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宣之交的“陈璧案”与载沣的整顿吏治
2023-01-03贾健鹏
贾 健 鹏
(中央民族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北京 100089)
陈璧(1852—1928),字玉苍,号苏斋,福建闽县人。历任湖北及贵州乡试考官、湖广道及陕西道监察御史、顺天府尹、户部侍郎、邮传部尚书等职,在任上曾颇受两宫垂青。但光绪三十四年(1908)十二月,御史谢远涵以“虚糜国帑,徇私纳贿”等罪名奏参陈璧,载沣遂将其革职。
关于“陈璧案”,学界关注较少,主要认为陈璧得罪了载沣和隆裕太后,又适值袁世凯被罢免,因此被革职[1]。将陈璧案与当时的派系斗争联系起来确有一定道理,但恐怕忽视了载沣与奕劻间的矛盾纠葛也是要因。陈璧案本身虽小,却反映了清季官场腐败的共相,而若将其放到载沣初政以及整顿吏治的背景下看待,我们则会发现载沣在整顿吏治中面临着一种矛盾与困境。本文对陈璧案的查办经过和民间舆论进行探讨,并分析陈璧被革职的几种原因,最后将陈璧案与载沣整顿吏治联系起来考察,以评估载沣整顿吏治的实效。
一、陈璧案的官方处理与民间舆论
光绪三十四年十月,光绪、慈禧相继去世,载沣之子溥仪继承大统,载沣监国。载沣上台后不久,便以“回籍养疴”为名将袁世凯罢免,朝局为之一变。据柏林电云:“欧洲各报对于袁世凯开缺之观念多不满意,谓此事可为新政府不愿改革之朕兆。梁敦彦之简授外务部尚书,逆料必难久任。继之者将为津浦铁路督办吕海寰,至邮传部尚书陈璧亦有更动消息。”[2]可见,当时国外媒体对袁世凯的罢免将牵动整个朝局有所预感。
果不其然,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御史谢远涵以“虚糜国帑,徇私纳贿”等款上奏弹劾陈璧,请求朝廷将其严办[3]1。谢远涵在奏折中所列陈璧罪名最重者有二:一曰虚糜国帑。邮传部司员梁士诒每月薪俸1900两、关冕钧800两,龙建章、关赓麟、叶恭绰则为600两,部中其他司员也有300两之多,且“有以顺天府府丞兼充者,有以北京电政局兼充者,有以铁路局局长兼充者,有以铁路总办兼充者,其余或累月兼旬不到署,或间日一到署,皆随众画诺,一无事事,挂名坐食,行路周知,而循例供职月得三四百金者尚不在此数,别署有差缺人员兼支该部津贴者又不在此数。薪水如此,他项之糜滥可知”[3]2。
二曰滥引私人。邮传部已有司员百十人之多,但陈璧仍“向京外衙门纷纷调取要差优缺”之人,引入叶恭绰、龙建章、王守爵、丁惟忠、林寿熙、力钧、金恭寿等私人。此外,陈璧还与农工商部尚书溥颋“互调子侄”,与度支部尚书绍英“互用亲戚”,又将桂春、松寿之子调部任用,其皆“才无知识、毫无所用”之人[3]2。在奏折的最后,谢远涵称陈璧“嗜利无耻,昵比匪人”且“劣迹昭著”,建议朝廷“派公正大臣彻底澄究,以儆官邪而肃吏治”[3]3。载沣阅此折后极为震怒,立即派孙家鼐、那桐二人查办此案。鉴于本案情节严重复杂,载沣又秘密派人“逐细暗查”[4],孙、那二人则连日调阅档册并传讯在案人员[5]。
宣统元年(1909)正月十六日,孙、那二人将查办详情上报朝廷。二人认为邮传部司员薪水滥支、兼充过多以及互调子侄等情并非无据,但尚有几事无从查究。其一,陈璧借外债秘密分肥一事,“事关秘密,断非他人所得闻知。”其二,陈璧私财交力钧经手一事,“事属暗昧,难以确查。”其三,陈璧与德兴粮行合股买卖一事,“虽人言藉藉,究无确实凭据,未便臆断。”其四,所谓“参纳银一万元保丞上行走,三千两调部,五千两补缺一节”,“断不令外人闻知,是以无从查悉。”由此,二人认为谢远涵奏折中提到的“订借洋款,秘密分润”等情,“虽属啧有烦言,究未指有确据。固觉虽于查究,亦不必因此牵连。”并建议朝廷将王守爵、丁惟忠、林寿熙、金恭寿几人革职查办,其中丁惟忠“永不叙用”。至于陈璧本人,二人则称他“才气素优,勇于任事,在御史及顺天府尹任内甚有能名”,但其“德不胜才,往往失之操切,舆情不洽,声名顿减,遂至谤议,横生此次所参赃私各节,或未免人言之过。然滥费公帑,滥用私人,检查该署官册皆所难免,徇情见好,殊愧公忠,职守有亏,实难辞咎”[6]7-17。可见,二人对陈璧显然有意保全之。
对于孙、那二人这样的结论,民间舆论却并不认同,各大报刊皆争相发表评论予以质疑,直指二人对陈璧的回护。在二人尚未奏报之前,《新闻报》已探得内部消息,得知孙家鼐将全力保全梁士诒:若参案多有毛举细故处,必将为之洗刷[7];《字林西报》认为二人试图将更多责任归咎于下属而挽救陈璧[8];《申报》称那桐虽最近办事极为认真,但对此案却颇有“踌躇为难之意”[9];《时报》同样认为二人有意袒护陈璧[10]。
与其他诸报不同,《新闻报》还对参折及覆奏内容进行了分析和辩驳。首先,该报认为覆奏所述调查工作很不到位。陈璧当差14年,“情况奇窘”,然“庚子以来不出十年竟拥赀百万,覆奏于此层不加推求,致免查抄,台垣均有后言”;“参案原折丞参上行走有以路局总办兼充者,今奉路局总办为各路冠,杨士聪实以路局总办而兼丞参上行走,非仅贿赂,尚有情面。盖王孝绳之弟与陈有戚谊,牵藤搭蔓,暮夜遂通也,行走者也。乃覆奏独舍杨士聪而以京汉提调王孝绳实之,此亦不满人意者。”其次,该报认为原折也多“隔靴搔痒之处”。“顾京师士大夫议论,辄归罪于部中录事,谓陈璧前招考保送会考下第举贡充录事官。原奏为储备人才起见,优予小京官升阶,且升转不出本部,当时皆乐就之。不意到部后十分虐待,怀才不遇之士心不能甘,致酿成此次参案。竟有谓不如仍用胥吏者,哀哉!举贡未荷垂青,先遭不白也。”最后,该报称查办大臣因对言官“心有所慑”,“故于重大罪案辄以无从查考等语了之,而于无关紧要之处则将原折逐层比附一切坐实,以显其并无袒护。如原参谓关赓麟、叶恭绰、龙建章均有月薪六百两,嗣查得关、叶月薪三百四十两,龙则三百两零四十元,而覆折乃谓数目‘大致相符’,颇有叹‘相符’二字之奇及‘大致’二字之妙者。”[11]《新闻报》对覆奏及原参的质疑虽无法证实,但查办结果与民间舆论的期望相去甚远应当无疑。
不过媒体舆论的质疑之声未能影响朝廷的决策,宣统元年正月十六日,内阁下发谕旨称:
前因御史谢远涵奏参陈璧虚糜国帑、徇私纳贿各款,当经派令大学士孙家鼐、那桐秉公查办。兹据查明覆奏:陈璧于订借洋款、秘密分润、开设粮行、公行纳贿各节,虽属啧有烦言,究未指有确据;惟开支用款颇多糜费,前后所调各员不免冒滥等语。方今时事艰难,该尚书责任綦重,自应整躬率属,于用人理财力求实际。现据查明各节实属有负委任,邮传部尚书陈璧著交部严加议处;邮传部员外郎金恭寿、候补小京官王守爵庸鄙委琐、迹近营私,均著即行革职;民政部员外郎丁惟忠以曾经被参、奉旨撤差人员,未及数年,复至今职较前尤招物议,著即行革职,永不叙用。著照所议办理[12]第35册,20-21。
从谕旨可见,朝廷基本认可孙、那二人的覆奏,包括溥颋、绍英、桂春等满臣在内的其他人从而未受牵连。
上谕发出后,再次掀起了一阵舆论风潮。言官赵炳麟、江春霖、常徵、谢远涵、黄瑞麟等10余名御史对此结果难以接受,准备密议以再参陈璧,并作了“如查无实据,愿干严遣”的准备,但因有其他御史极力制止,方才作罢[13]。而时任翰林院侍读学士的恽毓鼎也颇为质疑查办大臣的行为:“陈璧青衣小帽入署诣庶务处,与心腹四五人造假账目,三日夜而后成。迨二相调查账簿,皆非本来面目矣。两相国不先严密调取,致令从容做手脚,已为失计,而沈(沄沛)、吴(重熹)二侍郎不加拒绝,装聋作哑,任其蔽日瞒天,尤不可解。说者谓,两公岂畏失察之咎耶?抑亦心虚不能和盘托出耶?”[14]422(当时也有报道称:“闻交片查办之后,调卷各档册时,陈璧不分昼夜,各处改窜,始敢送去,已多非原本。若全如原案册,所载毛病更多也”)[15]恽氏早年虽与陈璧交恶[16],可他的质疑仍有参考价值。
此外,报刊媒体也大有意见。《申报》针对查办大臣的覆奏讽刺道:“今陈尚书之参案已发布矣,果危殆乎哉!记者其他不敢问,第问‘虽属啧有烦言,究未指有确据’二语,与‘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之解释相去几何?或曰是盖大有区别,四对句已变为六对句矣。此二语可作为宣统年间查案大臣避熟就生之妙诀。”[17]《神州日报》对查办结果同样不无微词。该报认为陈璧仅交吏部议处,“殊属出人意表”,“盖那相本与陈私交甚厚,而原参‘订借洋款、秘密分润’一节亦与那相有关,故极力洗刷。闻那、孙因查此案颇有意见,覆折一上,摄政王多不满意,是以上谕中略有微词。”(那桐与陈璧私交的确不错,这可从那桐的日记中略窥一斑。光绪二十九年七月十七日,那桐写道:“午后到振贝子处道补尚书之喜,陈玉苍道升商部侍郎之喜”;同年八月初三日又写道:“午刻约财政处陈玉苍、徐菊人、张伯讷、瑞玉如、刘子贞、湖北银元局新到委员王树蕃、郑诚、余树政在家便饭谈公事,酉正散”;同年八月初七日再次写道:“晚赴陈玉苍源丰堂之约,子初归”)[18]可见,各方舆论皆对朝廷的处罚深具怀疑,对孙、那二相回护陈璧的做法表示痛恨。不过,陈璧被参后将部分档册案卷秘密窜改,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二相的查办,同时也影响了朝廷的裁断。
宣统元年正月十八日,查办结果揭晓,陈璧着照吏部所议,即行革职[12]第35册,27。此一结果的公布再次引起外间质疑。《新闻报》对此评论道:“查办‘严加议处’之结果乃仅以革职了事,则殊令人动虎头蛇尾之疑,有未能满志之憾,而肃官方、端治本之道毋亦有所未尽欤”;“虽风闻奏事或不尽确,然亦何至全行失实况。陈璧之操守久为人所知,亦既‘啧有烦言’,查办者果不避怨嫌,岂竟无确据之可指”;“况今日为筹备宪政之时代,贪赃纳贿为吾国官吏深根固柢之积习,而实政治腐败之一大原因,即阻碍宪政之一大蟊贼。必贪墨之毒瘴悉除,而后宪政之光明乃现,则虽惩治过严,亦不为过。以摄政王之英明而见不及此,此记者所不解矣。”[19]《大公报》则对陈璧所得利益和所受处分进行了比较,认为仅以革职结案显然不能收惩治贪官、剔除积弊之效[20]。身为言官的赵炳麟也有同感,于是他于同月二十日上奏请求严办陈璧,但该折奉旨留中[21]。
载沣将此案交吏部审理,而不交于法部,确实有悖常理。当时的吏部堂官曾声称:“本部系管官员升迁调革,并无执法之权。今议以革职,本部之例已至极点。如欲从严,须交法部办理也,乃仅予革职亦云幸矣。”[22]但由于本案还牵涉满族亲贵及农工商部司员,故朝廷有意将大事化小。
不过,媒体也认为载沣仓促结案有其缘由。《新闻报》称:“向例交部议处有‘严加’二字者,该部覆奏不能出十日。乃此次陈璧处分十六日奉谕交议,十八日即已覆奏,中间仅隔一日,人无不讶其神速者。其实,查办大臣孙、那两中堂因屡有人代为陈运动求免,而摄政王又不可丝毫放松,故特谕议处大臣陆凤石尚书简捷引例径覆,俾雷震不及掩耳也。”[23]又称:“或曰摄政王之对于此案,其初则加派暗查,其继则改枢臣所请交部议处为严加议处,似非不欲明罚敕法,以寒奸宄之心者。即仅予革职亦出于枢臣之求,而非摄政王之初意。然则不能承流宣化而导摄政王于法徇情者,枢垣诸公固不能无过焉,不得专为摄政王咎也。”[19]《神州日报》也称:“陈璧交部议处之上谕发出后,摄政王即命军机大臣传谕吏部堂官即速查例议,不准迟延,并以三日为限,故覆奏之折遂如是之速。据某当道云,摄政王因恐陈璧运谋,故迅办迅结,使之不及措手也。”[24]《申报》也称:“迨既查办之后,外间谣言蜂起,虽似不伦,顾因被参而出于运动,亦人情所难免。即不运动,同僚共事纵无亲戚之好,岂无一面之情。苟其稍予开脱,亦在人情之中,而查办者忽一翻从前之积习,不事敷衍,不少通融是非。摄政王持之甚正,何能处之独严也。”[25]可见各报又能站在朝廷立场考虑问题,多少反映了他们对载沣执政充满着期待。
二、党争、私怨与越权:陈璧革职原因分析
(一)党争
由于陈璧的革职与袁世凯被罢免间隔仅月余,再加之陈璧属“袁党”成员,因此时人与后来研究者多将陈璧的革职归因于袁世凯被罢免,这种看法有一定道理[1]。光绪三十四年十二月十一日,朝廷下发谕旨将袁世凯开缺,以“回籍养疴”[12]第34册,325,那桐则代袁入军机[26]。此谕一下,朝野内外一片沸腾。《申报》报道说:“奉粤等省三宗族为袁党之最有势力者,日内将有更动。云贵总督锡良将简直隶总督,梁敦彦之简外务部尚书,逆料必难久任,继之者将为津浦铁路督办吕海寰,至邮传部尚书陈璧亦有更动消息。按观此则知外间所传袁氏结好外人之说不为无因。”[27]《时报》则在陈璧被参后立即发表评论,认为其一向“极力依附袁氏”[28];在宣统元年正月十六日盛文颐致盛宣怀的信中,也提到陈璧乃袁党[29]。可见陈璧与袁世凯关系确非一般,党派斗争成为其革职的主要原因。
不过,我们在关注陈璧与袁世凯的关系这条明线时,不应忽视陈璧与奕劻的关系这条暗线。陈璧能够升为邮传部尚书,大体离不开奕劻的支持。据载,陈璧曾假人之力结识奕劻,并献上鼻烟壶;奕劻大喜,收陈璧为义子,后者由此飞黄腾达[30]。此说虽带有一定的戏说成分,但也可看出陈璧与奕劻的关系并非泛泛。庚子国乱期间,陈璧由于办理五城事宜得到奕劻赏识,由此奠定了他此后的仕途生涯[31]。光绪三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朝廷谕令陈璧前往江南各省考察[12]第32册,144,然而他却被御史参劾“沿途招权纳贿”,并被交于张之洞查办[32](《申报》上记载陈璧被鄂督张之洞参劾[33],《神州日报》则称岑春煊在第二次召对中也参劾了陈璧[34]。不过从张之洞与陈璧往来函电[35]看,他参劾陈璧的可能性不大,岑春煊参劾陈璧的可能性则较大。胡思敬《国闻备乘》“岑云阶入京举动”条载:“春煊甫入见,即面参奕劻父子及杨士骧、陈璧。”[36]185其原因也与当时的派系斗争有关)。为此奕劻则代为恳求,参折遂留中未发。因陈璧此次考察“内外均啧有烦言”(陈璧南下考察铜元局时,两江总督端方便对他全无好感。恽毓鼎致端方函中称:“仆人杨明云,昔事公于金陵,陈氏查币至宁,公极鄙夷之,谓为天然一奸臣脸”)[37]211-212,奕劻又欲保其补授浙江巡抚或广西巡抚,以便脱身[38]。到了宣统元年,在吏部上议覆陈璧处分折后,《申报》还报道“某枢臣”仍“力求加恩,改为革职留任”,但被载沣严词拒绝[39]。这里的“某枢臣”,当指奕劻。以上种种迹象表明,奕劻才是陈璧的真正靠山。
因此,陈璧革职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载沣意欲借机敲打奕劻。奕劻在庚子国乱之后地位迅速攀升,并在光绪三十三年与袁世凯联手将瞿鸿禨和岑春煊扳倒,由此成为中枢中炙手可热的人物。而载沣作为后辈亲贵,在上任之前便对奕劻的招权纳贿行为深感厌恶(胡思敬:《国闻备乘》,“监国豫防裕禄”条)[36]223。加之袁世凯与奕劻一向较为亲密,两人联手把控朝政的迹象令载沣颇有所忌惮,使其感到必须要对奕劻的权力加以削弱[40]。据《时报》报道称,在袁世凯被开缺后,奕劻急忙请假数日,暂避其祸;而在他“销假入枢”后,“惟事权多取决于张相”[41]。可见,在袁世凯开缺后,奕劻权力有明显被削弱的迹象。而《大公报》则直指陈璧为“某亲王”心腹,“某亲王政权既失,则陈之位置必同时失去。”[42]“某亲王”,即当指奕劻。
(二)私怨
在党派斗争之外,陈璧革职也与他和载沣关系不合有关。在陈璧革职之后,御史恽毓鼎便致函端方,向其透漏了其中的原因:
颖川(陈璧)贪横,监国久恶之。原定邮部为府第,监国往视,知其强力驱逐小户,以拓建花园,又署中有洋楼数幢,王勿善也。迨命其敬勘山陵,涉旬日犹不行;覆命之日,迎合监国,驳斥内务府撙节用项之意,谓:若派其办陵工,他人用百万者,璧只用四十万而已足。不意大拂王意,面斥其玩视景皇山陵,草率苟简,全无心肝。彼方欲以能省钱取悦,而不悟景皇山陵之不当省钱也[37]211。
可见陈璧在革职之前已与载沣存在嫌隙(关于陈璧“强力驱逐小户,以拓建花园”事,在孙家鼐与那桐的覆奏中也可略窥一二)[6]10。另据《梁士诒年谱》记载,崇陵工程预估款为1200万两,陈璧则称只要700万两;载沣欲兴建府第,有人故意告其邮传部所在为佳,然陈璧不舍,载沣遂大怒,于是罢斥陈璧[43]。此说虽与恽氏说法有歧义之处,但均认为陈璧因得罪载沣而遭革职。
由于载沣一向较为廉洁,而陈璧之贪名则早为朝野所闻,故载沣不喜陈璧也在情理之中。当时《广益丛报》称:“北京函云邮尚陈璧卖缺咸有定价,都中几于无人不知。摄政王早有所闻,其派与伦贝子往东西陵勘地。当国丧之时,一切尚系枢府主持。十二日伦贝子、陈璧覆命,十四日御史常徵参陈折递上,略谓陈贪愎甚于袁某,历数前过,并谓此次陵工陈自认必得奔走其门者已不知凡几等语,故有派鹿军机、庆王会同之谕,尚系曲全其体面耳。”[44]《时报》则称陈璧在回京后“送獐狍狐皮等于(摄政)王”,载沣大怒,遂不再派其陵工[45]。
如果说报论有传闻之嫌,那么曾作为台谏的胡思敬的分析或可作为参考:“台谏弹章,虽孝钦暮年奕劻专政未有不交查者,但查办大臣必先探询政府意旨,然后复禀。凡政府不愿去之人,虽空台以争,无效也。光绪三十二年谢远涵劾罢陈璧,三十三年陈田、赵炳麟劾罢袁世凯,不知者以为言官之力,实则非也。伦贝子督办陵工,以争利故,与璧不协,授意远涵,使捃摭他事以闻。璧仓卒周旋不及,遂败。”[36](此处所述时间有误,袁世凯、陈璧均为光绪三十四年被参)胡氏关于伦贝子和陈璧间矛盾的记载我们无法确证,但可看出陈璧有争权之举,其革职当早在载沣的计划之中。
(三)越权
陈璧本人刚愎自用,处事专断强硬,并常有越权之举,也是他遭革职的原因之一。在邮传部将电报局收归官办的过程中,陈璧“强勒电报局股东将商股一律廉价收回归官”,遂导致“商民怨黩”。此后载沣为平息“商怨”,决定再行招股改为官商合办[46]。参与其事的盛宣怀曾与友人谈及此事,认为邮传部由于采取了强迫手段,“遂致各色商务多受影响”[47]。另外,对于川汉、粤汉铁路,张之洞力主商办,而陈璧则主官办,并对张之主张不以为然[48]。张之洞在致陈夔龙等人的函电中认为,川汉铁路鄂境一段应归商办,可为商民谋利,但“此路邮传部意欲提归部办,鄙意窃以为不可,正在辩论”;张氏认为,此路若归邮传部兴办,则“余利全为部中所有,于鄂省财政丝毫无补,且部借部还,实于鄂省商民无益”[49]。当时陈夔龙也告诫邮传部说:“筑路是绅商权,未便强夺。”[50]陈璧的姿态则不免会激化绅商与朝廷间的矛盾。
再者,陈璧“挟邮电、轮船诸务,不治其政令,而竞其营业,则侵农工商部之权,自有营业,而自募外债,自募公债,自设银行”,“视国家管财之度支部,几如无物。”[51]如此行径,自然令载沣痛恨(当时有报道说:“又壬寅、癸卯陈初得以之时,因信任二齐与其子同恶,相济被黄、徐二御史揭参,数次派鹿传霖查办,得沈某、晏某之力和平完结。此后势力日张,承修前门工程,以承瀛为傀儡,阴树党羽,饱其囊橐。嗣又南下,藉查银元局大肆搜括,各御史早已欲言而无间。近以陈在邮部愈无忌惮,上年奉派查勘陵工,回京以獐狍兔鹿等物进奉监国,摄政王大加申斥,掷还未赏收,且谕云:‘派勘陵工非派□□,何必进奉!’陈遂神气沮丧云”)[52]。可见,陈璧越权与失信于民的做法显然是其革职的原因之一(据当时报道,载沣召见诸枢垣时谓:陈璧屡失信于商民,如办理国债赎路一事,因此须先行宣布陈璧之罪,“国民始信”)[53]。
三、广开言路与载沣的整顿吏治
陈璧一案,与载沣召见并激励御史大有关联。此举使言路大开,御史弹章纷上,江春霖、谢远涵等众多御史联名上控,遂致陈璧下台。而且,陈璧案与当时朝廷的整顿吏治之举关联甚密。
光绪三十三年,御史赵启霖因参劾奕劻、袁世凯二人而获罪,而此二人却安然无恙,此举使言官对朝廷非常失望。御史陆宝忠遂“请旨严禁党禁,广开言路”,希望朝廷“激励言官,如有见闻,务期直言无隐”,如此则“壅敝尽除,忠良日进矣”[54]。
载沣主政后,有御史拟请朝廷于“辍朝期满”后实行“广开言路”,并商诸张英麟;张对此深表赞同,准备届时入奏[55]。载沣采纳了此项建议,并谕令枢垣:“凡御史奏折务尽心采纳,毋执成见,致塞言路。”[56]有报道称,此次朝廷“博访周咨,集思广益”,并“许各司人员互议各司之事。至候补小京官亦得参预本部大事,此所谓破格求言也”[57]。
在朝廷实行“预备立宪”之际,“广开言路”显然符合民意。不过,此举背后的目标则是打击权贵要臣、整顿朝纲。光绪三十四年十二月初七日,江春霖上折提醒载沣严防事权旁落,其意直指奕劻、袁世凯。江还蒙载沣召见,后者对其大加赞赏,称其为朝廷之“朝阳鸣凤”,并令其传知各言官“可以尽言,自今以后决无加罪言官之事”[58]。恽毓鼎在给端方的信函中也说:“监国广开言路,奖谕言官使尽言,弟忝居言职,度岁后拟大鸣而特鸣矣。”[37]212几日后,赵炳麟、陈田上奏参劾袁世凯权势太重、布置私人等情,请求载沣“乾纲独断,屏斥奸险,毋任久留枢府”[40]。在言官的激励下,十二月十一日载沣遂以“回籍养疴”为名将袁世凯罢免。
随后,十二月二十三日,御史谢远涵上奏参劾陈璧徇私纳贿、滥引私人、私借外债等多款。载沣阅后勃然大怒,遂交孙家鼐、那桐二相查办[59]。随后,满御史多人再次参劾陈璧营私谋利及种种舞弊行为[28]。有报道分析说:“即以袁、陈论,袁、陈之为袁、陈,非一日矣。其当劾也,不待今日。袁遂常有参之者,而更无赵盾以为士会之继,遂归无效。陈之营私纳贿,则绝无参之之人。使今日非有江之参袁、谢之参陈,则摄政王虽有意于去袁、陈,或未必如是之速。”[60]可见言官的弹劾对促使载沣惩治陈璧起到了重要作用。
宣统元年正月十八日,吏部议处陈璧革职,此案就此了结。但言官仍旧不依不饶,御史赵炳麟密联江春霖、常徵、谢远涵、黄瑞麟等10余人拟再参陈璧,不过遭到了其他御史的反对。于是,赵炳麟独自上奏称:“邮传部尚书陈璧被劾各款均已查实,其贪赃枉法自有应得之咎,乃仅得革职处分,未免法轻情重,应请重予惩处,以肃官方”,然该折奉旨留中[21]。
载沣本欲借“广开言路”以惩贪肃吏,可是言路大开后也带来了滥参成风的困扰。有泰便说:“众侍御因摄政王召见故,大开言路,从此稍加警惕,亦非诸大老之福。”[61]840其所言果然应验,张之洞、鹿传霖、徐世昌等大员相继以不同罪名被参[62];然而这些奏参均无实据可言,皆不了了之。又,都察院某御史参劾某言官说:后者往往将所递条陈底稿交于某军机过目,然后再缮折入奏[63]。有泰认为言路大开固然可喜,但“亦看人之品行,不敢尽信”[61]838。在陈璧被参次日,恽毓鼎在日记中也写道:“余见今日言官论事过杂,用意且不尽出公诚,恐摄政王因此或有轻厌之心,转于言路有碍。王虚己能容,常谕谏臣尽言无隐,实中国太平之基、朝野之福”;“言官正宜自爱自重,收转圜纳牖之功。因劝富之务其大者远者,勿毛举细故,轻用枢机,等于群哄。”[14]415-416
对此,载沣也有所警觉,他劝谕言官道:“须持大体,当一秉公正之心,如其怀挟私意,罗致细故,以相倾轧,则殊非朝廷求言纳谏之意”[64],并“严饬张总宪限制言官参折,勿开攻击之渐”[65]。报界也有切中肯綮的评论:“彼言官有弹劾之责,所参折诚多可议之人,然而攻讦倾陷之风,宜防其渐。使因一时之际遇逞一时之意气,而互以弹劾大臣为侪辈之翘楚,则不肖言官必有借此为抱怨计者。既存抱怨之私心,则罗织其事,以图万一之满意。而京外大员皆惴惴不自保,不自保则不得不结奥援,结奥援者于理应劾;不自保则不得不废职守,废职守者于理又应劾。而政界从此扰扰矣,弭之奈何?曰:勿滥参。”[66]
不过,言官的滥参行为并未动摇载沣整顿吏治的决心,各部衙门在陈璧案后大多有所动作。首先是邮传部。该部腐败极为严重,滥引私人极为普遍。还是在光绪三十二年,邮传部尚书张百熙与侍郎唐绍仪便因调员一事而受参劾,最终被慈禧太后予以严惩[67]。有评论说:“邮传部者谓行政之机关,勿宁谓为贸易之公司,而尤公司中之腐败牵溷者也。然内之奄寺,外之亲贵及枢臣,当陈璧掌部时,莫不馈以巨金,故诸官皆倚之为利薮,非个中人不令承乏也。”[68]可见,邮传部的整顿势在必行。
在陈璧案后,载沣交谕那桐令吏部尚书陆润庠调查邮传部当差各员的衔名籍贯,按照卷宗考核该部司员,并查核兼差之员所领薪水[69]。载沣并告诫李殿林说:“务须认真甄别,且不可瞻徇情面,仍蹈旧辙。至款项出入尤应严加核减,不可稍有浮冒。”[70]李殿林则拟议将路局归并路政司,邮政、船政两司并为一司,并将所有司员薪水津贴均减去五成[71]。此后,李氏将司员核减津贴详情上奏朝廷:丞参上行走10人津贴共3万多两均一并裁减;而在部各员则随时考察,再定去留[72]。而在陈璧革职后,邮传部福建籍人自行告退者竟有14人之多[73]。
除邮传部外,其他各衙门也发生了很大震动。据报载:“自陈璧参案揭晓后,政界众人颇形恐慌,而各大员互调子侄亲戚之案亦渐次发现。故近日各部院中多有自行告退者,诚可谓之知机矣。”[74]而与此同时,法部拟裁汰各厅冗员20人;民政部则奏撤5个分厅,裁汰内外总厅警官百余人[75];“学部已议及归并局司,农工商部则议裁乌布。若陆军部则已通谕各局所学堂当差各员,将所有兼差自注明,凡兼任陆军部本管学堂局所差事者,其兼差薪水一律停止,业经通饬实行矣。”[76]由于陈璧案涉及司员薪水过多问题,载沣遂“念及他部如法如礼如民政如内阁,各员竟有无薪水之司官,或虽有薪水,五六元□数金者,殊觉偏枯”,于是在此案完结后实行了均禄之策[77]。陈璧案后的连锁反应可见一斑。
值此实行“预备立宪”之际,朝廷整顿吏治之心也是早已有之。光绪三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御史谢远涵曾上奏朝廷要求整顿吏治,并指出吏治之弊约有四端:荐擢太滥、升迁太速、更调太繁以及兼差太多。他建议政务处应当速定章程:凡“酌补官缺、酌委差事、奏调行走、破格录用之员”,皆须“指明其人能任何事,咨吏部另册存记。受任后三年,不许更调”;奏调各员要查验合格后方能上任,有劣迹可查者应当予以严惩;而实缺、候补官员兼差不得超过两处:“若查有兼差逾额者,应咨行本衙门即予以撤除。其领津贴至三处者,并咨吏部从严议处。”[78]随后,他又建议朝廷应当妥筹赏罚之法,方能整饬吏治[79]。谢远涵上奏次日,朝廷也下发谕旨,命京外各衙门长官:“崇尚节俭,屏戒浮华,以为澄叙官方之本。其有真能实心任事之人,自应优给俸薪,以劝贤劳而资养瞻”;“凡有挂名津贴之款项以及滥竽充数之人员,均须综覆名实,认真淘汰,勿得挟姑息之私见,博宽厚之虚声,致负朝廷整饬仕风、谆谆语诫之至意。”[12]第34册,288可见朝廷对谢远涵的上奏给予了肯定。谢氏的奏折大体道出了清末官场腐败的症结所在,而这些症结在陈璧案中则表现得尤为明显,对陈璧的惩处也与朝廷整顿吏治的总体举措息息相关。
在陈璧交部议处次日,朝廷再发谕旨说:“近来京外各衙门于举办要政、奏调人员及请加经费往往未能综核名实,或以征员而膺不次之擢,或以一人而兼多处之差。究之,所荐者未必皆奇特之士,所用者实不免奔竞之人。近年新设衙门、新建省分往往多坐此弊,冒滥虚糜,实为恶习”;此后,各部堂官和督抚“奏调、咨调各员均由吏部切实考核,官阶履历相符再准发往。其所得薪金有多至数处者,亦应由该管长官切实裁汰。至各衙门官员薪费,并著核实厘定,毋得漫无限制,用副朝廷循名核实、饩廪称事之至意”[12]第35册,22-23。显然,谕令内容系因陈璧案而发。
虽然载沣借言官之力来整顿吏治,并希望借此挽救危亡之际的清王朝,但清末官场问题山积,难以骤改。有学者指出:“一个政府若真要惩治贪腐官吏仍须从国家的制度建设入手,否则还会面临一用法就须‘制众’却又无法‘制众’的尴尬局面。”[80]因而,不从制度层面着手,仅靠惩戒一二大员的手段难以达到整顿吏治的效果。
结 语
光宣之交的陈璧案,是载沣上台之初处理的第一起贪腐案件,也是其整顿吏治的标志性举措。由于载沣倡导“广开言路”,对言官起到了激励作用,遂促成了御史谢远涵对陈璧的弹劾。陈璧案与当时的党派斗争不无关系,不仅涉及载沣与袁世凯间的斗争,同时也夹杂着载沣与奕劻之间的矛盾;陈璧贪名早为朝野所闻,且与载沣之间存有嫌隙;陈璧本人刚愎自用,屡有越权之举:多种因素的交织促成了陈璧的最终革职。
由于案情复杂、查办大臣避实就虚、陈璧本人窜改档册以及多位大臣求情等因素,干扰了载沣的最终处理。为避免影响审判,载沣绕过法部而将案件直接交于吏部处理,仓促结案的做法招致了舆论的诟病。而民间报刊媒体作为官方决策的监督者,从查办之始便持续关注本案进程,并有意以舆论影响朝廷决策。他们的质疑与抨击颇能反映民间对朝廷厉行新政、整贪肃吏的期盼之心,可朝廷的处置结果却未免失其所望。载沣欲以言官之力打击权贵要臣,以达到整治腐败、澄清吏治的目的,但言官的滥参成风很快引起他的警觉,并对言官加以约束,以避免由此引发朝局的变动与混乱。尽管载沣整顿吏治的举措“治标难治本”,可他试图挽救清王朝命运的决心和努力则不应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