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马克思主义:陈延年、陈乔年思想转变之路
2023-01-04马雪婷
马雪婷
(华东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241)
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指出:“深切怀念为建立、捍卫、建设新中国英勇牺牲的革命先烈,……他们为祖国和民族建立的丰功伟绩永载史册!他们的崇高精神永远铭记在人民心中!”[1]近代以来,一批共产党人,如:李大钊、陈延年、陈乔年、蔡和森等,先后为其信仰的马克思主义、为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事业壮烈牺牲。其中:陈延年、陈乔年前后对马克思主义的态度变化在共产党人中极具代表性。一方面,作为无政府主义代表人物,陈延年、陈乔年曾研习、宣传过无政府主义;另一方面,在旅法期间,他们抛弃无政府主义走向马克思主义,成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分析以陈延年、陈乔年为代表的知识青年从无政府主义走向马克思主义的道路,我们不仅能清楚地展现一定时期无政府主义同马克思主义的发展状况,也可以了解早期共产党人在选择马克思主义过程中所经受的复杂主客体因素的影响,对研究早期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及影响力具有一定意义。
1 陈延年、陈乔年接受无政府主义的思想历程
1.1 新文化运动期间开始了解无政府主义
辛亥革命与新文化运动,在政治上打破了封建制度的枷锁,在思想上促进了西方先进思想内容和观念的传播。陈延年、陈乔年就是在这一时代背景下来到了新思想的汇聚地——上海。
1915年,陈独秀由日本返回上海,得到应允,兄弟俩从安徽老家奔赴上海投奔父亲。到达上海后的陈延年、陈乔年疯狂学习文化知识,汲取先进思想,这其中就包括无政府主义思想。新文化运动期间的中国“百家争鸣”,改良主义、实用主义、无政府主义等多种思潮蓬勃发展。其中:早在1907年便形成了独立派别的无政府主义,发表此类内容的刊物最多,影响力最大。中国青年陈延年、陈乔年等,不仅能阅读到无政府主义刊物《民声》,还能在《新青年》《申报》《民国日报》《时事新报》等报刊中了解到无政府主义思想。
陈延年、陈乔年早期对无政府主义的信仰不仅因其传播范围之广,还因其主张之美好。半工半读期间,陈延年、陈乔年因亲自目睹了上海十里洋场两极分化的社会现实,[2]进而产生迫切改变社会现状的愿望。无政府主义学说反对封建制度,主张彻底消灭私有制,建立人人平等、无政府无强权的社会。这一思想对遭受几千年封建压迫、经历帝国主义侵略和军阀割据苦难的中国人而言,对急切想要改变中国现状的陈氏兄弟而言是极具吸引力的。
同无政府主义者的结识,则加深了陈延年、陈乔年对无政府主义的理解和信仰。陈延年、陈乔年在上海认识了于1916年秋回国任《中华新报》主笔的无政府主义者吴稚辉。后在他的介绍和影响下,认识了无政府主义者李石曾、黄凌霜和郑佩刚等人。他们都是坚定的无政府主义思想继承者、捍卫者和传道士。在他们的影响下,陈氏兄弟二人开始参加无政府主义团体活动并阅读了《实社自由录》《民声丛刊》等刊物和巴枯宁、蒲鲁东、克鲁泡特金等人著的无政府主义原著。
1.2 五四运动前后逐渐成为无政府主义者
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思想启蒙,为五四运动的爆发提供了思想基础,更是为社会主义思想的传播提供了环境。无政府主义在五四运动前后蓬勃发展成为主流思想。在这样的背景下,陈延年、陈乔年一边学习无政府主义,一边开始积极地组织、宣传、实践工作,逐渐成为无政府主义者。
陈延年、陈乔年在十月革命的浪潮中成长为无政府主义者。十月革命的胜利,掀起了“以俄为师”的浪潮,同中国国情相似的俄国,带来了社会主义的光明道路。至此,社会主义成为中国知识分子所追求的新社会。号称“社会的无政府主义”以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和“工读主义”为主要内容在中国影响深远。陈延年、陈乔年因对“全社会所有人可以通过自律,不断实现道德的自我完善,超越世俗的羁绊,形成一种超越家庭的有爱互助关系”的互助思想的向往和推崇,进而转变成为无政府主义者。他们在思想的“内化”过程中,开始了组织和宣传的“外化”。陈延年与黄凌霜、区声白、郑佩刚等无政府主义者合并团体、整顿力量,于1919年1月成立以“介绍科学真理,传播人道主义”为宗旨[3]的进化社,并以刊物《进化》作为发声地,宣传无政府主义。
五四运动后繁荣的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一方面,为陈延年、陈乔年学习无政府主义提供了新平台;另一方面,也促进了他们走向马克思主义的道路。五四运动后工人阶级力量被发现和重视,无政府主义宣传的“工读主义”思想影响广泛。在此思潮影响下,1912年由无政府主义者李石曾、吴稚辉等人成立的华法教育会所组织的的赴法勤工俭学运动达到高潮。[4]1919年末,在吴稚辉的支持下,陈延年、陈乔年作为无政府主义者,因在沪习过法文,坚持半工半读,得以“以党人资格”赴法勤工俭学。留学法国的陈延年、陈乔年,在法国学习无政府主义知识的同时不可避免地了解到马克思主义,在法期间爆发的三次运动及马克思列宁主义者的影响,为兄弟二人的思想转变提供了契机。
2 陈延年、陈乔年放弃无政府主义的思想历程
2.1 进占“里大”斗争失败后开始逐渐疏远无政府主义
陈延年、陈乔年对无政府主义的信仰源自“互助论”的美好和社会主流思潮的影响,更源自对其合理性的信服。在法期间爆发的三次工人运动使他们对无政府主义的主张产生怀疑,在此期间,他们俩结交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者,并开始疏远以吴稚辉为代表的无政府主义者。
2.1.1 无政府主义者的背叛
吴稚辉、李石曾等无政府主义者创办的华法教育会,作为勤工俭学运动的发起组织,在抛弃勤工俭学学生的同时,背弃了他们所主张的无政府主义思想。
1921年1月,华法教育会一方面私吞国内募捐给勤工俭学生的善款;另一方面,诬蔑勤工俭学生“既无勤工之能,又乏俭学之志”[5],进而推卸一切经济之责任。1921年7月,在法勤工俭学生为维护国家主权展开的“拒款”运动,侵犯了法国资产阶级的利益。华法教育会与法国政府联合,一方面,以财力、文凭、考试为门槛限制勤工俭学生在里昂中法大学学习的资格;另一方面,吴稚辉从国内招来官僚、地主、资本家的子弟,进入以勤工俭学名义募资创办、体现“劳工神圣”的里昂中法大学读书,彻底剥夺了勤工俭学生的入学权。1921年9月,为誓死争回“里大”,勤工俭学生汇聚巴黎,但125名先发队被华法教育会诬蔑为“极端分子”,遭到逮捕并被押送回国。经此事件,曾倡导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华法教育会与在法勤工俭学生彻底对立,并以五千元保证金作为赴法硬性条件,限制甚至取消赴法勤工俭学活动。
无政府主义者吴稚辉及其创办的华法教育会,同法国政府相勾结,同留法勤工俭学生展开斗争,侵犯其利益的行为,背弃了“工读主义”“无政府无强权”的无政府主义思想。经此事件后,陈延年、陈乔年与吴稚辉、李石曾等人彻底分道扬镳。同法国政府的斗争也使他们切实感受到反动势力的实力和残暴,认识到武力对于推翻政府乃至变革社会的重要性,并开始怀疑无政府主义倡导的,美好的“互助式”变革方式及其“无政府”社会的真实性,但因无政府主义对推翻旧社会、构建新社会的主张符合中国的现实需要,兄弟而并未放弃无政府主义。
2.1.2 马克思主义者的影响
1919—1920年约20批共1600余人到达法国。在法勤工俭学的中国青年们在法建立组织,以争取团结。1921年2月,华法教育会同勤工俭学会分离后,为凝聚在法学生力量,维护学生权利,在法两大勤工俭学生团体——李维汉等法新民学会会员为主的,以“改造中国与世界”为宗旨的“工学世界社”;赵世炎、李立三等成立的组织、领导、培养工人的“劳动学会”——正式联合,成立了群众性的“勤工俭学学会”。3月,在“工学世界社”的基础上,以“劳动学会”的马克思主义者为领导核心成立了群众性的“勤工俭学学会”。
接连爆发的三次斗争,不仅使在法学生团体进一步联合,也使陈延年和陈乔年明确了在法中国学生团结的必要性。因而,他们由之前的观望者转为参与者,和马克思主义者的关系也由陌生变为熟悉。华法教育会推卸对于勤工俭学会经济之责任后,留学生发起“争生存权、争求学权”的“二二八”运动,要求政府发放津贴,遭法国警察驱散且有成员受伤甚至死亡。陈延年、陈乔年作为官费生未参与此运动,但听闻后大受震撼,开始支持留法勤工俭学生的联合,并在初期便加入了勤工俭学学会。在勤工俭学学会的会议,同年7月和9月组织的“拒款”和进占“里大”运动中,陈延年和陈乔年同马克思主义者们交往更加密切,且不可避免地受到其思想的影响。
勤工俭学学会成员多信仰马克思主义,萧三在描述“工学世界社”时曾指出“有些从前赞成无政府主义及怀疑马克思主义的,现在以研究之所及,大都改过来了”[6],团体会议也以讨论无产阶级专政、批评无政府主义为主要内容,并在会议室张贴了蔡和森同志翻译的《共产党宣言》。劳动学会的核心成员也都是支持“组织工人群众以革命手段解决中国问题”[7]这一宗旨的。虽然陈延年、陈乔年此时还是无政府主义者,但与马克思主义团体的接触,为其之后的思想转变提供了组织基础;对马克思主义的初步了解,他人对无政府主义的批判,为其后期的思想转变提供了理论基础,进而促进了其思想转变的历程。
2.2 李鹤龄事件后开始逐渐放弃无政府主义
1921年秋,陈乔年、陈延年与李卓、华林、李鹤龄等人在巴黎成立无政府主义组织——工余社,团结了一批不满吴稚辉、李石曾及陈箓等人的无政府主义者。不同于国内的进化社,工余社是已经分化了的无政府主义组织。但组织的成立表明,三次斗争后,陈延年、陈乔年在思想上和组织上虽开始向马克思主义靠拢,但仍是无政府主义者。
直到次年3月,无政府主义者李鹤龄枪击事件发生后,陈延年、陈乔年才真正认识到无政府主义的理想化与空想性,进而与其最终分离。1922年3月21日,工余社成员李鹤龄,因中国驻法总领事陈箓,对于本国人失了他应有的态度和责任——赶逐里昂百余学生归国,遂持枪击杀陈箓。袭击未遂的李鹤龄,在留法学生和国内人士支持与声援的舆论压力下,得以获释。因李鹤龄甚至其信仰的无政府主义所主张的道德自律和教育感化的温和方式,无法惩处侵害中国留法学生利益的陈箓乃至其背后的华法教育会和法国政府,所以,决然地采用了“暗杀”的手段以实现其目的。
陈延年、陈乔年赞成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认为消灭国家、发展社会的方式不是阶级斗争和政治斗争,而是互助原则下的科学教育和道德感化。但在法国政府镇压下的斗争失败,中国学生被遣送回国的事实,朋友李鹤龄采取的偏激暴力方式,使陈氏兄弟二人开始反思:无政府主义所倡导的和平方式甚至不能帮助留法学生群体维护自身利益,又如何能挽救国家民族于危亡之中?
随后,陈延年主编的《工余》杂志,发表主张进行暴力行动的文章。正如赵世炎信中所指:“李合林(鹤龄)事后,安那齐朋友奋然而起。……其最着者为大陈——延年——趋向极为可爱,今日他们所出的工余杂志,竟高呼暗杀……革命……气魄可钦。”[8]81放弃互助思想、主张暴力革命思想的转变,标志着陈延年、陈乔年真正脱离了无政府主义的乌托邦。
2.3 在马克思主义者的争取下思想正式转变
放弃无政府主义后,赵世炎、陈公培等人的接洽,则加快了兄弟二人向马克思主义者转变的道路。1922年4月,赵世炎通过陈延年主编的《工余》杂志发现了其思想的转变,给陈公培写信道:“法国旧时安那其如二陈等近时倾向大变,望你们有私人关系者,速来信接洽。”[8]82在赵世炎、陈公培及勤工俭学学会成员的争取和帮助下,陈延年、陈乔年阅读了法国共产党印刷的《共产党宣言》《空想社会主义和科学社会主义》等马克思主义著作,并于6月18日参加了由中国赴法勤工俭学学生组织的“中国少年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标志着陈延年、陈乔年彻底完成了由无政府主义向马克思主义的转变。
完成身份转变后,陈延年、陈乔年正式开始了学习、宣传、实践马克思主义的坚定道路。为批驳无政府主义思想,宣传共产主义理论,旅欧少年共产党的机关刊物《少年》于8月1日正式创刊。陈延年任宣传部长,负责编辑期刊《少年》并刻写蜡纸,陈乔年负责油印。以《少年》为主阵地开启了同无政府主义的激烈论战,后经越南马克思主义者胡志明的介绍,陈延年、陈乔年等人参加了法国共产党,参加法共领导的游行示威活动和会议,并在巴黎过上了组织生活。
1923年3月28日,在法国度过了三年求学时光的陈延年、陈乔年以马克思主义者的身份前往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在莫斯科东方大学开启了关于马克思主义理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苏俄革命经验等社会主义知识的学习。归国后更是以坚定的共产党员身份在加强党的建设、宣传党的思想、加强党内教育培训、组织工人运动等各方面作出重要贡献。
3 思想转变之原因
3.1 思想浪潮之影响
五四运动前后,受当时社会主流思潮的影响,反对政府与强权的无政府主义打着“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旗号得到了广大知识青年的支持。正如李达回忆的:“无政府主义在中国传播又早,宣传的主张又好听。‘各取所需’这个很迷惑人,所以,一般青年人相信这个的就多。”[9]
1920年后,国内“工读互助社”实验的失败、陈独秀与区圣白关于马克思主义与无政府主义的论战、留日青年对马克思主义的宣传、中国共产党的成立等一系列事件,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影响逐渐超越无政府主义,并成为主流思想。
陈延年、陈乔年的思想转变同中国社会的思想浪潮变化息息相关。他们在国内期间深受无政府主义影响,进而成为无政府主义者,1919年末赴法勤工俭学后同国内马克思主义思潮擦肩而过。直到1921年在法国的三次斗争使他们逐渐靠近马克思主义者。在坚持无政府主义信仰的同时受着马克思主义的熏陶,在放弃无政府主义后接触到系统的马克思主义著作,进而转化为马克思主义者。
3.2 无政府主义之破产
中国无政府主义搬用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思想,认为社会发展的动力是互助,主张以“介绍科学之真理,传播人道主义”[10]的教育感化方式来消灭国家,进而实现“无强权无政府无国家”“各进所能、各取所需”“自发建立且人人平等”的社会主义社会。
首先,在法期间,无政府主义者李石曾、吴稚辉等人私占善款、剥夺学生求学权的卑鄙行为,撕毁了无政府主义描绘的良善人性的面纱,背离了无政府主义所追求的自由平等、高尚美好的理想社会。其次,他们与法国政府的狼狈为奸,更是背叛了无政府主义之根本思想,“无政府党主张完全自由,排斥一切政府,实为无政府主义之根本思想。”[11]再次,在法国警察的武力打压与逮捕之下宣告失败的两次斗争,以及李鹤龄激进的“暗杀”活动,彻底证明了无政府主义所谓“精神与教育感化”的理想性与温和手段的空想性。
无政府主义者联合他们的敌人“法国政府”用实际行动抛弃了社会主义社会,在美好人性与互助思想基础下,通过感化的方式以达到“无政府无强权”社会的无政府主义思想体系,使无政府主义彻底破产,成为空想。
3.3 救亡图存之需要
陈延年、陈乔年对理论的选择基于改变中国社会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现实需要与构建社会主义社会的伟大理想。在国内纷繁复杂的思想中,陈氏兄弟二人对“社会的无政府主义”的选择,如隔纱窗看雾,是不清晰的。直到法国勤工俭学期间,中国学生与法国政府几次斗争的失败,才使兄弟二人开始考虑无政府主义对于反动势力强大、社会形势复杂的中国的“有用性”。
就中国现实而言。首先,无政府主义所幻想的以道德、教育、互助等方式构建的和谐社会,只有在社会生产力极度发展、物质生活水平极度提高的基础上才有可能实现,不符合内忧外患的中国。其次,维新变法的失败用事实证明了无政府主义的温和改良方式于中国无用。再次,当时“落后挨打”的中国急需一条具体的、切实可行的社会变革道路。马克思主义不仅指出了无产阶级实现社会主义进而实现共产主义的方法,并以俄国十月革命的伟大胜利证明了其可行性与合理性。
正如陈延年在答复无政府主义者黄凌霜的信中所说:自己“对于无政府主义之信仰”是“建立浮沙之上的”[12]1171。“做革命事业,……力求理解社会生活的实际关系。”[12]1171只有落脚于现实社会关系,符合中国当前及之后社会发展的马克思主义思想,才是陈延年、陈乔年一直追求的社会主义之理想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