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民族音乐学田野调查中伦理问题的反思
2023-01-02刘柱
●刘 柱
一、田野调查中的人文情怀
田野调查是民族音乐学研究中获得第一手研究资料的重要方式。长时段融入式的田野调查,更能够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田野调查是一个步步深入的过程,融入式的田野调查不仅仅是为了获得完整、准确的第一手研究资料,也是一种人文情怀的体现。人类学学界认为:“人类学是研究人的学问,而田野作业是落实这种本质上代表文化对话的人际关系的操作过程,所以必须基于人与人的互信和理解。”在田野调查中,应与调查对象成为很好的朋友,这样便可建立长期的研究关系。通过较长时间的参与观察,学习当地语言,并保持谦逊踏实的态度,我们就能更好地融入田野的调查之中。
在田野调查的过程中,我们的研究面临的主要问题是:我们的进入是否会对研究对象造成困扰?我们的研究会给研究对象带来什么帮助?田野调查的方式不当,会让调查对象产生不好的印象,造成不好的田野伦理关系,从而影响搜集资料的信度与效度。我们在研究的整个过程中,包括选择题目、实施研究到最后的研究结果的呈现,都隐含着伦理问题①〔德〕武威·弗里克:《质性研究导引》,孙进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第35页。。秦雪峰在《关于少数民族音乐田野工作——从民族音乐学视角》中指出:田野调查中所涉及的伦理关系问题是随着时间、地点、人物的变化而不断变化的,是随时可能会出现的问题①秦雪峰:《关于少数民族音乐田野工作——从民族音乐学视角》,《贵州民族研究》2014年第8期。。可见,田野调查中所发生的伦理问题贯穿整个研究过程,并且是非常复杂和多变的,尽管研究者在进入田野之前就准备了田野调查提纲或计划书,但还是不能完全避免伦理问题的发生。我们需要做的是尽可能地保护受访者的利益,避免因不必要的矛盾和冲突而影响研究进程。但如何才能避免忽视或损害被研究者的利益,使自己在田野调查中的行为符合伦理规范,笔者以在2020 年4 月和2021 年1 月的两次田野经历为背景,并借鉴人类学及质性研究的相关理论研究成果,探讨民族音乐学田野工作中所面临的伦理问题以及应对原则。
二、田野调查中常见的伦理问题
(一)研究立场和参与角色的不同
研究者常常持比较的思想进入田野调查,以自己熟悉的文化观念强加于受访者。田青在《我的反省与思考——与青年学子谈学术之路》②田青:《我的反省与思考——与青年学子谈学术之路》,《中国音乐学》2013年第1期。中谈到,他在1989 年到潮州开元寺录制潮州佛乐时,就犯了一个错误。他对佛教音乐中先由歌者开口唱、乐器进行找调的这种非传统表演程序产生质疑。于是,他建议是否可以依照古法,在唱诵时不用伴奏,唱诵就是唱诵,这些乐器他们单独录。法师同意了。但在录制结束后,他意识到这样不仅破坏了潮州佛乐的传统,而且并未达到研究目的。对于这一现象,学界普遍认为我们不能以一个民族、一种文化的标准来衡量其他民族的文化。每一种文化都有其价值体系,我们不能盲目地对任何一种文化中的音乐加以评判。
在田野调查中,研究者要处理好“局内人”和“局外人”、“主位”和“客位”、调查者和被调查者之间的观念、生活方式以及文化背景等方面的差异。内特尔指出:人们强调伦理是我们领域行为的主导,强调观察者的角色和地位很重要,他们作为局外人在场,往往会阻碍了自己的研究。③〔美〕布鲁诺·内特尔:《民族音乐学研究——31个论题和概念》,闻涵卿、王辉、刘勇译,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2。我们作为不同文化领域的研究学者,常常因为出于对同文化的“无知”而造成误会④周建新:《天真的人类学家与人类学的天真——民族志反思的反思》,《中南民族大学学报》2004 年第3 期。。一个合格的民族音乐学学者需要处理好“局内人”和“局外人”两种研究视角,其行为和观点需要符合当地的规范,避免引起一些不必要的冲突。博厄斯主张文化相对主义,认为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每种文化又是各个社会和民族的独特产物①钱中丽:《他者观照下的自我——厄尔·迈纳〈比较诗学〉中的跨文化研究视野》,《华中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凯瑟琳·马歇尔等指出:“相对主义要在操纵上避免两种危险。一种是民族志研究者自己的文化中心主义,另一种是一样危险的,倒置了的文化中心主义,也就是说,研究者成了他所研究的价值系统的局内人,甚至个人认同这套系统价值。”②〔美〕凯瑟琳·马歇尔,格雷琴·B·罗斯曼:《设计质性研究:有效研究计划的全程指导》,何江惠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5,第152页。
研究者想要从局外人变为类似局内人的角色,参与不失为一种好的方法。采用“学生”的角色,不仅可以促进与受访者之间的关系,还能加深对音乐事象的了解,从而获得重要的研究资料和信息。但对于学生来说,如何处理与老师的这种关系?2020 年5 月,笔者跟随内乡县南阳大调曲协会的一位三弦伴奏老师学习两个月。老师的安排是先学习一首河南板头曲《高山流水》,再进行大调曲伴奏的学习。笔者却强烈要求直接学习大调曲《萧何月下追韩信》一下简称《追韩信》的伴奏,有此想法主要是基于两方面的原因:第一,笔者认为《追韩信》明显比河南板头曲简单很多,为什么要舍易求难呢?第二,笔者想尽快达到学习目的。导致的结果是:在学习《追韩信》的过程中因各种原因无法进行,更严重的后果是造成与老师关系的决裂。老师说:“我让你学《高山流水》是因为你的指法和手指的灵活度还不达标,需要再多练习,你执意要学伴奏曲,那你自己学吧!”在这个实例中,笔者存在两个严重的问题:一是具有威胁性的行为——因观点不同所引发的争论;二是立场问题,笔者作为局外人,以自己的价值观作为评判标准,存在着“我以为”的观念。正确的做法应当是尊重局内人的观念,如高丙中和龚浩群所指出的那样:“走进他者的世界,就是要学会用当地人的观点来思考和观察。”③高丙中、龚浩群:《中国人类学的定位与规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这件事情不仅影响了自己学习的进程,自己也失去了进一步学习和研究的机会。
(二)“剥削”关系与“间谍”活动
研究者和被研究者经常被看作是“剥削者”和“被剥削者”的关系,这样的比喻可能基于以下的原因:研究者获得了想得到的信息和资料,待后期的成果出版后,名利双收,而受访者什么也没有得到。这样,研究结果可能只是增加了研究者的利益,而不是增加被调查者的利益和福祉。这一观点与施爱东在《学者是田野中的弱势群体》中的观点恰好相反。施爱东认为,研究者在进入田野前、调查过程中以及后期的资料整理过程都是需要经过很大的努力和磨难的;而被调查者看似被动,其实自始至终掌握着调查活动的主动权,他们才可能是最大的受益者①施爱东:《学者是田野中的弱势群体》,《民族文学研究》2016年第4期。。上述两种观点并不完全合理,它们过于强调在田野中某一方是绝对的收益者。笔者认为田野调查是一个研究者和受访者的双向互动互惠过程,进入田野之前、调查过程中都需要经过受访者的同意。
田野调查常常被比喻为“间谍”活动,意指研究者进入田野后“隐瞒”研究身份和目的,在田野调查过程中“隐瞒”研究过程以及后果,以“欺骗”或者隐瞒的方式来达到研究目的。这种行为显然是不道德的,但也存在一些争议。一些功利主义的学者认为社会研究者有资格而且是被迫采用欺骗、谎言甚至是欺诈,来达到信息和资料更高的客观性②〔美〕科瑞恩·格莱斯:《质性研究方法导论》,王中会、李芳英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朱莹在《心理学研究中的伦理》中指出:如果受访者了解到研究目的之后,他们的行为可能会发生改变,信息的遗漏使得受访者在不了解研究的全过程的前提下给出知情同意。这种欺骗行为显然是不道德的,但如果研究对受访者仅存在很小一部分风险,对于研究者以及整个社会来说受益匪浅,那么研究者就需要权衡是否用“欺骗”或“隐瞒”的方式获得研究资料。但前提有三点:(1)需要让受访者接受尽量多的信息;(2)他们应该知道他们能在任何时间停止实验而没有负面的结果;(3)虽然某些信息被省略了,但受访者在研究中将要做什么并没有被误导③朱莹:《心理学研究中的伦理》,《心理学探新》2019年第2期。。杨利慧认为,研究者带着录音机与摄像机进入研究对象的演出场域,会破坏研究对象最自然的表演语境,而“隐瞒”或者“伪造”自己的真实身份是研究者经常采用的又一种寻求自然语境的方法④杨利慧:《从“自然语境”到“实际语境”——反思民俗学的田野作业追求》,《民俗研究》2006年第2期。。笔者认为,这些观点仅仅从研究者的利益出发,较少关注到受访者的情感和利益。试想一个经常采用“欺骗”或“隐瞒”等手段获取信息的研究者,万一“欺骗”行为被揭穿,是否还能与被研究者建立起信任关系?是否会产生某种自责或愧疚感,进而影响研究的进程?
此外,在田野调查中处理好与相关社群的关系也是非常重要的。格莱斯认为在公开的情况下,研究者问受访者看法时,研究者无法获得多样性的信息,一般会获得在本组中被接纳的信息。发展和维持和睦关系在一段时间里明显不能仅靠一个人,还要意识到受访者与整个社会的相互作用。伯利纳曾花费六年的时间才让一位姆比拉琴的艺术家对他产生信任,当他给伯利纳提供重要信息时,当地的村民却说不要告诉他,因为那是他们自己专有的信息,他们有权决定是否与外人分享。
三、对田野研究中伦理关系的思考
民族志学者通过受访者得以了解一种文化,他们的情绪、对外来者的态度、独特的思想、发现启示的天赋、用结构性的方式看待生活的旨趣,所有这些都决定了学者后期理解所收集资料的质量①王辉:《译著〈民族音乐学研究:31个论题和概念〉及书评》,硕士学位论文,上海音乐学院,2009,第3页。。具体来说,要做到让自己的行为符合伦理规范,可从以下几个方面考虑。
(一)互惠原则
在调查过程中,研究者获取了研究资料和信息,占用了被研究者的时间和精力,田野工作者需要给予相关人员一些回报。可以是一些经济方面的补助,但切记不能用金钱引诱被调查者提供信息或资料,这样很难确保资料的准确性,除此之外,还可以为受访者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内乡县大调曲协会每周三下午都会有演出活动,笔者于2020年5月多次在此进行田野调查,在此期间经常帮忙拍照录像,演出后帮忙打扫卫生,教妇女和老人怎么保存电话号码。2021年1月26日,笔者到李文生老师家学习鼓儿哼,正赶上李老师家年前收集柴火,柴火放在隔壁的鸡舍,都是一些五六米长的桁条,上面沾满了鸡粪。家里的年轻人都出去务工或者搬到县城居住,只有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在家,笔者就来帮忙搬运,连续搬了七八根后,累到虚脱,身上沾满了鸡粪,也因此获得了老师的信任。访谈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互惠的过程,研究者从访谈中获取重要的研究资料和信息,同时又可以帮助受访者解决一些生活中的问题。
(二)不具备威胁性的行为
我们所指的威胁并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威胁,还包括一些较为敏感的威胁,比如通过争辩、奚落、嘲弄、漠不关心等手段,威胁对方的信念、安排甚至自尊。在个别访谈中,研究者需要消除受访者的顾虑,并让受访者感受到他们所提供的信息是有帮助的。在大多数田野工作当中,研究者的热枕、支持、不争辩、有礼貌的态度,会获取更好的效果。
(三)建立信任
有了和睦的关系不等于就有了信任,信任感是在长期的互动中逐渐出现的。笔者第一次拜访三弦伴奏老师,说想要学习三弦和南阳大调曲时,他感觉很诧异,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年轻人来学这些东西,都是一些退休的老头、老太太聚到一起为了打发时间才学习演奏这些乐器、乐曲,一个小孩儿,能坚持几天?说不定玩几天就跑了。但是笔者通过接下来发生的事,真正让他改变了看法。笔者家住县城,而老师家在乡镇,笔者需要每天坐车半个小时,下车后需要再走两公里的路程,夏天风雨莫测,有时候突然暴雨,道路两旁连个能避雨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淋雨过去,到老师家已经全身湿透。这些事情老师都看在眼里,认可笔者是真正来学手艺的,并且很有毅力。在之后的一个月里,他每天都在等车口接送,临走前主动要求拍视频供笔者参考。在田野调查中,行动往往更具有说服力,大多数的田野研究方法要求研究者在受访地待几个月甚至一年的时间,并与受访者同吃同住同劳动,目的就是为了与受访者建立信任关系,以保证获得资料和信息的准确性和客观性。此外,真诚是建立信任的基石。2021 年1 月我初次拜访李文生老师时,李老师反复询问笔者的来历和家庭情况,在知道笔者的父亲因酗酒去世的时候,不禁感叹,并承诺一定会把笔者教会,“只要你有时间就随时过来,不收取任何学费,并且给你提供资料”。
(四)知情同意和自愿参与
知情同意是指研究者在田野工作中所有的参与和访谈都必须征得受访者的同意。在研究之初,我们需要说明我们是谁、我们的来意、我们具体的目标等一系列的问题。只有让受访者知道我们需要调查什么,才能够更好地合作。
无论采用何种方法进行田野调查,都需要征求被调查者的同意。首先,应充分尊重当地的文化,例如宗教信仰和日常生活习惯等,不伤害当地人的感情。其次,要让受访者知道参与调查是自愿的,对于受访者不愿参与的事情,不能勉强。高丙中认为,在研究中,任何行动事先都应该征求研究对象的同意,如访谈方式、记录方式等。
(五)隐私保护和离开策略
隐私问题是田野调查中非常重要的伦理议题,研究者有义务保护受访者的隐私权。研究者公开泄露研究对象的个人资料或者研究资料都是一种侵犯隐私的行为。尊重个人隐私权的前提是不询问他人的隐私问题,应遵守当地的回避习俗。在后期的资料整理和撰写成文的过程,应有意地避免提及受访者的真名,应使用化名。
不管研究者选择结束与研究对象的关系,还是以某种方式维持这种关系,研究者应该有一个逐步退出的计划:与研究对象谈论研究项目的完成,提供一些关于研究报告的样本,留下礼物或提供帮助的承诺;提前告知受访者你的计划;说明你将前往的目的地及离开的理由;在可能的情况下亲自一一道别;如果合适,承诺会保持联系,并且争取再次合作的机会。这些都能够减轻研究对象可能的不满和被抛弃的感觉。
结语
上文列举了做一个合格的田野工作者所需要具备的基本素养:尊重受访者、保护他们的隐私、不发生威胁性的行为、互惠原则等。此外,研究者还需要学习当地人的语言、穿合适的服装、具有敏感度和耐心、保持自信和幽默感等。让受访者接受你的语言和行为,并不意味着改变你的人格以及研究者的身份,而是要学习和尊重当地人的风俗习惯。
田野调查中的伦理问题是非常棘手的问题,本文不能穷尽所有的应对原则,每个人必须按照不同阶段所遇到的实际问题来具体制定解决方案。通过做到知情同意、保护隐私、建立信任、互惠原则来维持良好的关系,在此基础上获得的第一手资料才有可能是真实可靠的,进行数据处理和分析的结果才可能具有代表性①薛菲:《社会调查中伦理问题的研究》,《法制与社会》2020年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