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名帖”与明中后期官场生态

2023-01-05崔健健施惠芳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官场交际

崔健健,施惠芳

(西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名帖”,明以前又称“谒”“刺”“名纸”“门状”等,是应古人交际需求而盛行起来的书写有姓名、字号、乡里、官爵等个人信息的书帖,作用类似于今天的名片,可以“通姓名于主人而为之先容者也”[1]。入明后,汉晋唐宋以来官场公务往来、交际应酬、自荐申敬时敛呈“名帖”的交际习俗,逐渐演变为各级官员日常必备的交际礼仪,上自宗藩贵戚,下至乡绅士人,都普遍遵循这套既成的“名帖礼”而不敢轻易“越礼”“逾矩”,以免遭遇官僚阶层共同的排挤和对抗。同时,“名帖”在官场中扮演的重要交际媒介的角色,是解读明代官场生活的一个全新视角。

一、“名帖”与“名帖礼”

“名帖”起源于古代官场,最初是高士名流向官僚贵族通传姓名的媒介,其源头可追溯至战国中期的“谒”。《史记·张仪列传》载:“苏秦已说赵王而得相约从亲……张仪于是之赵,上谒求见苏秦。苏秦乃诫门下人不为通,又使不得去者数日。已而见之,坐之堂下,赐仆妾之食。”[2]“谒”是后世拜访尊贵者而先敛呈“名帖”的滥觞。秦汉以后,“名帖”获得长足发展,在“谒”的基础上陆续衍生出“刺”“名纸”“门状”等,是“名帖”的规制、功能不断发展和改良的结果;官场交际中敛呈“名帖”的习俗亦日渐流行开来,凡下位者拜谒上位者,如朝觐君王、参拜王侯、请见权贵等,皆可“上谒”“投刺”,以求通传。唐宋之际,随着科举制蓬勃发展,官僚政治获得进一步发展,官僚体系渐趋庞杂的同时,各官僚集团拉结朋党的现象愈演愈烈,政治价值愈发明彰的士人阶层成为其争相拉拢的对象。这种政治形势下,“名帖”在官场交际中的地位随之水涨船高,成为联结贵族官僚与广大士人的重要枢纽,凡“士子入试,皆遍谒公卿,投贽行卷;主司典试,亦必广访名流,旁搜寒畯”[3]288。

明以降,各贵族官僚集团加紧了对朝廷“文柄”激烈争夺的步伐,“科道争为主考”[4]383,且广开门庭,争当“座主”,招纳门生。此举反又促成及第士子纷纷为参见尊贵而通名。在官僚阶层内部,下属与长官、门生与座主,以及相互交好的官员之间,也要经常“相通一番,此后有事,亦可相闻好”[5]89。如此日久月往,凡下属参见长官、门生拜见座主、乡绅士人与地方官员之间入谒往来,乃至乡间学生拜见老师、年少者拜会耄耋老人、日常生活中走亲访友,都必先亲书或者寻找字迹隽秀之人代书“名帖”,“托门者通进,谓之投刺”[6]527。其中位高权重、与主家身份对等者,可差遣家奴、小厮上门投送于主家门者,位卑言轻者为表诚心,大多亲自登门敛呈。“名帖”由门者转交给主家主人后,“投帖者”需等待主家有“回帖”或者明确的示意,方能入谒。至此,明代官场已初步形成一套完整的“名帖礼”。

一方面,无论体位尊卑、官品高低,各级官员都被纳入这套“名帖礼”之内。亲王虽然身份尊崇,也要时常向文武大臣投送“名帖”,相通一番,“有称王者,有称别号者,不书名”;嘉靖、万历间,鲁恭王投送“名帖”时皆书姓名,虽然获得恭顺的美誉,“而识者颇以为非体”[7]4。朝臣与司礼监之间也有固定的“投帖”礼仪。司礼监之尊,“久已习为故事”[8],皇帝新任命的阁臣入职后,须用双红帖“投刺”司礼监大珰,而大珰以单红帖答拜阁臣,“彼此俱自称侍生”[7]7;通政司正五品以上的属官入职后,“例于莅选大榼投刺”[4]517,一概使用双红帖,自称“门生”。内阁大臣间,“次辅投首辅帖,无不用双折者”,首辅亦答拜以双帖;六部尚书、侍郎,大小九卿拜谒阁臣时,一概使用双帖,阁臣则答拜以单帖。吏、户、礼、兵、刑、工六部首脑以及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三部长官之间互相拜谒“投帖”,“彼此皆用双帖”[7]6-7。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禄寺卿、翰林学士、詹事、鸿胪寺卿、国子监祭酒、苑马寺卿、尚宝司卿等小九卿衙门属官向大九卿衙门敛呈“名帖”时,“皆送晚生帖也”,亦用双帖。[9]102六部中选拔、任免职官的吏部最重体面,“六卿以下投皆用双折刺”,而主管文翰、常侍皇帝身旁以供随时咨询的翰林光学士体面殊为尊崇,“以单红刺相往返”,与之分庭抗礼。[7]6翰林院亦重体面,按旧例:“凡入馆,其人已拜学士者,即不拜学士,而先登甲第七科者,投剌皆称晚生”[7]7,且使用双帖。京官以外,亦有一套固定的“投帖”礼仪。凡两榜出身的乡绅,无论其官职尊微,拜谒巡抚、巡按御史时,俱用“名帖”抗礼;乙榜出身且选授京职者、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以及郡县的部官、资郎,参谒巡抚、巡按御史时,亦可用“名帖”抗礼。[10]211-212举人、贡生、监生中有选授佐贰官者,以及京职中的散官闲冗,“不便与抚按两台晋谒”,只能与郡县的官员“投帖”往来,而多用“治下门生”帖。[10]214

另一方面,若有人试图反对或改变这套既成的“名帖礼”,难免遭遇贵族官僚阶层共同的排挤和对抗。“嘉靖八才子”之一的陈束系出张璁、霍韬门下,担任礼部主事,按“固例”应尊张、霍二人为座主。陈束却因张、霍一党为“议礼派”新贵而不愿亲附。每年张、霍过寿,群臣皆亲自“投刺”,登门道贺,只有陈束“望门投刺,辄驰马过之”[11]7370,终为张、霍一党所恶,被远调湖广佥事,后迁福建参议,再升河南提学副使,病死任上。与陈束同时期的王德,亦有相似的遭遇。李默执掌吏部时,“怒德投刺倨”,发配其为岭南兵备佥事。王德到任后,与当地巡抚相争不下,径直返京,弹劾岭南巡抚理政大失公允。而此时李默又“复起吏部,用前憾,落职闲住”。[11]7441至嘉靖三十七年(1558)倭寇袭扰温州,王德率乡人战殁于金岙,始终不得朝廷重用。崇祯八年(1635),文震孟擢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内阁参政。按“固例”,新入职的阁臣首先要以双红帖“投刺”司礼监大珰,大珰则以单红帖答拜,而“震孟独否”。当时“掌司礼者曹化淳,故属王安从奄,雅慕震孟,令人辗转道意,卒不往”[11]6498。曹化淳久不见文震孟“投刺”,以为耻辱,遂与温体仁“呼吸相应”,不出两月,文震孟“顿失圣眷”。时人多闻此事,“深服文公之持正,而叹当时揆地之难居如此”[5]89。此外,明神宗对文武百官之间“投帖”相通、士人及第则纷纷“投刺”座主的官场常态亦心存芥蒂,一度尝试颁行“严极”的禁令。《五杂俎》载:“迨夫近日,投刺及门,皆为请谒;知名识面,尽成罪案;上之防士,如防夷虏。”[3]288而明神宗禁约官场交际的举动遭遇整个官僚阶层无声的对抗,其禁约结果如杨士聪所言:“严禁交际,其实何曾禁得,但禁其闲冷者耳。津要之地,日益加多,诡秘万端,乃所谓贿赂,非交际也。”[12]明神宗严禁文武官员“投刺”往来,而百官阳奉阴违,直接变官场交际为行使贿赂,流毒更甚前者。

二、官场风气的侧影

“名帖”是一段时期内官场风气的侧影,其变迁往往“可以观世风也”[6]526。正德、嘉靖以前,官场风气颇为醇厚,受其影响,“名帖”也多呈现出质朴、率真之意;之后,官场风气由厚转薄,急转直下,“名帖”很快转向华而不实的奢靡之风以及阿谀奉承的谄媚作派。

明初统治者极其强调官民的道德教化。明太祖认为“治天下当先其重且急者,而后及其轻且缓者。今天下初定,所急者衣食,所重者教化”[13],遂以古代圣王相标榜,弘教化、正人心。随后的成祖、仁宗、宣宗皆以“太祖高皇帝开创洪业,仿古为治三十余年,海宇宁谥,民咸乐生,尚虑教化”[14]为标榜,教人知义、重视教化,致使正德、嘉靖朝以前世风纯朴、官场风气淳厚,“逢掖以呫哔帖括、授徒下帷为常,投贽干名之事少,而挟倡优、耽博奕、交关士大夫陈说是非者,百不一二见之”[15]。受官场风气影响,这一时期官员交际所用的“名帖”,多不陷虚华,直表情意。如储瓘(字柴墟)、邵宝(号二泉)二人入拜邵梦菊(字民爱)时所书“名帖”,用的是吴中小笺,不曾折叠,亦未留边幅,书尾分别署名曰:“侍生储柴墟拜,民爱先生执事”“侍生邵二泉拜,民爱先生执事”,卷而封之,正书日期于卷外。以致后世有缘亲睹此两封“名帖”的沈明臣感叹道:“真率之风至此,余见其书如见古人而忻忻慕焉。”[1]

正德、嘉靖朝以后,世风日下,官场风气日渐浇浮,时人谓之:“世衰道微,人欲炽盛……势利夺人之速,可为世戒。”[4]628“名帖”也已不复明初的质朴之意,转而出现华而不实的奢靡作风。正德朝以前,“弟子见先生,少者、贱者见其乡之长者,用白表纸,阔二寸有半……书‘门生某拜’,其他称谓亦然,人不以为简也。”[1]正德年间,“白帖”改用更为奢华的“红帖”,实为明代“名帖”崩坏的源头。时刘瑾受宠用事,“走其门者倾朝,名刺必红纸,揭帖具官某顿首拜禀见”[16],以致“京师红纸价顿长十倍”[6]527。正德朝以后,尚未全部使用“红帖”,如平辈之间庆贺往来,“单红全柬,非新亲不用;单红单帖,非京官不用”[10]215。后随着“奔竞者则益踵事增华”,“红帖”日渐取代“白帖”的主流地位,官场交际中投送“红帖”反而成为“崇礼”的表现。此外,“红帖”盛行后,“名帖”的材质花样百出,陆续流行过大红销金纸、红绫以及大红绒做底的“名帖”。嘉靖初年,“名帖”大多使用大红销金纸,“长有五尺,阔过五寸,更用一绵纸封袋递送,上下通行”。这样一幅大红销金纸做底的“名帖”,只红纸的花费便要高达三厘钱,时人谓之:“暴殄天物,奢亦极矣。”[17]殊不知,至严嵩当权用事,“茅浔阳每谒严嵩,用赤金缕姓名,疑红绫作柬,嵩以为尊之也,而阍人利其金,每传报后辄取金去,以是嵩败,茅竟免交通律。”[18]298其所投“名帖”之奢华,赤金之丰厚,可见一斑。而至张居正柄权当国,“馈者用织锦,以大红绒为地,青绒为字,而绣金上下格为蟒龙蟠曲之状。江陵见之嘻笑,不为非也。”[18]298至此,较之明初二寸有半的白纸帖,明中后期官员交际所用“名帖”的花费和奢华程度已超出其千百倍有余。

“名帖”不仅是及第士人、中下层官员向勋戚权贵之家通传姓名的“敲门砖”,也是谄媚奉承、溜须拍马之辈的进身之阶,从而将明中后期官场趋炎附势的谄媚之态展现得淋漓尽致。成化间始,每年“元日”过后,北直隶地区流行“拜年”的习俗,而以京师最为隆盛。在接下来的三四天里,上自官僚贵族,下至庶民百姓,皆来往于道路街巷,摩肩接踵。其中,庶民拜访亲朋好友,多出于真情实意;朝臣间的交际往来,则多为官场的应酬与附和。在朝臣居住最为密集的东西长安街,“至此者不问识与不识,望门投刺,有不下马,或不至其门令人送名帖者”[19]47。这些权贵之家的门者虽是看家护院之人,却也有一定权力去处理一些“投帖”事宜。如京师每年“拜年”投帖,“遇黠仆应门,则皆却而不纳,或有闭门不纳者”[19]47。有的门者、奴仆更是凭借自身“独天得厚”的优势,成为“投帖者”与主人家之间得以“结交”的中间人,时常干一些受贿“通帖”的勾当。如严嵩当权时,其奴仆严永年署号“鹤坡”,文武百官中谄媚迎合者、有求于永年“递帖”通名者,无不恭称其为“鹤坡”;时御史朱与三更敬称其为“义兄弟”,甚至有奴颜婢膝的小九卿、给事御史“投刺”永年。[7]14至张居正掌权当国,其苍头游七署号曰“楚滨”,朝官无不称其“楚滨”;“翰林一大僚,为记以赠之。而二给事皆与李姓之通婚媾,翰林诸公,赠诗及文。而九卿给事御史投剌,十至四五矣。”[7]14朝野士大夫向权臣家奴卑躬屈膝的面目便已如此不堪,遑论真正向权臣阿其所好时的丑态。不只是中下层官员媚态百出,体面尊崇的三公九卿也免不了官场应酬时的曲意逢迎。嘉靖朝以后,官场流行四六文,日盛一日;万历中,三公九卿每至台谏,无不“投帖”作文,其“旨不能外谄谀,辞不能脱卑冗”[7]14,为当时一些有识士大夫所激烈抨击。

从“名帖”的内容亦可观明代官场阿谀奉迎的谄媚作风。弘治朝以前,官员“投刺”皆直通其姓名,署名曰“某某拜”。[20]弘治朝以后,“名帖”盛行署名“门生某拜”“侍生某拜”等。其中,“门生”之称流行最久,多有追根溯源、向前辈师长表达恭谦、崇敬之意。如“汪国楠出杨给事东明之门,东明却其所投门生刺,而令称晚学,谓为主求贤,不敢借为私交”[21]。士大夫相互拜谒或在一些较为正式的场合中,后辈或平辈则往往自称“侍生”。如毛澄答复杨廷和、梁文康二公的“名帖”,毛澄就自称曰“侍生”。[7]7再如“郡守、县令与总戎相见,俱抗礼,帖用侍生”[10]214。而向同年及第士子“投帖”时,亦有自称“年侍生”者。朱国桢曾亲睹瞿文懿“投刺”友人所用“单帖”,蝇头细书,自称“年侍生”。[18]214嘉靖朝以后,“名帖”多署“晚生”,最初是后辈子弟的自谦之称,但很快就变了意味,谄媚之态始露。王世贞《觚不觚录》言:“江陵于冯珰处投晚生刺”,又言:“岂于致谢求托之际,间一行之,为人所窥见也。”[7]7而沈德符以《觚不觚录》此言“最为孟浪”,认为张居正“何至自卑如此”。[4]233可见王世贞、沈德符印象中的“晚生”一称已颇具谄媚的意味。除称“晚生”外,还有署“薰沐顿首百拜”[1]者,谄媚之态显露无遗;更有不堪者自称“渺渺小学生”“不佞”“牛马走”“海湖生”“形浪生”“神交小子”“将进仆”“未面门生”“门下沐恩小的”“何罪生”等,卑谄可笑至极。[7]16最为献媚的称谓当属“眷”字的滥用。明初“必兼亲者,方加眷字”[10]213,故“眷”字不多用。明中期以后,姻亲之间为表尊重与亲近,尊称亲家中的长者为“眷翁”,自称“眷晚生”;尊称亲家平辈者为“眷兄”,自谓“眷弟”;尊称亲家小辈为“眷侄”,自呼“眷生”“眷侍生”。如李高的长婿钱赈民“投刺”李高长子,即钱赈民的小舅子李诚铭时,“称制眷弟”。[4]152《金瓶梅》第三十八回也写道:“自此两家,都下眷生名字,称呼亲家。”[22]万历以后,凡两榜乡绅拜客,除亲友故交之间照常“投帖”外,“其泛然士流,俱用眷侍生名帖”;而士林拜谒两榜乡绅,亦除亲友故交以外,“交际俱用眷晚生名帖,不论先后进年齿也”。[10]216-217至天启中,“同社称眷社弟,拜盟者称眷盟弟”[10]213。显然“眷”字早已不复最初的亲近之意,为谄媚者滥用至极。

三、官员体面的见证

“名帖”和“名帖礼”在明代官场扮演的特殊交际媒介和日常交际礼仪的角色,是一段时期内官员体面的重要见证。明中后期,“名帖”的材质、形制、称谓、书写内容以及“投帖通名”的礼节等普遍发生急剧变化,除了受当时由厚转薄、急转日下的官场风气影响,还与各政治集团权力博弈下官员体面的沉浮起落有着紧密联系。

首先,官员体面本身是明代“名帖”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前文已经提到,亲王与文武大臣、内阁与司礼监、大九卿与小九卿、京官与外官、乡绅和地方官之间因为官场体面不同,所投“名帖”的材质、形制、称谓等各有不同,且皆有“固例”,世代相沿。可以说,官员体面的尊卑有别是明代“名帖”体系形成的重要基础,当某一官员的官场体面发生变动,往往导致其“名帖”出现相应的急剧变化。明初,巡抚的职权远在巡按御史之上,凡“巡抚敕谕,尚云重则忝提,轻则发遣巡按御史及三司处”,故在很长的一段时期里,巡按御史“投刺”巡抚,无不自称“晚生侍坐”。嘉靖朝以后,巡按御史的权责日渐加重,开始与巡抚并驾齐驱,共同主持地方事宜。王世贞《觚不觚录》载:“迁擢既骤,巡抚不必耆宿,御史多有与之同台者,又功罪勘报,其权往往属之御史,积渐凌替。”因巡按御史主掌“功罪勘报”之权,地方官员对巡按御史的敬畏甚至超过了巡抚。而随着巡按御史的职权加重,其“投刺”巡抚时的称谓也发生巨大变化,首先是从“晚生侍坐”改称“晚生佥坐”,再改“晚侍生正坐”,又改“侍教生”“侍生”,而巡抚答拜时亦自称“侍教生”“侍生”等。[7]8再如从“名帖”亦可观明代武官权势的日渐衰微。国家承平之世,武官至总戎、大帅者,参谒文臣,因与文官品级悬绝,“亦必戎服,左握刀,右属弓矢,帕首裤靴,趋入庭拜,其门状自称走狗,退而与其仆隶齿”[23];而贡生、监生与总戎“投帖”往来,只投递平辈相交的侍教生“名帖”,“降而参、游,更不必言矣”[10]213。

其次,中下层官员为了不得罪主事长官或者勋戚权贵,在“投刺”往来时特别注重官场体面,却难免出现违反人之伦理常情之举。按明官场“固例”,大九卿衙门属官的体面远在小九卿衙门属官之上,“凡小九卿之属见小九卿堂上官,皆侧坐”[9]103,而小九卿衙门属官“投刺”大九卿诸衙门时,皆送晚生帖,以示尊卑有序。据何良俊《四友斋丛说》载,他在“元日”这天投刺诸衙门时,因自己身为一白头老儒,故皆投送侍生帖,而非晚生帖。众衙门属官皆受帖,并差人致意问候,唯当时文选郎中杜拯以侍生帖不符合“固例”,拒不受谒,“令皂隶送还原帖”。何良俊身在仕途,碍于官场人情世故,也是为了避免“白头一老儒向新进小生处称晚生”的尴尬处境,遂又“书官衔帖遍送吏部诸公”。[9]102以此为鉴,一些老儒为了避免因讲究官场体面而出现向后辈称“晚”、称“后”的尴尬局面,又不致于得罪主事长官,“有竟署衔名”[4]385,即采取用官衔名代替署名的折中办法,盛行一时。明代官场也出现过门生宦迹后来居上,师长反过来“投刺”门生的现象。朱国桢《涌幢小品》载:“余乙卯年三月,过故鄣姚氏,乃大京兆画溪公之孙,出公座主王槐野先生单名帖,称‘友生字’,仅蝇头细书。”[18]214又据吴应箕《续觚不觚录》记载,南京有位姓张的都御史,本是荐举周延儒试卷的同考官,周延儒及第后便以张为“房师”;崇祯二年(1629),周延儒擢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内阁参政,“张投刺书晚友生”[24],可谓千古奇闻。

再次,当出现风光无限的宠宦或者柄国一时的权臣时,“名帖”亦会发生急剧变化。正德中,明武宗亲近宦官,宦官一度得势掌权。刘瑾当国时,文武百官为投其所好,“名帖”皆改用奢华的红纸,为后世“红帖”的开端;更有大臣上书刘瑾云:“门下小厮某上恩主老公公”[7]16。宦官钱宁因箭术高超,为明武宗所喜,备受恩宠,始赐国姓,执掌权柄,“滥宠已极”;继而蔑视王法,甚至“授刺公卿,直书皇庶子朱宁”[4]818,实属“僭窬之罪”[11]5001,但当朝士大夫大多敢怒不敢言,只得容忍。万历中,宦官冯保势张权盛,“安武清以长乐尊父见之亦叩头,惟谨呼老公公”[7]11。嘉靖朝以前,文武百官投送“名帖”,只称品秩最高、年齿最大、德勋卓著的极尊者为“老先生”,而门生俱称座主为“老师”。至严嵩柄权当国,“谀者称老翁,其厚之甚者称夫子”;与称严嵩等极尊者为“翁”“夫子”相应,座主中有位高权重者,门生亦尊称其为“老先生”。[7]11严嵩以后,“老翁”“老先生”“老师”之称谓已然滥用至极。三品以上官员,有下层官员尊称其“老翁”者,甚至有不出其门庭,而无故称“老师”者,不可胜计。随后,“四五品京堂翰林,以至方伯宪长,皆称翁矣”[7]12。至万历间,“翰林科道吏部,以至大参佥宪郡守,无不称翁矣。又其甚者,部属在外,及丞倅司理,亦称翁矣。”[7]12与尊称京官为“翁”“老翁”相应,外官无论品秩高低,一概也被称“翁”、称“台辅上卿”,“不当其实言之甚易矣”[1]。

明代人臣权势最盛者莫过于张居正,其当国用事时,无论内阁诸老缙绅,还是亲王、百官、大珰,“投帖”时皆尊称“老相公”。百官称其他阁臣,则以姓区别,尊称“某相公”。[7]11亲王虽然身份尊崇,有时遇到袭封、朝觐等情形,也需向权臣卑躬屈膝、曲意逢迎。最初,亲王“投刺”诸大臣,称“王”、称“号”而不通名。据《觚不觚录》载,自嘉靖年间严氏父子当国,亲王“投刺”无不称名;而陶仲文过徽州,“其王自称弟子,俯伏吮靴鼻,宴会必侍坐,送必侯升舆”;至张居正柄权用事,众亲王“无不称晚生”,又王世子每逢袭封亲王位,“无不称门生矣”。[7]4万历朝以前,士大夫间“投刺”通书,皆于“名帖”的套封上书写一“正”字,以示正反,且由来已久。[25]至王世贞“丙子入朝投刺,俱不书正字矣。初亦以为雅,既而问之,知其为避江陵讳也”[7]12。可见,在明中后期的官场交际中,“视其爵齿及交谊以为斟酌”[10]217的腐朽性直接推动了“名帖”材质、形制、称谓以及“投帖”礼仪的崩坏,而与“年齿”“交谊”相较,“爵”或者说官场体面又起到了主导作用。

“名帖”及“名帖礼”展现出的一系列文化特质,是研究明代官僚政治、国家礼制和社会生活的一个全新切入点。本文是对“名帖”与明中后期官场生态之间关系特征的一次初步解读——通过文献整理、归纳与分析的方法,考证了“名帖”的流变、“名帖礼”的成熟与崩坏,以及具体的“投帖”礼仪,探讨了“名帖”材质、形制、尊称、署名、书写内容、投送礼节等的急剧变迁,对于官场风气转变和官员体面沉浮的重要影射作用。后续研究中,对明代“名帖”蕴含的丰富的礼制内涵、社会文化内涵进行深度剖析,最大程度揭示其与国家礼制、社会生活之间的关系特征,亦是颇具学术意义的尝试。

猜你喜欢

官场交际
情景交际
交际羊
两块磁的交际
高考模拟题精选之情景交际题
2014年5月27日—2014年6月24日
2014年4月22日—2014年5月22日
交际中,踢好“临门一脚”
官场动态
官场动态
情景交际题实战演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