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列汉诺夫历史主体观的理论理路探问
2023-01-03林子赛李永辉
林子赛,李永辉
(浙江师范大学a.马克思主义学院;b.哲学研究所,浙江 金华 321000)
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问题与历史规律的实现机制问题无疑是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一大焦点。历史的现实生成、涌现、展开以及历史规律的形成、表现与作用都离不开现实的人的实践活动。正如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指出的那样,“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1],“全部历史正是由那些无疑是活动家的个人的行动构成的”[2],唯物史观的创始人将历史定位为个人本质力量发展的历史。然而,自由与必然、偶然性与必然性、主体与客体、正题与反题的二元割裂在唯物史观的创始人在世之日就已在第二国际内部渊薮。普列汉诺夫的《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问题》(以下简称《作用》)一书正是在反对19世纪八九十年代期间所弥漫的无政府主义和民粹主义思潮中而写就的。
一、英雄退场:批判英雄史观无限抬高个人意志的作用
普列汉诺夫在《论一元论历史观之发展》一书的开篇就考察和批判了以霍尔巴赫、爱尔维修及其同道者为代表的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的英雄史观。在普列汉诺夫看来,“十八世纪的法国唯物主义者们尽管是洛克‘先天观念不存在’观点的拥护者,但本质上却是与康德站在同一阵营中的”。(1)译文有改动,在1959年版《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1卷的第571页脚注中,俄文版单行本编者认为:“普列汉诺夫指出的‘康德与法国唯物主义者本质上是站在同一观点上’的观点是错误的。与不可知论(康德的不彻底的主观唯心主义)相反,十八世纪的法国唯物主义者是站在外部世界可认识的观点上的。”笔者认为这种解读有失偏颇,普列汉诺夫之所以作此说,并非要挑战哲学史常识,而是为了强调法国唯物主义者在历史观上的不彻底性和“唯心”之倾向。在自然观上,这些法国唯物主义者认为“人的一切表象、一切概念和感觉都是周围环境对他作用的结果”[3]572,而环境包括了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2)爱尔维修曾提出“教育万能”的观点,值得关注的是,他将“教育”理解为社会影响的全部总和。普列汉诺夫指出:“这个把人看作是周围环境的产物的观点乃是法国唯物主义者许多革新要求的主要理论基础。”[3]572如此一来,假使人的全部主观属性(性格、意志等)都是环境决定的结果,那么毋庸置辩,个人的缺陷也不过是环境的必然建构物。依此逻辑,个人的选择及其后果就失去了责任的基础。普列汉诺夫意识到环境决定论无疑只会导向“自私自利的道德”[3]572,只会导向自然观上“唯物”而历史观上“唯心”的悖论。换言之,法国唯物主义者并没有进一步将洛克“感觉论”的唯物论因子转移到考察与研究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场域中。在人类历史发展问题上,“感觉论”也消失了,他们回到了启蒙派“世界为意志所支配”[3]573的唯心论观点,而此谬论直接导致了天才说和英雄史观。在普列汉诺夫看来,“人的意见为环境所支配”与“意志决定环境”两者在法国唯物主义大师眼中“同样正确”的正反命题显然是康德式“二律背反”的复现,这种环境和意志相互作用、相互决定的观点是自相矛盾和自我欺骗的。但是,这些自诩社会学家的法国唯物主义者显然没有“如马克思主义者那样把捉和找寻到社会历史发展更深刻的原因”[3]577,(3)此处译文稍有调整。卢梭没有,孟德斯鸠也没有,他们均满足于用意志与环境“互相作用”的观点来解释社会历史,这种惰性思维甚至经不起形式逻辑排中律的拷问。
在《论一元论历史观之发展》的第五章“现代唯物主义”中,普列汉诺夫援引马克思的话语提到,“早在黑格尔那里,历史的绝对精神就把群众当作材料对待”[3]672。但值得注意的是,尽管黑格尔强调群众是作为绝对精神自我展开的工具性材料而在场的,但同时他也认为“先进个人”(4)这里的“先进个人”在黑格尔意义上实质上是指“哲学家”,按照黑格尔的学说,绝对精神的自我完满只有在哲学场域中才有实现的可能。不过是作为“绝对精神在运动完成之后用来回顾既往以求意识到自身的一种工具”[3]672而在场的。真正的运动是在无意识中完成的,因此,哲学家唯有经过对观念的反思方能体认绝对精神。但鲍威尔兄弟将黑格尔的这种“不彻底性”错误放大到了极致,在他们那里,“群众的因素也被从批判中驱逐出来了”[3]673。这样,群众在积极的、精神的和批判的鲍威尔及其门徒面前就完全沦为消极的、物质的和麻木的历史因素了。“意志与世界相互作用”及其极端化后的观点“意志支配世界”皆不过是黑格尔“实体即主体”的拙劣翻版。在普列汉诺夫看来,鲍威尔的一元论式“先进观点”甚至没有黑格尔二元论倾向更具有理论说服力,它同样无法弥合物质运动与理性发展的裂隙,无法找到联结自由与必然的桥梁。更为关键的是,这个哲学伪命题指涉那些自诩具有批判思维的,即所谓的“批评旧意见和创立新意见的思想的人”[3]671作为时代的引擎支配并推进着历史。他们“把自己设想为历史的主要建筑者、创造者”[3]672,把自己界说为介于救世主与群氓之间的英雄。英雄与群氓的对立一如上帝与选民的对立。普列汉诺夫指出,按照这种观点,“不论英雄如何热爱群氓,不论他对群氓的长期苦难和不断的困苦如何充满同情,他不能不以高高在上的目光去看他,不能不意识到一切事情是在于他——英雄,而群氓是没有任何创造因素的群众,好像是一大堆的零”[3]672,群氓不过是英雄们可以按照自身的特殊意志随意摆弄、拼接的积木玩偶罢了。如此,整个世界的命运、人类的前景都已经装载在某个或某些先知(当然包括那一小撮自诩英雄的哲学家们,就像鲍威尔及其门徒)的头脑中了。对此,普列汉诺夫尖锐地反驳道:“你们把英雄和群氓对立起来,乃是纯粹的自命不凡,因此也是自我欺骗。”[4]74他进一步说:“俾斯曼能不能把德国拉回到自然经济去呢?对他说来,这甚至在他处于自己权势的巅峰时期也是不可能的。一般的历史条件比最有势力的人物更强大。”[4]21所谓一般历史条件,正是社会历史发展中真正不可抗拒的客观现实力量——经济力量。那么体认到历史必然性会不会削弱主体的主观能动性,甚至使其陷入宿命论的泥淖呢?普列汉诺夫的答案是否定的。“认识特定现象的绝对必然性,只会加强同情该现象并自认为是引起该现象的一份力量的人的毅力。”[4]14因此,寄情于先知临世并借助其善良的意志来实现剥离社会存在,脱离现实生产力状况、生产关系状况的遐想,只是空想社会主义的一种变种而已。历史已经证明并且还将继续证明,脱离经济必然性的任何自由形式都只是柏拉图式的非现实的“型相”而已。因此,如果没有为历史行动者所必须体认到的历史必然性,那么显然任何人自由自觉参与到历史进程中的可能性都为零。
二、宿命题解:批判机械决定论片面强调历史必然性
机械决定论“过去有,现在有,而且将来还会有”[4]4。在古希腊,从米利都学派到毕达哥拉斯学派,从宙斯到柏拉图,在追问命运的本体之维中,无神无人无事无物不处于终极本体这一宿命因子的设限与宰制下。在基督教世界中,从狄奥尼修斯到安瑟伦,从奥古斯丁到阿奎那、从摩西到加尔文,无不假道于论证上帝的先在性以表达目的论等级制的机械宇宙观。近代以来,从笛卡尔到斯宾诺莎,从霍尔巴赫到拉美特利,从牛顿到拉普拉斯,世界数学化的过程亦是人类机械化的过程。在当代,作为物理主义的计算机功能主义(5)即“强人工智能”,以计算机科学、认知心理学、哲学与语言学等学科为理论基础,把笛卡尔的“心灵”实体看作是“身体”的一种特殊属性。在此意义上,“心灵的”不再具有与“物理的”等量齐观的本体地位,“心灵”不过是数字化的计算机程序,心物二分在这里仅被看作是笛卡尔由于无法调和中世纪“灵肉问题”而人为制造与设计的“绝对对立”。由此得出结论:意识之于脑与消化之于消化系统别无二致,都不过是生物学的特征而已。更是将机械决定论中的“身—心”关系以“硬件—程序”公式的方式复现。在其看来,“心灵之于脑,就如程序之于硬件”[5]64,“人是机器”更为具体地化约为“人是计算机”。
普列汉诺夫所讨论的机械唯物论正是立足于牛顿和拉普拉斯经典力学的一种“科学决定论”,(6)17世纪以来,牛顿等自然科学家采用精确的数学公式表达自然客体的规律性,以数学方法取代直观与思辨方法来探索世界,用观察、实验来探寻自然规律。这样一种综合的归纳范式被人们联想为一种“普遍信念”:自然界中的一切包括人类的思维意识都不可违反地要受到自然规律的支配与制约。在一定意义上,科学决定论与因果关系同义。宇宙的现状不过是前一状态的必然结果,而现状又是后一状态的必然原因。18-19世纪的自然科学家拉普拉斯甚至宣称,一个智力正常的人,如果知道某一时刻宇宙中全部作用力以及能够准确定位所有事物当时的位置,就可以凭借一个公式弄清世界中所有物体的运动。只承认物理世界因果关系的客观必然性的普适性,如其所言“物理世界纯粹是一个由因果关系所封闭的、决定论的系统”[5]22,进而认为作为物理世界附庸的社会历史领域同样要受到严格因果决定关系的纠缠。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普列汉诺夫在谈机械决定论问题时,同样也将某些新学派历史学家们的“前科学决定论”纳入到机械决定论的范畴加以考察。(7)“前科学决定论”在狭义上指称着那些依赖于宗教学说的决定论,在经过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运动之后,人的本能、意志等感性因素也开始被用作添加和改造该种决定论的重要因子。例如,波舒哀将历史事变看作是上帝意志的表现,米涅将情欲视作历史事变中的“类自然力量”。在这样严格、封闭的因果决定系统中,个人的第一人称本体论地位,即人的社会性、能动性和自主性完全让位于并可还原为个人的第三人称本体论地位,即人的自然性、机械性和被动性。当历史规律的决定性完全排除人的自主活动和选择的时候,机械决定论也就沦为了宿命论。“个人因素在历史上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历史中的一切都归结于历史运动的一般原因、一般规律的作用。这是走极端,完全没有给相反观点中所包含的那部分真理留下位置。”[4]52普列汉诺夫斥这类宿命论者“近乎神甫”[4]53。
具体来讲,机械决定论把历史的整体简单地归因于历史必然性的逻辑展开与客观涌现,无视杰出人物在历史活动中的主观能动作用。于是,历史上的杰出人物不过是特定历史时期的经济关系与社会制度的象征,顶多也不过是历史事变中一个可供方便叙事的符号。然而,经济生产方式(经济的必然性)不可能以“自因”的方式自我生成、自我展开,纯粹脱离了社会人现实生产与再生产活动的经济必然性只能在斯宾诺莎“实体是自因”[6]的虚妄原则中才能得到抽象解释。在斯宾诺莎这里,泛神论迫使神学决定论退场,但上帝的“神意决定”只不过是被各式“实体决定”所承继。雅各比和施莱格尔将矛头直指斯宾诺莎的泛神论,认为“泛神论不可避免是宿命论”[7]。谢林一方面指出雅各比与施莱格尔所谓“宿命论”指责的政治性目的,另一方面在承继了斯宾诺莎“自因”的概念后比前者走得更远。在他看来,自由确以“自因”成其自身,但绝非自明,自由的绽出无法与经验自我、有限自我脱钩,自我必须自觉和体认到内蕴于有限经验自我内部的那种自由的本质——自由与必然同一。“人类活动的自由不仅不排斥必然性,而且相反地,以它为自己的前提条件。”[4]99自由是必然且是认识必然的产物,认识必然是自由的保证。普列汉诺夫在多处充分肯定并赞扬了谢林有关“自由与必然统一”的观点,并特意在《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问题》中借助莱布尼茨的磁针“指北论”(8)“物质的必然性对磁针而言表现为它自己自由的精神活动。”转引自普列汉诺夫:《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问题》,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62页。重申了对谢林关于历史的本质就在于它“表现了自由与必然的统一,并且只有这种统一才使历史成为可能”[8]的肯定。如果说普列汉诺夫对谢林哲学颇为欣赏的话,那么黑格尔的能动辩证法则是他甚至马克思高度评价的理论图绘。黑格尔进一步发展了谢林的思想,提出自由不仅是认识的必然,更是活动的必然。尽管在黑格尔这里,自由意志并非一种个人的意志自由,而是一种概念的能动性,但正是自我否定的能动活动给予了自由滥觞的可能。但德国观念论者终究没能将“概念”的能动性转化为“现实的人”的能动活动。鲍威尔借助虚构的自我意识将自由与必然虚假串联甚至将理论倒退到了黑格尔之前。
马克思从社会人特别是无产阶级实践的角度实现了对自由与必然关系的否定之否定,必然转化为自由的基础和中介是社会人的具体实践——现实的生产和再生产。因此社会历史实体的转变和过渡从来不是自行发生的,实体并非自因,其本身并没有柏拉图实在论意义上的抽象理性借道自我意识在内部鼓动,而是始终需要人来干预的,人的实践才是历史实体得以能动的根本原因。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历史规律本质上是被干预了的、嵌入了人的目的和需要等属人因子的改装的自然规律。正因如此,历史规律虽然具有作为其“母体”的自然规律所拥有的客观必然属性,但是历史规律的特殊性在于其不可能脱离人的有意识、有目的的实践活动,历史规律的必然性是能够被人认识并实践的。普列汉诺夫高度赞赏马克思的观点,认为这是“现代辩证唯物主义在历史上第一次破天荒地开辟了通向自由和自觉活动的王国的道路”[3]496。
三、多元化一:批判因素论抽象割裂式地理解社会实体
讨论因素论(多元主义历史观)首先需要对其背景进行考察,这是理解普列汉诺夫为何如此强烈批判因素论的第一步。在19世纪末俄国国内,唯物史观的广泛传播与因素论的甚嚣尘上两极相联,一元论唯物史观者与自由民粹派争锋相对,普列汉诺夫批判因素论的直接对象是以米海洛夫斯基为代表的俄国民粹派。在《作用》一书的开篇,普列汉诺夫把对米海洛夫斯基这位“受人尊敬的社会学家”[4]3在批判卡勃利茨非理性主义倾向中所显露的因素论倾向的批判放在了全文的首段,相较于对宿命论的批判而言,显然普列汉诺夫更急于驱赶人们思想中的折衷主义偏好。19世纪八九十年代,马克思恩格斯相继逝世,以伯恩斯坦、让·饶勒斯为代表的第二国际思想家在理论上恶意曲解恩格斯晚年书信中关于历史进程中“有无数个力的平行四边形,由此就产生出一个合力”[9]697的论述。伯恩斯坦在否定历史规律的客观必然性的同时,再次回到了法国启蒙派那里,竭力鼓吹先进个人意志,试图将唯物史观的有效性建立在“扩大化”的基础上。所谓“‘扩大’就是指把非经济因素也包含进历史发展的动因中去”[10]。尽管伯恩斯坦对多元主义矢口否认,但对其自身的折衷主义倾向却供认不讳。而饶勒斯更是从理论根基上窒息了唯物史观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基础。在他那里,不仅历史影响因子是多元的,甚至科学社会主义的思想基础亦是多元的,社会主义被视作是可以任意摆渡在唯物论与唯心论之间的学说,在其眼中,康德、费希特与黑格尔的唯心论在关于社会主义未来问题上甚至比一元论唯物史观更具历史解释力。
在谈完当时俄国内外因素论的主要持有者后,需要对因素论本身进行界说与定性。从因素论的理论缘起来看,其与法国机械唯物主义者在历史观上所持的“意志与环境相互作用”的唯心主义观点无法脱钩,甚至可以大胆地将其视作此“相互作用”观点的变种。如前文所言,法国机械唯物主义者们的根本矛盾在于“人们的意见为环境所决定;环境为意见所决定”[3]576,即在自然观上是唯物主义,而到了历史观上则被迫回撤到唯心主义立场。普列汉诺夫在《论一元论历史观之发展》中用三组康德式正反命题的二律背反和关于罗马道德风习与国家制度的关系问题来阐明这些先知们所面临的困境。正如普列汉诺夫指出的那样,“国家制度为道德风习所约束,道德风习为国家制度所约束”,“任你怎样绞尽脑汁,你不能发现两者之中任何一个是错误的,他们两者都是无可非难的”[3]576-577。因此,在历史观上,他们不得不用相互作用的观点来观察社会生活的全体,即“生活的每一方面影响一切其他方面,而倒过来受一切其他方面的影响”[3]577。随着社会生活复杂程度的提升,历史表象呈现出了错综复杂的多样性,经济、政治、伦理、宗教等越来越多的因素被置于相互作用的网络中,甚至“二律背反”也不能满足了,历史舞台呈现出了“多律背反”,于是法国机械唯物主义者口中的二元论历史观过渡到了俄国自由民粹派所宣称的多元主义因素论。因此,他们都不能如马克思主义者那般找寻到“超越相互作用观点”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
从因素论的发展过程来看,因素论是同社会科学中分工的发展一起成长的。人们不同的意向性类型(意识的不同领域)转化成了特殊的社会学实体,所谓社会历史中的那些因素——经济、政治、伦理、宗教与其说是对社会真实表象的单纯直观与简单描述,不如更准确地说是由于社会科学学科的分工与独立致使统一的社会历史实体被不同社会科学领域的“专家”人为地分割为各个看似独立的“因素”实体。这些自由民粹派的社会学者没有注意到“社会科学的所有分支(伦理学、政治学、法学、政治经济学,等等)所考察的其实只是同一个东西:社会人的活动。不过它们都是从各自特殊的观点考察这个活动的”[4]140。米海洛夫斯基所说的主管社会历史发展的每一根弦都是特殊的、独立的社会实体,换言之,社会科学有多少独立学科,就有多少独立因素。因此,普列汉诺夫指出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来镜鉴,不难窥知各式的历史因素不过是纯粹抽象的“幽灵”,“人们创造的并不是若干个互相分立的历史……而是唯一的一部为每一特定时期生产力状况所制约的、人们自己的社会关系史。所谓的思想体系不过是这个统一而不可分的历史在人们头脑中的反映”[4]144-145。这与现象学中将“实体性部分”与“属性部分”二分的方法不谋而合,社会历史实体这一整体实际上也可以被分为这两个部分。(9)实体性部分和属性部分的区分是现象学分析整体与部分关系的重要方法。“实体性部分”是指即使离开整体后依旧能够自我呈现和自我存在的部分;而“属性部分”不能离开其所附庸的整体继续持存,是非独立的要素,例如,红色不可能脱离空间广延之物而实存。因素论中的多元因素除经济因素外归结起来都应当划归到“属性部分”的阵营中。普列汉诺夫敏锐地发现要想揭开复杂实体的本质,在“属性部分”的“相互作用”中寻求和解和解释是远远不够的,我们绝不能止步于满足相互作用的说法,而是要进一步说明相互作用的“因素”背后的力量来源。普列汉诺夫指出:“一定力量间的任何相互作用都以这些力量的存在为前提,而说它们彼此相互作用则完全不等于说明这些力量的起源。”[11]224在他看来,唯有社会人的活动,或更准确地表述为社会人的生产活动才是“实体性部分”,才是推动社会历史发展和解释一切社会现象的终极实体。
既然因素论无论从其来源还是从其发展过程看都站不住脚,那么为何恩格斯说“经济状况是基础,但是对历史斗争的进程发生影响并且在许多情况下主要是决定着这一斗争的形式的,还有上层建筑的各种因素”,“这里表现出这一切因素间的相互作用”[9]696,这难道不是普列汉诺夫所批判的因素论吗?我们认为,恩格斯与其说是在阐发一种因素论的观点,毋宁说是在澄清常人对唯物史观作“经济决定论”的误解。米海洛夫斯基所提出的因素论将社会历史实体中的每一个要素都在同等程度上视作是影响其他一切要素,并且同时受其他一切要素的影响之要素。换言之,因素论在抽象谈论“相互作用”的时候,同时认为因素之间相互作用的程度大小没有基本与派生之分,也没有决定与被决定之别。普列汉诺夫沿循了马克思一元论唯物史观,其坚定地认为,尽管社会历史发展无论何时都不可能是在纯粹经济平面上运行,重大象征性事件总为一定的非经济因素所牵引、伴随,历史斗争的进程也受到上层建筑因素的引导、影响,但人类历史的现实展开没有一个事件不能用经济必然性与社会人的活动即现实的生产和再生产来说明。
四、一元论唯物史观的重拾:历史发展中偶然性与必然性的统一
诚然,偶然性和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不容忽视,杰出人物可以影响历史事件的个别面貌和局部后果,并赋予历史活动以个人色调。因此,在唯物论者尚未发现和建构辩证的自然观与历史观时,人们就开始指责宿命论倾向了。英国分离派宗教家、道德哲学家普赖斯(Price)在评析英国唯物论者普利斯特利(Priestley)观点时将唯物论视作决定论的同义词,他试图证明偶然与自由的概念决不会为唯物论相容、捕获,认为唯物论取消了主体的独立性存在。对此,普列汉诺夫指出,必然性的唯物论,特别是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在揭示历史规律决定性、必然性的同时,从未否定偶然性。马克思指出:“发展的加速和延缓在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这些‘偶然性’的。”[12]普列汉诺夫强调:“任何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从来没有想到要否认‘伟大人物的事业’。”[11]815如果像历史科学中新派别的门徒们那样将个人完全视作德谟克利特意义上毫无生气的原子,将历史运动都归因于“一般原因”,那么“这是走极端,完全没有给相反的观点中所包含的那部分真理留下位置”[4]52。那自然就走向了宿命论。唯物史观承认“个别的东西也是有地位的”[4]54,历史运动最后的一般原因的确是经济关系背后的生产力状况,但我们依旧要承认“特殊原因”(10)“特殊原因”,就是指特定民族生产力发展赖以进行并且本身最终是由其他民族生产力的发展即同一个一般原因所造成的那个历史环境。转引自普列汉诺夫:《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问题》,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54页。和“个别原因”(11)“个别原因”就是指活动家个人特点和“偶然事件”的作用。转引自普列汉诺夫:《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问题》,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54页。的地位。特别是个别原因使历史事件取得了个别面貌。同时,我们不能说个别面貌与局部后果就是无关紧要的,更不能将个别趋势与一般趋势固化、僵化。事实上,个别趋势与一般趋势的对立总是相对而言的,两者间的界限亦是可变的,对于一流的杰出人物而言,其所造成的个别面貌与局部后果于二流杰出人物而言很可能便是一般趋势。杰出人物越是杰出,局部后果的作用、影响和范围就越会向一般趋势靠拢,反之亦然。
在《作用》一书中,普列汉诺夫例证了这样一个观点,即个人因私人生活的“偶然现象”的那些事情影响而形成的智力特性和精神特性对历史事变的进程和结局发生很显著的影响[4]29。比如说,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中,如果路易十五拥有另一性格或法国国王另有其人,那么法国的经济政治发展很可能另有变化;在七年战争中,如果路易十五性情坚俊或不为女色所迷,那么事变或许呈现另一番景象;同在七年战争时期,如果布图尔林不优柔寡断,那么腓特烈二世或将难逃困境,普鲁士的历史走向可能改写。由此可见,“国家的命运有时取决于可以称作次等偶然现象的偶然现象”[4]38。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史例尽管说明了偶然性的作用,但偶然性在其中仅仅是作为“有限事物”(12)在黑格尔那里,“有限事物的一个规定是偶然性,因此是关于世界的偶然性的证明”。转引自普列汉诺夫:《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问题》,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38页脚注。表象必然性的工具而显露的。偶然性能且只能安顿在必然性的交叉点上。偶然事件与偶然个人对社会历史的重大影响只有被安置在由生产力状况所制约的经济关系中才能被真正理解。正如普列汉诺夫指出的那样,有影响力的人物“可以改变事变的个别面貌和事变的某些局部后果,但它们不能改变事变的总的方向,这个方向是由别的力量决定的”[4]44。进一步讲,这个“别的力量”是什么?个人发挥作用大小及其作用的性质又取决于什么呢?显然,在普列汉诺夫看来,这取决于他们对历史必然性的认识程度与其现实的行动。当杰出人物自身的自由意志活动已成为历史必然性实现自身的工具时,他就会成为伟大的社会力量,任何人都不能阻拦他。无论是拿破仑还是罗伯斯庇尔,无论是耶稣还是穆罕默德,历史必然性犹如一项降临其身上的特殊使命,天命之子的心态在使历史必然性朝向自身时,也使自由朝向自身,因此他们“热烈地希望和不能不希望充当这种工具”[4]12。
前文在阐述个人作用与偶然事件时,已经提到了有关个人和偶然不会改变而只会受一般原因和特殊原因制约的问题。具体来看,普列汉诺夫同意拉姆普雷特援引的关于俾斯曼演讲中指出先进个人不能创造历史的观点,一般原因比那时最有势力的个人更强大,偶然性作为必然性的活性化和表现形式,必定受到必然性的规制,个人作用的程度与范围必定受到经济必然性的限制。但历史学家们却习惯注目于舞台上的光辉绚丽与转瞬即逝,忽视“那些经济条件和社会设施的伟大而缓慢的运动”[4]22。事实上,偶然事变与伟大人物只有在作为历史发展的特殊符号和象征时,才具有可供史学家们描述和记录的意义。确实,法国大革命后,史学家们突然开明高尚了起来,开始极力否认那些业已推翻的,曾经作为他们笔下历史推动者的贵族、伟大人物。然而,在普列汉诺夫看来,这不过是“资产阶级理论家们的平民自尊心”[4]26被唤醒了,他们还是无法解释为何法国的命运会为那些丝毫没有公心的人掌握。他们不理解尽管个人特点能够影响国家命运,但是“这种影响的可能性本身,还是影响的规模,都是由社会的组织、社会力量的对比来决定的。个人的性格只有在社会关系容许他这样做的那个地方、那个时候和那种程度内,才是社会发展的‘因素’”[4]37。当时的法国社会组织决定了俊才与庸才轮流起作用的偶然空间。在谈及法国大革命时,普列汉诺夫运用马克思唯物史观阐明了必然性的真实意蕴,即生产力状况及其决定的经济关系。当经济关系适应生产力时,无论个人特点怎样都无法取消这种生产关系,伟大人物之所以伟大,正是因为“人物的个性特点使他或多或少地适合于满足在特定经济关系基础上生长起来的那些社会需要”[4]40。米拉波、拿破仑与罗伯斯庇尔正是满足这些社会需要的人。“他们本身只是凭借这种趋势才存在,没有这种趋势,他们永远也跨不过从可能进到现实的门槛。”[4]49因此,伟大人物的作用只能加速或延缓事件的生发,却不能更改事件发展的总方向。
紧接着,普列汉诺夫对人们容易夸大杰出人物历史作用的原因进行了深刻的剖析。他指出,“拿破仑的个人力量……是以极其夸大的形态出现的”[4]45。由于偶然性更多地表现为历史前台的波橘云诡,而必然性作为稳定的经济常量却因潜藏在历史一般趋势之中而难以被察觉,从而造成人们误认为只有某个特定杰出人物才能担当起解决当时历史课题的重任。实际上,人们只是把自己的愿景、期冀、情感甚至本质力量投射到了某个“类神”的杰出人物的身上,使其蒙上了神圣的光环。正如过去人将自身的本质力量让渡于神,现在不过是让渡于人。
在《替经济唯物主义说几句话》一文中,普列汉诺夫深刻地洞见到过去那些有道德有见识的人物已经开始不再相信群众,知识分子与人民群众的理想已经分化,虽然按照老习惯他们依旧在谈论着人民,但是个人本位的取向已经将他们与国民经济对立起来了,尽管他们现在依旧将经济当作捍卫个人利益的最好的论据。因此,普列汉诺夫高呼“发展生产者的自我意识吧”[4]74,这正与卢卡奇所强调的要唤醒无产者阶级意识的观点不谋而合。
此外,普列汉诺夫特别指出杰出人物与人民群众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伟大”只是个相对的概念,“活动的广阔场所并不只是对‘创始者’敞开,并不只是对‘伟大’人物敞开。它对一切有眼睛观看、有耳朵倾听以及有心灵热爱自己邻人的人,都是敞开的。”[4]75在人类历史发展进程中,每一个社群中的个体,都会对社群产生这样或那样的、积极的或消极的影响,因此无论作用的多寡也都会在人类历史上留下自己存在过的些许痕迹,哪怕是极其微不足道的。杰出人物作为巨大历史事变的整个链条中的关键一环,其作用自然无法替代,然而并不能因此而忽视了历史舞台背后普通个人的历史作用。
结 语
关于历史主体的祛魅反拨和历史规律的实现机制问题,及其背后所折射的自由与必然、偶然性与必然性的张力不仅是古希腊以来诸般伦理学与历史哲学的深层理论底色,而且是关乎现实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成败的关键。时间旋至唯物史观创始人的那里,工人政党内部人心浮动、修正右倾化泛滥。马克思在意志自由与历史必然问题上的弥合努力在观念层面再次断裂,英雄史观、机械决定论、折衷主义重新抬头。而在历史情境中的偶然性与必然性的辩证统一问题上,必然范畴让位偶然范畴,个人本位取代集体本位,个别趋势遮蔽一般趋势。普列汉诺夫坚持用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进行理论反拨:一方面,在实践坐标中重释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主体观,指出广大人民群众的实践活动形塑了历史的主客观向度,“偶然”不过是“必然”实现自身的样式;另一方面,在肯定经济必然性的首要性,即坚持物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是驱动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的基础上,承认杰出人物能够改变历史的个别面貌和局部后果,“意志自由”不过是“历史必然”朝向自身的自觉工具。总之,要坚持“意志自由”与“历史必然”在实践层面的统一、偶然性与必然性在行动领域的统一、用辩证唯物主义视域重估杰出人物的历史作用,坚定人民群众是历史创造者的科学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