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魏晋山水审美及其当代启示
2023-01-04李慧杰
李慧杰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魏晋时期,玄学大兴,自然之风盛行,自然山水因其美的特质而引起了人们广泛的审美关注。在学术界,关于魏晋时期的山水审美研究的作品层出不穷,但很多学者往往都是从山水诗、山水画等文艺作品入手来探讨魏晋时期对自然界的审美关注,很少有学者关注到魏晋时期人们对自然界的审美态度对当代社会的启示,而本文试图对魏晋时期山水审美的背景、表现进行简要梳理,并且指出这一时期的山水审美给当代社会带来的启示。
1 自然成为审美对象的主要条件
1.1 审美主体的精神解放
魏晋时期,自然山水得以成为审美对象,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一时期人的觉醒带来的精神世界的自由解放。宗白华在论述汉魏六朝的社会特征时曾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1]
魏晋时期,上层统治集团内部的争权夺利导致战争频繁,再加上洪水、瘟疫等自然灾害频发,人们常常过着一种颠沛流离的生活。在这样一种朝不保夕的生存状态下,人们经受着来自心理和生理的双重压力和折磨。现实的痛苦煎熬不断侵蚀着人们原本的价值信仰的根基:“以前所宣传和相信的那套伦理道德、鬼神迷信、谶纬宿命、烦琐经术等等规范、标准、价值,都是虚假的或值得怀疑。”[2]92在质疑和否定传统价值观念的同时,人们开始返还自身,他们开始意识到:“只有人必然要死才是真的,只有短促的人生中总充满那么多的生离死别哀伤不幸才是真的。”[2]92可以看出,魏晋时期人生的痛苦无奈引起了这一时期人精神世界的觉醒。
觉醒后的人们深刻地感知着现实带来的桎梏、倒悬般的痛苦,然而,这些现实的痛苦又无法摆脱。在这一背景下,人们开始寻求新的精神依托,希求在精神世界中获得解放与超脱,以庄子为代表的先秦道家思想在这一背景下重新焕发出生机。庄子把获得精神的自由解放作为其思想的出发点和归宿点,他认为:“这种自由解放,不可能求之于现世;也不能如宗教家的廉价的构想,求之于天上、未来;而只能求之于自己的心。”[3]他把自己所追求的精神的自由解放境界用一个“游”字加以概括。“游”这种在世态度影响魏晋时期人们的精神世界,并且逐渐渗透到了人们的潜意识中,超脱旷达的心境成为人们自觉的修养目标。
1.2 审美客体自然作为自由的表征
魏晋时期,人们之所以会对自然界中的花鸟鱼虫产生美感,其根本原因还是由于人们在观察这些自然事物时获得了“自由感”。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审美得以产生的本质原因就是作为人的本质力量的自由对象化于实体性的自然事物,使这些自然事物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确证。这些“形而下的实体性自然物象都是因为它们本身的自然生命节律与人类心灵自由异质同构而在人类的精神象征活动中成为心灵自然(自由)的象征和确证,并因此而成为美的对象和符号”[4]。
人类与自然界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两者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早在远古时期,人类还未从原始森林中走出,对于自然界的认识还处于蒙昧阶段。这一时期的人类在面对电闪雷鸣、刮风下雨这些自然现象时,认为是超自然的鬼神力量操控着这一切。另外,由于这一时期人对自然的改造能力较低,人类获得改造自然的力量非常有限,因此,面对神秘不可测的自然界时,他们非但不会产生审美的情感,反而感到恐惧。而随着人类社会文明的发展,人类在把自然作为实践对象进行社会实践的过程中,使得作为本质力量的自由对象化,获得自由的造型力量,自然界便不再那么恐怖。相反,这些在实践过程中被“改造”“掌控”的山水花鸟等自然物由于使人获得了自由感而逐渐成为人类的审美对象。
先秦儒家很重视自然界的美,比如:孔子在《论语》中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5]但是,在儒家美学思想中,自然山水往往是君子道德的比附、象征。另外,在先秦时期的一些文学作品中也可以看出对自然界的重视。《诗经》中出现的自然物往往与当时人们的日常生活,特别是劳作生活息息相关,比如:荇菜、水藻、苦菜、荠菜、荷花等。然而,这些景物大多是作为比兴或人物活动的背景来描绘的。《楚辞》中也描写了大量的自然物和自然景色,这些自然景物往往能够引发诗人的情感,使诗人进入一种情景交融的状态。然而,从根本上讲,《楚辞》中的景物描写往往作为辅助手段而存在,其目的在于抒发情感、表白心迹。总的来看,先秦时期人们描绘的自然景物往往处于附属地位,而这些自然景物本身的美学价值开始得到重视,并被作为独立审美对象,则主要是在魏晋时期。
2 自然作为审美对象的表现
2.1 山水游览之风盛行
魏晋时期,黑暗的社会现实使当时偏安江南的一些文人士大夫心灵饱受折磨,而江南山水则以独特的温润灵秀之美时时带给他们精神的慰藉。于是,在魏晋时期,特别是在东晋之后,游览之风逐渐盛行,很多文人士大夫开始走出自己的狭小天地,走向自然界,在游赏自然的过程中涤荡心灵的尘垢,享受生命的乐趣,《世说新语》对此有着大量描绘。比如:
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长康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6]142-143
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6]145
除了这种个人的山水游览活动,魏晋时期还有一些集体性的山水游览活动,比如:为后人所称道的兰亭集会。兰亭聚会本来是为了消灾祛病,后来逐渐变成了文人雅士在自然界中享受欢乐的聚会。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一文就对兰亭集会进行过集中描写。实际上,这种集会在魏晋时期文人士大夫的日常生活中占据着重要地位。在聚会的过程中,他们投身于大自然,暂时摆脱了烦琐的日常公务,暂时忘却了世俗的烦恼,身心都得到了有效的放松。
另外,魏晋时期的一些文人士大夫由于对现实的绝望和无奈,开始向往一种寻仙问道的生活。在他们看来,寻仙问道必须要去一些名山大川,因为这些地方富有灵气,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因此,他们中的许多人开始游访名山大川,并创作出一些“游仙诗”,比如:曹植的《远游篇》、郭璞的《京华游侠窟》等。这些作品中对自然的描写有写实的成分,但是,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想象。但即使是虚构,也都体现出这一时期人们对自然美的向往之情。
然而,远足前往一些名山大川的机会毕竟是有限的。因此,为了足不出户就享受亲近自然的乐趣,满足自己的“游目骋怀”之需,这一时期的一些达官贵人开始在自家营造一些山水园林。他们用山水的格局仿造自然,成功地把自然山水引入自己的居住环境中。在建造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舒适宜居的生活环境的同时,他们也在构建着自己的精神伊甸园。
2.2 以“道心”体悟自然
“自然”这一概念刚产生时,其含义主要取自道家思想中“自然”的内涵,按照胡适的解释,“自是自己,然是如此,‘自然’只是自己如此。”[7]自然而然、本来如此是老子所说的“道”的本性。自然界按照自身规律运行,不会因为人类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其本身就蕴含着“自然而然、本来如此”的天道。因此,“自然”这一范畴的内涵在后世不断下沉,逐渐包含了“自然界”这一义项。
自然界本身蕴含着“天道”,而人要想体悟这种“天道”就需要虚静其心,也就是进入庄子所说的“心斋”“坐忘”的境界。东晋诗人孙绰在《太尉庚亮碑》中说:“公雅好所托,……而方寸湛然,固以玄对山水。”[8]这里的“方寸湛然”就是指空明澄澈的心境,也就是经过“心斋”“坐忘”后的心境。“以玄对山水”就是指以一颗空明澄澈的“道心”来接纳自然界的万事万物。当人以“道心”面对天地万物时,人与物之间的隔阂会消失,人的个体生命和宇宙生命之间将实现相融相通,并因此能够在自然界中发现玄机妙理。比如:陶渊明在《归园田居》中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9]157“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9]157陶渊明在对自然景物进行观照的过程中,就处于一种虚而待物的空灵心境,因此,他不仅获得了美的享受,还体悟到“真意”,也就是玄妙的“道”。
以“道心”体悟自然,这在王羲之的《兰亭诗》中也有所表现:
“代谢鳞次,忽焉以周。欣此暮春,和气载柔。咏彼舞雩,异世同流。迤携齐契,散怀一丘。”[10]
个体生命总是短暂易逝的,并且充满了痛苦和不幸,而自然界则处于一种永恒的循环往复的运行状态,其中蕴含着大化流行的妙理玄机,展现着永恒不灭的自然之道。因此,人在观赏自然,把个体生命融入宇宙整体生命大化流行的过程中,往往会体悟到生的乐趣,获得一种超越感、自由感。
2.3 把自然引入人物品藻
自先秦以来,诗歌中就有以自然风物喻人的传统,比如:《诗经·硕人》中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11]在这里,作者用了一系列的自然物来比喻女子的美貌,然而,这种描写只局限于外在美貌,还没有涉及内在气质。后来,儒家也以自然物比喻人,比如:孔子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12]用松柏来比喻人困境中坚忍不拔的品质,这里就涉及人的内在品德。但儒家美学中,松柏等自然物只是作为道德的象征,而没有涉及更多。
魏晋时期,人物品藻风气盛行。人们在对自然界进行审美的过程中逐渐体悟到,宇宙是一团氤氲混沌的元气,人与自然万物都处于宇宙的大化流行之中。自然万物之所以是美的,就因为它们和人一样是有灵气、有生命的。于是,魏晋时期以物喻人的风气盛行,但又不同于以往以物喻人的传统,这在《世说新语》中有着明显体现,比如:
“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6]599
时人目王右军:“飘若游云,矫若惊龙。”[6]614
在这里,用“孤松”“松下风”“玉山”“流云”“惊龙”这些物象更多是为了突出人物疏狂傲岸、空灵飘逸的风神气韵。《世说新语》保留了以物喻人的古老传统,然而,相比较过去有很大突破:首先,自然物不再单纯地因外部形象的相似而被拿来作比。其次,自然物不再只是用来比拟“君子”的道德。在这里,自然界的山水风物更多的是因其内在的“品性”与人的气度风貌相契合而被用来作比。
3 自然审美的当代启示
3.1 树立“万物齐一”的和谐宇宙观
按照老子的思想,世界的本源是“道”,“道”的特征是“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13]53。也就是听之不闻,搏之不得,视之不见的。然而,这个“道”又无所不在,它“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13]95。因此,老子认为人和天地万物一样,都处于大化流行之中,都是“道”的显现,人与自然万物应该是一种平等的、和谐共生的关系。魏晋时期,游览山水成为一种时代风尚,人们自发地回归自然山水的怀抱,接受自然山水给予心灵的洗礼,甚至在自家修建园林,把自然引入自己的居住环境中,并且还创作大量文艺作品赞美自然界,用自然物来比喻人美好的风神气韵。这些都充分体现出魏晋时期人与自然界亲和、平等、和谐共生的关系。
然而,随着人类文明进程的加快,人类对自然的态度发生了很大转变。近几百年,科学技术不断发展,人类对自然的控制欲望不断膨胀,自然界逐渐成了人类征服和谋取利益的对象。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农药、化肥等大量使用,人类用各种强暴的手段掠取各种自然资源。人类对自然界的恶劣态度使得他们与自然界逐渐处于一种对立关系中。近些年来,环境污染严重,洪灾、火灾频发,瘟疫肆虐,严重影响了人类正常生活,甚至威胁到人类的生命安全,这些实际上都是自然界向人类敲响的警钟、发起的“进攻”。
鲁枢元在《陶渊明的幽灵》一书中指出:“现代社会的最大危机,也正是因为在‘人与自然’这一问题上陷入了盲目性与片面性;从生态运动的意义上看,人类有史以来犯下的最大错误,正在于对自然采取了对立的乃至敌视的态度。”[14]因此,魏晋时期对自然的审美态度在这一背景下就获得了阐释活力。魏晋时期,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中,充分体现了古人天人合一、万物平等、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哲学智慧,这些哲学智慧对于当今的生态文明建设和社会可持续发展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它启示着当下的人们在谋求社会经济发展的过程中要自觉保护和尊重自己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维护自然界中其他生物的生存权利,遵循自然规律,不能以牺牲环境为代价来获得经济的发展。
3.2 建立审美的精神存在状态
所谓审美的精神存在状态,就是指一种自由的、非功利的精神存在状态。魏晋时期,上层统治集团内部的尔虞我诈加上现实生活的痛苦煎熬使当时的一些文人士大夫处于一种精神“不自由”的状态。为了摆脱这种“不自由”的状态,老庄的逍遥境界自然成为了他们自觉的精神追求,这种精神追求落实到现实生活就表现为“游世”的在世态度,魏晋时期他们对自然山水的赏会就是这种“游世”的在世态度的一种表现。
当今时代,人类社会中的生态失衡、环境污染逐渐向人类的精神世界蔓延,人类的精神世界也正在被污染、被侵蚀。在《生态文艺学》一书中,鲁枢元根据西方一些学者的研究成果指出,现代人表现出精神的“真空化”、存在的“疏离化”、心灵的“拜物化”等精神病症。当下人类的这些精神病症与工业化、城市化进程有着密切关系。随着科学技术水平的进步,工业化、城市化进程加快,市场经济繁荣发展,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有了显著提升,然而,人们却逐渐成为了一些企业家逐利链条上的重要一环。企业家为了获得高额利润,通过各种渠道刺激人们的消费欲望,而人们往往因为缺乏辨别能力和批判意识而落入企业家的圈套,逐渐被外在的物质欲望所束缚。另外,鼓励竞争的社会环境使得人与人之间竞争关系凸显,人与人之间情感疏离,人与自己的心灵世界也不断疏离。在这种背景下,魏晋士人“游世”的生存智慧无疑是解救当代人精神病症的一剂良药。
魏晋时期的文人士大夫在感到心灵“不自由”时,他们会从逐利环境中适时抽身,投身于大自然,在对大自然的审美过程中获得一种超功利的、自由的心境,进而重新恢复精神世界的平衡与稳定。这对于居住在钢筋水泥筑成的楼房中、每天为了生计疲于奔命的现代人来说,无疑是一种值得借鉴的生活方式。快节奏的、竞争逐利的当代生活环境,使当代人的精神世界面临着种种危机,人们无法揪着自己的头发让自己离开地球,但可以适时让生活节奏慢下来,从烦琐的日常生活中暂时抽身,投身大自然的怀抱,重新恢复自由的心境。
4 结语
魏晋时期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对山水自然之美的发现,学界曾从多个角度对魏晋时期的自然审美进行过研究。本文主要论述了自然界得以成为魏晋时期人们审美对象的条件,透视了人们对自然山水产生美感的原因,并列举了这一时期自然界成为审美对象的几个主要表现。最后,主要从当代生态学角度出发,分析魏晋时期人对自然的审美态度中所蕴含的生态审美智慧,以期古老的生态审美智慧能够重新焕发生机,给我国当下社会发展过程中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解决好自然环境问题、精神生态问题带来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