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以成人”思想探析
2023-01-05刘美芳
王 琦,刘美芳
(长沙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南 长沙 410114)
近年来,随着“空心病”“躺平”等网络用语走红,其背后折射的是当代年轻人目标的丧失与对生活的消极反抗,也反映了我国现行教育中因过分注重知识技能的传授,而忽视了对学生人格健全和人文素养的培养[1],从而导致当代年轻人缺乏前进的动力,衍生出一种“躺平”的丧文化。所谓青年强则国家强,青年兴则国家兴。在中华民族振兴与现代化强国建设征程中,如何激发年轻人的斗志,培养身心健康、理想远大、品德高尚、全面发展的现代化人才,直接决定着国家的未来。早在春秋之世,孔子提出的“学以成人”的理念,无疑对我们今天的人才培养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成人”的内涵是什么,历代学者是如何解读的?如何“学以成人”呢?这些都需要我们回归原典,一一予以探析。
一、“成人”的内涵
《论语·宪问》记载:“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2]152-153据《说苑》记载颜渊也曾问过孔子关于“成人”的问题,孔子指出:“成人之行,达乎情性之理,通乎物类之变,知幽明之故,睹游气之源。若此而可谓成人。既知天道,行躬以仁义,饰身以礼乐。夫仁义礼乐,成人之行也。”[3]通过孔子关于“成人”和“成人之行”的描述,可知“成人”应兼具智、廉、勇、艺、仁、义、礼、乐、诚等品质,不仅在现实生活中能够遵守礼乐、见利思义、敢于担当、躬行仁义,而且能够通达情性之理、物类之变,贯通天道,以实现个人价值和生命升华。“成人”是个体在实际生活中不断践履、提升与完善自身的过程。
正是由于孔子“成人”的思想具有丰富的内涵,历代学者从各个层次对其进行了诠释。主要可以分为三类:生理意义上的“成人”、社会意义上的“成人”与全面发展意义上的“成人”。
(一)生理意义上的“成人”
一些学者认为,“成人”主要是指成年人。如《礼记·冠义》载:“故冠于阼,以著代也。醮于客位,三加弥尊,加有成也。已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遂以挚见于乡大夫、乡先生,以成人见也。”[4]1679《礼记·曲礼》解“成人”曰:“二十而曰弱冠”[5]。古人二十岁举行冠礼以示成年,之后便可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参加各种社会活动。《盐铁论》云:“古者,十五入大学,与小役;二十冠而成人,与戎;五十以上,血脉溢刚,曰艾壮”[6]。还有一种说法是男子十五、六岁,女子十四岁为“成人”。清代学者余萧客指出:“按《孔子家语》曰:‘男子十六而成童,女子十四而化育。’此成人之大例也。人成有早晚……合古十六成人、十五生子之义。”[7]无论是十几岁,还是二十岁,这里均是从生理意义上来界定“成人”的。
(二)社会意义上的“成人”
除了从生理意义上界定“成人”外,还有学者从社会身份的角度将其诠释为“大夫士”,视为一种社会身份的象征。《诗经·大雅·思齐》曰:“肆成人之德,小子有造”。郑玄释:“成人,谓大夫士也。小子,其弟子也。文王在于宗庙,德如此,故大夫士皆有德,子弟皆有所造成。”[4]517孔颖达进一步疏证云:“笺以此为助祭所化,则成人者,助祭之人,故为大夫士也。小子是后生未成之名,故以为子弟,谓大夫之家子弟也。以其因祭而化,故为皆有厚德。子弟有造成,言其终有所成,不谓此时己成也。”[4]517可见,在一些学者们心目中真正的成人不仅仅只是生理与年纪的成熟,更应是能够承担一定社会角色与职务,从事国家政治与社会活动的有德之人。故《诗经·大雅·荡》云:“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郑玄筏云:“老成人谓若伊尹、伊陟、臣扈之属。”[8]可知,以“大夫士”为“成人”,意味着从道德、能力、职责等方面对其提出了综合要求。
(三)全面发展意义上的“成人”
宋代朱熹以“全人”来训“成人”:“言兼此四子之长,则知足以穷理,廉足以养心,勇足以力行,艺足以泛应,而又节之以礼,和之以乐,使徳成于内而文见乎外,则材全徳备,浑然不见一善成名之迹,中正和乐,粹然无复偏倚驳杂之蔽,而其为人也亦成矣。”[2]152认为只有具备仁爱清廉、明理睿智、勇敢力行、多才多艺、中正和乐、文质彬彬、德才兼备、纯粹无杂的人才可以成为真正的“全人”“完人”。陈亮也提出“成人”应是“才德双行,智勇仁义交出而并见者”[9]。认为真正的“成人”应是对内注重道德修养,对外则注重实事实功,“仁智勇之达德具于一身”的人[10]。可见,朱熹、陈亮眼中的“成人”是各方面均衡发展的“全人”“完人”,用现代的语言来说就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人。
通过对“成人”内涵意义的挖掘,可以发现无论是生理意义上的成人,还是具有一定身份与地位的“大夫士”,亦或是全面发展的“全人”,其实都体现了历代学者对人的内涵、价值与发展目标的追寻,呈现了个体成长的丰富面。
二、如何“学以成人”
“成人”的内涵是如此地丰富,那么如何成为“成人”“完人”,成就更好的自己呢?这就需要由“学”而入,掌握正确的路径与方法。
(一)“学”的字义解释
孔子十分重视“学”在个人生命成长中的重要意义,在《论语》中“学”字出现了六十多次。通过对“学”的字义梳理,可知“学”字蕴含着“觉”和“效”两个相互区别、又相互联系的层次。
1.训“学”为“觉”
《白虎通·辟雍篇》曰:“学之为言觉也。以觉悟所不知也。故学以治性,虑以变情。故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11]《说文解字》曰:“学,觉悟也,从教,从冂,冂尚朦也。”[12]69指出“学”在于“觉悟”自身,治性变情知义以成人。皇侃进一步疏解曰:“言用先王之道导人性情,使自觉悟而去非取是,积成君子之德。”[13]认为“学”就是用“先王之道”来教导众人,使其通过自我觉悟而明白是非道理,疏导性情,成就有道德的君子。其“觉”包含“自觉”和“觉他”两个层面。一方面是师者以“先王之道”教诲、开悟弟子,另一方面是受教育者通过学习而不断地自我反思、觉悟,揭示了“学”是“教导”与“觉悟”、“觉他”与“自觉”的双向互动过程,学习的实质就是个人通过接受师者教诲而不断自我觉悟的过程。
2.训“学”为“效”
对于汉儒以“觉”释“学”,明代刘宗周并不认同,他说:“学之为言‘效’也,汉儒曰‘觉’,非也。学所以求觉也。觉者,心之体也。心体本觉,有物蔽之,气质之为病也。学以复性而已矣。”[14]为什么“学”应训为“效”呢?早在南宋时朱熹就明确提出:“学之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2]47认为“效”就是“以己之未知,而效夫知者,以求其知;以己之未能,而效夫能者,以求其能”[15]。“学”重在仿效,是“后觉者”通过效仿“先觉者”而明善复性。朱熹与刘宗周均认为人皆有善性,但是由于后天的气质物欲之蔽而导致人性的沦丧,因而必须通过学习,效仿先圣、先觉而去蔽复性。虽然朱、刘二人都强调学在于“仿效”,但是仿效的目的乃在于“觉”性以复其初,“学”其实是一个由“效”而“觉”的过程。所以湛若水说:“愚谓学也者,觉也,效也。不效而无觉,则惑心生而邪恶乘之,弑父与君,不学之渐也”[16]。所以“学”就是个体通过效仿先圣、先觉而自我觉悟,不断提升自己的动态发展过程。可见,孔子之“学”不仅只是书本知识的学习,更重要的是学以成人,成就更好的自己。
(二)“学以成人”的途径与方法
“学”在于由“效”而“觉”以成人,为此孔子又提出了“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的具体途径与方法。
1.志于道
关于“志于道”,何晏曰:“志,慕也。道不可体,故志之而已”[17]87。皇侃进一步诠释曰:“志者,在心向慕之谓也。道者,通而不壅者也。道既是通,通无形相,故人当恒存,志之在心,造次不可暂捨离者也。”[17]87可见,何晏、皇侃等人都认为人当以“道”作为人生的向往和追求的目标。
那么,孔子心目中的“道”又是指什么呢?在《论语》中“道”出现了六十多次,可分为动词和名词。“道”做动词解,蕴含做、说、治理、诱导等意思;“道”做名词解,指道路、理想、规律、原则、方法等[18]293-294。从孔子的生平理想及本章上下文可知,此处的“道”应该做“理想”解,因而“志于道”可理解为树立远大的理想。那么,孔子的理想又是什么呢?在《论语·公冶长》“盍各言尔志”章,孔子自言其生平志向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2]82。通过以德治国、正己正人、选贤授能、节用爱人等方式,使得“近者悦,远者来”[2]146,天下之人,皆得安乐。为此,他认为“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2]104,作为国家与社会的一分子,应树立远大的理想,勇于承担责任与使命,“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2]160,为天下百姓的福衹与国家的富强而奋斗不息。
2.据于德
所谓“据于德”,朱熹诠释曰:“据者,执守之意也。德,则行道而有所得于心者也。”[2]94坚守理想,笃守善道,而有得于己,即为有德。“德”之实现是“道”在现实生活中落实,不断内化于心,外化于行的过程,用现代语言来说就是培养高尚的道德情操。其具体的途径是什么呢?郑玄将“德”分为孝德、敏德、至德“三德”来阐释[19]。
所谓“孝德”,即以“孝悌”为基础的德行。有若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2]48,认为孝悌是“仁”的根本。“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2]48在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法制社会中,对父母孝敬、对兄弟友爱是一个家族和谐与国家稳定的基石。所以孔子要求“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2]49认为立足于现实的家庭、家族生活,在家孝顺父母,在外友爱兄长,做事谨慎而守信用,便可推己及人、广泛地友爱他人,这样便接近于仁德了。可见,孝德是诸德行之基础。所谓“敏德”,即是能够迅速、勤勉地行动,在实践中成就自己的德行。朱熹认为:“敏,是强敏之谓。以敏德教之,使之见善必迁,有过必改”[20]正如同孔子要求君子应“敏于事而讷于言”一样,“敏德”是对人的执行能力、实践能力的培养,将理想、信念、理念外化于行,在日常生活的实践中提升自己的品行,并逐渐臻于“至德”。孔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2]91皇侃云:“中,中和也。庸,常也。”[17]82“中”就是不偏不倚、不过不及,刚刚好的“度”与事物之间的“均衡点”。“中庸”就是在为人处事、待人接物、安身立命时秉承道的原则“用中”“执中”,以至“至德”,臻于至善,培养与提升道德品质与人生境界。
3.依于仁
“仁”是孔子学说的核心思想之一,在《论语》中出现了一百零九次[18]221。《说文解字》曰:“仁,亲也。从人从二”[12]161,“仁”体现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什么是“仁”呢?《论语·颜渊》中孔子回答樊迟问仁曰:“爱人”[2]140。要求从个体本有的真情实感出发,爱己并爱人。《荀子·子道》记载孔子问子路、子贡和颜渊三人“知者”和“仁者”为何时,颜渊回答说:“知者自知,仁者自爱”,深为孔子所赞许。“爱自己”是“爱他人”的基础与前提,而“爱他人”则是“爱自己”的完成与提升,揭示的是人与己之间的内在联系。所以现代学者杨永涛指出“自爱”并不仅仅是爱自己,更多的是要不断地完善自己,自尊自爱,并能够推己及人,成为儒家德性中最高的成人[21]。如何推己及人呢?就是要从“孝悌”开始,用心去对待自己的亲人,然后将这种对待亲人的真情实感,扩充、推及到他者、远者、疏者的身上,做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2]92,“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人与己相互对待、相互成就中提升自己。“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2]100“仁”是内在于己的道德情感与主体自觉,因而“依于仁”就是依从、根据、发扬自己内在的“仁心”,以诚待人,己立立人、己达达人,构建良好的社会与人际关系,实现人与己、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与互动。
4.游于艺
皇侃云:“游者,履历之辞也。艺,六艺,谓礼乐书数射御也。”[17]87“游于艺”是指通过“六艺”的学习和熏陶,提升自身的文化修养。而关于“六艺”的内容,历来有不同的理解。一种即皇侃所说的礼、乐、书、数、射、御“六艺”,一种则认为是《诗》《书》《礼》《乐》《易》《春秋》等六经[22]。然而无论是以“六艺”,还是以“六经”为学习内容,均是要以先贤圣哲为榜样,通过广泛地学习各种文献典籍、礼乐文化、琴棋书画、骑马射箭、生活技艺等知识与技能,理论联系实践,从而知行合一、知书达礼、文武兼备、德艺双馨,实现安身立命,成己成人。《礼记·学记》云:“不兴其艺,不能乐学。故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夫然,故安其学而亲其师,乐其友而倍其道,是以虽离师辅而不反也。”[5]963可见,“游于艺”不仅是知识与技能的学习,更重要的是在与师友的相互切磋、交流中,体会学习的乐趣,并将之融会贯通于生活与生命之中,“兴其艺”而“乐其学”,收获成长的快乐与生命的意义,提升综合素质与人格境界,从而“学以成人”。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提出,为个体通过远大理想的树立、仁心的扩充与发扬、高尚道德情操的培养、知识与技能的学习,成为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的全面发展的“成人”提供了具体的途径与方法。
结语
“学以成人”作为孔子“学”之精神与目标所在,体现了其对人“性相近,习相远”的深刻洞察,充分肯定了人性的相似性与后天的可塑造性[23]。学习是一个由“效”而“觉”,通过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等方法不断提升自己、立己达人,全面“成人”的过程,为后世培养什么样的人,如何培养人提供了思路与为学路径。之后孟子、荀子分别从“觉”与“效”的不同途径,进一步丰富与发展了孔子“学以成人”的思想。孟子重视“觉”的作用,主张通过充分扩充人之“四端”,反身而诚,“求其放心”,尽心知性,培养大丈夫人格,成就仁人君子[24]。荀子则重视“效”的作用,通过希圣希贤,遵礼守法,化性起伪,培养“能定能应”,有“德操”之“成人”[25]。后世儒者或重“觉”以“尽心复性”,或重“效”而化性,或两者兼而有之,以培养与社会发展相适应的“成人”。这些思想对我们反思与改革当今教育因重技能而轻人格、重工具理性而轻价值理性所带来的弊端,无疑具有重要的借鉴与参考意义。因为只以分数论高下、以谋生为目的的教育,当某种目的一旦被满足,便容易让人丧失学习的兴趣与动力,找不到人生的价值与意义,从而产生某种“空心病”,失去前进的动力而“躺平”。人的生命应该是丰富立体而多彩多姿的,只有将个体的价值追求与社会的发展需求紧密结合起来,在文化知识的学习与实际的生命体验中,体会到学习的乐趣与生命的意义,才能迸发出强大的内在动力与主体自觉,从而承担起应有的使命与责任,将自己有限的生命融入到民族振兴与国家富强的建设洪流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