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合新趋势”:近代中国社会的海权认知(1927—1949)
2022-12-31胡俊修
胡俊修
(三峡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中国负陆面海,海岸线绵长。但古代中国以农耕文明为绝对主脉,国人对海洋比较陌生。即便在海上丝绸之路贸易或御用的政治远航中,国人亦较少遭遇激烈的海上冲突,故而国人的海洋权利意识相对淡漠。鸦片战争以降,外患时常自海上来,海防问题被突兀地抛到国人面前。林则徐、魏源提出“近海防御”思想,李鸿章等人积极推动海军建设。然而,甲午之役,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清廷海防彻底失败,“中国海军便如秋风残叶,一卷之下不知去向了”(1)李海:《论海军建设》,《中国海军月刊》1947年第3期。。其后,北洋当局“军阀柄政,竞逞私图”,“无扩张海军、巩固国防之观念”(2)陈绍宽:《海风月刊发刊感言》(1940年4月),高晓星编:《陈绍宽文集》,北京:海潮出版社,1994年,第231页。。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之后,开启了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建构与规划,各种海军期刊应运而生。海权认知成为社会精英观念世界的一部分,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出与时代和世界的接轨。
其时,中国渤海、黄海、东海门户已然向列强洞开,又值国际局势风云变幻,西方列强纷纷竞逐太平洋霸权,虎视鹰瞵太平洋西岸的中国。1928年5月,国民革命军海军总司令部主办的《海军期刊》面世,在正文首页刊载《海防歌》,表达了对中国海防尽失的悲痛与发愤求进的志气:“青岛青,黄海黄。大连旅顺旭旗张,威海未还香海亡。藩篱撤尽心悲伤,同胞志气今方刚。”(3)天遂:《海防歌》,《海军期刊》1928年第1期。《海防歌》还屡屡言及中国海权虚弱,亟待进步。海权是个近代观念,即海洋权利。美国军事理论家马汉(Alfred Thayer Mahan,1840—1914)是近代海权理论的奠基人,具有广泛的世界性影响。他在名著《海权对历史的影响(1660—1783)》中,将一个国家的海权视为国家主权与国家力量的有机组成部分,主要由军事控制、海运开拓、海外贸易构成。
晚清以来,国人以报刊为阵地发挥舆论功能并进行社会思想动员(4)董大伟:《晚清国人自办报刊舆论功能的发轫与嬗变》,《河北学刊》2021年第3期。,其中不乏海权介绍。降及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官办海军期刊便多次集中译介马汉的海权理论,促成国人海权认知从朦胧走向具体,由粗浅逐步深化。在日本法西斯企图独占中国和西方列强陈兵海上、中国无法走向深海的急迫语境中,国人深感海权伸张之急切。
南京国民政府时期,救亡与发展乃中国社会海权认知的永恒主题。就阶段性特征而言,在1927—1937年所谓的“黄金十年”,国人海权观念显得宏阔长远,不仅规划海军建设,还筹划海洋经济,寄望提升海洋实力,助推国力发展。“九一八”事变后,特别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后,国人尤其关切国际局势与国家安危,忧思身为太平洋国家,中国如何与太平洋上争锋的强国相处?抗战结束之后,国人痛定思痛,海权认知又回归到从长计议的节奏与理性考量。相较以往,此间中国社会的海权认知,在三个方面富有新意:一是海防主张从被动转向主动,提出攻势防御和岛链筹划;二是海洋经济观念凸显;三是太平洋局势剖析精准,深感中国所肩负太平洋责任重大(5)关于近代国人的海权观念,已有研究要么勾勒出其宏观思想图景,要么对活跃在北京政府时期的孙中山、陈独秀的海权思想有所聚焦,但对南京国民政府时期中国社会海权认知的微观层面缺少揭示。代表性成果有李国华:《清末海洋观与海军建设》,《历史研究》1990年第5期;皮明勇:《海权论与清末海军建设理论》,《近代史研究》1994年第2期;史春林:《陈独秀海权观初探》,《安徽史学》2005年第3期;史春林:《孙中山海权观评析》,《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夏帆:《论民国知识阶层的海权认知与宣传》,《边界与海洋研究》2017年第3期;朱大伟:《书刊所见九一八事变后中国的海权建设观》,《军事历史研究》2015年第6期;王昌:《清末“海权”概念考释》,《河北学刊》2021年第6期。。
一、有效海防:假想敌理念与攻势防御说
南京国民政府时期,海军从业者、军事理论工作者与有识之士皆力主构筑有效防卫,为此必须彻底颠覆以往的被动态势,另辟蹊径,变保守被动为积极主动,以期与时俱进,捍卫国防(6)张泽善:《军港为海军军力之要素》,《海军期刊》1928年第5期;《国难声中海军复兴之问题》,《军事杂志》1933年第54期;吕德元:《海军与国防》,《海军杂志》1935年第8卷第1期。。
(一)针对“假想敌”:海防建设之标的
海防建设之重点,乃防御可能发生的最大威胁。据此,政论家胡宗谦敏感地提出了“假想敌”思想。所谓假想敌,即在日常国际交往中,与本国利益冲突最为剧烈,且有实力对本国发起进攻之国家(7)胡宗谦:《国防破碎中之中国海防与海军建设问题》,《前途杂志》1935年第3卷第8期。。有识之士王师复认为,“海军之设,所以抗敌”,“假想敌之拟定,又为海战不易之原则”(8)王师复:《将来之海战》,《海军杂志》1936年第9卷第2期。。那么,谁是中国海防的假想敌呢?“九一八”事变后,著名军事理论家蒋百里警醒国人,要提防日本,“从中国现状言,吾侪所最感危险者,即邻近富于侵略性的国家”(9)蒋百里:《国防论》,武汉:武汉出版社,2011年,第96页。。中国海军建设的当务之急,就是应对日本的海上入侵。
假想敌成为国防建设的参照标准。假想敌明确了,国家海防的重心与标的也就清晰了,国防建设的具体标准也就明了了,乃至军队的构成比例、军人的数量与训练方向,也就清晰了(10)星德:《海军国防论》,《海军整建月刊》1940年第1卷第9期。。“新海军运动”发起人郭寿生主张,在制定海军发展规划时,当充分预估假想敌的海军力量。中国海军建设应着力防御,且防御军力以不低于来敌之五成为海战原则。其时,日本军舰吨位在100万吨以上,故而中国军舰建设吨位应在60万吨以上,惟其如此,“则敌人决不易向我侵犯”(11)郭寿生:《中国要建设六十万吨海军之理论检讨》,《海军整建月刊》1940年第1卷第4期。,方能有效抵御日本军舰入侵中国海域与内河。而海军部长陈绍宽则认为,中国要达到假想敌双倍的海军力量,才能够稳稳“抓住制海权”,至少与假想敌力量相等,方能“应付自如”,否则一旦战事打响,难免攻防失序(12)陈绍宽:《海军建设》(1943年11月23日),高晓星编:《陈绍宽文集》,第327页。。
(二)困于财政:海军建设的分期设想
学人张泽善指出,20世纪的国际竞争已然形成一种以海洋空间为中心的格局,而海军则成为海上角逐所倚靠的核心力量。“濒海国家……每当国事危急之秋,海军常为其第一防御线”(13)张泽善:《军港为海军军力之要素》。。海军部长陈绍宽把海军看作伸张海权、维护海上安全的中坚力量,主张海军在国防建设中应处于优先发展的地位(14)潘前之:《陈绍宽海防思想论析》,《军事历史研究》2007年第4期。。军事理论研究者王仁棠视海军为滨海国家捍卫安全之唯一屏障,称:“至若滨海国家,舟楫往还,门户洞开,若无障身之具,必有被袭之虞。而唯一防卫之道,厥为海军。海国无海军,犹鱼之无水,不能生存也。”(15)王仁棠:《海军政策与国家政策之关系(续)》,《海军杂志》1934年第7卷第1期。既然海军成为防守海疆的必备之势力,故而建设强大的海军以图民族自尊自强,被视为重要一端。海军舰队之组成,是个系统工程,舰种繁多,尤应优化组合,力求精锐(16)吕德元:《海军与国防》。,所费甚巨。中国国力不丰,造舰之用度,“当然是不容易负担的”(17)一删:《不要埋没了抗战期中活跃的海军》,《整建月刊》1940年第1卷第1期。,“一时似非国家财力所能应付”(18)郭寿生:《看中国海军现状并论建设新海军的重要》,《中国海军月刊》1948年第11期。。
财政捉襟见肘,故而“循序渐进,分期建设”成为军舰筹建不得已之策。1929年,南京国民政府正式设立海军部,致力海军事业发展,订立了“分期六年”的造舰计划。其“筹设之舰队计为主力舰队、辅助舰队两种,属于主力舰队者大小合计七十一艘,共十万零五千吨,浅水炮舰六千八百吨,水面飞机六十架,属于辅助舰队者大小共三十四艘,共五万三千七百吨”。建设计划里,舰艇类型、吨位、年度规划,可谓周详,然而实施起来却大打折扣。四年之后的1933年,“海军建设尚未能按照计划进行,新建舰艇,亦仅九艘”(19)《海军部成立后之工作》,《申报年鉴》,上海:上海申报年鉴,1933年。。陈绍宽感叹“国帑支绌,应付维艰”,“无奈现在国家财政困难万状,国府当局固然深悉国防重要,但是象目前最急切的种种费用还多得很,哪里顾得到海军的建设哩!”(20)陈绍宽:《在“民权”号炮舰下水典礼上的开会词和答词》(1929年9月21日),高晓星编:《陈绍宽文集》,第21页。军事理论研究者石竹指出,既然海军舰艇建造无法一步到位,不妨从国家实际经济能力出发,以日本为假想敌,分期分批建设主力舰艇(21)石竹:《整顿中国海军问题》,《行健月刊》1933年第2卷第1期。。
(三)构筑岛链:“唯有攻势的防御,才是有效的防御”
有识之士郑颍孚主张攻势防御。“按军事上原则,向有攻击而无防御,盖闻以攻击为防御,绝无以防御为防御也”(22)郑颍孚:《对于海军进行之管见》,《海军期刊》1928年第1卷第5期。。身为南京国民政府海军部长,陈绍宽渴望为国效力,亦力主攻势海防。“要有进攻性力量的防守,才是真正的防守”;“我无进取之心,安能禁人无进犯之举”(23)陈绍宽:《海军建设》(1943年11月23日)、《海军建设关系之重要》(1943年6月),高晓星编:《陈绍宽文集》,第327、316页。。
1935年,胡宗谦提出攻势防御思想和“三道防线说”。胡宗谦认为,中国海防建设一方面要提高自卫能力,另一方面还要形成远海的有效攻击能力。中国应当建设三道防线,分别是潜水艇防卫、海港军港、江河及内陆要塞。第一道防线即潜水艇防卫,顾名思义,修建潜艇,发挥其利于防御,且能袭击敌人之战斗舰功效。第二道防线即海港军港,这是防御海岸线之必要军事基地,应该依中国海岸地理形势予以安排建设;具体而言,当在沿海七省,由南至北,分别设立南海军区、东海军区、黄海军区、渤海军区,并且在各军区之内,选择有利地形,构筑军港,加强防御工事,做到进可攻、退可守。第三道防线即江河及内陆要塞,这是为应对敌人攻破海防、侵入内陆而打持久战之必要准备。
胡宗谦不无忧虑,提出第三道防线是最后一道防线。他在提出海军建设规划时,亟呼加强陆军建设,因为这关乎中国最后的生死存亡。中国海军虚弱,海港不牢,容易为敌所破,故而尤需加强第三道防线,以与敌人作最后殊死搏斗,捍卫国权。第三道防线切切为重,“其得失关系中国之存亡”(24)胡宗谦:《国防破碎中之中国海防与海军建设问题》。。故而,政府当大力扩建沿海军港,构筑内陆要塞,以陆军为主,海军为辅,作与侵入内陆之敌持久决斗之准备。胡宗谦的担忧,终究成为事实。中国人抗战最后的胜利,恰恰是陆战持久抗争之结果,而非源于海战之优势。
1940年,吕超提出“三道防线说”。第一道防线,乃敌人的领土领海;第二道防线,乃本国海岸线与边防线;第三道防线,乃本国内陆。而一个国家只有紧盯第一道防线,御敌于千里之外,才可能真正掌握制海权(25)吕超:《怎样发展我们的海军》,《海风月刊》1940年创刊号。。可见,胡宗谦与吕超皆主张将第一道防线置于远海。
1941年,郭寿生提出“内外二道防线说”。在郭寿生看来,朝鲜半岛、济州岛、琉球群岛、台湾和澎湖列岛、东沙群岛、西沙群岛、南沙群岛、海南岛和印度支那半岛,这一自北而南的天然“海上长城”,当为中国海防之外海防线,即外卫;自辽宁安东、大连、旅顺,由北而南,至河北、天津直至广西沿海港口,则构成中国海防的内海防线,即内卫。内外两道防线,需齐头并进,共保中国海防安全(26)郭寿生:《我国海防建设着重点在哪里》,《海军建设月刊》1941年第2卷第2期。。学人戴占奎还曾经提出四步走的“重海之道”,期待中国有条件之时,能走向深海,争公海之利。“保守现有之海岸线一也;筹海防二也;创造制海权三也;争公海之利四也”(27)戴占奎:《东南海防问题之研究》,《大陆杂志》1933年第1卷第9期。。
由此,受“唯有攻势的防御,才是有效的防御”(28)星德:《海军国防论》。思想的影响,时人“不约而同地提出了颇具民国特色的中国‘岛链’建言”(29)夏帆:《论民国知识阶层的海权认知与宣传》。。“三道防线说”与“内外二道防线说”,虽然主张防线数量有殊,然宗旨则异曲同工。二者皆力图变被动为主动,改守势为攻势,变近海的“守势防御”为远海的“攻势防御”。如此一来,中国方能大大延展海防范围,在敌人侵入我领海之先,予敌人以相当打击,阻止敌人侵入内地,捍卫国家主权与民族尊严。
南京国民政府时期,中国社会精英的海防主张何以变得积极主动,不满足于前人固守藩篱,而疾呼走向深海?究其原因,或许主要有二。其一,晚清林则徐、魏源、李鸿章的海防主张与实践,是一个王朝末期一群年近暮年者的勉力维持之举,难免暮气沉沉,被动防守、固守藩篱在情理之中;而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伊始,万象更新,朝气蓬勃,且陈绍宽、郭寿生等人筹办海军或建言海防时,多在而立之年,积极进取是那个时代与社会精英的共同取向。其二,南京国民政府时期,社会精英深谙世界已经进入海洋时代,谁掌握了制海权,谁就发展强大起来,他们自然期待中国能有积极主动的作为和表现;他们经过新文化运动洗礼,深谙“赛先生”(科学)的伟力和海权对国家助力之巨;他们明了马汉海权理论和世界大势,深知海防不仅关乎国家安全,而且走向深海,能助益国家经济发展。
二、以海兴国:海洋经济与民族振兴
地理大发现以来,西方强国相继登场,无不伴随着海上力量的壮大扩张。正如马汉所言,在海洋时代,一个国家要想强大起来,称雄某一区域甚至世界,必须借助雄厚的海洋力量以控制海洋(30)杨金森:《海洋强国兴衰史略》,北京:海洋出版社,2007年,第223页。。“在一个商业的时代,赢得海洋要比赢得陆地更为有利”(31)富勒:《西洋世界军事史》,钮先钟译,北京: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出版社,1981年,第37页。。为了牟取殖民地特权和商业暴利,西方列强围绕大西洋与太平洋竞力争霸,充满血腥与罪恶。虽然近代中国无意亦无力称雄世界,但西方列强伴随海洋力量发展而壮大的事实,却刺激国人谋求海洋经济的发展,以图民族振兴与国家富强。
(一)“开辟财源”:海洋资源、海洋运输与海洋贸易乃“富国之基”
海洋蕴藏着巨大的矿产资源和财富,可惜中国无力维护,乏力采掘。时任海军总司令桂永清指出,“就矿业言:领海海床之表面与下层土间矿产与工业原料,蕴藏丰富”(32)桂永清:《中国海军建设之期待》,《中国海军月刊》1948年第8期。。政论家胡秋原认为,“太平洋资源最富”,“尤其重要的,现代工业的若干资源,如鵕如锑(中国占世界第一位),如橡皮(全在南洋),如金鸡纳霜(荷印年产二十三万吨,占世界第二位),只存在于太平洋,或百分之七十以上在太平洋,煤油的大部分也在太平洋。没有太平洋,现代文明势将窒息”(33)胡秋原:《中国的太平洋——论我国策之基点》,《海军杂志》1942年第14卷第12期。。戴占奎惋惜“海上有黄金,而我无公海之利焉”(34)戴占奎:《东南海防问题之研究》。。
时人高度重视海运的重要性,甚而上升到提升国家经济能力的高度,视其为“一国命脉之所在”(35)魏文翰:《海运的基本认识》,《海建》1948年第1卷第2期。。“若自交通关系言之,则海上交通较之陆上交通远为重要……是则海运与国民之经济,及国家之存立,其关系不綦重哉”。“盖于谋国内工业之发达,及保其长久隆盛为不可缺也”(36)李良知:《国民经济与海运》,《海事杂志》1928年第2卷第4期。。“对于国家经济上之能力,海运事业之发达,实为国家开辟一大财源也;国民生活及繁荣,皆藉维持振作……对于国际间之经济能力……则文化贯输,国交亲密,以有易无,互相辅助……其无形中造福于国际间经济方面更为伟大可知矣”。海运不仅可以振兴一国之实业,而且能够疏通国际贸易,增加财税收入,造福民生,“故海运为人民生命所系,亦即国家生命所系也”(37)南华:《海运之特质》,《海事杂志》1930年第3卷第7期。。
可惜中国本就不发达的海洋运输因不平等条约的束缚盘剥,日益凋敝。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之初,全国范围内,从事海运事业的国营船舶,不过150余艘,总吨数不过30多万吨;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外国商船在中国承担航运140多万吨(38)韦以黻:《中国航业现状与收回航权问题》,《航业月刊》1930年第1卷第2期。。海运竟被他国船只包揽八成以上,中国海运能力之弱,令人大跌眼镜。
人们还呼吁大力发展海洋贸易,此为民族繁荣应有之义。海洋贸易可以打开国际销路,提振本国工业,弥补中国农业立国之短板(39)吕德元:《海军与民族消长之关系》,《海军杂志》1935年第8卷第4期。。为了开展国际贸易,必须借助海洋力量,保障海上航行自由(40)黄征夫:《中国海军建设问题管见》,《整建月刊》1940年第1卷第2期。。对外海洋贸易的功能,远不止刺激经济繁荣,甚而能促进文明开化,文化发展。“何况文化进步,恒使国民之欲望日增,囿于一地者,安望其能满足耶”(41)李良知:《国民经济与海运(续)》,《海事杂志》1928年第2卷第5期。。
(二)“助成国防”:海洋经济与海权之互补
毫无疑问,海洋经济的发展,海上资源的采掘、海洋运输与海洋贸易的畅达,“必有赖于海上之控制权”(42)吕德元:《海军与民族消长之关系》。。海权薄弱会限制海洋经济的发展。南京国民政府时期,中国海洋贸易时常处于入超、逆差的不利状态。1931年,中国对外贸易进出口总额约23亿两白银,其中进口总额约14亿两,出口总额约9亿两,入超约5亿两(43)《去年华洋贸易状况》,《救国周报》1932年第16期。。且进出通商口岸中外轮船中,中国轮船吨位所占的比例很低,大多数为外商轮船(44)黄公勉、杨金森:《中国历史海洋经济地理》,北京:海洋出版社,1985年,第165页。。陈绍宽将这种入超归咎于海权的薄弱,认为唯有海权得以壮大,工商业方可发展,国家自然日益富强(45)潘前之:《陈绍宽海防思想论析》。。
与此同时,海洋经济亦可助力海防,形成有效补充。“海运,既足以充实经济,复足以助成国防,有之,则以富以强,无之,则败亡随焉”(46)归与:《全世界之海运现况及列强重视海运政策之一般》,《四海》1932年第3卷第2期。。海运对海防具有辅助功能。从事海洋贸易的海运船,在平时受到本国海军之安全保护,在战时则可以变身本国海军后援军。具体而言,一旦战事爆发,海运船可以协助运送本国军队以及军需用品。而且,海运船上的船员和水手,虽然短于军事攻防和炮火射击,但皆为海上航运专才,“平时是海员,战时便是海军”(47)邓禹:《到海上去》,《中国海军月刊》1947年第3期。,可以御风海上,弥补海军兵力之不足。邵精毅认为,海上渔船和渔民,战时可作海军之有益补充。“渔船在平时既可作海军之耳目,在战时可作为辅助舰艇,而从事渔业之人员,更可作为海军之后备队,渔业在国防上之位置,从可知矣”(48)邵精毅:《创设中国海洋渔业产销股份有限公司刍议》,《浙江省建设月刊》1936年第9卷第11期。。
换言之,海运裨益国防,在于其运输军人、军需物资和短缺商品之功能,以及补充海军船员不足之可能。“故无海运之国,其海军功效,即感单薄”(49)南华:《海运之特质》。。在这个意义上,海洋经济与国防形成了互补关系,二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不可分离。归与以为,立国因素固然繁多,但最重要者,唯经济与国防两条。有经济方可建设国防,有国防才能护佑经济。二者“至密至切之关系,未可须臾离也”(50)归与:《全世界之海运现况及列强重视海运政策之一般》。。
遗憾的是,中国的海防建设、海洋经济还未充分展开,就被西方列强觊觎。其时,列强角逐太平洋霸权,中国身为太平洋西岸国家,乃其理想的原材料产地和商品倾销市场。中国岂能不以太平洋安危为己任?
三、地缘与政治:“以太平洋安危为己任”
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太平洋成为西方列强争霸重心。美国、英国、日本虎视鹰瞵,环绕广袤的太平洋,在经济、军事、政治上,纷纷布下利益之网。而中国作为太平洋国家,又身居其中。面对错综复杂的太平洋局势,时人对国家命运的思考,集中于如何在纷争动乱中扮演好中国的“太平洋国家”角色,如何在激烈的地缘争锋中谋求太平洋上的主动安全?
(一)英美日竞技场:太平洋之战略态势
19世纪末,太平洋逐渐成为英、美、日、俄、德、法六强的角逐场所。“一战”结束后,列强在太平洋上的势力此消彼长,德、法对太平洋的影响力削弱,英、美、日三国的影响力增强,“欧战结束后的十年间,列强在太平洋上竞争最烈是英美日三国”(51)朱鸿禧:《太平洋形势的演变及其前途之观测》,《东方杂志》1936年第33卷第22期。。特别是日本与美国,在争夺太平洋的控制权上,呈剑拔弩张之势。
19、20世纪之交,在美国军力与综合国力强势崛起之前,远东太平洋的最大殖民利益获得者,乃日本与英国。英国与日本在中国皆有租界、军港等势力范围,日本独占朝鲜半岛。为了维系彼此在太平洋地区的非法殖民利益,英日之间曾经结为同盟。英日同盟的实质,乃针对俄国的军事攻守同盟,核心目标是共同对抗俄国在远东太平洋的殖民扩张。19、20世纪之交,美国随着国势蒸蒸日上,特别是海军实力大有后来居上之势,对外政策日益呈现出扩张性与进攻性,意欲在远东太平洋争锋,图谋太平洋霸权,从而称霸世界(52)梁启超:《新大陆游记》,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6-18页。,注定了将与太平洋地区老牌霸主日本与英国发生摩擦。
1921年,华盛顿会议期间,美国施压,《英日同盟》解散,为英、法、美、日《四国公约》(《关于太平洋区域岛屿属地和领地的条约》)取代。《四国公约》乃协商会议性质,不是军事同盟,对美国约束力较弱。《四国公约》可以视作美国外交的胜利,因为其埋葬了英日军事同盟,扫除了美国在太平洋争锋的一大障碍,利于美国在太平洋争霸。“英日同盟取消,而代以《四国协约》,于是英、美、日在太平洋上就成为对峙的形势,造成了太平洋上的三角关系,其中美、日因对太平洋政策全然相反,其对立的程度也有增无减”(53)朱鸿禧:《太平洋形势的演变及其前途之观测》。。不过英国与日本在太平洋区域登足在先,美国紧跟其后,一时之间尚无法改变既有态势,故而其时,美、英、日在远东太平洋的角逐,呈三足鼎立之势。“滨太平洋岸而立者吾与美与日与俄,太平洋上有鼎力三焉曰美曰英曰日”(54)戴占奎:《东南海防问题之研究》。。太平洋上,“英国是由西而东,美国是由东而西,日本是由南而北”(55)陈钟浩:《太平洋海防问题》,《时事月报》1939年第20卷第3期。。
1931年,日本蓄谋已久,发动入侵中国的“九一八”事变,使得日、英、美三国在太平洋地区的均势与平静瞬间被打破。日本军国主义升级为法西斯主义,在对外殖民扩张的道路上狂飙突进,意欲成为远东太平洋乃至世界的独一霸主。日本对太平洋势力范围大有鲸吞蚕食之势,迫使美、英采取措施,防御日本大肆扩张,维护自身在太平洋地区的利益。为了巩固自身势力范围,美国在太平洋地区的阿拉斯加设立军事防备,在夏威夷扩充加固军事建筑,英国在太平洋地区的殖民地新加坡建设军港,均是未雨绸缪,对付假想敌日本。日本日益膨胀的野心让太平洋成为强国争锋之地,冲突与战争阴云密布。“太平洋上舻舳相衔,海波为沸之日,在指顾间”(56)胡宏基:《中国之海防策略与日本扩充海军之目的》,《军事杂志》1929年第15期。。“战事很有一触即发之势”(57)朱鸿禧:《太平洋形势的演变及其前途之观测》。。
(二)中国乃“太平洋国家”:当“以太平洋安危为己任”
英、美、日在太平洋上逞强争锋,虎踞龙盘。其共同的扩张对象与掠夺目标,则是中国。“现在帝国主义争夺殖民地之目光,已一致趋向于太平洋上,而尤其是都集中在太平洋西岸之中国”(58)致泽:《海防与空防(续)》,《海滨青年》1937年第2期。。中国是太平洋国家,又拥有最大的潜在市场,因而在国人意识中,太平洋问题也就是列强争夺、控制、侵略中国的问题。
时人忧虑中国国力虚弱,会成为列强掠夺资源和强行撕开市场的目标。地理学家蒋君章忧心忡忡,警醒“二十世纪称为太平洋时代,我国但(位)于太平洋西岸,以积弱之国而具有伟大富源,正为列强虎视眈眈之中心”(59)蒋君章:《非常时期之浙江海防》,《浙江省中等教育研究会季刊》1936年第5期。。1937年,时任海军总司令陈绍宽也警示,列强争夺太平洋,主要意图在于入侵中国,占领中国的广袤市场。“中国为列强的远东唯一大市场,列强欲向太平洋发展,其主针所向,即在求入中国的道路”(60)陈绍宽:《我国海军之建设及演进》,《军事杂志》1937年百期纪念专号。。军事理论工作者卓金梧也有同样的担忧(61)卓金梧:《海军与将来之战争(续)》。。
太平洋是世界争霸的枢纽,而中国作为太平洋国家,在维护太平洋地区均势与安宁中扮演着关键角色,举足轻重。胡秋原作为有影响力的政论家,对此不无警觉:“要独霸太平洋,必先控制中国。太平洋是世界的大动脉,而中国正是心脏与咽喉。因为中国虽有太平洋最广大的人口与资源,又与南洋接近,从中国可以抵抗独霸太平洋的企图。即使南洋为一国所征服,只要中国能够独立,其霸权亦如建在沙上。所以日寇为了独霸太平洋一定要侵略中国。然而,中国既不可征服,则任何国家亦不能独霸太平洋,而中国对世界责任之重大,亦在于此。”(62)胡秋原:《中国的太平洋——论我国策之基点》。视中国为太平洋地区稳定的关键节点,“是建立在对中国地缘政治与地缘经济特殊性的考察基础之上的”(63)朱大伟:《抗战时期中国知识界的海权与空权之论争》,《边界与海洋研究》2017年第3期。。太平洋是控制世界的战略据点,也是世界海权的中心,在某种意义上说,谁能控制太平洋,谁就能控制世界(64)赵书刚、林志军:《抗战时期中国的海权意识研究》,《贵州社会科学》2016年第7期。。胡秋原呼吁,中国既然在太平洋地缘政治中居于核心位置,则当以太平洋主人翁姿态,构建自己的国策,竭力维护太平洋地区安宁和平。中国身处“太平洋时代,又为太平洋国家”,“我们须以太平洋主人的地位,树立中国之太平洋的国策”。这绝非像美英日那般,是为了对外扩张和殖民掠夺,而是当“以太平洋为出发点”,构建中国的国防安全与外交政策(65)胡秋原:《中国的太平洋——论我国策之基点》。。
陈钟浩建言国民党当局放弃对英美的依赖,确立太平洋的自主外交。“英美政策既如许歧异,太平洋国际关系又如许紧张,国际战争的暴(爆)发仅时日问题,而中国又为他们逐角(角逐)的对象,将来无论谁胜谁负,总以我为俎肉。东山之狼,可以噬人,而西山之虎,又何尝不能谋我。虑此险恶环境,我辈应放弃依傍观念,确立自主外交”(66)陈钟浩:《英美在太平洋政策上的歧点及其最近动向》,《国衡》1935年第1卷第8期。。时人忧虑,如果中国不积极主动谋求太平洋安全,将陷入被动挨打局面。1929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之初,胡宏基即警示“万一国际有变,太平洋电光四闪,难免不殃及池鱼。老大之中华民国,对太平洋问题,殊不容漠视也”(67)胡宏基:《中国之海防策略与日本扩充海军之目的》。。1936年,日本全面侵华前夕,朱鸿禧疾呼中国要着手应对太平洋危局。“现在的太平洋已是被战神所包围,不久就有空前的惨剧展开,首当其冲者是中国,牺牲最惨者也是中国,我政府当局以及我四万万五千万受压迫的同胞,又将如何准备以应付此危局?!”(68)朱鸿禧:《太平洋形势的演变及其前途之观测》。
随着太平洋战事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美苏争霸局面初步形成。1946年,郭寿生提醒当局从长计议,争取太平洋安全的主动权,不做被动挨打的棋子。“我们处在列强的中间,而我们所处的地位又非常重要,我们可以成为美苏冲突的火药线,也可以成为美苏合作的桥梁。现在玩火者正向前狂奔,我们为了免得做国际战争下的牺牲品,我们便应该趁早讲求自卫的政策,要自己决定国际形势,不要等国际形势来决定我们的命运”(69)郭寿生:《未来中国海防着重点在哪里?》,《新海军月刊》1946年第3期。。不再被动应对列强入侵,而是主张立足于太平洋主人翁地位,主动建构中国的国防方针与外交策略,是对世界局势和太平洋地缘政治的清醒认识,也是对太平洋问题话语权的积极诉求,呈现出宏阔的国际视野和与时俱进的历史觉醒,又饱含着对中国安危的深切忧虑。
四、“吻合新趋势”:民族危机语境下海权观念的变与不变
南京国民政府时期,海军部门的实权官员、军事理论工作者也好,历史学者、政治学者、经济学者、媒体从业者也罢,乃至社会上的有识之士,皆有参与到中国海权问题的讨论、申张与筹划之中。他们纷纷建言献策,既有关于世界海权中心转移的系统回顾,也有对中国海权的零星感悟与疾呼,既有提振海洋经济的宏观主张,又有海军建设的微观规划,亦有对中国太平洋安全之压舱石角色的期许。这些海权认知,视角不同,维度各异,然而宗旨却殊途同归,皆为在列强侵凌的语境下,谋求中国的独立、和平与富强。这一阶段中国社会的海权认知,既选择性继承了鸦片战争以来国人海权观念的防御之道,又拓展了海权意识的新视野、新诉求,以“吻合新的趋势”,体现出世界与时代变迁中,国人观念世界的因时转型与传统固守。
(一)“吻合新趋势”:接纳新知与国际接轨
南京国民政府时期,中国社会海权认知在三个维度有所突破,富于新意,体现出与国际接轨的强烈意识。其一,就海防与海军建设而言,主张变被动的近海防御为主动的远海攻势防御。三道防线说、二道防线说或四步骤“重海之道”,这些“‘岛链’式海防观念的提出,说明当时至少在一部分知识阶层中,已经完全接受了马汉海权理论中积极谋取制海权的思维核心”(70)夏帆:《论民国知识阶层的海权认知与宣传》。。其二,就海权力量而言,超出以往单一军事维度,赋予其经济发展、民族振兴乃至世界和平的综合考量;将海洋经济与国家力量相勾连,主张大力提升海运能力,发展海洋贸易,既繁荣民族经济,又助益海防(71)陈绍宽:《世界上有不要海军的国家么?》(1928年12月),高晓星编:《陈绍宽文集》,第4页。。其三,就国际局势而言,高瞻远瞩,未雨绸缪,宏阔审视太平洋争锋形势与中国战略地位,主张中国既然为太平洋国家,就当以主人翁姿态,以太平洋安危为己任,积极谋求太平洋问题的话语权与世界和平。
国人海权观念的拓展趋新,与马汉海权理论东渐密不可分。甲午海战,中国溃败,割地赔款,士大夫深感创剧痛深。为此,严复曾经译介马汉的海权理论,疾呼申张海权刻不容缓;没有海权,陆权亦会丧失;应将海权上升至国家整体战略层次,体现出超前性,甚至引发朝廷部分大臣共鸣(72)黄克武:《笔醒山河:中国近代启蒙人严复》,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第94-95页。。然而,时值清廷谢幕前夕,严复的呐喊终成一曲王朝悲歌。北洋时期,军阀混战,竞逞私心,忽视海防。南京国民政府开始现代意义上的国家建构与规划,亦涉及海防,1928年,《海军期刊》面世(73)1932年更名为《海军杂志》。,其后《海军整建月刊》、《新海军》又陆续出版(74)皮明勇:《抗日战争前后中国海军学术述论》,《军事历史研究》1994年第3期。。这些海军专业刊物,对宣传公认的海权论鼻祖马汉及其学说发挥了重要作用。《海军期刊》《海军整建月刊》曾两次系统译介马汉《海权对历史的影响(1660—1783)》一书中关于“海上权利要素”的内容。此外,《海军整建月刊》还曾选择性翻译过马汉《海军战略论》一书,特别是其中关于“集中法则”“军事集中与政治集中”的大量篇幅,推介马汉海权理论的“主要决定因素”部分。
这些集中译介,提升了马汉和海权理论在中国社会的影响力,也引起中国有识之士的借鉴与思考(75)周益锋:《“海权论”东渐及其影响》,《史学月刊》2006年第4期。。时人推崇马汉,王师复甚至将马汉与亚当·斯密视作资本主义世界最伟大之二人,“有着同一的权威,同一的伟大”(76)王师复:《海军理论家的泰斗——马罕》,《海军整建月刊》1940年第1卷第6期。。人们高看马汉及其海权理论,自觉将东渐之西学作为自己观念世界的有机组成部分,体现出接纳新知的开阔胸襟。沙学浚关于控制海洋重要性的论述,即是对马汉海权控制论的积极吸纳和阐释,“现代是一海洋时代,凡能控制海洋者,便能与世界相交通,以发展国家之势力”(77)沙学浚:《海洋控制与世界和平》,《东方杂志》1944年第40卷第2期。。马汉的海权理论是一个立体的维度,视军事控制、海运开拓、海外贸易为海权的有机组成部分,这极大启发了国人,使其海权认知突破了晚清社会精英单一的海防维度与军事安全考虑,赋予海权以经济发展、民族振兴乃至世界和平的综合考量。
此间的海权认知,既立足于国族实情,又胸怀天下,是晚清以降知识精英“开眼看世界”和“师夷长技”世界意识的延续,同时也体现出与国际接轨、接纳新知、振兴民族的长远眼光,颇有新意。
(二)不变的诉求:恪守和平主义的防御之道
国人海权观念在南京国民政府时期虽然有所深化丰富,因时而变,但其宗旨未变,依旧延续了传统中国和鸦片战争以来国人和平主义的诉求——以防御外敌入侵、保卫国土安全为唯一旨趣,未有对外扩张与掠夺财富的意图。这也是中国与近代欧美海洋强国海权观念的鲜明分野之处。
西方海洋国家富有扩张性,甚至凭借海上力量大肆殖民掠夺,充满血腥、杀伐与罪恶。黑格尔似乎对此毫无愧疚之感,反而引以为傲:“大海邀请人类从事征服,从事掠夺……”(78)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56年,第134页。
与西方海洋国家崇尚殖民扩张迥异,传统中国社会在处理对外关系中,贯穿和平主义诉求。“在华夏—汉族文化系统中极少有以武力征服世界的设想”(79)冯天瑜:《中国文化生成史》上册,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50页。,即便有如长城这样的壮观军事工程,也完全出于防御目的。以“平天下”为标的的和平主义、防御主义是传统中国处理国际关系的绝对主流价值。这或许与大陆—农耕型生产方式密不可分,农耕文明的民族心理乃和平自守、被动防守,而非主动扩张掠夺(80)冯天瑜:《中国文化生成史》上册,第332页。。传统中国社会,虽然负陆面海,但主流生产生活方式乃典型的内陆农耕文明。自给自足的农耕经济需要安定,安土重迁乃固有民族心理。这和游牧文明与海洋文明的流动性大、征服性强的心理底色,可谓大相径庭。在西亚、中亚曾经多次执牛耳的游牧民族,以马背上的军事征服和瓜分战利品为民族之荣耀。而海上民族以谋求财富为至上追求,动辄进行海外殖民扩张,掠夺财富,且心安理得。古代海洋民族如罗马人,近代一些海上民族如日本人、英国人,都曾制定征服世界的狂想,屡见不鲜。但这种征服世界的霸图,在华夏—汉人汗牛充栋的典籍中,却从未出现过。两相对照,农耕文明平实安定的民族心理显而易见(81)冯天瑜:《中国文化生成史》上册,第333页。。国民党海军上将沈鸿烈甚而言辞激烈地抱怨安土重迁的小农心态,成为国人走向海洋和发展海洋经济的心理障碍。“我国自有史以来,素持农本商末主义……使人民醉生梦死于小天地中,直接为活跃进取、商务振兴之妨,间接为贸迁有无、航业发展之碍者,固为我民族受病之源”(82)海军司令部《近代中国海军》编辑部:《近代中国海军》,北京:海潮出版社,1994年,第1129页。。
中国古代的海权意识是淡漠的,近代社会的海权观念在西方坚船利炮的威胁中被迫萌生。晚清社会精英的海权思想,是在民族危机语境下的一种被动抉择,是为抵抗侵略的一种应对之策。甲午战败,宣告清廷海防实践失败。中国虽是滨海国家,却无力掌控海洋,反为海洋所累,失去了对海洋的话语权。这一被动境况并未随着清廷覆灭而得以改变,在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形势甚至变得更为严峻。“中国海疆,袤延数万里”,然海港皆为洋人占据,“列强兵舶,飙驰轮转,络绎往来,海口要港,天生险阻,足以固吾圉而控远人者,皆成外人驻泊之所”,“直不啻寝我卧榻,据我户庭”(83)余秉钧:《海军与国防之关系》,《黄埔月刊》1936年第6卷第5期。。在有海洋而无海权的艰难境遇中,时论者纷纷将我国的海权建设定义为防御属性,视其为捍卫中国乃至世界和平的“障身之具”、“防卫之道”。海军建设方针“纯为自卫而非征服,纯为防御而非发展”(84)郭甄泰:《东北海防》,《东方公论》1930年第21期。。加强国防,是为了捍卫和平。“战争并不因我们厌恶而不来,必须有抵制的力量,始可避免战争。和平也非因我们渴望而即得,必须有维护的力量,始可取得和平”(85)贾亦斌:《新国防论》,《曙光半月刊》1947年新1卷第1期。。中国海军建设,绝非充当对外侵略扩张工具,而当立足保卫本国主权,护佑海外华侨安全,促进经济文化发展,进而成为维护世界和平的力量(86)张维正:《新中国应如何发展新海军?》,《海校校刊》1948年第1卷第2-3期。。
1947年,张维正、侯宏恩作词的歌曲《歌海防》,彰显了时人在面临国家重建时,加强海军建设以御侮的铮铮决心,同时也用诗性语言,表达了谋求世界和平的诉求:“我们要联合和平国家,将大同理想来提倡。”(87)“同志们,大家起来,巩固我祖国的海防!看啊!前面是万里的海洋。听啊!那海外洪流在猖狂!/我们不怕风吹和浪打,我们不愿落伍要迎头去赶上,我们要有健强的海军在大洋。/我们要联合和平国家,将大同理想来提倡,我们如今分头去努力,掀起那科学海防的巨浪。/巨浪!巨浪!不断的增长。同志们!同志们!快拿出力量,巩固我祖国的海防!”张维正、侯宏恩词,聂耳曲:《歌海防》,《中国海军月刊》1947年第2期。这种和平理想,与二十年前天遂所作《海防歌》旨趣如出一辙:“四海安恬兮解武装,万国和平兮止止吉祥。”(88)“睡狮一吼天下匡,洋洋大地尽通商。海舶往来喜气扬,主盟文化会衣裳。四海安恬兮解武装,万国和平兮止止吉祥。”天遂:《海防歌》,《海军期刊》1928年第1期。这种和平善意与黑格尔式“大海邀请人类从事征服,从事掠夺”的野心表露,可谓判若天壤。这种“不求制人,也不为人所制”的防御性海权意图(89)朱大伟:《书刊所见九一八事变后中国的海权建设观》。,是传统中国和平主义的赓续。
五、余论
一言以蔽之,南京国民政府时期中国社会的海权认知既有趋新,亦有固守,既有蜕变,亦有不变,既表现出接纳新知的开明,又延续了追求和平的善意,两者皆呈现出同样的光辉。然而,这些旨在谋求民族独立和平与国家繁荣富强的建言献策,这些与时代和国际接轨的海权主张,终究成为一场梦幻。它们要么终成空谈,要么仅有部分被国民党当局采纳践行。随着日本法西斯全面侵华,海军总司令陈绍宽受命指挥海军奋力抵抗,作殊死搏斗,但日军还是迅速攻破中国海防,侵入长江内地,令时人“攻势防御”的理想化为泡影。而在日本舰队的凌厉攻势前,中国的太平洋安全瞬间化为乌有,门户洞开,遑论担负太平洋地区安宁的国际责任?而时人期待的通过伸张海权以走向海洋、提振海洋运输、发展海洋贸易以富国强国的良策,更成空中楼阁。当中华民族与反法西斯盟军共同击溃日本法西斯,中国海面恢复往日宁静,海权、海防、海洋经济、太平洋安全问题,一度又成为国民党政府朝野上下从长计议的考量,但迅即在蒋介石发动的内战前戛然而止,流于纸上谈兵。
南京国民政府时期,朝野上下富有创见的海权主张为何无法实现?究其原因,大抵有三。其一,就立场而言,国民党政权具有阶级局限性和反动性,此乃根本原因。南京国民政府乃代表大地主、买办性大资产阶级利益的军事独裁政府,对外投靠英美帝国主义,仰仗英美外援,没有独立的外交与海权;对内则醉心权力倾轧、盘剥民众、发动内战。南京国民政府海军系统内部四分五裂,派系林立,分为中央系、闽系、粤系和鲁系,各系别“挟省界的私见,门户各立”(90)石竹:《整顿中国海军问题》。,致使海军政令、兵力不能统一,在组织层面阻碍了海军建设的发展。抗战结束后,当国民党海军总司令陈绍宽认识到蒋介石政府的反动本质,拒绝与解放军打内战之时,蒋介石简单粗暴撤销海军部。这种任性操作,等于视发展海军、抵御外侮为儿戏,而以内战为根本标的。后来,陈绍宽拒绝赴台,留在大陆,为新中国建设发挥才智。其二,就顶层设计而言,南京国民政府当权者对海防缺乏通盘考虑和长远规划,缺乏伸张海权的见识与魄力。执政者热衷内战,“对于国防、海防,更抛诸无何有之乡”。即使适宜的海防建议,也难以引起高层重视,“当局者仍未见有什么扩充海军的实施,且大有江河日下之势”(91)李一萍:《明日的中国海军》。。1937年度南京国民政府国防建设经费中,陆军为1.19亿元,空军为7000万元,海军为228.9万元,仅是建造一艘小炮艇的经费(92)高晓星:《抗战前南京国民政府海军的经费问题》,《军事历史研究》1992年第1期。,聊胜于无。国民党当权者如此轻视海军,无异于视其为装饰门面的点缀,时人富有见地的海防建言也就难免落空。其三,就操作层面而言,急功近利的短视行为,令中国海防力量孱弱,在外敌入侵前形同虚设。时任海军部长陈绍宽高瞻远瞩,提出建造航空母舰的动议(93)陈绍宽:《海政关系国防》,《海军期刊》1931年第3卷第7期。,蒋介石的回应则是一边画饼子般允诺,一边敷衍小额拨款,以建造短平快的舰艇。“对于偌大的主力母舰,当然非能力所及,也非时间的许可,为迎合现阶段的新潮,自然要跑向成功易、收效速的捷径”(94)李一萍:《明日的中国海军》。。这种短视行径,无异于自欺欺人。“谈到中国以其本身具有之武力,以抗拒日本海军的侵袭,只可说是一句笑话”(95)国民革命军海军第二舰队司令部:《中外舆论均重视海防》,《海军期刊》1929年第8期。。“日本海军的排水量总数是一百十九万四千余吨,我们只有七万三千吨”,两相对照,“中国海军的国防力量实在是等于零”(96)陈西滢:《海军与空军》,《独立评论》1936年第200期。。果不其然,海上战火一起,占压倒性优势的日军舰队,迅速攻破了中国海防,侵袭长江,如入无人之境。
昔日的海防建言落空,成为后来国防失败的教训。“我国在抗战期间,所得到的悲惨教训,是因为没有海军,沿海各省相继沦陷,使抗战阵营,被迫局促于西南大后方,在崇山峻岭环抱的山国里,支持极窘困艰苦的局面”(97)许功:《新军制与新海军》,《新海军月刊》1946年第2期。。值得一提的是,近代中国社会一些有益的海权认知与设想,如岛链建言、航母建造、海洋资源发掘、海洋经济发展、“以太平洋安危为己任”,已经或正在新中国得以实现。海权的捍卫与伸张,成为中国共产党带领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从站起来、富起来走向强起来壮丽征程上的有力保障。
致谢: 在本文资料搜集整理过程中,重庆人文科技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覃德强老师提供了大量帮助,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