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蒙托夫《当代英雄》的叙事结构研究
2023-01-03杨清淼孙婷
杨清淼 孙婷
内容摘要:莱蒙托夫在长篇小说《当代英雄》中通过嵌入主人公日记构建“文本内文本”的叙事结构。这种嵌入式叙事结构不但凸显了揭示主人公毕巧林内心世界的叙事核心,而且顺利完成“外聚焦”视角向“内聚焦”视角的转换。叙事者也由事件观察者和讲述者自然过渡为事件的亲历者与反思者毕巧林,“外聚焦叙述”与“内聚焦叙述”的联合使用令毕巧林形象丰满又真实,不断地吸引读者阅读与思考。
关键词:莱蒙托夫 《当代英雄》 文本结构 叙事者 叙述视角
莱蒙托夫的长篇小说《当代英雄》是俄罗斯文学史上第一部社会心理小说,它记录了与作者同时代的俄罗斯年轻人的精神生活。为了揭示19世纪30-40年代“垮掉一代”的颓废社会心理,作家成功塑造了“多余人”毕巧林的形象。贵族出身、性格孤傲的毕巧林“认为自己天性出色和优秀,他在心理上强烈而尖锐地感受到自己个性中的非同异常的特点。对一切事物疏远和对‘天国与整个世界的‘高傲的敌视使他必然遭受超出限度的痛苦和孤独,在他思索的心灵和个人命运中投射下惨淡的光环。”(古列维契,1984.01:94)毕巧林与他人之间的疏离关系,以及对待他人的莫名敌视,并非如其所言:源自所受的教育,而是源自时代。1825年“十二月党人”革命被镇压后,俄罗斯社会笼罩在茫然无望的阴霾中,当时很多有思想有抱负的优秀年轻人陷入悲伤迷茫之中。为了表现这代人的精神困顿,小说被冠之以“当代英雄”,确切地说是“同时代人物”的标题。玩世不恭、傲慢无礼与反复无常的毕巧林很难令读者联想到“英雄”二字。其实,莱蒙托夫无意塑造英雄形象,只想向世人展示“垮掉一代”的精神面貌。正如作家本人在小说序言中所言:毕巧林是一代人的肖像画,而且是对这代人“缺点”的集中描写。
长篇小说《当代英雄》由5部不同时期创作的短篇小说组成。1838年创作完成的小说《贝拉》和《宿命论者》于次年发表在著名杂志《祖国记事》上,1840年该杂志又刊登了小说《塔曼》。同年,彼得堡出版社首次出版发行了《当代英雄》的单行本,其中《贝拉》和《宿命论者》分别被设计成这部长篇小说的首篇和尾篇,而《塔曼》《梅丽公爵小姐》和《宿命论者》则被设计成主人公毕巧林的日记内容。1841年《当代英雄》再版时莱蒙托夫增补了说明其创作主旨的《序言》,自此形成了这部小说的最终版:《贝拉》《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毕巧林日记之序言》构成这部长篇小说的第一部分,第二部分则由《塔曼》《梅丽公爵小姐》和《宿命论者》组成。5个独立成篇的故事之所以能组成结构对称、内容完整的长篇小说,离不开突出叙事核心的结构逻辑。
一.凸显叙事核心的结构逻辑
小说《当代英雄》讲述了年轻贵族毕巧林的人生故事:在从彼得堡赶往高加索途中,他在塔曼城无意间搅散了一个走私团伙;随军远征后,在五峰城他偶遇昔日战友格鲁希尼茨基,并在决斗中将其杀死;因为杀人,他被遣派至上尉马克西姆驻扎的要塞,并在此遇见了美丽的贝拉;离开要塞后,他在哥萨克村庄结识了宿命论者符里奇;5年后退伍定居于彼得堡,在赶往波斯途中他在弗拉迪卡夫卡斯遇见马克西姆和叙事者“我”;最后死在从波斯返回的途中。按照故事发生时间,依序描述事件的小说分别为:《塔曼》《梅丽公爵小姐》《贝拉》《宿命论者》《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作家采用嵌入叙事法,在叙事者“我”的书中嵌入毕巧林日记形成“文本内文本”结构,将所有事件变成内外有别与次第显然的叙事。根据法国著名叙事学家罗兰·巴尔特提出的“核心”事件论,即引导叙事方向的功能性事件,毕巧林的日记是完成文本叙事重点转向的关键。记录毕巧林心理历程的日记由马克西姆转给叙事者“我”,而“我”在得知毕巧林过世后选择刊发部分日记内容。就文本空间架构模式而言,毕巧林日记是整部小说的核心事件。因为它不但将1839-1840年发表的短篇小说《贝拉》《宿命论者》和《塔曼》有机融入文本叙事空间,成功凸显小说的叙事重点:毕巧林的精神世界和心理變化,而且将叙事核心转向主人公的内心世界。
虽然作家自称描绘了毕巧林这代人的肖像画,但《当代英雄》的叙事要点并不是毕巧林的人生故事,而是叙事者“我”结识、了解主人公,并揭示其内心世界的故事。为此,作家采用游记中嵌入日记的方式营造巨大叙事空间;利用身为旅游者的叙事者“我”在时空转换方面的自由,充分发挥推动时空交错和视角转换的关键作用,将诸多影响主人公命运的事件串联起来,并以观察者身份勾勒出他人眼中的毕巧林形象。这为深入了解主人公性格,以及通过嵌入式叙事揭示其内心世界做好了铺垫。为了完成叙事者“我”的角色转换:由外在于故事的旁观者、叙事者向故事中心的主人公叙事转变。嵌入主人公日记形成“文本内文本”,这样不但凸显了小说的叙事结构逻辑:由外及内、由表及里不断深入主人公内心世界,而且还可以将不同时期创作的小说联结成有机整体,形成全面揭示主人公内心世界的叙事结构:先闻其事,后见其人,最后坦露其心迹。为了将叙事者“我”的思想情感和人生经历转换成主人公毕巧林的思想与经历,《毕巧林日记》单独成章并构成整部小说的第二部分。其中毕巧林日记的序言更是精妙的设计。如果说这个序言将叙事者“我”的旅途见闻与毕巧林的旅途见闻有机结合,那么1841年版中作家增补的序言则实现了故事与现实的呼应。作家的序言与毕巧林日记的序言联合作用产生了真实与虚构相互映照的效果,为深入解读作品创造了条件。第一个序言中作者向读者解释创作主旨,并指出主人公毕巧林不但是19世纪30年代“垮掉一代”人的缩影,更是人类难以剔除的病态心理:毁灭美好的冲动;第二个序言中叙事者“我”向读者展露主人公的内心秘密,完成旁观者转述任务之余顺利将叙述者的“外聚焦”视角转换为人物毕巧林的“内聚焦”视角。
二.渲染情境的不同叙事者
小说《当代英雄》中主要叙事者是“我”、上尉马克西姆和毕巧林。这三位叙事者不但是事件的观察者,而且也是事件的参与者。例如,马克西姆是贝拉与毕巧林爱情故事的旁观者、参与者和叙述者;“我”是马克西姆与毕巧林故事的旁观者与叙述者,是毕巧林日记的转载者;日记中毕巧林既是自我叙事者也是自我反思者。叙事者的变换更迭是由外及里了解主人公,进入其内心世界的过程。可以说,不同叙事者合力勾勒出真实的毕巧林形象:思想成熟,内心矛盾复杂,乖张之举下掩藏着躁动与真诚。日记中毕巧林坦露内心,展示真我:困于情欲的肉身里隐藏着渴求生命意义的心灵。
在逐步认识、了解毕巧林的过程中叙事者“我”由外围故事聆听者向事件亲历者转变。小说《贝拉》中“我”在高加索旅行途中结识了长期驻守边防的老上尉马克西姆。习惯记录见闻的“我”以极大的兴趣与好奇鼓励上尉回忆五年前的往事,讲述毕巧林的诸多古怪之举:能在大冷天打猎,却会因房屋漏风而着凉;能孤身狩猎野猪,却会因板窗声而惊魂未定;可以连续几小时沉默不语,却能做到张口便令人忍俊不已。脾气古怪、行为怪癖的毕巧林与契尔克斯少女贝拉的爱情故事是马克西姆的叙述重点。酒席上毕巧林与贝拉一见钟情,但为了占有贝拉,毕巧林诱惑阿扎玛特用姐姐贝拉交换骏马。为了博得美人欢心,主人公费尽心机,但他很快厌倦了贝拉,又开始寻找新的慰藉方式。失去骏马的卡兹比奇杀死贝拉的父亲,夺走其坐骑;伺机劫掠并刺伤贝拉,让她在痛苦中慢慢死去。
导致贝拉父女不幸的毕巧林并非薄情的恶棍,而是内心矛盾、表里不一的迷茫者。他可以为贝拉献出生命却厌倦面对其本人,目睹贝拉之死未曾流露悲伤之情却在其死后大病一场。面对马克西姆的质问时,毕巧林坦言虽然不知道“我是个傻瓜还是坏蛋”(莱蒙托夫,1978:37),但很清楚自己是“可怜的,也许比她更可怜”(莱蒙托夫,1978:37)。这是命里注定要遇见非常之事的毕巧林对自己的评价。在年过半百的马克西姆眼中他是令人难以琢磨的“好小子”,在故事倾听者“我”看来他是精神困顿的年轻贵族。虽然“我”与毕巧林未曾谋面,但通过马克西姆的讲述,熟知上流社会生活的“我”对他有了大概了解:无论是纸醉金迷的贵族生活,还是象征人类智慧的知识学问,都无法给予他安心与满足。习惯悲伤且百无聊赖的毕巧林也对马克西姆坦言“我的灵魂已被尘世糟蹋,我的思想骚乱不安”。(米·莱蒙托夫,1978:37)这席话在“我”看来是真假参半的感慨,也是上流社会的时髦病症。如果“我”通过他人之口了解毕巧林有失实之嫌的话,那么在《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中“我”则由毕巧林与贝拉故事的聆听者转化为毕巧林与马克西姆的故事的观察者与讲述者。马克西姆口中的毕巧林虽然给“我”留下不良印象,但看着老上尉欣喜若狂地等待毕巧林,“我”也想看看这位性格独特的年轻人。毕巧林在驿站的短暂停留令“我”有机会仔细观察他:年轻高贵、相貌俊美、体格刚健却步态懒散,神情冷静却抑郁寡欢,眼神耀眼却冰冷蛮横,瘫软无骨的坐姿表现出神经衰弱的样子。当“我”目睹毕巧林以漫不经心的怠慢和冷淡的礼貌回应激动又热情的老上尉时,既为老上尉难过,也为丧失希望与理想、感情日渐枯竭的毕巧林伤心。处于好奇,“我”从上尉手中接过被遗弃的日记。反复阅读这些日记后,“我”确定毕巧林是一个思想成熟、诚实待己的真诚之人,而日记是其心灵成长轨迹的真实记录。为了认清毕巧林,也为了实现“有益于世的愿望”(莱蒙托夫,1978:59),“我”在得知毕巧林去世的消息后,将其在高加索的日记,即《塔曼》《梅丽公爵小姐》和《宿命论者》,收录在自己的书中。就这样“我”的游记里嵌入了毕巧林的日记,而小说《当代英雄》的叙事者由“我”自然过渡成毕巧林。
三.揭示人物内心的叙述视角
小说《当代英雄》中随着叙事者身份的变换,第一人称“我”的视点或叙述视角也由外在式聚焦转向内在式聚焦,即不知名的叙事者“我”被主人公毕巧林的自我叙事所取代。关于视点,美国文学理论家艾布拉姆斯在《欧美文学术语辞典》中这样定义:“是叙述故事的方法─作者所采用的表现方式或观点,读者由此得知构成一部虚构小说的叙述里的人物,行动,情境和事件。”(艾布拉姆斯,1990:261)谈及视点的功能时,华莱士·马丁在《当代叙事学》中将其意义拓展为“不仅包括人物与叙述者的关系,而且包括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华莱士·马丁,1990:178)为了说清这些关系,热奈特提出聚焦概念,即“观察的行动者和被看对象之间的联系。”(米克·巴尔,2015:141)并将叙事分为:无聚焦叙事、内聚焦叙述和外聚焦叙述。按照“外聚焦叙述”,即叙事者所知道的信息少于人物知道的叙事手法,小说《当代英雄》中在叙事者“我”首次与毕巧林沟通之前,甚至在《毕巧林日记之序言》中,关于毕巧林的故事皆以“道听途说”方式获得,虽然采用了其本人的原话来表现心境变化,但这些都是外聚焦叙述,因为有关毕巧林的内心世界,马克西姆和“我”都无从知晓。
华莱士·马丁指出当聚焦者作为观看者、自我观看和自我反思者时便具有自由选择意识内容的公开度(华莱士·马丁,1990:181),这一点体现在《塔曼》《梅丽公爵小姐》和《宿命论者》的叙事中。这三篇小说的叙事者是第一人称“我”,即毕巧林本人,根据热奈特的叙事角度三分法,这三个故事属于“内聚焦叙述”,即叙事者所知道的事和人物同等,毕巧林的所作所为以及所思所想在第一人称的叙述之下格外清晰明了。《塔曼》中毕巧林作为外来的观察者和叙事者,通过日记簿的形式讲述了自己在小城市塔曼的所见所闻,譬如对当地居民的一些看法和蔑视的态度。在《梅丽公爵小姐》中毕巧林则作为自我观察者与自我反思者详细地记述了自己与梅丽、薇拉和鲁西尼茨基之间的情感纠葛与思想斗争,表达了对自身存在意义的质疑,“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生下来有什么目的?”(莱蒙托夫,1978:146)。之前的他以引诱女人满足情欲为乐,但经历了贝拉一事之后,他领悟到自己的潇洒之举皆是基于对他者的伤害;领悟到爱情游戏只会令让他内心更空虚,承受更多的痛苦。在《宿命论者》中他以观察者与反思者者身份讲述极具神秘主义与虚无主义色彩的故事。《宿命论》中以毕巧林的视角展现了俄国传统神秘学要素。中尉符里奇被毕巧林预言必死无疑一事看似是某种迷信,实际上从侧面表现了毕巧林对生命和未来的态度—并非是无所畏惧,而是不知去向,对于生命的意义和生死之事的迷茫。而符里奇口中那句“每个人的死期都是预先注定的”(莱蒙托夫,1978:173)足以解释毕巧林身上的种种自杀式疯狂举动:验证一个人能否随意支配自己的生命。
莱蒙托夫在创作《当代英雄》时精心设计叙事结构,灵活转化叙事者身份,借助日记进行嵌入叙事,完成叙述视角的内在式聚焦。运用这些叙事手法,他成功塑造具有时代特征的毕巧林形象。这位经常做出古怪之举、矛盾又诚实的年轻贵族是时代的牺牲品,青春的理想与内心的希望在无聊沉寂的生活中被磨削殆尽。精神苦闷又迷茫的毕巧林在冒险和爱欲中寻求感官刺激,以证明自身的真实性存在;通过死亡游戏与命运搏斗,以谋求短暂的欢乐。玩世不恭、傲慢无礼和反复无常成为他表达孤独和痛苦的方式。通过塑造毕巧林这个人物形象,莱蒙托夫揭示了19世纪30-40年代俄罗斯“垮掉的一代”人的悲剧:没有信仰、自豪、欢乐,甚至恐惧,唯有对死亡的忧虑,同时作家也表明这是时代疾病,甚至是人类的特有病症。
參考文献
[1][苏]古列维契.柯洛文,吕宁思 译.莱蒙托夫创作中的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问题[J]文艺理论研究,19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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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美]M.H.艾布拉姆斯,译.欧美文学术语辞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4][美]华莱士·马丁,伍晓明.译.当代叙事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5][荷]米克·巴尔,谭君强.译.叙述学[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本文系2022年陕西省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陕西高校生态美育现状及其实践研究”(S202210700110)和西安石油大学2021年辅导员工作研究课题重点项目:“‘关注自我理念下大学生人格塑造中的文学教育研究”(FYZ202105)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