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如刀
2023-01-03王在庆
王在庆
我捏了捏口袋里那枚硬币,一步一根枕木地走着,想起爷爷来。爷爷真是个圣人,是个不识字的圣人。
爷爷说:“不能糟蹋粮食。”有一年碾过了麦子,爹扬场,爷爷漫场,我在最外圈用大竹扫帚往里扫麦粒,但老有麦粒给远远地甩到外面。正扫着,爷爷大步走过来,一把夺过竹扫帚,呼一声高举过头顶,作势要拍我。我蒙了,不敢动。爷爷并没有打我,他大喝一声:“看着,这样扫!”然后一下一下扫给我看。扫帚内侧略高外侧略低,扫一下,抖一下,然后再扫。从此以后,我牢牢记住了如何使大竹扫帚,也牢牢记住了每一粒金黄的小麦。
爷爷还说:“吃饭穿衣量家当。”爷爷的烟卷如同粘在上唇,说话时一上一下。1995年元旦,我从大学回到家,去爷爷奶奶家的时候,在胡同口遇见了爷爷。爷爷两手抄在黑棉袄袖子里,眼泪哗哗往下流,一哽一哽地说:“三儿,别跟恁爹要钱,恁爹没钱……”我沉默无语。我记住了俺爹心疼他儿,爷爷也心疼他儿,记住了爷爷的每一滴眼泪。
1995年放暑假,要回家了,我兴奋得没了胃口,早晨喝了碗米汤就背上书包去赶火车。十二点左右火车到了太原。我要倒车,坐去青岛的列车,三点多才发车,可这时候我已是饥肠辘辘。正是吃饭的时候,前后左右的人都开始打开包,掏出来苹果、香肠、面包,或者桶装方便面。服务员推着一辆窄窄的小车叫卖盒饭,邻座买来一份,米饭雪白,青菜碧绿,居然还有肉!我扭头看窗外,心想,早晨为什么不多吃点儿?为什么不把还剩余的饭票都买了馒头?我在裤子口袋里把那枚仅剩的五分硬币翻来覆去搓捏,后悔不已。我想起了宿舍衣柜上那个干裂的馒头,蒙着薄薄一层尘土,究竟是谁放那儿的?
火车开了、停了,停了、开了。有人下车,有人上车,有人喝水,有人吃东西。我连个水杯也没带,咀嚼声和吞咽声在车厢里飘过来飘过去,各种食物的气味从一团乱麻般彼此纠缠的空气中丝丝缕缕游离出来,不光从鼻孔,甚至从耳朵眼里钻进来。我拼命想一切能把我从现实中剜走的事情,想起了一个遥远的初中朋友。我们一起学习,一起打篮球,一起偷西瓜,一起趴在被子上顺着针脚缝咔吧咔吧挤虱子。当然,我们也一起吃饭。某天吃过午饭,走在操场上,朋友攒足劲儿,一甩胳膊,把一个一口没啃的大白馒头嗖一下扔了出去。眼见得馒头像惊飞的鸟一样越过宿舍房顶没了踪影,我勃然大怒:“你咋扔馒头?”朋友眼瞪如牛:“我自己的馒头,我想扔就扔!”——“你的也不能扔!”——“就扔!”我扔了饭盒向他撲过去。他扔了饭盒迎上来,两旁的同学赶紧连搂带抱将我们拉开,从此我俩分道扬镳。
晚上十一点多到了石家庄,我旁边的一个男人在啃猪蹄。我把目光移开,看向车窗,可是车窗玻璃上还是有个男人在啃猪蹄,我闭上眼睛。——那个朋友实在不应该扔馒头。
什么时候到的德州?太阳很高了。看到站台上的地名牌,一只焦黄的鸡把头别在翅膀下诡异的倒霉样子,立刻不由分说跳到我的脑海里。不,就在眼前,一群小贩正推着小车提着提篮,高举着无数扒鸡,在窗外吆喝叫卖,就在我眼皮底下乱晃。我顿时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小时候为什么不爱吃玉米面卷子?为什么不爱吃白萝卜丸子?每次娘炸了白萝卜丸子,不吃挨揍,我就端着碗躲到门楼下,把丸子一个一个全塞到墙角的老鼠洞里,再用小棍往里戳一戳。得,现在报应来了!下一站是哪里?渴得受不了,就着水龙头上喝了两口凉水。
半夜时分,火车到了菏泽站。终于到家了!我精神大振。站在习习夜风中,我握紧口袋里的五分硬币:从城里到家还有五十多里路,怎么办?走着回家!
我顺着铁路往东走,一步一根枕木。走出城市,就盼望着铁路两边有西瓜地,可一路走来,啥也没有。有一片地黑乎乎的,我以为是茄子地,走下铁轨过去一摸,啥也没摸到。有一片好像是玉米地,过去摸到一个棒子,剥开,没仁;又剥一个,还是没仁。掰下一个棒子,剥得只剩一个软软的玉米芯,一路走一路细嚼慢咽,还有点甜。枕木间距太小,走在上面,连是快是慢也模糊了。娘做的荷包蛋在眼前晃来晃去。
东方渐白,庄稼、树木和村落都从影影绰绰中显露出清晰模样。
太阳在铁轨正上方升起来了,渐渐有了热度,周围安静得似乎虫鸟鸡狗们都成了哑巴,空气中分泌着绿油油潮乎乎的亲切味道,我清清楚楚地闻到了娘的灶台的烟火味。村庄近了,爹娘近了,我昂起头,挺起胸膛,精神焕发,我要像一个凯旋的英雄。大约七八点,快到大王庄铁路口时,远远看见一个人,推着自行车,站着不动。又走近两步,那人喊“三哥”,原来是二香姨妹。妹妹说:“我说看着像三哥,真是三哥。”跟着妹妹到公路边她的小铺里,妹妹给我端来一大碗羊肉汤,一摞烧饼。一阵好吃,只吃得发撑。我想起了一本书的名字:狗日的粮食。我想起了桑提亚哥的那群鲨鱼。
回到家,放下书包,我就去爷爷家。奶奶抓住我的双手说:“这么远回到家,俺三儿累了饿了吧?我给俺三儿打荷包蛋去。”爷爷端坐着抽烟。我幸福而阳光地笑着说:“不累,下了火车坐汽车,光睡觉了;一点也不饿,一路上吃得饱喝得好!”说话间,奶奶到里间卷起褥子,掀起席子,摸出一个塑料包。奶奶层层打开塑料包,取出一张十块的纸币,塞到我手里:“三儿,当学费。”我把十块钱重新包进塑料包里,压在席子下。
我捏了捏口袋里那枚五分硬币,笑了笑,说:“奶奶,我有钱!”
[责任编辑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