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衡文化与两论五教初议
——兼议《汉书·律历志》的权衡观
2023-01-02张奎生杨秉强
张奎生,杨秉强
(1.山东省权衡天下博物馆,山东 济南 250103;2.山东商业职业技术学院,山东 济南 205103)
一、引言
山东省权衡天下博物馆经山东省文物主管部门批准,于2016年6月正式成立,是我国第一家以秤砣和秤为主要收藏品的专业博物馆,目前共收集从秦汉至今两千多年各种权锤秤砣三千余件。这些佐证历史、政治、经济、文化的珍贵文物,跨越从东汉时期至现代两千多年的历史,见证了我国衡器发展的历史过程,也展现了我国劳动人民的勤劳智慧和创造力。
2021年7月,山东省权衡天下博物馆与山东商业职业技术学基于共同文化追求与教育使命,决定进行深度校企业合作,将博物馆迁址至山东商业职业技术学院校园内,作为共建“中华商文化博物馆”的重要组成部分,并合作组建“商文化研学中心”,作为诚信文化、计量知识的教学基地和诚信做人的文化宣传基地。(编者注:2022年8月20日,山东省权衡天下博物馆新馆已正式在山东商业职业技术学院落成,详见本刊2022年第4期相关报道。)
随着笔者对馆内诸件文物藏品器具的不断广泛深入研究,逐渐开始形成一些比较明确和系统化的认识,“两论五教”就是其中一点收获,即教育教学理论与实践的两类基本路径、方法和五个方面的内容。
二、权衡“两论”概述
《周易·系辞》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权衡,则兼通上下,兼具形神,兼谓器道。对于权衡的认识、描述和教学,可以从下向上,由形及神,据器说道;也可以相反,从上向下,由神及形,以道论器。笔者将两者分别称为“权衡器论”和“权衡道论”。它们是认识论、知识论,同时也是实践论、教育教学论。
(一)权衡器论
“权衡器论”是从具体事物、感觉经验入手,从特殊中归纳和抽象出一般性、普遍性知识、概念、规则和原理,大至相当于西方认识论哲学所说的经验主义或经验论,按这种取向、方法和路径建立起的权衡知识思想体系即权衡器论,也称为“科学权衡论”。
例如,一般对权衡进行的定义性的描述是:人类的生存发展产生各种需求,通过物品产品的生产、分配、交换、消费等来满足与实现,随着文明进步,这些活动与产品种类不断増长,程度和水平也不断提高,即对性能和质量等都产生和提出新要求。这些都需要识别与界定,即确定规范与标准,特别是它们由个体性渐具社会公共性之后(可以说它们从开始就具有不同程度的社会性),尤其当产品成为商品,由自然物成为交流物、交纳物、交换物时,其规范和标准须要各方和公众共同认知、接受和遵守并具有可靠性、可信度,在“定量”意义上能够精确测评,向社会公布时采取稳定性强的固化器具形态,方便大家识别、操作和监控,这就是度量衡。
再如,研究和描述度量衡发展演变过程时,一般也是从人类早期简单和直观的活动、物品开始,遵循由粗略到精准(特征),由散漫到统一(管理),由区域、全国到全球(地域),由一般产品劳务到生活生产各个方面(范围),由“身为度,称以出”“布手为尺”“累黍为重”到按地球子午线长度制成“原器”、按“不变光速”规定国际统一“绝对客观超稳定”标准等这样一些步骤与方法。这种“历史的”、貌似“发生论”的认识与描述也是一种“权衡器论”或“科学权衡论”。
我国现代当代几部著名的度量衡著作,如吴承洛的《中国度量衡史》,丘光明的《中国历代度量衡考》,国家计量局等五单位的《中国古代度量衡图集》和《质量、标准、计量百科全书》等,都是按上述方法编写的。
(二)权衡道论
“权衡道论”遵循认识论中的理性主义或唯理论原则及“逻辑的”方法,从抽象原则原理、根本的“形上之道”演绎和“开出”权衡之事、之物、之器,用貌似带有西方宗教神学中“流溢论”“泛神论”色彩的方法构建起体系化的权衡“道法理论”,也称之为“文化权衡论”。中国古典名著《汉书·律历志》是这一认识论和方法论中的典型。
在此有必要说明、澄清两点:
一是古今学者一般都是不自觉或自觉地两种方法“兼采并用”,事实上特别是从“实践”方面看它们也经常结合在一起。科学是文化的重要方面,文化尤其是优秀的和先进的文化当然要强调符合科学。
二是对“两论”的运用特别是在具体实践应用中,尽量避免过早过多立场与偏好的“介入”,即保持所谓“价值中立”,以便它们能够取长补短,发挥各自的优势作用。
三、权衡道论示例:《汉书·律历志》的权衡观
(一)《汉书·律历志》概述
《汉书》十志的成就历来倍受推崇。其中《律历志》被公认是中国第一部系统完整的度量衡“专著”,具有上承两千年、下开两千年的“里程碑”意义。该志将度量衡三个方面统一于一种客观自然现象、物品之上,以寻求获取“统一标准物值”的思想与方法,至今仍在全世界计量科学领域受到推重并被广泛发扬与实际采用。
《汉书·律历志》作者开始即声明“不掠美”,其钟律、权衡等内容“羲和刘歆等典领条奏,言之最详”[1],《汉书》只是“删其伪辞,取正义,著于篇”。律、历二书分别写音乐和历法,它们与度量衡又有什么关系呢?其大致的演绎“逻辑”是:
天气四时风气有别但充满和谐,其“造物”,如飞鸟,特别是凤凰之鸣,是音乐律法天然源起模本,其中六律、十二律之首“黄钟大吕”尤具代表性。能够吹奏出“风和气清”天籁之音的黄钟律管,其径与长是可以确定的,这当然一定程度上要依赖历代音乐天才们的耳朵不断进行确认校正,律管长度与容积(容黍多少)确定后即可引伸出包括权衡重量等其它各种标准了。
这种颇似“文化传奇”的观念论点,应该说包含一定合理性与先进性。它符合当代计量科学所要求的,一切测量标准值能够通过一条连续比较链,与计量源头基准进行联系的要求,即“量值传递可溯源性”原则[2]。当然,这个能够“一以贯之”者,即是器之“道”,在刘歆哲学里,称为“天气”和“元气”。按《老子》道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度量权衡之道即:器法(音)律,律法气,气法天。简单说:器律法天气。
(二)《律历志》关于“权衡”基本含义的阐述
“权”的含义可能须与“衡”建立关系才好理解。“衡权者,衡,平也;权,重也。衡所以任权而均物轻重也”。“权”的原始含义是“黄华木”。历代权砣,多以石、铜、铁、瓷等质重者为材,常以“铨”名之,方便理解。既然极少见以质轻木材为权者,却以权统称之,还强调其“重也”,推测有两种可能:
一是取其发出力量、权力之义。此义可能与斧柄有关。执斧在古时曾是权威象征,柄是斧、工具发出力量的“把手”,可能曾多由分布较广的“权”木来充当。如此则“颠覆”了过去的一种认识:不是权力取义于权砣,相反是权砣取义于权力。
二是取其均平、衡平之义。衡是牛角上为防顶伤人而绑上的横木,后指车辕前的横木,也可以由黄华木充当。衡的含义要好理解得多。结合权之两义,即,权是凭借其力量把握控制,让轻重之物能够平衡之工具器物。
(三)《律历志》关于“权衡”“象数”之道的阐述
“权者,铢、两、斤、钧、石也,所以称物平施,知轻重也。本起于黄钟之重。一龠容千二百黍,重十二铢,两之为两。二十四铢为两。十六两为斤。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
《律历书》全书充满象数文字,其以道论器,很突出的就是象之道与数之道。各种数中,它给予“五”很高地位,很多道理,“五权之制,以义立之”、“岁功成就,五权谨矣”。不仅权衡,度量等亦是:“分寸尺丈引”,“五度审矣”;“龠合升斗斛”,“五量嘉矣”等等。
刘歆最核心的哲学思想、道论有两个:一是前面提到的“元气论”,二就是“五行论”;元气曰“一”,五行曰“变”。《汉书.五行志》基本上袭用的也是刘歆的《五行传》,其“天之中数五”“五为圣”等都呼应其“五行之变”理论。这也影响了对“五教”的命名。
五权与五度、五量相比,有两个重要差别:一是度量都是以器之自身之形“直接”度量它物;而权称重它物则是“间接”的,它必须通过和依靠一个“中介”,即“衡”。度量主要是“数学”,而权衡还要涉及“力学”。这就使权衡比度量更“复杂和麻烦”。二是进位制。度与量的五个单位之间基本都是统一的10进位制,而权重五个单位之间是五种进位制,而且无一是10进位的。这也更“复杂和麻烦”。两个“复杂和麻烦”之间是否有联系,本文暂且不论了。
(三)“斤16两”与权衡文化
有一个成语曰“锱铢必较”。锱铢都是比较小的重量单位,铢是锱的六分之一。但在铢之下还有两个因太小而很少用(称药偶用)和被提及的单位,即黍和累。100黍才是1铢。黄钟律管一龠是1200黍即12铢,12铢与一龠一致和对应,理应直接被确定为一个重量单位,但是很奇怪,这个重量单位暂未获名,而是直接被乘以2变成24铢而成为了“两”;反过来,又以两除以2称12铢为“半两”。
为什么不为12铢直接命名,而是“两之”一下再名之,《律历志》的解释是:“二十四铢而成两者,二十四之气象也”。因为节气是24个,12只有“两之”才能够这个数。但是更大的重量单位中,石“重百二十斤,十二月之象也”,这里却不再被“两之”了。
根据度量衡大小上下两组之间“关系必须核准”的现代原则要求,暂做“无据”推测如下:“两”作为一个独立重量单位,是因需调整铢与斤的“矛盾”而出。先秦时,铢与斤两种单位都已在各国使用,但二者有不同的“源头”:铢被黄钟容黍确定,而斤却是由“方寸金重”确定,两者的实际重比是1∶384。二者重差大是一方面,关键是“倍数不整”。解决方案是12×2×16=384。对2的讲法好解决,《律历志》曰“《易》二篇之爻,阴阳变动之象也”。汉代另一名著《风俗通义》以“车”为例说“两”:“车一辆,谓两两相与为体也。原所以言两者,箱装及轮,两两而耦,故称两耳”。以数论道,是汉代风气,也是那时代“文化人”的必备功夫。关键是要给16一个道理和文化内涵了。《律历志》曰:“十六两成斤,四时乘四方之象也”。中国民间的说法,就“版本”更多也更精采了。当代影视与评书“最火版”是:斤两之间16个“定盘星”,前7代表“北斗”,中6代表东南西北上下“六合”,后3代表人间“福禄寿”,合于天、地、人道。这是道德教育好教材。另一说:秦始皇颁诏统一度量衡时,给丞相李斯写下“天下公平”四个字,正好是16“笔划”等。其实,秦国统一度量衡早在战国时期商鞅即开始,后来秦始皇推广至全国时,具体负责的是另一位名叫王绾的丞相。
铢与两的关系至唐代有一变化:在货币史上曾有两种铸币流通时间很长并且彼此衔接,铭重的汉“五铢”和标年号的唐“开元通宝”。后者一枚的称重是“二铢四累”,十钱正好是24铢即一两[3]。铢作为两之下重量单开始由钱取代,否则,关于“24”的故事可能也不会比“16”少。
上述各“说法”(包括我们的“推测”)可能都“科学”,是“科学所非”,但这可能正是“文化所是”:文化不一定以科学为先决条件,不一定以经济效率和技术合理为优先选择,而是遵循和强调的“义理所在”,被风俗习惯所“裹挟”与顽强守护。这绝非只是“中国特色”,而是“世界大同”,例如:自1875年国际《米制公约》被普遍认同至今快一个半世纪了,全世界的铁道轨距至今还有十几种,最普通标准的那种也要被“换算”才符合公制即约1.435米,因为它源自于几百年前的西方马车的轮距,是大至由两匹马的“屁股宽度”决定的。权重单位如英磅、盎司、桶重等依然国际流行,要经换算才成为公制。原因可能很多,包括经济利益的考虑,但其中无疑有很重要的“文化习惯”。
四、权衡“五教”概述
权衡“五教”是在上述“两论”即对权衡之器、之道进行科学、文化认知、描述基础上,在教育教学理论与实践应用方面构建起五位一体、五教一体的教育模式与体系。五教是指权衡术教、识教、法教、道教、神教等五个方面的教育,它们不仅可以辅助、推动思想道德法制教育和知识智能技术教育,也能够对体育、艺术审美、劳动教育等有所贡献,即为德、智、体、美、劳等“五教”注入新内容,提供新方法。
权衡“术教”“识教”是权衡技术、操作技能和知识、智识等方面的教育。度量权衡是一个跨界综合领域,涉及自然、社会、人文等多学科,往往一秤一砣都包含丰富的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等各种信息,以至有“计量为人之思维基底智识”及“知度量衡始可言百物制度”的说法。例如,在山东省权衡天下博物馆藏品中有百余件元代权砣,砣体上绝大多数都铸有铭文,它们既承载和体现那个历史时期的制度,同时还反映地理、经济、文化等状况。铭文包括汉文、回鹘文、八思巴文和波斯文等,是元代疆域辽阔、经济开放的反映。砣上所铸年号和重量,则体现了统治者扩大政治影响和宋代以后杆秤使用的新变化。
权衡“法教”之“法”,主要指秩序、规则、制度、法理等。由于其直接关乎商业经营中的“公平诚信”等问题,因此成为山东商业职业技术学院实施五教时最先强调和特别重视的一个方面,并且也较早开始收获成效,这包括两年前以《商规法理一杆秤》等论文形式发表公布的研究成果等[4]。
五教之中的“道教”,不是中国宗教的“道教”,而是指关于权衡道理、原理,特别是道德、伦理的教育。在生产生活、交往交易等活动中,一切标准和计量如果都要求和达到绝对精确无误,既不可能也没必要,生活中人们经常故意适度“模糊”和提倡礼让,经常讲“别太较真儿”“差不多就行”“算这么清干嘛”等;即使在市场竞争中,也有“明让三两姜,不是不识秤”等说法。人生在世,除了要求技术的“对与错”,还要讲究人情的“轻与重”。可以说,权衡到底是称人心。其实,这也正是“文化”教育区别于有时甚至“高于”“科学”教育的价值所在。
最后,权衡“神教”之“神”,不是“天神”“鬼神”之意,“神教”也绝非“宗教神学”教育。宋儒张载曾有“仁智合一存乎圣,动静合一存乎神”的名句,以“神”名教,就是借用其将仁与智、动与静融合为一并提升至一个更高水平与境界的含义与思想,因此叫“圣教”也无不可。能够让教育和受教育者“超凡脱俗”,自然“因神自是”,当然“非神莫属”。哲学家冯友兰有人生四境界之说: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所谓“神教”,就是指争取达到“天地境界”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