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言”陷阱：兴衰存亡一念间

蒋青林

在历史的天空中，总有些人像流星一样急速划过，留下一抹刺眼的闪亮，然后快速坠落。后人在阅览其生平往事之时，往往心生感叹：对于其升迁与荣耀，可能会惊讶和艳羡；在其落魄潦倒甚至身死族灭之后，又禁不住唏嘘扼腕。而想真正领略历史的堂奥，我们应向时间纵深挺进，尤其是史籍中的留白部分，以及史学家那些欲言又止的闪躲之词。

汉朝主父偃老夫聊发少年狂式地赌了一把，他赢了，然而很快又输了。据《汉书•主父偃传》记载，主父偃前半生的仕途非常不顺，可谓失败到了极点。在齐国，同行都排挤他。时间长了，身上的钱花光了，想去借点，没人搭理他。后来又去了燕国、赵国与中山，也没有任何改变。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与煎熬中，主父偃耗去了四十多年的光阴。虽然满腹经纶，但又有什么用呢？不但别人这么看，就连他父亲也觉得这个儿子白养了，兄弟也认为他是窝囊废。换成其他人，可能就认命放弃了，但主父偃咽不下这口气，决定最后冒险一试。他直接向汉武帝上书，将自己的政见与建议分成九件事进行详细阐述。估计是主父偃时来运转，他的上书恰巧被汉武帝看到了。主父偃早晨递交奏章，晚上就被皇帝召见了。因为他的陈述有见地，汉武帝欣赏他，封其为郞中。后来，皇帝又多次与主父偃谈话，同时对他也屡加升迁。结果一年当中，主父偃被升官四次。

主父偃建议汉武帝实施“推恩令”，以达到削藩的目的。诸侯国已经对中央形成了威胁，但因前有晁错的前车之鉴，大臣们都是三缄其口。不得不说，主父偃还真是有水平：“推恩令”设计得很巧妙，让诸侯们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而在实际效果上，确实帮助皇帝解决了心腹之患。后来，汉武帝想另立卫子夫为皇后，可是不便主动提出。主父偃就挑起此事，支持卫子夫，结果再次成功了。尝到甜头后的主父偃，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有人告发燕王霸占父亲的小妾与弟媳，主父偃落井下石，逼迫燕王自杀。后来，他又告发齐王与自己的姐姐有暧昧关系，结果齐王饮鸩自尽。

如此一来，主父偃就化身成为“毒舌”。同僚对其感到畏惧，于是纷纷向其行贿。主父偃为人气量狭小，睚眦必报。他担任齐相之后，风风光光回到了旧地。他召集以前的那些兄弟与相识，给了他们一些钱财，之后与他们撇清关系。从此，主父偃将自己变成了孤家寡人。

面对主父偃这种不按常理出牌之人，其他王爷日夜不安，赵王决定先下手为强，检举主父偃的贪污行为，指出其推行“推恩令”也是受到诸侯子弟的恩惠。御史大夫公孙弘坚持定主父偃死罪，最终主父偃被灭族。主父偃在历史上昙花一现，消失了。其实主父偃走的就是险棋，“推恩令”、支持卫子夫，以及告发燕王、齐王，诸如此类都是皇帝的“家事”。其他人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去掺和。主父偃抱着拼死一搏的疯狂野心，揭开常人不敢触碰的盖子，得到一时腾达，但最后死得真惨，且将族人也搭进去了。

唐朝来俊臣也是窥见了武则天不可告人的心思，因甘当恶犬而腾达，也因狂吠过头而被宰杀。据《新唐书•列传第一百三十四•来俊臣》记载，来俊臣本应姓蔡，因其生父叫蔡本。在他出生之前，父亲蔡本因欠赌资，将其生母送给另一赌徒来操抵债。于是他摇身一变，成为来家的人。来俊臣长大之后，成功继承了其生父与养父的特征：游手好闲，言而无信，性格残忍。没多久，来俊臣就惹上事了，被关进了监狱。按照当时风气，他向朝廷告密，说有人意图谋反。刺史东平王李续依照来俊臣提供的线索去审讯，没有查出什么名堂，就给了他一百杖。为此，来俊臣对李续恨恨在心。后来，机会来了，李续因犯罪要被杀头。来俊臣趁机又上了一书，说自己从前向朝廷反映过琅邪王李冲谋反，但被李续给压了下来。武则天觉得来俊臣对上忠心，多次提拔他，让他当上了侍御史。当官后的来俊臣如鱼得水，将其特长在审讯犯人的工作中发挥得淋漓尽致。且其办案结果，也深合武则天心意。此后，来俊臣更是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前前后后消灭了一千多个家族。因其过人表现，来俊臣被提拔为左台御史中丞。一时间，来俊臣成为“凶神恶煞”的代言人。

来俊臣办事很有一套，突出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善于团伙作战；二是凡事做到极致。先来看其群狼战术。来俊臣知道，要对付一个大家伙，就必须蜂拥而上，方可置对方于死地。来俊臣组织了侯思正、王弘义、卫遂忠等百来号人，结成帮派，专干诬蔑害人之事。他们选准目标之后，再约好若干人同时行动。检举信一下子就出现多封，从不同地方到达朝廷，形成“众口铄金”的攻击效果。屡试不爽之后，来俊臣总结了经验，写成一篇《罗织经》，此后行事就更加流程化和规范化。再就是手段极其残忍。犯人一旦被逮进去，马上会享用一顿“开胃菜”：用醋从鼻子里灌进去，混同屎尿住在囚坑里，而且经常断绝食物。至于“正餐”，那就更多了，“定百脉”“喘不得”“突地吼”等等，保证犯人不消多久就能断气。

当然，来俊臣也有失手的时候。后来，来俊臣将目标瞄准了狄仁杰、任令晖、李游道等大臣，将他们逮进狱中。狄仁杰当然不肯束手就擒，想凭谋略逃出生天。受诬入狱之后，狄仁杰知道不能与来俊臣硬刚，于是采取拖延策略，立马认罪，被判处死罪。之后，狄仁杰让其子直接向皇上喊冤。武则天得知后，向来俊臣责问。与此同时，陆续还有其他人揭发来俊臣的罪行。武则天明白不能让来俊臣玩得太过火，就免去了狄仁杰等大臣的死罪。

来俊臣的最后败亡，应是命中注定。一方面，多行不义必自毙。来俊臣自身也相当之不干净，比较容易被人抓住把柄。他接受商人的贿赂，被御史纪履忠坐实并弹劾。来俊臣被捕入狱，论罪当死。但武后认为他对朝廷忠诚，且能继续发挥作用，就免其一死。后来，又被召回，得以东山再起。来俊臣贪图美色，手段相当下作。段简的妻子王氏，长得很漂亮，来俊臣见后，强抢过来。王氏后来自杀，来俊臣又看上了段简美丽的小妾，于是派人告诉段简，吓得段简赶紧又把小老婆拱手相送。此外，来俊臣还欺负自己手下的小兄弟。卫遂忠充当来俊臣的小跟班，但来俊臣对他也不太客气。一次在酒席上，两人争吵起来，来俊臣竟然将卫遂忠五花大绑，赶了出去。为此，卫遂忠心生间隙，准备伺机报复。因朝中大臣无人敢提出异议，来俊臣心生邪念，将自己比作石勒，幻想某一天也能一步登天。卫遂忠掌握了这一撒手锏，向朝廷告发了来俊臣的谋反意图。另一方面，来俊臣无论做什么，武则天似乎都支持他，由此来俊臣产生了幻觉，认为除了圣上之外其他人都可以进行打击。来俊臣多次指责几位武姓人士，还有太平公主、张昌宗等重量级人物，但未得到武则天的回应。等到来俊臣失势，武姓等人联合起来，共同陈述来俊臣的罪状。于是，来俊臣的末日到来了。

到了元朝，又表现出另一种形式。元朝不缺军事人才，但是懂治理特别是通晓经济的人才，确是极度缺乏。当然，也可理解为经济人才在当时很难脱颖而出，或是难以正常开展工作。政治要稳定，社会要发展，经济可是大事，怎么办？朝廷于是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又一个特殊人才身上。先是任用了回回人阿合马，但阿合马弄得民怨沸腾，结果他被王著设计给暗杀了。阿合马死后，朝廷大臣都不敢讨论财利方面之事，谁也没有意愿与本事去接这个烫手山芋。特殊时势下总能出现特殊人才，元朝也不例外。一位名叫卢世荣的人，知道机会快要来了。他宣扬自己能够理清钞法，增加税收，不仅可使国家富裕，而且不会损害老百姓利益。卢世荣夸下海口，也是有那么一点点底气的。卢世荣懂得用钱铺路，阿合马专政时，他就通过行贿获得江西榷茶运使的官职。后来，卢世荣犯了错误，将职位给弄丢了。因为曾经从事过经济工作，卢世荣确实有那么一些感悟与经验，所以拍拍胸脯、说说硬话，也没什么奇怪。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一位叫桑哥的人，非常真诚地相信了卢世荣的豪言壮语，主动向朝廷进行了推荐。元世祖听说后，就召见了卢世荣，同他面谈，听后感到非常满意。为了启用卢世荣，世祖专门为其在朝廷安排了一场辩论。卢世荣口才自然不错，再加上开空头支票总比实际工作要容易很多，结果他在舌战中获得大胜。世祖随即罢免了右丞相和礼霍孙等人，任命安童为右丞相，卢世荣为右丞。也就是说，本是平民百姓的卢世荣，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获取了高位，直接分管全国的经济工作。后来，世祖为了支持卢世荣，也是煞费苦心。御史中丞崔彧认为卢世荣以火箭般速度升为宰相，似乎不是很合适。世祖听后很生气，逮捕崔彧进行审问，之后罢免了他的职务。

从后来卢世荣提出的改革实践来看，他对当时的经济弊端以及民间疾苦还是有所察觉，一些措施的出发点也还是好的。譬如勒令权势之家拿出其私吞的税收，没收擅自开采的铁矿等，用于增加国库收入。其他还有一些措施，也拟用经济手段来解决现实中的问题。例如允许金银正常流通，实行盐、酒等重要物资专管或专卖，通过合理税收增加政府与官员的收入，开展边境贸易来获取稀缺货物等。为了兑现诺言，卢世荣也是开足了马力，一顿疯狂操作。然而，在具体实施过程中，情况要比预想的复杂得多：不同部门之间相互掣肘，执法人员素质参差不齐，豪强势力破坏抵制等。面对困局，卢世荣除了依赖世祖的支持外，并无太多更好的办法。卢世荣毕竟太嫩，缺乏政治手腕，不谙人情世故，很快四面树敌，势如危卵。对于右丞相安童，本属于必须团结的对象，卢世荣也觉得碍事，并向世祖打他的小报告。

没多久，卢世荣就走到了山穷水尽的窘境。监察御史陈天祥检举卢世荣，指出其所作所为带来的严重后果：钞法弊端愈来愈多；各种货物越来越贵；百姓担负的税收越发沉重。世祖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决定不再信任卢世荣，将其入狱。其实，从卢世荣大刀阔斧进行改革，至此才过去四个月而已。卢世荣坐了不到一年的牢，世祖突然想起了他。于是世祖问了一个叫忽剌出的下属，征求其对卢世荣的意见。忽剌出表示：事情早已完结，天天养着卢世荣，纯粹是浪费粮食。世祖听后就下定了决心，将卢世荣杀死，剁碎了给野兽吃。

其实，从心理角度来说，卢世荣可能代表着元世祖内心某一种闪念或冲动。世祖特意让卢世荣去试验一下，然而效果并不如意。世祖的念想淡化了，消逝了，于是一切烟消云散，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卢世荣过了把瘾，然后死了。不过，江湖上留下了他的传说，聊可作为饭后茶余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