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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以来周作人新诗研究述评

2023-01-03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周作人新诗诗歌

吴 京 烨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武汉 430079)

在文学史中,周作人与新诗的关系虽也经常被提及,但与其散文研究相比,新诗研究处于较为边缘的地位,原因或是周作人的文学成就以散文为主,新诗所占的比重不大,似乎不足以构成一个十分重要的话题。但谈及中国新诗的发展,周作人其人其诗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他不仅创作了令新诗界赞赏不已的《小河》,在新诗发展初期也有许多理论上的贡献。周作人在新诗方面的成绩应该受到重视。笔者对20世纪80年代以来周作人的新诗研究进行了梳理,发现周作人的新诗研究主要集中于三个方面:周作人新诗创作研究、周作人新诗理论批评研究、周作人新诗比较研究。

一、周作人新诗创作研究

周作人的新诗创作相较于其散文创作来说,在其文学生涯中所占时间不长、数量也不多,但是对于中国新诗的生成与发展具有建设性意义,在现代文学史中也获得了极高的评价。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界涌现了不少围绕周作人新诗创作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周作人新诗创作的艺术资源研究、周作人新诗的诗旨与诗艺研究。

(一)周作人新诗创作的艺术资源研究

在新文学发展之初,周作人积极译介西方文学、日本诗歌,对中国古典诗歌也有一定的研究。学界认为周作人新诗的特点与其所借鉴的艺术资源有密切关系。

1980年起,周作人研究重新起步。1986年,李景彬出版了中国大陆新时期周作人研究的第一本论著《周作人评析》,书中仅有一篇讨论周作人新诗的文章《新诗偶作》。文章指出,《小河》自然亲切的语言、朴实清新的风格与周作人对民歌民谣的搜集整理有关。论者还认为,周作人有些诗受到了日本俳句的影响,其《山居杂诗》“闲寂趣味的诗风”显现出了日本的“隐遁思想与洒脱趣味合成的诗境”[1]。《周作人评析》是此阶段周作人研究的重要成果,整体上以印象式的描述为主,关注到了周作人新诗与民歌民谣、日本俳句的密切联系,为后续的深入研究奠定了基础。

新世纪以来,学界涌现了一批相关研究成果。李晓晗指出,周作人的日本文学翻译推动了中国新诗的生成,直接引发了五四时期小诗的创作热潮[2]。于小植在《论周作人的日本诗歌翻译》指出,周作人希望通过翻译日本诗歌使中国诗坛学习日本诗歌含蓄而意境悠远的风格,但是日本诗歌的精神并未融入五四时期的诗歌中,其影响局限于形式[3]。作者肯定了周作人的日本诗歌翻译对于中国诗体创新探索的重要意义。此外,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作为周作人新诗创作的重要艺术资源也得到了关注。谭坤的《从新诗到杂诗:周作人对古典诗歌的扬弃》着重关注周作人新诗思想及形式与古典诗歌传统的关联:在思想上,周作人延续并丰富了忧生悯乱的古典诗歌传统;在形式上,周作人的新诗发展了旧体诗的修辞手法和新境界,对比兴传统进行创造性转化,是对古典诗歌一种扬弃与突破[4]。包小晗则较为系统地梳理了周作人新诗创作的艺术资源,在其研究中指出,西方诗歌对周作人新诗的散文化形式和情诗创作有影响;日本诗歌影响了周作人诗歌意象的选择,因此表现出“物哀”的审美态度;周作人对古典诗歌资源进行鉴别和取舍而不以音乐性和“诗的文字”为诗[5]。论者针对周作人新诗创作的艺术资源进行了较为系统、完整的梳理,但在论述具体的艺术资源时不够细致深入,稍显粗略简单。

部分学者着重关注周作人对西方文学资源的学习与借鉴,有针对性地围绕西方文学影响的特定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究。刘皓明在《从“小野蛮”到“神人合一”——1920年前后周作人的浪漫主义冲动》中指出,周作人在译介西方文化时逐渐形成了个人的童话观和超自然观,这些观念影响了其新诗创作。此研究还指出,周作人认为安徒生童话的特征为语言松弛直白且蕴含万物有灵论,而周作人的新诗《小河》也具有这两个特征。此外,西方诗人威廉·布莱克的诗歌也是周作人白话诗的重要灵感来源,《小河》与布莱克的《土地的回答》在构思、修辞和意象方面都有相似之处。周作人的《小孩》借用了布莱克两首《乳母之歌》的童年的母题;周作人还从布莱克处接受了一种超验的维度,《对于小孩的祈祷》显现出宗教情绪,《山居杂诗·五》效仿《无知的占卜》对超验世界进行更明白的暗示[6]。作者通过考察周作人的白话诗及其1920年前后的批评文章,指出周作人新诗因受到欧洲神话、童话、民间文学等影响而呈现出浪漫主义的特点。国际著名汉学家马利安·高立克在《以圣经为源泉的中国现代诗歌:从周作人到海子》指出周作人是最早对《圣经》感兴趣的中国现代学者。论者指出,周作人曾发表报告《圣书与中国文学》提倡创作与《圣经》相似、新的“美丽的田园诗”,推崇《所罗门之歌》,在《学朝》的诗集中周诗也最具有圣经风格[7]。针对《圣经》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一般较少论及《圣经》对诗歌的影响,而该文章论证了《圣经》作为现当代诗歌的灵感来源的重要意义,强调了《圣经》在周作人新诗创作中的影响。日本学者小川利康的《周氏兄弟的散文诗——以波特来尔的影响为中心》则探讨了波特来尔散文诗对周作人新诗创作与理论建设的影响。该研究指出,周作人在厨川白村的介绍下接受波特来尔的影响,病后对“颓废派”深有同感,系统地译介了波特来尔的散文诗。因此,波特莱尔的散文诗成为了周作人新诗可借鉴的艺术资源,周作人在创作《小河》时仿照波特来尔的散文诗创造出新诗的体式[8]。小川利康作为日本学者,关注了日本文艺理论家厨川白村在周氏兄弟接受波特来尔思想过程中的影响,将周作人接受艺术资源的路径加以补充与完善,在周作人新诗创作艺术资源的研究上具有一定的突破。

可见,周作人新诗创作的艺术资源是国内外研究者共同的关注点,这类研究往往聚焦于艺术资源中的某一个方面,而系统全面的研究并不多。另外,专门以此为研究内容的学术成果较少,多数研究只是在对周作人的整体研究中粗略提及周作人新诗创作的艺术资源,论述不够深入,偏向于总结概述。

(二)周作人新诗的诗旨与诗艺研究

在20世纪80年代,学界大多关注周作人文学革命的主张、思想倾向、人道主义观念对五四新文学的影响等,或探究其散文成就。此阶段出现了少数关注到周作人新诗的研究成果,一般是对周作人新诗的思想主题与艺术方法进行概述性的介绍。1981年,陈则光的《周作人的诗和散文》以描述性介绍为主,梳理了周作人的新诗作品及其主题和艺术风格[9]。1986年,李景彬的《新诗偶作》介绍了周作人新诗的思想主题、语言风格、意境韵味及艺术效果,并结合周作人的《知堂回想录》解读《小河》反映的对社会人生的看法[1]。这些研究对周作人新诗研究的深入有重要的奠基作用。

随着研究的逐步深入,学界对于周作人的新诗主题进行了更为细致的探讨。有不少研究聚焦于其中的“人的文学”的思想主题。部分研究者指出周作人的新诗体现了他对平民、儿童群体的关注,如马兰和陈娟认为周作人的《过去的生命》关注了普通人的平凡生活,并且以平民视角观照自身[10];方婷指出周作人的新诗关注儿童问题[11]。李瑞华挖掘了周作人新诗的生态意识,认为《小河》《小孩》等体现了周作人寻求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努力[12]。还有学者提出周作人的“人的文学”观使其诗歌中具有广泛的社会性内涵。李俊杰认为周作人追求“诗性正义”,即希望在发表个人经验的同时承担起替他人发表欲求的公共任务,指出周作人在追求新诗形式之外,也重视诗歌精神的建构,追求诗歌的公共性价值[13]。在此之前,学界往往认为周作人的诗歌是个性化的,这篇文章提供了观照周作人诗歌的另一种角度,结合周作人具体的诗作提出周作人诗歌是“个人性”与“非个人化”的统一,有利于明晰周作人新诗在文学史中的思想价值。

周作人新诗主题研究中也不乏对其中政治的思考与隐喻的关注。不少学者围绕《小河》的政治隐喻展开研究,探究周作人对政治的思考。目前对于《小河》的主流解释为诗中的“小河”象征着人民的力量,表达了周作人对于新文化运动发展所必然引发的政治革命的忧虑。王文玲指出,《小河》表达了周作人对群众政治和革命暴力的疑惧,也体现了周作人“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的人生观[14]。姜涛在《从周作人的〈小河〉看早期新诗的政治性》中指出新诗从政教系统中脱离出来成为独立的纯文学,相较于旧体诗无法承载历史经验与诗人的判断。此研究强调,《小河》并非标准的新诗,其表现的政治忧惧感的来源是中国传统儒家思想,因此《小河》并非个人化的作品,背后具有诗人的见识与判断,包含了寓言性的劝诫意味以及天然的政治性[15]。论者通过理清《小河》政治性的来源说明其独特性,认为《小河》可构成新诗研究的参考性资源,帮助研究者跳出新诗的内在限制。针对《小河》政治隐喻的理解,张传敏的《百年新诗“第一首杰作”〈小河〉解》提出了不同于主流的观点。作者列出了周作人一系列书信等文字材料作为论据,详细地辨析了周作人《小河》的不同解释,认为还有一种解释为《小河》中的“农夫”指蔡元培,“河水的泛滥”指“放肆者”陈独秀[16]。该研究围绕《小河》的解读对主流观点有所突破,是一篇观点较为新颖的文章。耿宝强、韩高峰、庄利滨和厉向君等对《小河》蕴藏的政治忧虑这一论题也有所涉及。

周作人研究大多从其散文、小品和文学批评来考察周作人的思想变化,部分学者则以周作人的新诗特征为线索研究周作人阶段性的思想变化。黄开发的著作《人在旅途:周作人的思想和文体》指出,周作人的人道主义典型地存在于“五四”前后两三年,集中表现在新诗集《过去的生命》[17]。王雪松和王泽龙的《生命的嗟叹——〈过去的生命〉思想考察》则在细读新诗集《过去的生命》的基础上梳理周作人的思想轨迹。文章将周作人的新诗分为前后期,认为周作人的新诗前期表现为在忧惧中仍有热情,如《小河》;后期表现为在彷徨中逐渐冷淡,如《歧路》[18]。文章突破前人的惯性思维,挖掘了周作人诗中表现出来的思想中的驳杂、矛盾以及变化历程。止庵在《周作人传》中指出《小河》表达了政治忧虑,并根据周作人同时期撰写的关于日本新村的文章,得出周作人希望通过宣传新村理论改造社会的结论。止庵还指出,在1920年周作人病后,其新诗不再有先前在新村运动中的兴奋情绪,似乎已从理想回到现实之中[19]。止庵结合周作人不同阶段的诗作风格以及撰写的文章,挖掘文本所蕴藏的含义,对其思想观念的转变进行了细致深入的梳理,提升了周作人研究的水平。

除了探究周作人的新诗主题,学界对周作人诗歌的艺术手法也进行了探究。此类研究大多立足于周作人的《小河》或者诗集《过去的生命》。姜山的《源远流长的“小河”——从周作人的〈小河〉看五四新文学的历史价值和经典意义》讨论了《小河》在形式上的突破及其在五四时期的重要意义[20]。王雪松和王泽龙的《论周作人诗歌的诗体特征及其在新诗发生期的意义——以〈过去的生命〉为例》论述了《过去的生命》独特的诗体特征:在散文化上,选择将散文变成诗,使“散文化”的诗体形式与新诗追求现代化的目标相结合;在欧化语体上,讲求诗歌句子成分的完整、文字表达的清楚、逻辑的严密;对戏剧性进行初步尝试并且融入智性,表现为诗中对话、动作增多,故事性增强[21]。认为,整部诗集虽稍显幼稚和诗味浅薄,但是周作人从传统诗歌中析出现代新诗的策略在当时的重要意义。以往的研究未给予周作人的诗集《过去的生命》足够的重视和系统的评析,而该文章通过论述《过去的生命》在诗体特征上不同于同时期其他诗作的表现,凸显了此诗集在新诗发生期不可替代的意义,具有突破性。

有的研究者不局限于分析周作人的具体作品,而是从整体上把握周作人新诗的艺术特点。王雪松的《白话新诗派的“自然音节”理论与实践》介绍了新诗草创期“自然音节”的两种实践路径,即胡适等人对传统诗体进行改造的方式和周作人将诗歌散文化和欧化的方式。该研究指出,周作人散文化的语言节奏瓦解了传统声韵节奏、抹去了格律痕迹;其欧化句式对新诗节奏也有积极影响。但是新诗中欧而不化之处也为诗歌带来了弊端,如过多使用“的”字使诗歌语音节奏松散。王雪松认为,周作人为新诗融合西方诗歌音节提供了经验和教训[22]。该研究全面地分析了周作人在诗歌的“自然音节”方面的理论和实践的积极影响与不足,有助于理清周作人在现代诗歌节奏理论发展中的地位。李蓉的《“感伤的诗”和“素朴的诗”——论早期新诗的抒情问题》指出,周作人针对早期新诗的感伤主义情绪盛行的情况选择创作“素朴的诗”,祛除感伤主义的滥情,传递宁静的人生哲学。论者也结合时代语境分析了周作人新诗抒情取向带来的不足,指出这种抒情取向使周作人的诗歌隔绝了时代与社会的经验[23]。姜涛的《“病中的诗”及其他——周作人眼中的新诗》是兼谈周作人新诗主题和艺术手法的研究文章。文章先讨论了周作人在“病”前后的诗歌主题的变化,即1920年到1921年间诗歌内容由外在社会生活的描摹转为主观的玄想、内省。在此基础上,论者讨论了周作人诗歌的艺术特征,其诗歌的特点一般为素朴、简约,但包含了某种“别扭”的处理,通过写作琐屑生活细节来传达瞬间的感悟[24]。文章围绕“病中的诗”讨论了周作人生病前后的诗歌主题与艺术的转变,并以此为基础讨论周作人对诗歌的看法,延伸至中国新诗发生期的新诗与“病的主体”关系的讨论。该研究以具体问题入手,最终落脚于审视新诗历史中的发展问题,视野宏大,观点新颖,使周作人新诗的主题和艺术研究视角更加开阔。

综上,学界针对周作人新诗诗旨与诗艺的研究多结合具体的作品进行论述,集中于讨论《小河》和诗集《过去的生命》,对其他的新诗作品关注较少。不少研究的观点类似、不够详尽,仅有少数学者能够提出新颖、有突破性的观点。另外,多数研究局限于关注周作人诗歌本身的内容与形式问题,不够具有宏观性、整体性、广阔性,将周作人的新诗与所处环境、历史语境联系起来的研究较少。

总的来说,周作人新诗创作研究已取得一些成绩。学界对周作人新诗创作的艺术资源、新诗主题和艺术手法等问题均进行了相关的研究,但仍存在一定的不足。研究者大多关注周作人的《小河》或诗集《过去的生命》,而未将周作人发表在五四时期期刊上的部分新诗作为一手资料纳入研究范围中。此外,周作人翻译了大量外国诗歌,这对其新诗创作实践有着重要影响,其译诗与创作的新诗在语言、节奏等方面有不少共通之处。而已有研究多指出周作人的新诗创作受到外来文学的影响,针对周作人翻译对新诗创作的影响展开细致研究的不多,未能形成系统性的研究框架,这一研究方向应得到进一步的重视。

二、周作人新诗理论批评研究

周作人在新诗理论方面的建树也获得了学界的关注。学界认为,周作人对中国新诗的见解和主张对中国现代诗歌的理论建设具有开拓性的意义,具有完整性、系统性、开放性和包容性的特点。围绕周作人新诗理论批评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三个方面:对周作人新诗理论内容的阐释与研究、周作人新诗理论的文学资源研究、周作人新诗理论批评的文学史价值研究。

(一)对周作人新诗理论内容的阐释与研究

李文平于1992年发表的《试论周作人的新诗创作理论》是较早对周作人新诗理论进行系统分析的学术成果。文章梳理了周作人的新诗理论:在内容革新方面主张打破传统诗教的戒律,认为新诗要自由地抒发真实的情感;在艺术表现方式上主张诗情的凝练和表达的含蓄;在艺术资源方面提倡从古代诗词、民间歌谣、外国诗歌中汲取养分,强调通过“融化”发展新诗性;在诗体方面提倡“不必押韵的新体诗”,重视诗本身“自然的音节”。文章还指出,五四时期周作人持人道主义的观念且深受西方资产阶级文艺思想的影响,因此对新诗创作认识中仍存在一些偏颇,如忽略诗歌的社会价值等[25]。文章以周作人人道主义观念为立足点,对周作人的新诗创作理论的不同方面进行了较为系统的阐释,呈现了周作人新诗理论的内在联系,使其成为一个整体。研究较为全面,为学界后续进一步研究奠定了基础。

21世纪以来,学界涌现出了许多对周作人新诗理论进行阐释的文章。廖四平探讨了周作人的诗体论与风格论,在其研究中分条论述了周作人自由诗体论的特点,并辨析了其不同于中国传统自由诗体论之处。他认为,周作人的风格论在中国现代诗论史上最早论及了诗歌含蓄蕴藉的问题且融合了中外文学传统。作者在分析的基础上指出,周作人的诗体论和风格论对中国现代诗论和新诗的发展都起到了积极影响,但也存在着一定的缺陷,如诗体论没有很好地区分“诗”体与“文”体[26]。此外,王丽的《周作人新诗理论述评》、叶红的《论周作人早期诗学理念》、何休的《新诗理论的开拓和周作人的新诗主张》、姜辉和黎保荣的《论周作人的诗歌理论》等研究也对周作人新诗观点和理论进行了概述。这些文章以介绍周作人的新诗理论为主,观点大多相似。

2010年以后,部分研究从新角度出发对周作人新诗理论进行了更为细致的分析。邓陶钧指出,《扬鞭集·序》较为集中地体现了周作人“融化”“抒情”“象征”的新诗观,认为这些新诗观既是周作人对于新诗发展之初诗歌创作成败得失的总结,也是他对现代新诗发展趋向的预见和建议[27]。作者根据周作人的一篇序言总结其新诗观,是对当时已有研究的一种细化。周磊则认为周作人的新诗及其理论展示了三种声音:在新诗形式上,周作人追求“融化”以重构声音之形;其对诗歌内容与内核的定义是“情感”,希望创作出体现诗人个体情感的情诗;其诗中还包括“忧虑”的声音[28]。在以往的研究中,不少学者将“声音”的含义缩小为诗歌的音响效果,将诗歌的声音简单等同于音韵格律,常常忽略了对诗歌声音隐喻层面含义的把握。而此研究突破了以往对“声音”的描述与解读,综合考察了隐喻的声音和语言的声音,将隐喻的声音即诗歌及诗人的个性特征也纳入诗歌的“声音”范畴,对周作人新诗理论进行了较为系统、立体、全面的研究。孟泽指出周作人对汉语和新诗的对应进行了非常具有启示性的阐释,主要分析了周作人关于汉语诗歌“新的自由”和“新的节制”的定义、汉语诗歌“善”的效用与“美”的天性等方面的诗歌理论[29],凸显了周作人作为新诗理论构建者的地位与影响。钱理群的《周作人与五四诗歌艺术思维的变迁》分析了周作人在五四时期新诗运动不同阶段提出的新诗主张:在新诗运动的第一阶段,周作人以他所创造的“欧化白话诗”即从思维方式到语言形式都“散文化”的白话诗,彻底摆脱了旧诗词的镣铐;当“白话诗成为诗”成为新阶段的任务时,周作人提出通过“象征”使东、西诗学与诗的现代化、民族化统一融合起来,为创造具有中国民族特色的现代派诗歌开辟了道路[30]。

还有部分学者着眼于周作人关于诗歌形式与语言的思考。彭秋芬的《“欧化”与“散文达恉法”:周作人的诗学》梳理了周作人在“欧化”和“散文化”方面对新诗诗学的建构。此研究指出,在体式的改造方面,周作人采取“散文达恉法”即“疏其大意”以及“不强范为韵语”翻译诗歌,用“白话散文”来改造诗歌,翻译注重实质意义而忽略形式;在语言方面,周作人通过白话来刷新旧诗的格调和典故系统[31]。文章基于周作人的译诗和理念思考的相互作用来把握周作人的诗学,提出了不同于已有研究的新观点。江锡铨的《“文口融合”:周作人的“新诗情结”所系》论述了周作人以“文口融合”为中心的诗歌语言理论创见和艺术实践,提出可以将周作人的杂诗写作视为新诗的“变体”或一种具有过渡意义的新诗语言创新实验,将杂诗归入“文口融合”实践中,在此基础上指出“新诗情结”贯穿于周作人的诗歌实践以及“文口融合”主张在周作人诗歌实践中的重要性,肯定了周作人对新诗语言的思考与实践的深度和创新意义[32]。

从整体上看,周作人新诗理论内容的研究经历了从单调到丰富、从简单概述到深入分析的过程。1980年代后的较长一段时间,此类研究大多局限于对周作人新诗理论内容进行整理与总结,呈现出观点类似、大而化之的特点,其中有不少重复的研究,缺乏突破性、新颖性。2010年后,此类研究有所突破。研究者们不再局限于对周作人新诗理论进行概述性介绍,而是采取细化、多样的研究视角来把握周作人的诗学,关注周作人的新诗理论中具有突破性的观点及其价值,丰富了研究角度和方向,提升了此类研究的水平。

(二)周作人新诗理论的文学资源研究

学界一般认为周作人新诗理论的构建过程中受到了许多外在因素的影响,包括西方文学、日本诗歌、中国古典诗歌等文学资源的影响。

外来文学资源作为周作人新诗理论构建的重要来源获得了大量的关注。高蔚的《中国纯诗最早的个人与时代记忆——周作人与中国纯诗》指出,周作人对象征主义“纯诗”的译介是30年代“现代”诗人的中国纯诗运动的重要理论与艺术准备。论者认为,周作人通过译介象征主义诗人的作品,不断对新诗的形式美进行自省,从而完善了自己的新诗理论[33]。肖国栋梳理了周作人在小诗概念的提出与确立、小诗概念的泛化及其诗学精神与规范的确立中的重要贡献。该研究指出,周作人大量地译介欧洲与日本的小诗,从古今中外的诗学历史中爬梳小诗创作的脉络,以此为基础和依据建构对小诗的理解和规范[34]。文章较为完整地论述了周作人建构小诗理论的过程中借鉴的中外资源,搭建起了周作人从确定小诗概念到形成规范过程中的理论来源框架。日本学者小川利康的《周作人与小诗运动》以周作人在小诗运动中参与的文学论争和发表的理论文章为线索,梳理了周作人在小诗理论的构建中吸纳的西方国家和日本文学资源,比如在正式提出小诗的概念前与梁实秋进行论争时译介石川啄木的诗论《歌的种种》进行反驳;提出的“小诗”概念与小泉八云的《小小的诗歌》有关;在诗体方面强调“简炼”与“暗示”的要求受到石川啄木与小泉八云的影响,“暗示”还受到了法国马拉美、波德莱尔的影响等[35]。

部分学者探究周作人新诗理论与中国文学资源的关系。陈丽琴指出周作人的民歌理论对其新诗理论产生了一定的影响[36]。李怡的著作《中国现代新诗与古典诗歌传统》提出,20世纪20年代周作人融合了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与西方诗歌理论,运用本土文化融解和消化了外来理论,其以“兴”比附“象征”的做法产生了重大影响,把早期侧重吸取西方诗风转变为侧重继承中国旧诗风,从而完成了早期新诗诗学追求的历史性转向,实现了对新诗诗学的构建[37]。这些论述呈现了中国古典诗歌传统在周作人新诗理论建构过程中的重要性。

围绕周作人新诗理论来源的研究突破了新诗理论的内部研究,考察了周作人新诗理论建构过程中吸收借鉴的中外文学资源,使周作人新诗理论研究更具丰富性、整体性。但是,这类研究一般集中于论述西方文学、日本诗歌、中国文学资源中的某一个方面,且散见于周作人整体的研究成果中,缺乏较为系统、全面、专门的研究。

(三)周作人新诗理论批评的文学史价值研究

学界普遍认可周作人的新诗理论批评在新诗史上的地位与价值。舒芜于1986年发表的《周作人概观》介绍了周作人在新诗层面的贡献,包括周作人的《小河》实际解决了新诗进一步发展必须解决的问题并且从审美标准和感情境界上指出了初期新诗的不足等。作者认为周作人在新诗创作和理论构建方面的贡献是第一流且具有开创性的[38]。文章在研究方法上突破了政治革命的理论框架,引导学界关注与重视周作人在新文学方面的贡献与价值。

进入21世纪后,学界对周作人新诗理论的贡献作出了更细致的评价。田广不仅梳理了周作人在新诗方面的理论建树,还论述了周作人通过诗歌批评对后起诗人和诗潮的大力扶持,包括针对汪静之的诗集《蕙的风》发表评论文章、极力推荐李金发的诗集使象征主义在中国正式登场等[39]。文章将周作人的诗歌理论与批评、新诗创作置于中国诗歌现代转型的历史背景下进行评价,肯定了周作人对中国现代诗歌的创立和发展作出的重要而独特的贡献。国内外学者的一些研究著作也对周作人新诗理论批评的文学史价值进行了评价。新加坡学者徐舒虹的著作《五四时期周作人的文学理论》设置了专章讨论周作人的新诗理论与实践,认为周作人有三个方面的贡献:在创作中探索新诗的现代意识;通过译介日本徘句开拓新诗形式与意境;从象征诗到中外诗歌的融合诗从而为中国新诗探寻出路[40]。许祖华的著作《五四文学思想论》指出,周作人对诗集《蕙的风》的批评文章《情诗》独出机杼、有理有据,扩大了《蕙的风》的意义和价值,批评了当时一切企图阻碍新文学“情诗”发展的保守势力,为新文学情诗的发展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范例,充分显示了五四时期新文学阵线的理论见识与批评水平[41]。该研究通过高度评价《情诗》突出了周作人在新诗批评上的建树与贡献。潘颂德的著作《中国现代新诗理论批评史》对周作人在新诗理论批评滥觞期的主张与观点进行了清晰的整理与评价,最后对周作人五四退潮后提出的诗歌创作无意识、无目的的观点进行了批评[42],但是全篇侧重于肯定周作人对新诗理论批评的建设作用。

学界对于周作人新诗理论批评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进行了较为客观的评价,有的学者虽指出了周作人新诗理论的一些局限性,但是总体上仍肯定周作人对中国新诗理论的建设作用与积极影响。

综合来看,周作人的新诗理论批评研究成果较为丰富和完备,相较于新诗创作研究更为充分。值得注意的是,周作人新诗理论的文学资源研究多为介绍周作人新诗理论受到的影响,较少分析周作人是如何对这些外来影响进行创造性转化的,因此目前对这些外来影响的转化过程等问题尚未得到充分的整理。基于现有研究情况,周作人的新诗理论与社会其他因素的互动情况值得进一步挖掘。在社会历史语境中阐发周作人新诗理论批评,有利于突破现有研究的局限,将视野扩大至新诗史,乃至现代文学史中去。

三、周作人新诗比较研究

除了直接考察周作人新诗创作以及理论批评的特点,学界也从侧面关照周作人新诗贡献的特别之处,如通过比较研究间接地丰富和完善周作人的新诗研究。

由于鲁迅、周作人拥有共同的家庭文化教育背景及相似的留学经历,并且在新文化运动中均有突出的贡献,研究者经常将两人作为比较研究的对象。而两人的新诗观念及创作实践的比较研究也成为了学界的研究方向之一,如李仲凡指出二周的诗歌主张大致相似:强调诗歌抒情的重要性;强调诗歌的非功利性;主张诗歌内容重于技巧等[43]。大多数二周的新诗比较研究关注二者新诗创作和理论观点的异同。秦雪指出,在新诗尝试和探索的初期,鲁迅和周作人的新诗表现出共同的文学追求:新诗形式均进行了革新;新诗内容都涉及思想启蒙、人道主义和个性解放等。作者还指出,鲁迅和周作人的新诗也有着明显的差异:在思想内容上,鲁迅偏向关注社会,表现忧愤深广的批判,具有先驱者的执着;而周作人注重表达自我,表现单纯真挚的泛爱,诗作有时流露出退避者的摇摆。在艺术风格上,鲁迅的新诗呈现深沉迂回的风格,周作人的新诗具有新诗平淡自然的味道[44]。张铁荣对二周的研究较为深入,他的《周作人与鲁迅新诗之比较》探讨了二周新诗思想和艺术手法的异同。此研究指出,二周的新诗都采用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而由于周氏兄弟思想发展存在区别,二人诗作反映的思想深度不同,对同类题材的作品表现不同:周作人以“人类和平”为宗旨“改良人类的关系”,鲁迅的斗争精神则更为坚定执着。在艺术风格上,二周的诗作都朴实自然、清新流畅,蕴含哲理,采用欧化的自由体。鲁迅的新诗押大体相近的韵,重点处使用缩行的形式;周作人的诗用韵较少,呈现出散文的色彩,多采用较长的句式。张铁荣最后总结,周作人的新诗艺术比鲁迅更成熟,但鲁迅诗中反映的乐观精神与战斗精神是周作人所不及的。作者肯定了二周的新诗各有长处,并指出分析两人不同的新诗特点有助于理解后来不同的发展道路[45]。张铁荣在其另一篇研究论文中关注了周氏兄弟在新诗上的贡献,包括摆脱旧的形式镣铐以及吸纳新的西方思潮即将深邃的思想融入到生动的形象之中[46]。章永林论述了周氏兄弟在文白与诗的问题、诗的抒情、新诗的艺术技巧和方法上相通的看法。此外,作者从两个方面说明周氏兄弟新诗观念的异质性:在新诗审美主张上,周作人强调艺术的美,鲁迅强调艺术的真;在新诗创作实践中,鲁迅的诗思在诗美的层面上达于崇高的“深”,周作人的诗情在诗美的层面上显示出和谐的“善”,这两种不同的诗学观念和审美情趣造成二周新诗创作风格的差异[47]。从整体上来看,二周新诗比较研究一般从两人的新诗主题内容、艺术风格等方面异同入手,肯定了二人在新诗创作和理论构建中的贡献。

学界还将周作人与五四时期其他在新诗领域具有重要贡献的诗人进行比较研究,如胡适、郭沫若、刘半农,以此方式体现周作人在新诗史上的地位与影响。陈漱渝讨论了胡适和周作人在新文学创作领域的成功合作,包括新诗创作“开风气”的尝试。作者指出两人在打破旧体诗枷锁和开创自由体新诗流派方面进行了互相呼应与支持,取得了初步成就[48]。王涛的硕士学位论文《两位自由主义学者——胡适与周作人》单辟一章比较了两人诗歌理论的异同。胡适和周作人均主张诗体的自由化,不应受诗歌形式的束缚。两人诗论的不同之处在于,周作人认为诗人可以采取任何形式表达情感,胡适则强调破除一切旧体诗的格律、形式;周作人认为新诗应使用“象征”手法,胡适认为诗歌不应用抽象的做法;另外,胡适的诗论主要表现为对旧体诗的“破”,而周作人的诗论则为对新诗的“立”[49]。龙泉明和汪云霞的《初期白话诗人的个性化写作——论胡适、刘半农和周作人诗歌的精神特征》通过分析胡适、刘半农、周作人不同的创作倾向,论述他们在初期白话诗歌形式的革新与探索。论者认为,相较于胡适与刘半农的诗作,周作人诗中的说理和叙事成分少、意象抒情成分多,语言简洁凝练。文章还指出,三人作为文化转型期的诗人具有共同的“个性化”指向,致力于让诗歌真正回到“言志”和“抒情”的道路,肯定了三人对初期白话诗的“个性化”精神表现的努力与贡献[50]。何治涛的《试论启蒙语境下“五四”白话新诗的两类抒情主体——以周作人、郭沫若为例》将五四时期启蒙语境下周作人与郭沫若代表的两类抒情主体进行对比,认为周作人的诗歌抒情主体强调自我意识的体现与其主观价值的存在,郭沫若的白话新诗抒情主体则更多表现反封建、反传统的时代性思想[51]。这些研究主要分析和论述周作人与其他人在新诗实践与理论上的异同,均肯定了他们对于新诗的贡献,未明显展现研究者对研究对象的偏好与态度。

有的学者则在比较研究中表现出对周作人新诗理论与实践的态度。宋夜雨在其研究中指出,田汉从新诗的苦闷中整合出一种新的抒情可能性,虽然充分地吸收了新浪漫主义的理论资源,但并未过多地注意“象征”;而周作人在对新诗展开系统批判的同时,又通过翻译与创作为早期新诗植入了一种象征化的抒情风格,在完成新诗抒情改造的同时完成了自我情感世界的再造[52]。文章肯定了田汉、周作人两人的贡献,但侧重于论述周作人如何对象征进行演绎和发挥,凸显了周作人创造性抒情实践的意义,可见宋夜雨对周作人的新诗抒情实践更为赞赏。刘东方则比较了在现代小诗运动中影响较大的胡怀琛和周作人对小诗的看法,呈现出对胡怀琛更为认可的态度。作者认为二人在1920年代的现代小诗运动中均有较强的学术敏感性,研究路径大体相同,对现代小诗的某些理论认知也颇为一致。文章还论述了二人小诗观点的差别,指出胡怀琛的现代小诗研究显得更为系统、全面。对于现代小诗的来源,周作人认为中国现代小诗的发达受到了外国文学尤其是日本文学的影响,胡怀琛则认为现代小诗的根源在中国诗歌传统之中,作者更认可胡怀琛的观点[53]。文章考察比较了二人的小诗研究和诗学理念,既有利于认识周作人小诗观念中的不足,也有利于认识当时的文学环境和取向,对于今天的新诗研究仍有重要意义。

考察已有的周作人新诗比较研究可见,学界通过比较周作人与同时期其他诗人在新诗上的表现,对周作人新诗成绩进行了较为客观、全面的评价,既肯定了他在新诗发展中的突出贡献,也通过比较指出他的不足与局限性,有利于辩证地认识周作人在新诗史上的影响。在此类研究中,学者呈现了周作人与同时期其他诗人新诗创作特点和理论观点的差异,对于产生这些差异的来源分析较少。学界可围绕周作人与其他诗人所接受的思想资源、对外界因素的转化等方面的异同,进一步关注周作人新诗特点与时代因素的关联,这将成为一个新的学术增长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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