夫内心的失落与无所适从;另一方面,面对高压的政治环境与看似落伍的文学表达,作家郁达夫只能逃避转向对风景的描写。由于老郁的逃避,可以说作家想要建构的两个自我的对话也被进一步消解,翁则生提出的困惑最后都被作家笔下风景描绘轻飘飘地遮蔽,不了了之。这也显示出作家此时无法解脱的精神困境。

事实上,面对20世纪30年代文学创作主张的改变,郁达夫并不是没有跟随时代的潮流而作出调整,但由于作家的自我坚守,其笔下作品的内在实质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作家还是以自己擅长的颓废来进行别样的反抗。因此,主流的革命文学者认为其作品中表现的依然是小资产阶级的感伤情绪,将郁达夫认定为一个时代的落伍者。在这样的情况下,《迟桂花》中带有作家消极的归隐情绪是可以理解的,但这并不是全部的意义。相反,它将作家的挣扎、反抗、逃避等多重心态的杂糅真实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这才使其成为作家精神转变时期的代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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