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山河故人》中的悲剧意味
2023-01-05胡蒽露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
胡蒽露 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
中国第六代导演中贾樟柯无疑是独树一帜的,其影片以底层叙事、纪实风格为人熟知。从“故乡三部曲”到《三峡好人》等影片,贾樟柯凭借出色的影像表达,斩获国内外大奖无数。2015年上映的《山河故人》“更像是对贾樟柯电影的一次小结”,[1]促使他获得了终身成就奖。影片上映后,认可、批评声迭起:有人认为影片折射出“城乡、阶层等文化间的交叠与冲突”,表征出孤独意识及文化认同缺失下人的身份焦虑;另一派批评家则认为较其早期电影,《山河故人》在灵动性等方面有所欠缺。由笔者的观影体验来看,诚然《山河故人》有符号化、概念化等问题,但影片传达的“悲剧意味”,仍是为人动容的。
一、“心是空的”与“立心”:悲剧意味的来源及表达
贾樟柯导演的系列影片中包含有悲剧元素,《山河故人》也延续了其以往影片对转型期社会的表达、对创伤的直视。影片的悲剧意味,既与其生平经历有关,也来自导演对陈凯歌等大师的学习。贾樟柯出生于汾阳,20世纪90年代末的汾阳以“煤矿”为支柱产业。其时改革矛盾激烈,一方面经济飞速发展,另一方面人与人之间传统的“情义”观,则受到了挑战。聚焦导演身处的特定的时代环境,改革开放营造了相对自由的精神空间,使得他接受系统性的教育成为可能,同时这也间接促成了其反思精神的形成。
此外,贾樟柯电影中的悲剧意味还来自他对陈凯歌等大师的学习。他曾说过,“每个人都有贴近身体的东西,有时候艺术不是你去选择,而是血液里更接近什么”。[2]贾樟柯一定记得,他与《黄土地》相遇时的热血澎湃,其中传达出的个体生命体验,所引起的个体成长经验的共鸣,促使他放弃了美术道路,步入电影王国。无独有偶,贾樟柯曾说过这样一段话,“我似乎通过侯孝贤,再经由沈从文弄懂了一个道理:个体的经验是如此珍贵。传达尊贵的个人体验本应该是创作的本能状态,而经过文艺训练后,提起笔来心却是空的。”[3]1993年贾樟柯考上北京电影学院,此前现实让他有千言万语欲表达,可入学后他迅速地被强大的电影文化所同化了。他当时创作的剧本,充斥着胡编乱造,似乎只有“远离真实人生”的电影才有价值。电影理论训练并未赋予贾樟柯一把开启灵智的钥匙,他在提笔进行创作时,因过于疏远人生而觉得自己“心是空的”。
随后,在侯孝贤、杨德昌、小津等人的影片中,他找到了一种契合:他们都不同向度地传达出时代浪潮下,个体富有悲剧意味的经验。《一一》以“人际关系”为锁眼,于人际之“热”中传达出人感情上的冰冷;通过侯孝贤,贾樟柯知悉了沈从文,沈氏塑造的“人性小庙”间接地影响了贾樟柯,他们对个体生命经验的表达暗合贾樟柯血液中的“艺术因子”。在汾阳——贾樟柯借由地方经验,对个体富有的悲剧意味的敏锐把握,找到了影片的“取景框”。
贾樟柯早期代表作《小武》中男主角的扮演者王宏伟,并非是一名职业演员。受意大利新现实主义风格的影响,贾樟柯习惯启用非职业性演员。在《片段的决定——小武》中,贾樟柯说道,“小武去小勇家,两兄弟面对面。正在准备婚礼的小勇接待不速之客——小武,一个玩弄着打火机,一个焦躁地左顾右盼……谁不是把自己的苦衷埋藏在心底?于是小武独自离开,放下红包,带上隐衷。这就是我所熟悉的人际方法。自尊、冲动以及深藏内心的教养,是我县城里那些朋友的动人天性。”[2]杰出的创作,实质上皆是詹姆斯·伍德所谓“用心烹饪”的结果,也必经“立心”的过程。拍摄《小山回家》时,导演受波普艺术的影响,或致力于对人与媒体形式的裁剪,因而影片有平面化等特点,以致《小武》影片欲传达的富有悲剧意味的个体生命经验,愈发生动起来。
对贾樟柯而言,“立心”的内涵即对于个体生命经验的抒发,专注表现个人存在的危机、悲剧意味。《小武》结尾,小武蹲在马路边被镣铐在水泥电线杆上,看客越逼越近;《三峡好人》结尾,韩三明凝视着在高楼间走钢丝的人,后景中的城市化为废墟;《山河故人》结尾,沈涛(以下简称涛)在雪中独舞等系列影片中,贾樟柯延续抒写着富有悲剧意味的故事。
二、《山河故人》中悲剧意味的呈现
杨德昌、侯孝贤等人的影片都折射出人生的五味杂陈,散发出淡淡的悲剧意味。作为这几位大师的学习者,贾樟柯的影片中时常呈现出悲剧意味便不难理解。谈及拍摄这部影片的初衷时,贾樟柯说道,“90年代末开始,中国经济开始加速度发展。伴随着这场超现实的经济运动,人们的情感方法无法阻止地被改变了。触发我拍这部影片的动机在于,放大了人类活动中经济生活的比重,却缩小了情感生活的尺寸和分量。”[3]影片中不难体察到导演对个体的情感生活,试图敏锐表达的努力。
《山河故人》中架设了“过去(1999) 现在(2014) 未来(2025)”三个时间维度,“三段式结构”来自导演对于自我生命的表达,“我今年四十五岁,这意味着我对过去的生活拥有了比较多的记忆,而未来仍然需要想象。站在人生的中间点,观察今天的生活,回忆过去,想象未来,这是我自己的处境。”[5]电影第一部分以90年代末的汾阳为背景,勾画了沈涛、梁子、张晋生的“三角恋”关系;第二部分则叙述了由这场“三角恋”引发的事件:涛和张晋生两人离婚、梁子借钱等;第三部分,发生在澳大利亚的A城,围绕到乐“失根”与个体的“寻根”困境为核心展开叙述。此中辐射出各人富有悲剧意味的个体经验,写尽悲欢离合。
(一)几何问题或代数问题
影片第一部分,涛问了梁子和张晋生一个同样的问题:你是几何问题,还是代数问题。“几何问题,处理的是事物之间的关系,而代数问题,则是事物的数目问题”。[4]对“几何或代数问题”的区分,也预示着沈涛的一层选择的维度。“几何问题”处理的是事物间的关系,即指代涛与梁子之间的问题,涛与梁子的交往,以“情感”为逻辑推进;而“代数问题”处理的则是事物的数目问题,指代涛与张晋生之间的问题,此二人间的关系更多地以“金钱伦理”为推进点。
《山河故人》中“三角恋”的关系有多方面的呈现。开头在《Go West》的音乐中,镜头切入众人的狂欢舞蹈。第一幕三个人对手戏的场景,选择在了沈涛“唱伞头”表演前所在的化妆间内。随着镜头的移动与切换,一边梁子满眼笑意地盯着涛,另一边涛则对梁子提出了“你是几何还是代数问题”的发问。随着张晋生的突然闯入,影片中二元构图的平衡结构被打破:此时梁子的拍摄角度为四分之一侧面,沈涛也是侧脸角度,而张晋生则一直为正面拍摄。《认识电影》中论及“区域空间”时,路易斯·贾内梯写道,“镜框内的空间是表达的一个重点……人的空间观念与权力阶层有关。主导性越强,拥有的空间也越多……通常演员都会忽略摄影机的存在,而观众的位置正好让我们毫无阻拦地观察他的所作所为。”[5]第一场三个人的对手戏中,无疑张晋生处于“主导性”的位置,其台词也透露出他有着较高的经济地位。第二场三个人的对手戏在黄河边,影片中涛开着张晋生的新车不小心撞上了石碑,由此又引发了“几何或代数问题”的追问。张晋生首先关注的并非是“沈涛是否受伤”,梁子关注的则是这一问题。梁子关注的并非是物品价值的减损,而是涛的安危,两人的关系建筑在“情感”这一基础上,表征着“几何问题”。
论及影片中涛的选择,贾樟柯说,“涛这个人物应该面临了两次艰难的选择:一次是选择她的爱人,结婚的对象。一次是她放弃了孩子的抚养权,让孩子跟着前夫生活。”[3]第一部分结尾,涛做出了婚姻选择:喧闹的舞厅,涛与张晋生相拥而舞,梁子则在远处注视二人,三人的青春最终完成了一场悲情的谢幕。涛的这次选择既是自我的一次释放,更是出于对现实的考虑,相较梁子,显然张晋生更有行动力与经济能力。她的选择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为日后的悲剧埋下了祸根。
(二)“失根”困惑与“寻根”困境
涛更为艰难的选择是在当代部分。离婚后出于对自身经济能力的考量,她放弃了到乐的抚养权,正是这个选择,决定了2025年她在汾阳“雪中独舞”的悲剧。影片第二、三部分也呈现出多重的悲剧意味:一层为到乐的“失根”困惑,另一层即到乐、张晋生“寻根”之困境。第一部分结尾到乐出生了,好景不长,2014年去上海转行搞风投的张晋生,不久便与涛离婚了。
对到乐来说,其“失根困惑”在两个层面体现:寻求不到生理层的母亲,也寻求不到“精神层的母亲”(即一种身份认同感)。到乐与母亲的隔阂有多次提及,首先涛接到乐参加姥爷的葬礼时,面对“下跪”这一习俗,到乐杵在了原地,一层原因也出自亲情上的隔阂,再者在和后母视频时,他并不顾忌生母的感受。到乐对“母亲”这一概念,是既空洞又模糊。2025年的澳大利亚,到乐与MIA的忘年恋正是其“失根”(生理上失去母亲的陪伴)的注脚和一层心理的补偿。到乐将对“母亲”的寻求,投射到与MIA的恋爱中,但他依旧面临着“寻根”之困境。外语课上当他再次听到《珍重》时,他隐约记得曾在哪里听过这首歌,却回想不起来是在母亲送他离开汾阳的火车上听过;当他在海边因过于思念母亲而沉默时,只能喊一声“涛”……影片既表现了到乐的“失根”困惑,也折射出其“寻根”困境。
“失语”原指个体语言的功能性障碍,近几年来逐渐移植到了文化、文学等领域。一定程度上,到乐也表现出了“失语”的症状。一方面,到乐喊生母“妈咪”,而非“妈”(中文本应是他的母语);另一方面,2025年的澳大利亚,到乐和父亲之间还需要借助翻译器交流。“为什么我们进入了找不到词语的失语状态?……在‘人’的概念‘耗尽’和‘零散化’之后,在意义被播放、语言变成了能指的游戏之后,‘失语’就变成了不可避免的文化症候。”[6]“失语”即是后现代主义所说的“表征”的危机,表征危机的深层原因是意义危机。到乐与涛、父亲的交往中,所表征的正是一种“失语”的困境,背后潜藏的是个体“无法进入的焦虑”。预示的正是意义的危机:跨文化、代际隔阂下,个体既无法进入彼此的内心,更寻求不到自我的身份认同。这一层面上,到乐寻求不到自己“精神上的母亲”。老年的张晋生面临的则是“无物之阵”,在汾阳时他买不到枪却有“敌人”,而现在他可以买很多支枪,却连个“敌人”都没有了。“自由是什么?自由是个屁。”张晋生对“自由”的体察,正是其孤独处境的外化,他陷入的也是“寻根”之困境,寻意义、亲情而不得。
结尾涛的“雪中独舞”,将个体的悲剧意味推演至高潮。其一,涛“雪中独舞”的设定触发了思考,随着经济的发展,情感生活的分量是否消失殆尽。其二,“雪中独舞”也展现了个体的危机和悲剧。“深深吸引我的是这部电影中的另外一种东西,比如命运、境遇,以及不得不面对的人性悖论……刺痛我的是人的那么多无可奈何,以及永远说不清的宿命。”[7]谈及对《带镣铐的旅客》的观影感受时,贾樟柯说道。承其兴趣点,《山河故人》中导演将镜头对准了个体的悲剧命运,闪烁着时代的灼痛。
当然《山河故人》也有暗含温情的一面。影片多次出现了一个提着关公刀的少年,“拿着关公刀的人,我们可以把他想象成一个学武术的少年,有可能是学戏的……他是穿过拥挤的街市的神明,他就是关公。”[3]导演欲强调的正是“山河可变,情义不变”这一主题,影片中和尚对涛的父亲进行超度的场景,也暗含温情。2025年涛在雪地独舞,恍惚听见有人呼唤她,山河已变,故人不在,只剩无尽的悲怆。
三、悲声长叹:挣扎与坚守
纵览贾樟柯的众多电影,悲剧意味一以贯之。布封曾提出“风格即人”,也可以说在影视界,影片的风格也与导演的精神气质一脉相连。《山河故人》涉及三个时代,因时间跨度之长而愈发显示出悲剧意味。“导演”身份的贾樟柯,对自我、人文关怀的挣扎与坚守,也是“雪中独舞”形象的一层注脚。
谈及电影界的代际问题时,张旭东评价道,“针对‘第五代’导演的电影重新唤起去历史化场景和幻想式的、意识形态的象征统一,贾樟柯等‘第六代’导演选择将破碎而无序的现实的种种寓言搬上电影银幕。”[8]“第五代”电影中“故事的缺失在形式层面上揭示出一种经验的贫乏,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内容层面上令人眩目的骚乱。”[8]贾樟柯及其他“第六代”导演的集体现身,既是出于对“话语权”的争夺,也是对此现状的回应。
在评价“第六代”电影制作者时,贾樟柯对之嘉奖不断。“今天,整个社会可以讨论普通人的尊严。这些是不是得益于一大批‘第六代’导演持之以恒地关注中国底层社会,呈现边缘人群,而呼唤给这样的人群以基本的权利?”[3]在其认可中,也可窥见贾樟柯的挣扎与坚守。他的影片的形成期,对应着中国新纪录片运动的兴起,受之影响其影片呈现出纪实、平民化的风格。但近年来,商业电影猛烈冲击着中国电影业,在资本运转的逻辑下,艺术电影的生存空间备受挤压。《山河故人》中他对于“三段式”“忘年恋”等元素的设定,彰显了他意欲转型的努力;影片对于“情义”“小人物”等的表达,也显示出导演的人文关怀。胡克曾说,“中国艺术电影面临的困境比商业电影大,以往艺术电影的生存方式不能适应社会发展,艺术电影通过以后送到国外参赛参展能不能打响是未知数……创作艺术电影需要知难而进、勇于创新,希望贾樟柯依然是中坚力量。”[1]《山河故人》作为导演“转型期”的创作,是较为成功的。
面对着狂欢文化的冲击,贾樟柯该何去何从?如何坚守电影开端便固有的一种美学传统,仍是一层疑问。结尾山河隐去,故人远走,沈涛在雪中独舞。在中国电影界,贾樟柯亦是一名“雪中独舞者”,在挣扎与坚守中,他抒写着电影“不为不朽,只为此中可以落泪”的圆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