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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民族是一个”讨论背后的傅斯年与吴文藻

2023-01-05娄贵品

关键词:吴文藻民族学顾颉刚

娄贵品

1939年发生在昆明的“中华民族是一个”讨论,“在今天仍然具有重大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可以为我们思考中国的‘民族’定义和民族关系框架提供有益的启示”(1)马戎:《如何认识“民族”和“中华民族”——回顾1939年关于“中华民族是一个”的讨论(代导言)》,马戎主编:《“中华民族是一个”:围绕1939年这一议题的大讨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26页。。关于这次讨论,目前历史学、民族学、人类学、社会学、政治学、法学、文学等学科的众多学者已有诸多涉及(2)参见周文玖、张锦鹏:《关于“中华民族是一个”学术论辩的考察》,《民族研究》2007年第3期;岳南:《1937—1984:梁思成、林徽因和他们那一代文化名人》,海口:海南出版社,2007年;黄天华:《民族意识与国家观念:抗战前后关于“中华民族是一个”的论争》,《一九四○年代的中国》下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马戎:《如何认识“民族”和“中华民族”——回顾1939年关于“中华民族是一个”的讨论》,《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期;王炳根:《吴文藻与民国时期“民族问题”论战》,《中华读书报》2013年5月1日,第7版;付春:《中华民族是一个——抗日战争时期顾颉刚先生的民族思想探析》,林超民:《方国瑜诞辰一百一十周年纪念文集》,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葛兆光:《“中华民族是一个”:从1939年〈益世报〉上的争论说起》,《何为中国:疆域、民族、文化与历史》,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4年;葛兆光:《徘徊到纠结:顾颉刚关于“中国”与“中华民族”的历史见解》,《书城》2015年第5期;黄克武:《民族主义的再发现:抗战时期中国朝野对“中华民族”的讨论》,《近代史研究》2016年第4期;华涛:《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共产党解决民族问题的思路及其当代意义》,《民族研究》2016年第5期;李大龙:《对中华民族(国民)凝聚轨迹的理论解读——从梁启超、顾颉刚到费孝通》,《思想战线》2017年第3期;林磊:《“民族主义”与近代中国新史学的命运——以抗战时期的傅斯年为中心》,《中国文化研究》2016年冬之卷;王传:《学术与政治:“中华民族是一个”的讨论与西南边疆民族研究》,《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8年第2期;等等。,但主要关注正面交锋的顾颉刚和费孝通,对讨论背后的主角傅斯年与吴文藻之间的纠葛,未引起足够重视,而背后的傅吴纠葛与顾费讨论之间是里与表的关系,因此未能揭示吴文藻组织云南省民族学研究会及该会开展活动对傅斯年的刺激,也未能充分认识傅斯年在这次讨论中的角色;在资料方面,还有较大的发掘空间;傅吴纠葛、顾费之争背后的原因也还有深入探讨的必要。

一、吴文藻组织云南省民族学研究会与“中华民族是一个”讨论的缘起及收场

1938年11月28日下午三时,云南省民族学研究会第一次筹备会在云南大学召开。由云大校长熊庆来任临时主席,代表云大致欢迎词并宣布云大筹设社会人类学系的决议,由吴文藻报告筹备经过,并对研究会章程草案有所讨论。据草案所举,该会宗旨在于:①提倡并协助云南省内及近境之一切实地调查与研究工作。②与云大社会人类学系密切合作,俾可积极造就民族学实地工作人员。③辅助地方政府与教育当局创设民族学图书馆与博物院。④与国外学术机关切实联络,藉以交换图书标本、民族学界之消息等。(3)《云南民族学研究会即将成立》,《益世报》(昆明)1939年1月20日,第4版。参会者有李济、梁思永、罗常培、闻宥、汪懋祖、潘光旦、熊庆来、林同济、张维华、伍纯武、吴文藻等。(4)《顾颉刚日记》卷四(1938—1939年),台北:联经出版社,2007年,第167页。按:“伍纯武”,顾先生误为“伍振武”。另外,顾先生未说明此次会议是云南省民族学研究会第一次筹备会,但根据后续报道可以确定。第一次筹备会的召开时间亦据此确定。

1939年1月18日,云南省民族学研究会函请中国国民党云南省党部派员出席成立大会。所列发起人有:罗常培、张维华、潘光旦、林同济、吴文藻、梁思永、熊庆来、闻宥、李济、伍纯武、汪懋祖、顾颉刚、萧遽、高经义。1月19日,函聘云南省教育厅厅长龚自知及民政厅暂代厅长丁兆冠担任名誉副会长。(5)刘兴育:《云南大学史料丛书:学术卷(1923—1949年)》,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4-5页。“萧遽”,原文误为“萧蘧”。

1月22日,云南省民族学研究会在云大至公堂召开成立大会,也称首次会员大会。到会者有龚自知、李书华、熊庆来、陶孟和、潘光旦、吴文藻等40余人,由熊庆来主席报告云南民族学研究会宗旨与筹备经过情形,大会通过会章,设名誉会长1人,副名誉会长数人,理事13人,公推顾颉刚、吴文藻、潘光旦、袁同礼、罗常培、李济、吴定良、凌纯声、梁思永、姚寻源、陈达、周云苍、闻宥为理事,龚自知、李书华、陶孟和为副名誉会长,拟请龙云为名誉会长,周钟岳、丁兆冠为副名誉会长,末由李书华、陶孟和等演说讨论调查民族工作,颇为热烈,至五时散会。该会理事13人于大会散会后即开理事会,推吴定良(理事长)、周云苍(会计)、吴文藻(书记)三人为常务理事。(6)《云南民族学研究会昨召开首次会员大会》,《益世报·边疆(周刊)》(昆明)第6期,1939年1月23日,第4版。1月27日,该会函聘云南省民政厅长李培天任名誉副会长。(7)刘兴育:《云南大学史料丛书:学术卷(1923—1949年)》,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6页。

1939年10月18日,《总汇报·昆明通讯》报道了云南省民族学研究会的成立,除了组织缘起和成立大会情况外,还首次披露了该会决定进行的会务:①每月举行演讲会一次,延请中外专家担任;②组织编纂西南民族学文献目录及提要委员会,分为数组,由会员三人至五人担任;③组织云南民物标本委员会;④组织西南民族学研究工作调查委员会。(8)《滇省成立民族学研究会 推龙主席为名誉会长》,《总汇报》1939年10月18日,第4版。按:报道将熊庆来误为副会长;另见《滇民族研究会成立 推龙主席为名誉会长》,《申报》(上海)1939年10月18日,第2张第7版。

云南省民族学研究会成立的第二天(1月23日),《益世报·(边疆)周刊》第六期登了署名“干城”的《云南民族学会成立》一文。该文对该会的成立表示赞许,并提出期待。文称“云南民族学会在昨日正式成立了,在云南成为支持抗战中心地的现在,有这个民族学会的诞生,诚然是一件可喜之事。我们希望这个学会的任务,不要纯局限于纯学术的研究上,应当以纯学术的研究所得,提供于行政实施参考上。汉人殖民云南,是一部用鲜血来写的斗争史;在今日,边地夷民仍时闻有叛乱情事发生。这不仅政治问题,也是民族问题。民族学者是不应该把这些问题放过的”(9)干城:《云南民族学会成立》,《益世报·边疆(周刊)》(昆明)第6期,1939年1月23日,第4版。。

“干城”应该是楚图南。楚是云南文山人,1921年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史地科读书时,即发表文章讨论云南土人状况,将云南民族关系史描述成汉(人)进土(人)衰史:“建宁时,为土人与汉民族有关系时代;(注:事见《华阳国志·洱海丛谈》)南诏时,为土人中一部分最强盛时代,当时之文物制度,颇多可纪,(注:事见《南诏野史》)后来大理国代南诏而起,此时云南土人中,发生一大变化,就是狄青征侬智高,影响及于湘桂一部分的土人,使他们窜到云南;后来元朝灭大理国,一部分蒙古民族,又流落到云南,云南的土人,越发复杂了。但是我们总观这时代中,云南的土人,虽未有大发展,汉民族的势力,毕竟没有支配到他们;元以后就不是这样了,明太祖遣傅有德沐英征云南,‘移金陵大姓以寔云南’,并封沐英为黔国公,永世镇守其地。自此以后,汉人势力愈张,土人节节退让;清雍正中,又有阿尔泰等之剿办,又奏请改土归流,民国成立,这些土人,几乎国籍都没有,此后之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故元朝以后至于现在,为土人的衰减时代。”(10)楚图南:《云南土人状况》,《史地丛刊》第2期,1921年1月。按:“发生”,原文误为“从生”。1939年1月16日,楚图南在《益世报·边疆(周刊)》发表《关于云南的民族问题》,认为“汉人殖民于云南的历史,差不多纯粹是一部民族争斗的历史。汉人挟其优越的军事和政治的势力,征服了各地,深入云南来。别的种族以力量不足,自然只有屈服,但这只是一时的,待汉人的防卫稍有一步的松缓,或是他们的力量渐渐恢复起来,他们又乘机反叛了。这样循环不绝的演着民族争斗的战争”(11)楚图南:《关于云南的民族问题》,《益世报·边疆(周刊)》(昆明)第5期,1939年1月16日,第4版。。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看法,云南省民族学研究会成立后,楚图南遂撰文表示肯定和期待,希望民族学者不要放过云南汉夷民族斗争史。

傅斯年不仅知道云南省民族学研究会的成立,还得知《云南民族学会成立》的内容。据《王振铎流滇日记》,1月24日“下午三点钟,傅孟真先生来所,……济之等都回来了,听说在城内开人类学会(按:即民族学研究会)”(12)李强整理:《王振铎流滇日记》,《中国科技史料》1996年第2期。。傅斯年的友人看见《云南民族学会成立》后,认为“所谓鲜血史,如此人稍知史事,当知其妄也。友人实不胜其骇怪”(13)《傅斯年致顾颉刚(抄件)》(1939年2月1日),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编:《傅斯年遗札》第二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722页。,傅得知后也有同感,于是先后提醒补助吴文藻的管理中英庚款董事会总干事杭立武和主编《益世报·边疆(周刊)》的顾颉刚注意。

傅斯年说:“彼到云南大学后所为何事乎?即不用心教书,……而办所谓云南民族学会。在此地宣传此等事,绝富于危险性。一月中立武兄来此,弟陈其略,彼乃以为弟攻击彼!”(14)《傅斯年致朱家骅、杭立武》(1939年7月7日),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编:《傅斯年遗札》第二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766页。据1939年1月31日《顾颉刚日记》,“日前杭立武君来昆明,润章、孟真并见邀约,予皆不得去”(15)《顾颉刚日记》卷四(1938—1939年),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7年,第194页。。刘节1939年2月1日日记记道:“杭氏已前三日到昆明。”(16)刘节著,刘显曾整理:《刘节日记》上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9年,第24页。也就是说,傅斯年在1939年1月底即当面向杭立武陈述过吴文藻组织云南省民族学研究会,提倡民族学研究的危险性,但被视为私人攻击。

傅斯年既得不到杭立武的理解和支持,又不能当面提醒顾先生(17)傅说:“一周之内,时思走访,而未果也。”《傅斯年致顾颉刚》(抄件)(1939年2月1日),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编:《傅斯年遗札》第二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721页。,遂于2月1日给顾先生写信,指出其主编《益世报·边疆(周刊)》应注意事项。傅认为“边疆”“民族”两名词,“在此地用之宜必谨慎”。尤其是“民族”,“‘民族’一词之界说原具于‘民族主义’一书中,此书在今日有法律上之效力,……今来西南,尤感觉此事政治上之重要性。夫云南人既自曰‘只有一个中国民族’,深不愿为之探本追源,吾辈羁旅在此,又何必巧立各种民族之名目乎”。“如巧立民族之名,以招分化之实,似非学人爱国之忠也。”“更当尽力发挥‘中华民族是一个’之大义,证明夷、汉之为一家。”最后表示:“甚愿兄之俯顺卑见,于国家实有利也。”(18)《傅斯年致顾颉刚》(抄件)(1939年2月1日),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编:《傅斯年遗札》第二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721、722页。所谓“民族主义”一书,是指孙中山1924年在广东高师的三民主义演讲的民族主义部分。孙中山此时只承认中国有一个中华民族,构成中华民族的单位则称为“宗族”,不再是民族,主张以“宗族”为基本组织,联合各宗族扩充为中华民族,而不再是以国内各民族为基本组织,融合各民族为一大中华民族。(19)孙中山:《三民主义》,《孙中山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17、618、674、675、676页。加上“云南人”也不愿意搞民族区分,所以傅斯年反对在云南“巧立各种民族之名目”,“以招分化之实”,并进而希望顾先生阐扬“中华民族是一个”,证明汉夷为一家。

顾先生接受傅斯年的建议,于2月13日发表《中华民族是一个》,主张“凡是中国人都是中华民族——在中华民族之内我们绝不再析出什么民族——从今以后大家应当留神使用这‘民族’二字”。“我们对内没有什么民族之分,对外只有一个中华民族!”(20)顾颉刚:《中华民族是一个》,《益世报·边疆(周刊)》(昆明)第9期,1939年2月13日,第4版。

吴文藻早在留美时期,就认为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民族与国家结合,曰民族国家。民族国家,有单民族国家与多民族国家之分。”“一国家可以包括无数民族,例如……中国含有中华蒙藏等民族。”(21)吴文藻:《民族与国家》,《留美学生季报》第十一卷第三号,1927年1月20日。

全面抗战爆发前,吴文藻在1936年为《广西省象县东南乡花篮猺社会组织》所写的“导言”中指出:“在中国境内,许多非汉族团和汉族迄未打成一片,彼此常处于歧视的地位,在名义上虽为‘五族共和’(西南诸土著民族是弃之度外的),在事实上,各族间却还没有形成一个大一统的‘族团意识’,这是无可掩饰的。”(22)吴文藻:《导言》,王同惠著:《广西省象县东南乡花篮猺社会组织》,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这一观点与“中华民族是一个”相距甚远。

因此,1939年3月5日,吴文藻在《益世报》发表文章,明显不赞同顾先生的观点。他认为:“今日吾国之边疆,种族宗教复杂,语言文字歧异,经济水准不齐,文化程度不等,乃是无可讳言的事实。欲铲除各民族间互相猜忌的心理,而融洽其向来隔阂的感情,亟须在根本上,扶植边地人民,改善边民生活,启发边民知识,阐明‘中华民国境内各民族一律平等’的要旨,晓示‘中华民族完成一个民族国家’的真义。能如是,则思想可以统一,组织可以健全,畛域可以化除,团结可以实现,国力既充,边圉自固。”并称“自列宁阐明‘民族自决’的真义及纠正‘民族即国家’的误解以来,于是一国以内少数民族的问题,开始得到了具体解决的妥善办法。”又概括苏俄的民族政策为,“对于政治经济事务,采取中央集权主义;对于教育文化事业,采取地方分权主义。党国权威,如能本此立场,定为国策,广示边民,积极推行,则不但敌人无法施用挑拨离间的诡计,来分化我们的力量;且可促使边民彻底觉悟,覆巢之下,绝无完卵,更加积极团结,一致拥护中央,共保中华国族”(23)吴文藻:《论边疆教育》,《益世报·星期论评》(昆明)1939年3月5日,第2版;又载《益世周报》第2卷第10期,1939年3月17日。!吴对苏联民族政策的肯定,即是对进行民族区分与识别,实行民族平等与自决的肯定。

4月9日,费孝通完成与顾先生商榷文,除不赞同“中华民族是一个”外,还说:“若是我们比较苏俄国内民族共处的情形,再看拥有殖民地的列强一面侵略人家,一面压迫小民族的情形,使我们觉得一个国家内部发生民族间的裂痕,并不在民族的不能相处相共,而是出于民族间在政治上的不平等。”(24)费孝通:《关于民族问题的讨论》,《益世报·边疆(周刊)》(昆明)第19期,1939年5月1日,第4版。可见,在推崇苏联民族政策,主张学习苏联方面,费孝通与吴文藻完全一致。

顾先生收到费孝通的讨论信件后,开始撰写答复文章,并于5月1日先将来函以《关于民族问题的讨论》为题在《益世报·边疆(周刊)》刊出,又于5月9日和28日分两次将其答复文章在该刊发表。傅斯年说:“他自己虽尚未作文,而其高弟子费某(亦贵会补助之人)则大放厥辞。”(25)《傅斯年致朱家骅、杭立武》(1939年7月7日),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编:《傅斯年遗札》第二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768页。可见傅斯年未注意到吴文藻《论边疆教育》一文。但费孝通所为,在傅看来是受吴指使。(26)“吴使其弟子费孝通驳之。”见《傅斯年致朱家骅、杭立武》(1939年7月7日),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编:《傅斯年遗札》第二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767页。傅对费文亦有异见,所以专门为顾先生撰写答复文章提供意见。

费先生考虑到这种牵涉到政治的辩论对当时的形势并不有利,没再写文章辩论。(27)费孝通:《顾颉刚先生百年祭》,《读书》1993年第11期。吴文藻则称自己当时因为忙于搬家,对顾颉刚的观点、傅斯年的发难没有进行反击,同时因为“中华民族是一个”的观点在国民政府及学界占据主导地位,正面进行批评,或者展开争论,尚不是时候。(28)王炳根:《吴文藻与民国时期“民族问题”论战》,《中华读书报》2013年5月1日,第7版。讨论于是划上了句号。

二、云南省民族学研究会开展活动与傅斯年全面“攻吴”

云南省民族学研究会正式成立后,本计划每月定期举行演讲会一次,但因各应聘人员皆为职务所羁,未能按计划举行。1939年6月初,定于当月10日下午四时在云南大学第一教室举行第一次演讲大会,敦请李济先生讲“民族学发展的途径与比较法应用的限制”(29)《民族学研究会请李济之出席演讲》,《云南日报》1939年6月2日,第4版。按:原标题漏“究”。。

6月10日,云南省民族学研究会演讲会如期举行,由李济先生演讲“民族学发展之前途与比较法应用之限制”。据称,到该会全体会员及时在昆明之名流学者与各大学社会系学生百余人。(30)《民族学会昨首次讲演》,《益世报》(昆明)1939年6月11日,第4版。李先生的演讲,后以演讲题目为标题在《社会科学学报》发表。(31)李济:《民族学发展之前途与比较法应用之限制》,《社会科学学报》第1卷,1941年1月。该刊由国立云南大学社会经济研究所出版,该所是吴文藻到校后,与比他早一年到校的云大政治经济系主任林同济共同创办。(32)刘兴育:《熊庆来教育思想与实践探究》,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00页。

云南省民族学研究会演讲活动的开展,而且是由史语所考古组主任李济担任主讲人,对怒火中的傅斯年无异于火上浇油。于是,7月7日,傅斯年致函管理中英庚款董事会董事长朱家骅和总干事杭立武:“兹有一事,小言之关系敝所之存亡,大言之关系国家的分化,媚外害学,或在此酿成重大问题。事关贵会在此所派之教授吴文藻先生。弟思之月余,终不能默尔不言。”(33)《傅斯年致朱家骅、杭立武》(1939年7月7日),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编:《傅斯年遗札》第二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765页。

“关系敝所之存亡”者,傅斯年将吴文藻“捣乱”的历史追溯到在北平时期:“在北平时,彼以Radcliffe-Brown为招牌,要大办一个甚么社会学人类学团体,附设于燕京大学,而由本所出人力,异想天开,荒谬绝伦,弟当时告以不可能,而彼遂拉李方桂兄,当时方桂兄并未为其拉去。”(34)《傅斯年致朱家骅、杭立武》(1939年7月7日),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编:《傅斯年遗札》第二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766页。按:“异想天开”,原文作“意想天开”。

这段话基本上靠不住。Radcliffe-Brown是英国著名社会人类学家拉德克利夫-布朗。1935年秋,布朗教授应吴文藻邀请,到燕京大学社会学系讲学,前后达两个月。(35)吴文藻:《布朗教授的思想背景与其在学术上的贡献》,《社会学界》第九卷,1936年。拉李方桂的则是时任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的胡适。而且,胡适拉李方桂未果后,转而“借”罗常培,傅斯年是同意的。胡适1934年9月5日日记写道:“我本已约定了李方桂来北大教授,今天得赵元任一电,说:‘方桂我们实在借不起,望原谅。’糟糕!我的半个月的接洽全白费了!”(36)胡适著,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第6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07页。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先生1934年9月6日日记与此吻合,“得在君(南京)电,谓适之邀李方桂往北大,渠以去就争之,属我电适之。我即致一电于适之,属勿强拉方桂。夜半,又得在君电,谓方桂允留,可不再电适之矣”(37)《蔡元培全集》第十六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44页。。9月7日,胡适记道:“蔡先生与在君都来电不放方桂。”9月8日,胡适“发一电一函与罗莘田(常培),请他回北大教授。因李方桂不来了。”9月9日,胡适“写信与赵元任、丁在君、李方桂,皆谈方桂不来北大,及我改请罗莘田的事”(38)胡适著,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第6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08、409页。。9月13日,蔡元培先生得丁文江(在君)函,“言北大拟借罗莘田二年,与本院不脱离关系,孟真已表同意,现由元任询本人”(39)《蔡元培全集》第十六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46页。。

显然,傅斯年指责吴文藻拉李方桂,是张冠李戴。而且,就时间方面来说,胡适拉人在先,布朗来燕京大学讲学在后,两者之间构不成傅斯年所叙述的逻辑关系。所谓“由本所出人力”,明显是无中生有。

不过,吴文藻想组织社会学人类学团体,则是可能的,因为他一直想出头(详后),实现“社会学中国化”。这或许就是抗战爆发后吴到昆明组织云南省民族学研究会的原因。

傅斯年接着说:“以此经验在彼初到云南后,曾托梁思永兄告以不要拉人,有事当面商量,说之至再至三,而彼未尝理会也。彼要在云大办社会人类学系,拉我们研究所的同事兼课等等,又办其民族学会,要研究所如何如何合作(弟皆辗转闻之,彼未向弟谈过一字),充其办法,研究所十年培植之风气——专心、不务外——必扫地而后已。研究所同事中,其清华留美同学不少,中国人是好讲此等交情的。”“又,方桂在Yale作客教授,今夏满期返所,他又去拉。”“彼之‘民族学会’越办越高兴,云大功课全不教了,又挑拨我们研究所同人中若干口舌事非,论其行迹,实是捣乱,此中情形,太琐屑、太可耻,……于是研究所弄得乱轰轰。”(40)《傅斯年致朱家骅、杭立武》(1939年7月7日),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编:《傅斯年遗札》第二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766页。

吴文藻在昆期间是否拉李方桂和挑拨史语所同仁是非,不能确定。但1939年8月云大社会学系成立后,未见史语所人员兼课。云南省民族学研究会的成员,来自中央研究院者颇多(41)如陶孟和、吴定良、闻宥、李济、凌纯声、梁思永。而13名理事中,有5人来自中央研究院史语所;3名常务理事中,有1名来自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但这主要是因为他们与吴文藻有共同的学术兴趣,即便是符合“清华留美同学”身份的李济和梁思永,亦无不如此。

1934年12月16日,中国民族学会在南京中央大学成立,史语所的吴定良、凌纯声均为发起人。(42)《中国民族学会在中大开成立会》,《中央日报》(南京)1934年12月18日,第2张第4版。时在燕京大学社会学系任职的吴文藻未参与筹备,也未成为第一批会员。在次年年底召开的第一届年会上,吴才成为会员。1935年12月25日下午,中国民族学会举行第一届年会。四时起开学术演讲会,由黄文山主席,特请英国人类学家布朗教授讲“社会人类学最近之发展”,旋该会会员举行聚餐。席间布氏与各会员互相讨论民族学上的问题。餐毕开会务会议,吴文藻、刘国钧由全体会员通过成为会员。(43)《中国民族学会举行首届年会》,《中央日报》(南京)1935年12月27日,第2张第4版。吴文藻还与何联奎、杨成志、刘咸、杨堃、吴定良、凌纯声、商承祖、黄文山等,被推举为出版委员会委员。(44)徐益棠:《七年来之中国民族学会》,《西南边疆》第15期,1942年5月。中国民族学会会务之一为“演讲及讨论”,其中,工作计划之一为“邀请国内外专家举行学术讲演”(45)《中国民族学会工作计划》,《新社会科学》第1卷第4期,1935年3月15日。。这是中国民族学会邀请布朗演讲的原因。中国民族学会工作计划中还有“遴选欧美关于上举各学之专门著作或就最著名之丛书,……由各会员分任翻译”“介绍欧美民族学目录及其研究之方法与原则”,并从会员中安排专人分别负责对德国、美国、英国、法国、日本、俄国的介绍。此时,吴文藻为了推广功能主义的理论和方法,除邀请功能学派创始的大师之一布朗来中国讲学外,还写了一些介绍功能主义学派的文章。(46)《吴文藻自传》,《晋阳学刊》1982年第6期,第49页。因此,中国民族学会与吴文藻可谓志同道合。这显然是该会通过吴文藻为会员及出版委员会委员的原因。

总之,傅斯年根据传闻,即认定吴文藻拉研究所同事兼课,要研究所合作,破坏史语所学风,又指责吴文藻以学缘关系拉史语所同仁,难逃私人攻击之嫌。因而一厢情愿地认为,“研究所之成绩之有今日,弟之办不无效果。然此亦即吴某捣乱之根据矣”(47)《傅斯年致朱家骅、杭立武》(1939年7月7日),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编:《傅斯年遗札》第二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767页。。

傅斯年指责吴、费“拾取‘帝国主义在殖民地发达之科学’之牙慧,以不了解政治及受西洋人恶习太深之故,忘其所以,加之要在此地出头,其结果必有恶果无疑也”(48)《傅斯年致朱家骅、杭立武》(1939年7月7日),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编:《傅斯年遗札》第二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768页。。费孝通回忆说:“在燕京,吴文藻同他们都不对的,他是清华毕业的,应当回清华的,因为冰心到了燕京。……吴文藻是被爱人带过去的,在燕京大学他没有势力的,在燕京靠老婆。后来出了燕京,他才出头。”“吴文藻同傅斯年也不对的,搞不到一起的。吴文藻想自己建立一派,他看得比较远,想从这里面打出一个基础来,通过Park这条思路创造中国这一派。他有自知自明,知道自己的力量不够,他就培养学生。”“我的看法,他一直想自己独立出来。”(49)《费孝通先生访谈录》,《南方周末》2005年4月28日。所以,吴文藻到昆明后,继续推进“社会学中国化”。对手与高足,对吴文藻的看法竟然不谋而合——要在云南出头,可见傅斯年并没有看错。正是因此,傅斯年才认为吴文藻所为是要搞垮史语所,自立山头。

岳南将傅、吴事件视为学术山头之争,称史语所人类学组无论是人员还是装备都是全国独树一帜,没有任何一个同类团体和个人可以匹敌的。在这样的背景下,吴文藻、费孝通借战乱之机欲在云南边陲拉杆子、立山头、竖大旗,这自然就被傅斯年与学术界同仁看做是对史语所甚至整个中央研究院的挑战。(50)岳南:《1937—1984:梁思成、林徽因和他们那一代文化名人》,海口:海南出版社,2007年,第241页;岳南:《大师远去·壹——隐秘历史》,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11年,第131页。按:这一看法在岳著各种版本的《南渡北归》中仍有延续。其实,将吴视为挑战的是傅斯年。

“关系国家的分化”者,有一个背景是汪精卫降日和出身夷族的龙云与汪有说不清的关系。日本帝国主义侵华的思路和政策是:否定中华民族的存在,肯定汉、满、蒙、回、藏、苗等族的存在,利用“民族自决”的美名,煽动各族独立建国,如“满洲国”“大元帝国”“回民帝国”“西藏国”“苗民帝国”等,以分化我国的同胞,割裂我国的领土,企图将统一的中国脔割为若干半独立的日本保护国。这就是他们所要建立的“东亚新秩序”(51)邱椿:《边疆教育与民族问题》,《教育通讯》周刊第2卷第23期,1939年6月10日。。中国方面,1938年10月武汉失守后,在日本的利诱下,汪精卫携部分国民党高官在12月出走越南河内,其后公开声明与日本合作,引发国民党内外轩然大波。汪精卫出走前的最后一站是昆明,龙云事先是否知道汪的行程并与汪有所讨论,道路纷传,引起了蒋介石的高度重视,因为云南处在四川之后方,又是当时中国国际交通命脉滇缅公路之所在,云南如果不稳,将直接影响四川和大后方的安危,从而不能不为蒋所关注。(52)汪朝光:《蒋介石与1945年昆明事变》,《近代史研究》2009年第3期,第65页。这也是傅斯年高度关注云南的原因所在。

因此,傅斯年愤怒地指出:“欲知此事关系之重要,宜先看清此地的‘民族问题’。此地之汉人,其祖先为纯粹汉人者,本居少数。今日汉族在此地之能有多数乃同化之故,……此等同化作用在此地本在进行中。即如主席龙公,倮亻罗也,大官如周钟岳,民家也(大理一带不说汉语之部落,汉化最深),巨绅如李根源,僰夷也。彼等皆以‘中国人’自居,而不以其部落自居,此自是国家之福。今中原避难之‘学者’,来此后大在报屁股上做文,说这些地方是猡猡,这些地方是僰夷……,更说中华民族不是一个,这些都是‘民族’,有自决权,汉族不能抹视此等少数民族。更有高调,为学问而学问,不管政治……。弟以为最可痛恨者此也。此地正在同化中,来了此辈‘学者’,不特以此等议论对同化加以打击,而且专刺激国族分化之意识,增加部落意识。盖此等同化之人本讳言其渊源,今言之不已,轻则使之生气,重则使之有分离汉人之意识,此何为者哉?夫学问不应多受政治之支配,固然也。然若以一种无聊之学问,其恶影响及于政治,自当在取缔之列。吴某所办之民族学会,即是专门提倡这些把戏的。”在说明龙云“大不高兴”之后,又说:“所以这样闹‘民族’下去,国家必得不到好处。”(53)《傅斯年致朱家骅、杭立武》(1939年7月7日),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编:《傅斯年遗札》第二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767-768页。也就是说,有少数民族血统的云南当政者及在全国有影响力的云南籍政治人物本已华化,讳言其非汉身份,是国家之福,但吴文藻组织云南省民族学研究会,提倡民族学,在云南搞民族区分,揭露其非汉身份,已使龙云“大不高兴”,如任其发展,可能会使龙云等产生“分离汉人之意识”。

显然,傅斯年认为云南正在同化中,完全华化指日可待,本无所谓“民族问题”,将云南人划分成不同民族,激起并强化其意识,“对同化加以打击”,才会引发民族问题。傅斯年反复强调此时在“云南”“此地”(说“西南”也是强调云南,“今来西南”是来云南)划分民族的危险性,所以才说:“此间情形,本已微觉复杂,此等学问(按:民族学),在此(按:云南)大可不必提倡。故弟意,贵会不妨调吴君往中央、武汉、四川等校,彼处无地方民族问题,故可不至于闹出大岔子来。”(54)《傅斯年致朱家骅、杭立武》(1939年7月7日),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编:《傅斯年遗札》第二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769页。可见,无论何人何派,此时在云南提倡民族学,搞民族区分,都在傅的反对之列。在傅看来,云南省民族学研究会却专注于此,因而火冒万丈。

实际上,第一次演讲会后,云南省民族学研究会并没有举行过什么活动。1982年,吴文藻回忆说:“我还同一些同行合议成立了云南人类学会,公推李济为会长,并请他作第一次学术演讲。但后因会员分散,工作就停顿了下来。”(55)《吴文藻自传》,《晋阳学刊》1982年第6期,第50页。吴先生虽将“民族学会”误为“人类学会”,将李济误为会长,但关于李济的演讲及该会的结局,却是属实的。不过傅先生不可能料到该会会这样收场。

三、学科背景、现实关怀与国家建构视角下的傅吴纠葛

1938年春,傅斯年主持史语所迁至昆明。秋天,吴文藻接受中英庚款董事会委派到云大任教。据傅自述,起初对吴“实无恶见恶意”。在云南省民族学研究会成立次日,顾颉刚主编的《益世报·边疆(周刊)》所刊登的《云南民族学会成立》通讯,希望民族学者不要放过云南汉夷民族斗争史。尽管这只是他人对该会的期待,不代表该会及其组织者吴文藻真要开展这样的研究,但是民族学分族研究的事实,使人担心日本侵略者以“民族自决”为幌子肢解中华民族的阴谋进一步得逞,从而引起1935年就主张“中华民族是整个的”之傅斯年的极度反感、担忧和愤怒。作为被规劝一方的顾颉刚,因与傅斯年在中华民族观方面大同小异,自然不成问题。而对另一方,因向资助吴文藻的管理中英庚款董事会总干事杭立武反映无效,在费孝通写信反驳《中华民族是一个》后,傅斯年认定费之所为是受吴文藻指使,进而加深了对吴的恶感。虽然费孝通在顾颉刚发表答复文章后未再应战,吴文藻则从未正面回应,但随着1939年6月10日该会活动的开展,傅斯年忍无可忍,遂在私下全面发泄了对吴文藻的不满,指责吴之所为,“小言之关系敝所之存亡,大言之关系国家的分化”。同时说明“研究所事,特其小之又小者也”“然若以此影响大局,则糟矣”。显然,出于对抗战大局的担忧,傅斯年不惜在私德方面攻击吴文藻。

傅吴纠葛的重点是,傅斯年感到,吴文藻在昆明的学术活动,在出身夷族的云南省主席龙云与经云南出逃降日的汪精卫之间的关系令人怀疑(56)参见杨天石:《龙云与汪精卫出逃事件诸问题》,《江淮文史》2017年第2期。及当时艰难的抗战形势下颇不适宜。在傅看来,吴文藻组织云南省民族学研究会,提倡民族学,在云南搞民族区分,反对“中华民族是一个”,有利于日本分化中华民族和肢解中国目标的实现,“关系国家的分化”。因此,傅斯年将吴文藻描绘成一个极其可恶之人。傅叙述了他对吴的印象由好变坏的经过,并历数吴在北平和昆明的“捣乱”行为,但所列或为张冠李戴,或为无中生有,或为一面之词。所谓吴的行为“关系敝所之存亡”,难以取信于人。傅斯年自知对吴私德的指责站不住脚,1939年8月11日致函杭立武时说:“月前弟写此信,感触实大,其实关于本所者,……大不相干,无论影响如何,姑置不论可矣。而事涉国家者,不容不加以注意。”(57)《傅斯年致杭立武》(抄件)(1939年8月11日),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编:《傅斯年遗札》第二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777页。所以,总体而言,傅对吴的攻击,是因公及私。值得注意的是,时过境迁之后,傅斯年也承认了少数民族的存在。(58)娄贵品:《民族主义与民国制宪:“各民族一律平等”入宪续论》,《社会科学战线》2018年第1期。

因此,1939年发生在昆明的“中华民族是一个”讨论,虽然是在顾颉刚和费孝通之间展开,但主角却并不是顾、费,而是背后的傅斯年和吴文藻,其中又以傅斯年为主动方。由于未公开化,吴文藻如何应对傅的攻击,限于资料,已不得而知。不过可以确定,吴文藻离滇赴渝,与此次争论无关(须另文详述)。

进一步言,无论是台前的顾费之争,还是幕后的傅吴纠葛,都在学科背景、现实关怀及国家建构等方面存在差异,所以这里对顾费之争也一并论及。

(一)学科背景与傅吴纠葛

傅斯年先考入北京大学预科,由预科毕业后,进入本科国文门,毕业后又赴英德学习心理学和哲学。回国后,一方面植基于中国乾嘉以来历史考据学风的有利背景,一方面深受德国兰克史学客观治史方法的影响,傅斯年在国内倡导与建立“科学的史学”理论。(59)吕芳上:《试论傅斯年的史学》,“中华民国”史料研究中心:《“中华民国”史料研究中心十周年纪念论文集》,台北:“中华民国”史料研究中心,1992年,第577-599页。顾颉刚在北京大学学的虽然是哲学,但是最合其性情的学问却是史学(60)顾颉刚:《走在历史的路上:顾颉刚自述》,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43页。,其史学修养与造诣并不逊色于科班出身的史学研究者。吴文藻则专攻社会学,侧重于文化与环境方面。(61)《吴文藻自述》,高增德、丁冬编:《世纪学人自述》第一卷,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394页。费孝通先后学过社会学和人类学。历史学与社会学、人类学等社会科学的区别主要在于:历史学侧重从历史纵向上整体地研究过去的人类社会,其他各门社会科学则侧重于截取现实社会的横断面中某一领域加以解剖。(62)庞卓恒:《史学概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34页。这样的学科背景不可能不对他们产生重大影响。中国历史虽然有分有合,但其大趋势,则总是朝着团结融合的方向走的。而这种历史发展的大趋势,是无法在短时期中看清楚的。(63)钱穆:《中国历史研究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6、7页。必须要有长远眼光,从纵向上鸟瞰历史发展的长河,才能看得清楚。早在1923年就因提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而暴得大名的顾先生,及在北大读书时就发表《中国历史之分期研究》的傅斯年,无疑是具有这种水平的。而吴先生所学的社会学,费先生所学的社会学和人类学,都是在横向上研究现实社会的,他们对于中国历史演变的贯通性显然认识不多。

因此,规劝顾先生的傅斯年在信中就说:“即如我辈,在北人谁敢保证其无胡人血统;在南人谁敢保证其无百粤、苗、黎血统。今日之云南,实即千百年前之江南、巴蜀耳。”(64)《傅斯年致顾颉刚》(抄件)(1939年2月1日),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编:《傅斯年遗札》第二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722页。顾先生也说:“自古以来的中国人本只有文化的观念而没有种族的观念。”“春秋时许多蛮夷到了战国都不见了,难道他们都绝种了吗?不,他们因为文化的提高,已与中原诸国合为一体了,再没有种族问题了。”并举例说:“我姓顾,是江南的旧族,想来总没有人不承认我是中国人或汉人的了。但我家在周秦时还是断发文身的百越之一,那时住在闽浙的海边上,不与中国通,实在算不得中国人。自从我们的祖先东瓯王心向汉朝,请求汉武帝把他的人民迁到江淮之间,其子期视受封为顾余侯,他的子孙姓了顾,于是东汉有顾综,三国有顾雍,我们再不能说我们是越民族而不是中华民族的一员了。”(65)顾颉刚:《中华民族是一个》,《益世报·边疆(周刊)》(昆明)第9期,1939年2月13日,第4版。

由于关注现实社会这一中国历史的一个横截面,吴先生、费先生对现实社会中民族间的差异与矛盾等有着较深的认识,但因为缺乏纵向的宏观把握,他们在强调当代社会民族之间“分”“异”的同时,却难以看到历史纵向发展中各民族走向“合”“同”的大趋势。如费先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在赴贵州、广西访问调查,参加民族识别及进一步调查研究的过程中,才逐渐加深了对中国民族历史的认识,开始兼顾中国历史的纵向发展。费先生提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以后曾说,在新中国建立初的几年民族研究实践中,“体会到民族是在人们共同生活经历中形成的,也是在历史运动中变化的,要理解当前的任何民族决不能离开它的历史和社会的发展过程。现况调查必须和历史研究相结合。在学科上说就是社会学或人类学必须和历史学相结合”(66)费孝通:《简述我的民族研究经历和思考》,《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2期。。对学科不同所导致的观察与思考问题的差异颇有感触。这番体会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半个世纪前的费先生只看到中国社会发展横向的一面,而远未能纵横结合。

从学科差异评价顾费争论者,始于见证并参与争论的史学家张维华。张先生晚年说:“中国是个多民族的国家,各个民族自然存在着文化上和经济上的差异,研究民族学需要进行调查研究,把各个民族的特点弄清楚。但从中国整个历史看,自远古以来,就存在着不少种族,这些种族在长期相处的情形下,有的早已失去它的特点,与其他民族融为一体了。有的种族,虽然还保存着它的某些特点,但也处在与其他民族逐渐融合过程中。无论从过去的历史看,或是从未来的历史看,中国各族必有成为一体的时候,可以说中华民族是‘一个’,这不仅具有政治上的意义,即从实际的情况说,亦是如此。……研究历史的人,应当注意这一点。”(67)《张维华自述》,高增德、丁东编:《世纪学人自述》第二卷,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135页。

2012年,从事民族社会学研究的马戎先生又一次注意到顾费争论的学科差异。马先生更为具体地指出,人类学家在考察和研究人群时,一是对其文化传统的重视超过对其政治认同系统的重视,二是对不同人群之间差异的重视要超过对他们之间共性的重视。而传统的历史学家首先关注的是政治史,国家和朝代是历史学研究的基本框架。在1939年已经46岁并因发表《古史辨》而在中国史学界很有影响的顾颉刚先生,对于统一的中华民族演变历史的文献非常熟悉,对于中国是一个政治实体的认识也是根深蒂固的。而1938年刚刚走出学校大门、年仅29岁的人类学家费孝通先生,则更多地受到史禄国教授、马林诺夫斯基教授的西方人类学传统的影响,自然会十分强调群体之间的各种差异的重要性,担心人们会忽视这些人类学家最关注的文化、语言、体质上的多样性。(68)马戎:《如何认识“民族”和“中华民族”——回顾1939年关于“中华民族是一个”的讨论(代导言)》,马戎主编:《“中华民族是一个”:围绕1939年这一议题的大讨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12页。

以上两位先生都注意到了顾费之争产生的学科差异,需要补充的是,背后的傅吴纠葛,其实也存在这方面的原因。

(二)现实关怀与傅吴纠葛

与傅斯年、顾颉刚担忧帝国主义分裂中国,葬送中华民族,认为学术研究最低限度应避免在现实政治中产生负能量不同,吴文藻、费孝通到云南是要继续通过社区研究,推进“社会学中国化”,“为学术而学术”,未多考虑学术与政治的关系。但是,人文社会科学的学问,肯定不是在真空中做出来的,致用毕竟是学术研究的目的之一。“只有聆听时代的声音,回应时代的呼唤,认真研究解决重大而紧迫的问题,才能真正把握住历史脉络、找到发展规律,推动理论创新。”(69)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4页。因此,无论是历史学,还是民族学、社会学,如何处理现实关怀,如何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发挥积极作用,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服务,是今天需要十分注意的问题。

(三)国家建构与傅吴纠葛

关凯和杨四代认为,后人述及“中华民族是一个”这场辩论,通常会提起顾颉刚、傅斯年和费孝通的名字,却容易忽视他们身后各自代表的学派或机构——边政学派、燕京社会学派和史语所。(70)关凯、杨四代:《国与族:中华民族共同体构建的知识论反思》,《西北民族研究》2019年第1期。问题是,这次争论的主角之一的吴文藻属于上述哪个学派呢?其实,从前文所述,可以发现,中共地下党员楚图南对云南民族史的革命叙事,吴文藻、费孝通师徒对列宁民族理论及苏联民族政策的高度评价和力主效仿,更接近关凯等提到的“延安学派”。而傅斯年和顾颉刚,基于各族融合与中华民族共同体不断发展壮大的历史事实,及以各族团结抗敌求中华民族生存的现实考量,在国家建构的路径选择方面更倾向于国民政府,理论依据则遵从孙中山晚年在三民主义演讲中提出的国族理论。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说,这次讨论可以视为抗战时期执政党与革命党在国家建构的路径选择和理论依据方面的一个缩影。

(致谢:本文在第五届民族史学前沿论坛上得到评议人刘波儿教授、刘正寅教授以及李晓斌教授的指正,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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