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礼运大同小康之说
2023-01-05詹安泰
詹安泰
一封书
本校编辑主任吴青民先生嘱余著论以应月刊。余既拙于文辞;又忙于课务,一时未能应命。而吴先生催促再四,且云有关于学术之文字均可,不必斤斤于论文。无已,即将客春与人讨论礼运书录以塞责,而颜曰《关于礼运大同小康之说》。言“关于”者,粗略之谈,未敢以当“论著”也。
覆教祇悉。
泰自出作冯妇,旧学久已弃置不理,清夜环思,盖未敢厕于士林之列。不图先生不遗在远,一再驰书,惠以大作,允相结内以砥砺学问文章为事。何幸如之!
“圣人之学”,甲部之书,素为我国士夫所重视,泰妙龄时,受父母之命,师长之训,亦颇有诵习,顾犹赤子随母笑啼,野人缘剧喜怒,于圣人之微言大义,茫然不省也。比长,知求学非务记诵而已,乃稍从事真理之探求。以天赋愚钝,生成疏懒,不遇明师,未能 綖然,因而舍去。入大学时,才弱冠,已转而学诗词,则对于此道,纵有所得亦廑矣;况行箧书籍绝少;此间图书馆庋藏不多;而连年家遭兵燹,先代遗籍,又强半散失,移书家人,属为取证,亦复供不应求。凭所仅存之一知半解以相探讨,恐终不免“末学肤受”之讥,未足上酬雅谊于万一耳。
大著之中心思想,在归纳出孔子是大同主义发明者,立意殊为美善;独所引据之书仅及《礼运》,则泰不能无惑。《礼运》一篇,具体不纯,糅杂儒道,闲涉墨家,前人已多致疑者。清儒邵懿辰辩□踳驳,尤为特甚,其言曰:
《礼运》一篇,先儒每叹其言之精,而不甚表章者,以不知首章有错简,而疑其发端近乎老氏之言也。今以“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亦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二十六字移置“不必为已”之下,“是故谋闭而不与”之上,则文顺而意亦无病矣。就本篇有六证焉:先儒泥一“与”字,以大道之行属大同,三代之英属小康。不知大道之行,概指治功之盛,三代之英,切指其治世之人,“与”字止一意,无两意,而下句“有志未逮”正谓徒想望焉而莫能躬逢其盛也。否则,有志未逮,当作何解?证一也。“今大道既隐”以周为“今”犹可,以夏商为“今”,可乎?既曰“未逮”,又曰“今”自相矛盾。证二也。礼为忠信之薄,则子游宜举大道为问,而曰“如此乎礼之急也”不承大同而偏重小康,则文义不属,证三也。“讲信修睦”,后文三见,皆指圣人先王而非远古,果有重五帝薄三王之意,后文何无一言相及乎?证四也。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本战国时道家之说,而汉人重黄老者述之,实则五帝不皆与贤,尧舜以前,皆与子也。“天下为公”,即后文所谓“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者;“不独亲其亲,子其子”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有所终”以下六句,皆人情之所欲,即“人情以为田”,而“大同”即“大顺”也;“天下为家”,则指东迁以后,政教号令不行于天下,国异政而家殊俗,并无与子与贤之意;“选贤与能”对“世及”而言,“世及”者,若春秋议世卿,虽有圣人,无自进身,异于周初建官惟贤,位事惟能耳。证五也。“我欲观夏道”,“我欲观殷道”,“我观周道”三“道”字,正承“大道”而言。果大道既隐,又何观焉?后文“大柄”,“大端”,“大窦”即“大道”也。证六也。
邵氏此说,虽未尽当(如谓“无与子与贤之意”,“尧舜以前皆与子”,“指治功之盛,……指治世之人”之类),不无附会(如以“不独亲其亲,子其子”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以“大柄”“大端”“大窦”即“大道”之类)。然《礼运》之支离割裂可知也。近世言今文学者,欲张大春秋公羊家言三世之义,于“据乱世”“升平世”之外,苦未得“太平世”之论据,于是以《礼运》大同之象与《春秋》太平之义混为一谈,极力阐扬,以张我军;真伪问题,因弃置不理,虽其说之赡富哉,于“学务求真”与“实事求是”之义无当矣!窃以太平之义与大同之说(太平之义系公羊家何休辈发明,是否孔子之说,亦成问题,恕不旁及),为我国先哲表现社会至治之理想,发扬国光者未尝不可引以自豪,悬为政治上最高之目标,果能见诸事实,自是生民之福,然因此遂置真伪问题于不问,殆甚不可也。泰疏陋寡闻,未能繁征博引,“卑之无甚高论”,试就原书之浅而易见者一证之。
(一)《礼运》“大道之行也”至“男有分,女有归”,畅发自由、平等之真谛,无贵贱之分,忘彼我之相,与《老子》之“太上不知有之”(十七章) 庄生之“齐一万物”“和以天倪”(《齐物论》)之诣,及《墨子》之“兼而爱之,兼而利之”(《兼爱》),如出一辙。
(二)《礼运》“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与《老子》“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八十一章),墨子之“计其所自胜,无所可用也;计其所自得,及不如所丧者之多”(《非攻》),亦相吻合。
(三)《礼运》“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不尚谋智,自然平治,与老子之“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三十七章),“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二十九章),庄子之“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缮性》),“故古之人贵乎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天道》),不相背谬。
(四)《礼运》“大道既隐”至“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与《老子》之“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三十八章),“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十八章),《庄子》之“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马蹄》),同一见解。
观乎此。则《礼运》之糅杂道墨,已昭然其若揭矣,虽近人廖平好为奇论,有墨家道家同出孔子之说(见四益馆丛书《墨家道家均孔学派别论》),矫诬造作,语多不根,与朱谦之《周秦诸子学统述》之以诸子一本老氏,同其牵强,未餍人意。顾此乃关于老孔先后问题,末易一二谈述。(关于老孔先后问题,鄙意以为孔子后于老子之说近是。汪容甫学有根抵,持论谨严,独《老子考异篇》以老子后于孔子,最滋异议,毕秋帆、马叙伦等已有驳论,虽较群瞻,尚未美善。仿佛七八年前,曾见北大哲学杂志,有梁任公《老子研究》一文,至详审,先生曾见之否?)先生倘能取儒道之书,细为比较,当可了然。道家以此为中心思想,儒家则舍此文外,难得取证,因袭之迹,不难知也。
兹再取儒家学说以勘明《礼运》之真伪。儒家祖述尧舜,称美禹汤宪章文武,崇视周公、成王;《礼运》则曰“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抑之升平之世,不列之大同之时,已为第二流人物,此其不同者一。儒家亲亲有杀,尊贤有等;《礼运》则曰“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解除等差,一视同仁,大戾“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之旨,此其不同者二。儒家隆礼义,重阶级,春秋一字褒贬,严于斧钺;荀卿群分之辨,剖折毫芒;《礼运》则曰“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是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一以为政治之原;一以为浇乱之首,此其不同者三。
总兹三端,合前四证,则《礼运》之大同小康之说是否出自孔氏,已成为绝大之疑问,而论者以孟子传大同,荀子传小康,吾未见其能明也。
抑有进者,《礼运》本文互相刺谬者亦不一而足。既云“道隐后礼之旨矣”,又曰“夫礼……失之者死,得之者生”;既云“大道推行,天下为公,盗窃乱贼而不作矣”,又曰“舍礼无以治之”曰“治国不以礼,独无耜而耕也”;踳驳不纯,一至斯极!无怪乎大同小康之说,历千百年纷争而未有已也。周秦诸子能卓然名家者,各自有其独到之处,未有一篇之中前后互相矛盾者。意者,戴氏生当初汉黄老学说盛行之后,适值儒学统一之时,本己受黄老之熏陶甚深,而以独得后苍之传,欲以儒统自任,编纂此书,遂不免有所揉杂欤?不然,孔子化及三千,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七人,何以对大同小康之说一未之及,而必待数百年后之戴圣为之揭出耶?窃意《礼运》大同小康之说,果出自孔氏者,当苍姬迄录,百家辈出,孟轲荀卿诸儒之书,当必有所征引;攻击儒家者亦必有提及。既为孔子最高理想之所在,而当时反泯灭无闻,其谁信之!周希圣曰:“《礼记》杂记先王之法言,而尚多汉儒附会之疵,此学者所宜精择。”愚以为若《礼运》篇首关于大同小康之文字,或在“汉儒附会”之列,亦学者所宜抉择者也。郑渔仲曰:“秦世灰灭殆尽,汉人不爱高爵以延儒生,宁弃黄金以酬断简,诸儒各述所闻,杂以臆见,而实未见古人全书,故其说以霍山为南岳,以太尉为尧官,以商之诸侯为千八百国,以周之封域为千里者四十九,以分陕处内为三公,以大宰、大宗、大人、大士等为六官,当时信其古书而无疑,后世以其传久远而不敢辨,又安能使之无乖异乎!”信哉斯言!泥于古者,可以鉴矣!大抵汉儒说经重师承,师所不言,虽一字不敢或易也。宋儒说经重理断,理有可据,虽六经亦可更改也。守师说者失则拘,据理断者失则妄;而皆有不可及之精神:汉儒之勤于审核,不可及也;宋儒之勇于怀疑,不可及也。今之治古学者,多宗主汉学,以为合乎科学方法。泰窃以为汉学者治学之途径而非治学之目的也,勇于怀疑之精神,实不可少。如视先哲遗书为天经地义而不敢稍加置疑,则甲部之书,尽可不理。何则?以其有“汗牛充栋”之“经解”在也,果能以一贯之方法,抽绎古代之载籍,卓然成一家言,斯足名贵耳。
诸所言说,均系一时冒昧作覆,殊无独特之见解,好学如先生,当必知之有素,无俟赘言者,以蒙知爱,用敢饶舌,倘以为一无是处,一笑置之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