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代乐安孙氏家族举业兴家的时代特征
2022-12-31郭学信
郭学信
论唐代乐安孙氏家族举业兴家的时代特征
郭学信
(聊城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乐安孙氏家族是唐代历史上以举业兴家的著名仕宦世家,其家族成员连续六代科第蝉联,且高科及第和词科登第者居多,乐安孙氏家族在唐代之所以被“世推显家”,从一定意义上说是与其家族成员科举功名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而乐安孙氏家族世崇儒学和“代传文雅”的优良传统,与唐代崇儒尊经及科举以经学和诗赋为取士标准的时代特征相适应,这是其家族举业取得成功的主要倚仗,它不仅成就了其家族“文儒德业”和科第蝉联的科举功名,而且成就了其家族的发展和兴盛。
唐代;乐安孙氏家族;举业兴家
创设于隋、确立于唐的选官用人制——科举制度,打破了以往按家世、门第为选拔标准的用人制度,由此撼动了贵族官僚集团的基石和结构,推进了平民子弟仕宦化的历史进程。但是有唐一代,由于门阀士族还是政治舞台上的主角,因而其时的科举制度仍旧为官僚贵族所垄断,那些“起自单族匹士”而欲通达显贵者“盖所罕见”,并没有走出门阀士族时代“以贵袭贵,以贱袭贱”[1]324、“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2]1274的历史怪圈。另外,唐代科举取士的数量极少,宋元之际著名史学家马端临在《文献通考•唐登科记》中的记载表明,整个唐代每次科举取士的人数始终没有超越两位数,在许多年份则徘徊在个位数,甚至有的年份录取进士仅1人(如唐高宗调露二年和永隆二年)。马端临根据有唐一代进士及第的总额,得出唐代进士平均“每岁所放不及二十人”,即使“极盛之时不能五十人”[1]280。而在这少之又少的录取名额中,登科及第者基本上是那些“衣冠士子”[3]7512。台湾学者毛汉光先生通过对有唐一代统治阶层社会变动的量化分析后指出,在实施科举制度的最初三百年期间,统治阶层的社会构架与实施九品官人法的魏晋南北朝时期是相同的[4]334。换言之,直到唐代,那些贵族门第仍然冠冕不绝、世代为宦。显而易见,科举制度的确立虽然为社会上各个阶层的读书人打开了一条仕进上升的通道,但在唐代对一般家族而言,唐末进士王定保所说的那种“科第之设,草泽望之起家,簪绂望之继世”[5]97的科举兴家之路是很难实现的。
当然,任何事物或社会现象都有其特殊性或个案的存在。在唐代,也有少数家族主要是借助科举及第的功名而使其家族逐渐发展为显宦家族的,其中的乐安孙氏家族就颇具代表性和典型性。
唐代乐安孙氏家族的得姓始祖为齐大夫田书,因其“伐莒有功”而被齐景公赐姓孙氏,并“食采于乐安”[6]2945。经过秦汉魏晋南北朝以及隋朝的发展,至唐朝乐安孙氏家族走向兴盛时期。唐代乐安孙氏家族历经九代,第一代为隋朝并州晋阳县令孙孝敏之子孙仲将,其官位为寿张县丞;第二代的孙希庄,其官位是在韩王府掌管文书、宣行指令的典签一职;第三代的孙嘉之,进士及第后先后出任洺州曲周、宋州襄邑县令。论其品第的话,县丞、典签和县令皆是位轻禄薄的的八品官。应该说,这一时期的乐安孙氏家族还属于一个低级职位的官宦家族,家族不显。这不仅仅是因为其家族官位低级,还在于其家族“四世而传一子,故五服之内,无近属焉”[7]3182,家族人丁单薄,缺乏庞大的亲属网络和社会关系网络。唐代乐安孙氏家族走上发展之路开启于第三代的孙嘉之,虽然其进士及第后仍然出任县令,官位不隆,但是从他开始,乐安孙氏家族改变了以前四世单传、家族人丁不旺的状况,自此以后,家族子孙不仅繁衍兴旺,而且更重要的是从其进士及第之后,乐安孙氏家族成员便科第蝉联,且“垒取高科”,以至于其家族“官业行实,爆发于天下”[8]2213,成为唐代历史上著名的以举业兴家的仕宦世家。可以说,乐安孙氏家族之所以在唐代能被“世推显家”[6]5762,从一定意义上说是与其家族成员“垒取高科”的科举及第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在科举取士仍为官僚贵族所把持、且每年科举取士人数极为有限的唐代,乐安孙氏家族为何能凭举业走上兴家之路,这是本文研究的目的所在。为此,本文拟在对乐安孙氏家族科举概况及其特点进行论述的基础上,就乐安孙氏家族举业兴家所凸显的时代特征略作探析。
一、乐安孙氏家族科举概况及特点
(一)取得科举功名的人数较多
检索文献史料,唐代乐安孙氏先后有24名家族成员获取科第功名:“有大名于天下”的孙嘉之,于武则天天册万岁元年(695)“进士拔萃二科”[8]2345及第;孙嘉之之子孙逖,《旧唐书》本传称其于开元初年“应哲人奇士举”,开元十年(722),“应制登文藻宏丽科”[9]3432甲科(1);孙遘,“年未弱冠,两登制策殊等”[8]2345;孙造,唐玄宗天宝初年“应文词清丽举,与郭纳同登甲科”[8]1920;孙宿,“登□制举”[10]1111;孙成,自幼聪慧,“髫岁”(幼年)时便“明经及第”[8]1855;孙景商,唐文宗大和二年(828)“擢进士甲科”[8]2345;孙公器,“词科高第”[10]1111;孙公乂,明经及第[8]2290;孙范、孙简兄弟二人“并举进士”[9]3433第;孙琩,进士登第[8]2290;孙瑝,唐宣宗大中三年(849)进士及第(2);孙嗣初,明经科中第[8]2419;孙奭,进士及第[8]2280;孙备,“二举进士”[8]2345及第;孙偓,唐僖宗乾符五年(878)状元及第[12]875;孙侀,未至弱冠之年取得乡贡进士资格[8]2321;孙纾、孙徽兄弟二人(孙简之子)“并登进士第”[9]3433;孙絿,进士及第[10]1111;孙揆,“第进士”[6]5562;孙拙,“举进士,擢第甲科”[11]1203;孙纬,唐懿宗咸通八年(867)“宏词登科”[13]911。
以上所列乐安孙氏家族24位科举及第成员,仅是据笔者所见文献史料统计所得。囿于笔者所查文献史料,乐安孙氏家族科举及第的实际人数可能超过24位。即使实际登第的人数是上述数目,在唐代科举平均每年仅取二、三十人的情况下,其家族进士及第者亦不是小数目。
(二)延续六代蝉联进士功名
从第三代孙嘉之取得科举功名开始,乐安孙氏家族连续六代蝉联进士,其中第四代有孙嘉之之子孙逖、孙遘、孙造3人科举登第;第五代有孙逖之子孙宿、孙成2人进士及第;第六代有3人科举及第,分别为孙起之子孙景商,孙宿长子孙公器,孙会次子孙公乂;第七代有9人取得科举功名,分别为孙公器之子孙简、孙范,孙公乂之子孙琩、孙瑝,孙士桀之子孙嗣初、孙奭,孙景商之子孙备、孙偓,孙向之子孙侀;第八代有6人进士及第,分别为孙简之子孙纾、孙徽、孙絿,孙瑝之子孙揆、孙拙,孙范之子孙纬。乐安孙氏家族在唐代能连续六代蝉联进士功名,可谓名副其实的进士世家。
(三)高中上第者居多
从乐安孙氏家族科举及第的比例看,高科及第者为数不少。唐朝科举有常科和制举(或称“制科”)两种,常科中的进士一科分甲、乙两科,而甲科优于乙科,故时人王建在其诗作《送薛曼应举》中,有“一士登甲科,九族光彩新”[14]3371之谓。制举属于特科,是皇帝基于“待非常之才”[6]1159的考虑而诏令设置的科举考试,在考试之日,皇帝常常“亲临观之”[6]1160,制举在科举取士中的地位由此亦可想而知。与常科进士及第尚须经过吏部铨选过关后才能授以官职不同,制科中的登第者不仅可以马上被授予官职,而且在以后的仕途生涯中升迁迅速。因此在时人的心目中,制举登第又高于进士及第,制举无疑属于科举中的高科(3)。在前述乐安孙氏家族科举及第的成员中,不仅有登进士甲科的孙造、孙景商、孙拙,而且也有高中进士甲科第一名的状元孙偓。至于荣登制举高科者,则有孙逖、孙遘、孙宿、孙公器、孙纬5位家族成员。这样算来,在乐安孙氏家族24位科举及第成员中,有9位是高科及第者,高科及第者占整个家族进士及第者的37.5%,其比例不可谓不高。由此观之,唐代乐安孙氏族人孙保衡所说的其家族“策茂异,征贤良,一门必擅于高科,四海共推于济美。儒家继盛,当代无俦”[8]1920,绝非夸夸其谈的溢美之词。
(四)参加制举者大多经由词科登第
为了选拔特殊人才,唐朝皇帝在制举中常常根据需要随时设置一些科目,像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博学宏词科(简称“宏词科”)、博学通艺科、文藻宏丽科、文词秀逸科、文艺优长科、文词雅丽科、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风雅古调科、文儒异等科、文史兼优科等皆是常见的科目。其中的博学宏词科、文藻宏丽科、文词秀逸科、文词雅丽科属于文词类科目,这些科目的设置是为了将那些识文律、擅长文辞的优秀文学人才选拔出来。由于唐代的科举考试重视诗赋取士,因此词科登第的人不仅被时人视为人才,而且往往获得好的官位,这就是韩愈所说的“以博学宏辞选者,人尤谓之才,且得美仕”[15]196。在乐安孙氏家族制举登第的5人中,史籍中明确记载的有4人经由词科登第:孙逖出自文藻宏丽科,孙造经由文词雅丽科登第,孙公器、孙纬由词科登第。乐安孙氏家族科举及第第一人孙嘉之虽然不是由制科登第,但他所考选的拔萃科目考察的也是文辞方面的才能。对此,宋人洪迈在诠释唐代铨选择人时有谓:“唐铨选择人之法有四:一曰身,谓体貌丰伟;二曰言,言辞辩正;三曰书,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优长。……选未满而试文三篇谓之宏辞,试判三条谓之拔萃。中者即授官。……而判语必骈俪,今所传《龙筋凤髓判》及《白乐天集·甲乙判》是也。……非读书善文不可也。”[16]93文中指出,一篇优秀的判词应该是“文理优长”,其语言风格表现为句式对仗工稳、音韵和谐秀美。在洪迈看来,像唐人张鷟撰写的《龙筋凤髓判》和白居易撰写的《白乐天集·甲乙判》,就是判词之中文采斐然的杰作,不擅长写文章的人是达不到这样水准的。孙嘉之由“进士拔萃二科”登第,由此亦不难看出其杰出的文学才华。乐安孙氏家族参加制举者大多经由词科登第,反映出其家族成员大多具有深厚的文学素养。可以说,唐代乐安孙氏家族不仅是一个典型的仕宦家族,同时也是一个典型的文学家族。
二、乐安孙氏家族举业兴家的时代特征
唐代乐安孙氏家族之所以数代科第蝉联且高科和词科登第者居多绝非偶然,其家族所凸显出来的世崇儒学和“代传文雅”[8]1989的优良传统,与唐代崇儒尊经及科举以经学和诗赋为取士标准的时代特征相适应,这是其家族举业取得成功的主要倚仗。
(一)世崇儒学与唐代崇儒尊经以及科举考试以经学为取士标准的时代特征紧密相连,这是唐代乐安孙氏家族举业兴家的主要因素
魏晋南北朝时期,各种异端思潮兴起,汉武帝时代确立的儒学一家独尊的地位失坠。唐朝建立后,基于儒学在治国安邦中重要性的认识,“颇好儒臣”的唐高祖便诏令“兴化崇儒”[9]3359-3360。唐太宗继位后,更是掀起一股尊崇儒家经学的热潮,他先是在正殿之左设置弘文馆,“精选天下文儒”兼职弘文馆学士,每当临朝听政之暇,便将文儒引进内殿“讨论坟典,商略政事”[17]251。贞观二年(628),唐太宗又在国子监立孔子庙堂,广泛收纳各地儒士至京师,不仅予以物质上的赏赐,而且明确规定“通一大经以上”者“咸得署吏”。唐太宗还屡次亲临国子监,令祭酒、司业、博士讲论儒家经籍。当时“四方儒生负书而至者,益以千数。……国学之内,鼓箧升讲筵者几至万人,儒学之兴,古昔未有也”[17]252。鉴于“经籍去圣久远,文字多讹谬”以及“儒学多门,章句繁杂”局面,不久唐太宗又诏令经学家颜师古、孔颖达等人分别对五经进行考订和疏证,编撰而成《五经正义》交付“国学施行”[17]257,儒学的国学地位得以重新确立。唐高宗永徽四年(653),不仅将《五经正义》颁行天下,而且明令“每年明经依此考试。自唐至宋,明经取士,皆遵此本”[18]198。儒家经学不仅成为国子学的教材,而且更成为科举考试的主要科目和选举取士的主要标准之一。虽然自唐代以来,科举考试中一直存有是以儒经还是以诗赋词章作为取士主要标准的不同呼声,但在科举考试中,儒家经学始终是科考中的主要科目,不仅当时的明经科要考儒家经学内容,就是进士科在试时务策五道的同时,也要“帖一大经”,并规定“经、策全通为甲第;策通四、帖过四以上为乙第”[6]1162。可以说,对儒术的推崇、以经取士的科举考试,既加强了经学不可动摇的尊贵地位,又为那些世崇儒学的家庭科举入仕开辟了仕进之路。汉代出现的谚语——“遗子黄金满籝,不如教子一经”[19]卷4,无疑在唐代进一步显示了其所具有的特殊意义和社会价值。
唐代乐安孙氏家族是一个世崇儒学的家族,对儒学的推崇是其家族的优良传统,这一传统应追溯到魏晋时代。孙仲将曾祖、魏朝大儒孙惠蔚“以儒学风鉴”[8]1855而著称于世,他自幼研读儒家经典,十三岁时,便“粗通《诗》《书》及《孝经》《论语》”;青年时期,又分别“师董道季讲《易》”,“师程玄读《礼经》及《春秋》三《传》”[20]1852,博通儒经。孙惠蔚后代子孙皆继承了其崇儒尚经的优良传统,故史籍称“魏光禄大夫惠蔚,为本朝大儒,自时厥后,不陨其业”[7]3182。如孙灵晖(孙惠蔚曾孙)及其子孙万寿,先后受业北朝大儒、著名经学家熊安生接受儒学教育,孙灵晖通晓“《三礼》《三传》宗旨”[21]2718,并因“儒术甄明”而被朝廷擢用为太学博士[22]410-411;孙万寿年十四便通晓《五经》大义,同时“兼博涉子史”[23]1735;因其博览群书,“礼传俱通大义”[22]411。这种尚儒崇经风尚更为唐代乐安孙氏家族成员所传承并得以发扬光大,许多人自青少年时代便孜孜于儒家经典的学习,且“皆执经力善,自强不息”[8]2444,像“幼而嗜学”的孙公乂(孙嘉之之孙),少年时就“初通两经”[8]2289;第8代族人孙绚,自幼也是酷爱儒家经籍的学习,以至于将先秦诸子包括许多史书“抄览略遍”[24]193。唐代乐安孙氏家族的杰出代表孙逖更是表现出对儒学经典的推崇,他一生勤奋向学,读书广博,尤其钟情于儒家经典图书,有“学穷百氏,不好非圣之书”[7]3415之谓。他极为尊崇儒家以德性涵养为特征的伦理道德意识,不仅将其视作为人处世之道,更将其视为安身立命之源之本。在他看来,人“非有德而不彰”[7]3175,因此“德义之所府聚,文儒之所膏润”[7]3177,人要立身扬名,必须大力涵养并积极践行儒家所倡导的伦理道德。孙逖在唐代之所以能彰显于时,除了其杰出的文学成就外,更与他日常生活及为政实践中所呈现出来的孝亲敬老、忠信仁爱等德性涵养密切相关。孙逖之子孙宿、孙成,与其父一样,也是以儒家圣贤思想为德性涵养的本源,其“清规素范,自承家法,全德茂行,高映缙绅”[8]2218。从文献史料记载可以看到,唐代乐安孙氏家族成员大都呈现出以儒学相尚的文化品格,“传儒门经术之业,居孔氏政事之科,根于惠慈,辅以才术,行存家范”[8]1989。他们居家以孝悌慈敬,为政以仁爱忠廉,无论视听言动皆纳入儒家伦理规范之中。这方面的族人俯拾即是,如第五代族人孙婴,“爱敬必尽,以奉高堂。……性与道合,气阶天和,孝友通于神明,恭俭遵于礼法。……宽以处家,和以接下,闺门之内,煦若春阳”[8]1920;第六代族人孙景商,“为人洁静自处,不事克饰,不驰名声,而全德令问,自然而至。……性孝友,奉孀姊颇尽节。居大官,服物无华饰”[8]2345;孙成之子孙审象,“为人子以谨孝闻,为人弟以恭顺闻,抚民以慈惠,驭己以直清”[8]2219;第七代族人孙方绍,“仲尼四教而常行之以仁德,修其心以慈顺”[8]2431;第八代族人孙幼实,“幼以仁育,长以顺传,于公廉称,在家孝闻”[8]2504。其他如“万迹全德……万石之训,德行为门”[8]1855的孙嘉之,“德被乡党,惠存鳏寡”[8]1989的孙起,“用忠悃奉诤臣之职,骋敏捷为诰令之能。……动循故实,礼无违者”[10]1111的孙简,“粹和惇孝,惕惕然无一日之过”[8]2212的孙备,“生知孝友,代袭公忠,非礼不言,抱义而处”[11]1203-1204的孙拙,“笃于孝悌……节峻诚坚,无触利之交,无苟随之絷”[11]1034-1035的孙瑝,皆是尚儒崇经的典范。在唐代乐安孙氏家族中,以儒学相尚的族人不可尽举,可谓“仁义德礼,钟于一门”[8]1977。
唐代乐安孙氏第七代族人孙瑝曾说过自魏晋至唐朝,其家族“代以儒学显,故巨名硕望,冠出他族”[8]2213。这里孙瑝实质讲出了唐代乐安孙氏家族兴盛与其家族世崇儒学的关系。换言之,唐代乐安孙氏家族之所以能在科举取士中占有优势,是与其家族成员尚儒崇经的优良传统密不可分的。可以说,唐代对儒术推崇、以经取士科举考试的时代特征,为唐代世崇儒学的乐安孙氏家族成员科举及第开辟了仕进之路。
(二)乐安孙氏家族“代传文雅”的优良传统与唐代进士科考试以诗赋取士的时代特征相适应
唐代初期,时务策是进士科的主要考试内容,外加贴经。唐高宗时代,进士科考试开始向考生文学才能方面倾斜。高宗永隆二年(681),基于考功员外郎刘思立“以进士准试时务策,恐伤肤浅,请加试杂文两道”[25]1264的上疏,唐高宗在随即所下《严考试明经进士诏》的诏文中,首先批评了进士科仅试时务策所带来的“进士不寻史传,惟诵旧策,共相模拟,本无实才。所司考试之日,曾不简练,因循旧例,以分数为限,至于不辨章句、未涉文词者,以人数未充,皆听及第。……进士文理华赡者,竞无科甲,铨综艺能,遂无优劣”的弊端,而后诏令“自今以后,考功试人……进士试杂文两首,识文律者然后并令试策,仍严加捉搦,必材艺灼然,合升高第者,并即依令”,并规定此后的明法、书算科的考试“亦量准此例”,作为一种“常式”执行[7]161。诏令中明确要求考生在文律方面过关者,亦即洞悉文章音律和写作规律的人才能试策。其实,无论是杂文还是时务策,考量的标准主要在文章的词句方面,即要求进士所试杂文、时务策,“文须洞识文律,策须义理惬当者为通。若事义有滞、词句不伦者为下”[26]45。由于诗赋在很大程度上更能反映出科考者在文学素养上的高低优劣之别,所以进士科所试杂文逐渐向诗赋上转化,而“杂文之专用诗赋,当在天宝之季”[12]70。这样,进士科考试以诗赋或者说以文学作为取士的标准之一在唐玄宗天宝年间得以确立。进士考试确立的以诗赋作为取士的标准,使当时“主司褒贬,实在诗赋,务求巧丽,以此为贤”[27]419。尽管唐代朝中大臣对以诗赋为取士标准的反对意见始终存在,并且间或停止诗赋试,但有唐一代“试诗赋始终是进士考试的一个重要项目”[28]158。换言之,在进士的科考中,举子们的文辞修养始终是决定其去取的关键因素,故宋代文臣孙何,有所谓“唯诗赋之制,唯学优才高不能当也”的感叹,而在他看来,这种“唯学优才高不能当”的诗赋修养,无论是从章法、立意还是在语言词汇抑或结构方面,都应该呈现出一种杰出的文学修养和写作能力,用他的话说,就是要有“破巨题期于百中,压强韵示有余地。驱驾典故,浑然无迹;引用经籍,若己有之。咏轻近之物则记意雅重,命词峻整,述朴素之事,则立言遒丽,析理明白。……观其命句,可以见学植之深浅;即其构思,可以见器业之小大。穷体物之妙,极缘情之旨,识《春秋》之富艳,洞诗人之丽则”[29]197的格局。这种注重应试者写作水平和文学修养的诗赋取士,无疑有利于文学人才和那些无深厚家世背景的考生在科举考试中脱颖而出。正如有学者所总结的那样:进士科目所增设的诗赋考试这一新的游戏规则,虽然增加了应举者考试的难度,但仅论声律工拙的诗赋考试,不仅为士人的竞争提供了机会形式平等的竞技场,增加了科举取士的公正性与智能性,而且易于排除政治上的权威[30]。唐代乐安孙氏家族之所以有大量有文学才能的成员以词科登第,也正是与进士考试以诗赋取士的时代特征相适应的。
检索文献资料不难看出,唐代乐安孙氏家族是一个典型的文学家族,第六代族人孙保衡在为其家族名人孙起撰写的墓志铭中称:后魏光禄大夫孙惠蔚,“以儒学振耀一时,为时师友。其后六世,至唐宋州司马赠秘书监讳嘉之以降,复以文学孝敬,纂扬光禄之道,为唐清门”,并特别称赞“光禄之后,代传文雅”[8]1989。在孙保衡看来,孙氏家族后人自唐代乐安孙嘉之以降,不仅继承了先祖孙惠蔚所具有的儒家伦理道德修养,而且发扬光大了其杰出的文学素养,所以其家族呈现出“代传文雅”的优良传统。实际情况亦是如此,有唐一代,有文名的乐安孙氏家族成员代不乏人。像“以词学登科”[7]1510的孙嘉之,弱冠之年便因杰出的文学才华而在山西河汾一带享有盛名,其文学作品“文穷三变而尤工气质”[7]3182。孙嘉之之子孙逖、孙遹、孙遘、孙造,“皆著名于词学”[7]3182,尤其长子孙逖,因其“文统三变,特深稽古之道。故逸气上跻,而高情四达,羌索隐乎混元之始,表独立于常均之外”[7]3415而使其文学声誉响彻宇内,他的不同类别的许多文学作品因不凡的造诣而为时人难以企及,如其叙事作品《伯乐川记》,因其“卓立千古”而“传于域中”;其诗作因“必有逸韵佳对”而“冠绝当时”;其词作因无瑕疵而不能为人“易一字”[7]3416。其他如“以文章知名”[7]3416的孙宿、孙绛、孙成,以“词科高第”[10]1111的孙公器,“为文率高深遒拔”“文学德行名殷当时”[8]2213的孙备,“长能属文”[8]2289的孙公乂,“文擅周雅”[8]2431的孙方绍,有“以文学之称……所草词制勒成十卷,行下于代”[10]1111的孙简,因能连接文脉而闻名的孙纾、孙徽、孙絿(4),“以文学践于世”[24]193的孙绚,工于诗文创作的孙棨,“力文学”[8]2345的孙景商,“修词立诚”[8]2213的孙储、孙澥、孙伉兄弟,继承先辈优良文风的孙拙(5),皆在唐代文坛上占有一席之地。孙保衡所称乐安孙氏家族“代传文雅”,绝非虚夸之词。
结语
透过唐代乐安孙氏家族的科举状况及其取得成功的时代因素不难看出,乐安孙氏家族是有唐一代著名的科举仕宦世家,举业是其家族兴家、发达的主要路径,而乐安孙氏家族世崇儒经和“代传文雅”的优良传统又是其家族举业成功的主要因素和倚仗。可以说,与唐代科举以经学和诗赋为取士标准的时代特征相适应,乐安孙氏家族以儒学传家和代传文雅的优良传统,不仅成就了其家族“连环如粲星”的“文儒德业”[11]1034和“一门必擅于高科”的科举功名,而且成就了其家族的发展和兴盛,二者是一个相辅相成、相互联系和影响的有机整体。
(1)据《唐才子传校笺》记载,此年孙逖是与睿宗景云三年(712)壬子科状元及第的常无名同入第二等,因唐时制科无第一等,因此例以第二等为甲科。参见傅璇宗主编《唐才子传校笺卷1·孙逖》,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69页。
(2)唐人李都在《唐故御史中丞汀州刺史孙公墓志铭并序》中记载孙瑝“一贡第进士于李公褒”(见陈尚君辑校《全唐文补编》卷83,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034页),清人徐松《登科记考》记载李褒是在唐宣宗大中三年(849)知贡举的,由此可知孙瑝是在大中三年取得进士功名的(参见徐松《登科记考》卷22,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814页)。
(3)有学者指出:白身人即那些无功名无官职的士人制举登第后的仕途前景,一般优于新及第进士。一个新及第进士或明经,登第后一般都要守选或待选数年,才能参加吏部的铨选并授官,而白身人制举登第后即可马上授官,这样,他们一入仕就首先省去了若干年的守选或待选时间;加以他们释褐以后,成为不用守选的六品以下常参官的机会较多,需经历的时间又较短,所以往往能很快地升为“出选门”的五品以上官员。参见陈铁民《制举——唐代文官摆脱守选的一条重要途径》,载《文学遗产》2012年第6期。
(4)唐人令狐绹在《唐故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司空兼太子少师分司东都上柱国乐安县开国侯食邑一千户赠太师孙公(孙简)墓志铭并序》中称孙简其子孙纾、孙徽、孙絿“兼能以文嗣续,为时闻人”。见周绍良、赵超主编《唐代墓志汇编续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112页。
(5)唐人王骞在《唐故朝散大夫守尚书工部侍郎柱国赐紫金鱼袋孙公墓铭并序》中称孙拙“世济文行,织于简编,余烈遗风,辉图耀谍”。载陈尚君《全唐文补编》卷97,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2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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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242
A
1004-4310(2022)05-0138-06
2022-06-09
郭学信(1960- ),男,山东招远人,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社会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