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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史而义诗:《史记》的诗学特质

2022-12-31苏悟森

关键词:司马迁史记抒情

苏悟森

体史而义诗:《史记》的诗学特质

苏悟森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1400)

《史记》除了自身的史学特征之外,还呈现出浓郁的诗学特质。司马迁在取法《诗》《骚》传统和熔铸身世之悲的过程中,形成《史记》抒情言志的诗学内质,连类美刺的诗性思维,参差摇曳的诗化语言,悲凉慷慨的诗歌意境,这些都是《史记》诗学特质的反映。

《史记》;诗学;抒情性;悲情体验

《史记》的诗学特质,古今学者多有论述。刘熙载说“学《离骚》得其情者为太史公”(《艺概·文概》)[1],章学诚《文史通义·史德》谓“《骚》与《史》,皆深于《诗》者也”[2],鲁迅评价司马迁“恨为弄臣,寄心楮墨,感身世之戮辱,传畸人于千秋,虽背《春秋》之意,固不失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矣。惟不拘于史法,不囿于字句,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3],范文澜也评价司马迁“发愤著书,辞多寄托。景、武之世,尤著微旨,彼本自成一家之言,体史而义《诗》,贵能言志云耳”[4],郭沫若和李长之则将《史记》誉为中国的史诗。以上学者都关注到了《史记》的抒情言志特征,以及《史记》对《诗经》《离骚》的继承。《史记》在继承《诗》《骚》传统的同时,也熔铸了司马迁自己的思想情感和身世之悲。这些诗性因素的汇聚,使得《史记》呈现出鲜明的诗学特征,也正因为《史记》拥有诸多诗学特质,因而其呈世的面貌不仅是一部史书,也是一本情感充沛的“抒情诗”集。

一、抒情言志的诗学内质

《史记》浓郁的抒情性,一方面是继承自《诗经》的言志传统和屈原的发愤精神;另一方面又源于“继《春秋》”的著述宗旨和受刑幽囚的悲剧人生。《史记》言志抒情的内容包括两个方面:政教之志,个体情思。其抒情性不仅体现为作者情志的抒发,也体现为书中人物思想感情的抒发。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报任安书》)是《史记》的写作目的,它反映了司马迁史官意识的高度自觉,然而司马迁究天道、述往古的立足点还是在于对现实政治的干预,《春秋》“善善恶恶”的宗旨是《史记》写作的追求。与《春秋》一字寓褒贬的笔法不同,司马迁往往在序论赞中直抒胸臆,将政教之旨内化为政教之志,使其在叙述、评价历史时带有明显的言志抒情倾向。例如《孟子荀卿列传》:

太史公曰: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於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5]2847

批评好利本是为了国治民安的政教,它体现的是集体追求,然而在司马迁“废书而叹”的痛心疾首里,集体目标已然被个体怀抱所替代,传达出对好利风俗的深切隐忧。又如《管晏列传》:

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5]2600

同样,在史书中褒美尽忠补过的贤臣本为史官职责,然而司马迁的褒美已超越了传统上史官的职责所限,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的表述中,透露出对晏婴极度仰慕的个人情感。可以说,《史记》正是以抒情言志的方式,实践着对政教之旨的表达。

除了政教之志,《史记》更蕴含了司马迁的各类情思。扬雄评价“多爱不忍,子长也。仲尼多爱,爱义也。子长多爱,爱奇也”(《法言·君子篇》)[6],这正揭示了马迁爱奇的“不忍”之情。与屈原热衷神话的爱奇方式不同,司马迁爱奇,是体现在对奇才的重视和喜爱上。对于政治奇才张良、陈平,军事奇才黥布、韩信,文学奇才司马相如,辩才范雎、蔡泽等人,司马迁为之立传时都显得饶有兴致;尤其是猿臂善射的李广,虽未封侯潦倒一生,司马迁也声情并茂地叙述了他创造的诸多军事奇迹,并在对其奇事的叙述中寄寓了无限的景仰与惋惜。在《范雎蔡泽列传》的赞中,司马迁感慨“然士亦有偶合,贤者多如此二子,不得尽意,岂可胜道哉!”由此可见司马迁惜才重人的人文关怀。可以说司马迁正是怀着“传畸人于后世”的梦想,动情地追述一个个得志或不得志之士的传奇人生;在其爱奇的倾向里,正包含着惜才爱才的宏大情怀。

在撰写《史记》的过程中,司马迁本已投入了强烈感情,而李陵之祸的现实遭遇,使得《史记》个体抒怀的烙印更加鲜明。在《太史公自序》里,司马迁明确表达了其“发愤著书”的心理:

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5]4006

这里,“述往事,思来者”的《史记》,是作为通郁结之情的载体,寄寓了司马迁的身世之悲。其发愤著书精神,正是对屈原“发愤以抒情”思想的继承。李陵之祸,不仅加深了司马迁对自我悲剧人生的体认,也加深了他对历史上悲剧人生追溯、探求的欲望。一方面,司马迁热情歌颂那些建功有为的悲剧英雄,如“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如抗击匈奴的李广,如功高震主的韩信,并对他们的悲剧人生给予了深刻的理解和同情。另一方面,司马迁又善于发掘平常人生乃至显赫人生中蕴藏的悲剧因子,如万石君一家虽平安度日却也碌碌无为,萧何位至丞相却备受猜忌,刘邦身为帝王却无力保护戚夫人和如意,从而揭露了无往而不在的悲剧人生。司马迁的悲情体验,不仅表现为向悲剧人物和悲剧人生倾斜,也表现为借历史人物和事件直接抒怀。例如《伯夷列传》即抒发了对天道的怀疑:“积仁洁行”的夷齐饿死首阳,“暴戾恣睢”的盗跖竟以寿终,“倘所谓天道,是耶非邪”,其责问的愤怒与《天问》如出一辙;与《天问》不同的是,司马迁给出了“亦各从其志也”的解答,但即便如此,文中还是流露出对“岩穴之士”“闾巷之人”湮灭无闻的不平之意。

当然,《史记》的抒情性,除了表现为作者个体情志的抒发以外,还表现为替书中人物抒发情感。后世时文创作中有所谓“代圣人立言”之说,《史记》的类似手法,我们不妨称之为“代前人抒情”。《史记》往往通过历史人物自作诗歌的方式,表达人物身处彼情彼景时,内心流露出的丰富情感。如描写垓下之围时,司马迁即引用项羽自作的《垓下歌》,来传达项羽心中英雄末路的悲壮。在讲述高祖还沛大聚乡党,以及欲立赵王如意而不果时,司马迁也是分别引用《大风歌》和《鸿鹄歌》来协助表达其悲凉之慨。在叙述赵王友被吕后幽囚之事时,司马迁直录其诗,表现赵王对吕氏倒行逆施之行径的愤恨、对命运不能自主的忧伤。凡此种种,都表明了司马迁在叙述历史时,对历史人物内心情感的重视。并且,很多时候,作者情感与人物情感互相交织,形成浑然一体的抒情局面,往往能给读者以强烈的艺术感染。

司马迁正是通过对自身情感和人物情感的双重抒写,完成了浓郁的历史抒情,从而使《史记》具有了抒情言志的诗学内质。

二、连类美刺的诗性思维

司马迁在撰写《史记》的过程中,往往运用连类思维,对史料进行分类剪裁,以独具匠心的组合方式达到强烈的美刺效果。这与《诗》《骚》比兴手法蕴含的引类譬喻思维模式一脉相承而又有所超越。司马迁甄别史料的态度很认真,对于那些“其文不雅驯”的不可信史料,往往不取;同时他还秉持“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原则,力求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这正是司马迁良史风范的展露。然而,这并非意味着《史记》只是单纯的记事簿录或断烂朝报;相反,整部《史记》都灌注着司马迁的观点态度。能做到这一点,除了凭借直抒胸臆的抒情外,对史料的剪裁重组更是重要手段。在剪裁史料、组织行文的过程中,司马迁充分调动了源自《诗》《骚》的比兴思维。然而,需要强调的是,与《诗》《骚》以自然寓人事的方式不同,司马迁是通过对相关人事的系联来引类譬喻,从而在其中寄托美刺褒贬的深意。也许正是如此,吕祖谦才会热情洋溢地赞扬司马迁“高气绝识,包举广而兴寄深”[7]。司马迁引类譬喻的诗性思维,集中表现为对史料的系联、组合,它包括三个方面:一是合传的设置,二是一篇之中的史料编排,三是篇与篇之间的史料勾连。

《史记》中的合传是以类相从的结果,它们反映了司马迁的精心布局。例如两人合传在《史记》中比比皆是。这表明司马迁有意通过一篇传记中两个传主事迹的相互补充或强烈对比,来凸显一篇主题。如《管晏列传》,其中的管仲和晏婴,虽相差百余年,但二人同为齐相,同样有所作为,司马迁巧妙地通过对其逸事的描绘,使二人的品质相互映照,从而传达出了对志士贤臣的赞美。又如《屈原贾生列传》,它抒写了屈原和贾谊不得志的人生。屈、贾二人同样富有政治才能,又同样受谗遭毁、潦倒余生,对二人相似遭遇的叙述中,正蕴藏着作者对千古奇才同归零落这一现象的悲慨。这些合传可以作为司马迁通过传主类似的人生遭际来强化主题的例子。又例如《扁鹊仓公列传》,则是通过对比传主同中有异的人生遭际来凸显主旨。扁鹊和仓公同为技艺精湛的名医,但二者的人生选择不同,扁鹊以行医为念救死扶伤,仓公不以行医为意游走诸侯,结局是扁鹊遭技差一等的太医嫉妒被刺杀身亡,仓公因不以治病为业受病家怨恨而锒铛入狱,二人不同的人生选择却导致了同样的悲剧遭遇,这正强有力地传达出太史公对炎凉世态的切身体会。另外,还有一类合传,被称为类传。这些类传往往通过对群像的集中展示,不断深化某一类人的共同特点,从而表达司马迁的抑扬之情。如《刺客列传》《游侠列传》《酷吏列传》《佞幸列传》等大量类传,即是如此。

除了合传,一篇之内的史料编排,也体现了司马迁的连类思维。例如《秦始皇本纪》:

始皇还,过彭城,斋戒祷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乃西南渡淮水,之衡山、南郡。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而葬此。”于是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树,赭其山。上自南郡由武关归。[5]318

二十九年,始皇东游。至阳武博狼沙中,为盗所惊。求弗得,乃令天下大索十日。[5]319

本来,始皇在湘江伐树烧山的行为,与其在博浪沙受盗惊吓之间并无多少关联,然而司马迁有意将这两则史料放置一起,使其在连续的叙述中产生强大的艺术张力。司马迁正是以始皇“为盗所惊”的惊慌狼狈,来恣意嘲讽其伐树烧山时的蛮横无理,从而实现对暴君的鞭挞讽刺。另外,如《萧相国世家》中召平故事的插入,也极具深意。召平本为秦东陵侯,秦亡后卖瓜为生,其昔日地位正可与今日萧何相比拟,其生活现状也影射了萧何未来的结局,意在萧何只有学召平才能摆脱政治嫌疑,然而萧何缺少召平淡泊避害的生存智慧,最终被系入狱。司马迁正是通过二人身世的对比映照,揭示个体在政治生活中的艰难处境。在《孟子荀卿列传》中,司马迁详加叙述了邹衍大受欢迎的种种情形,使之与孟子不受重视的清冷状况,形成鲜明对比,从而表明了对好利风俗的深沉隐忧。

《史记》篇目之间的史料勾连,也往往传达了司马迁的爱憎之情。如汉高祖刘邦,《本纪》塑造了他仁爱睿智的形象,然而散见于他传的记载,像亡命途中多次弃儿女于不顾、情急之下骑周昌脖子、对侄儿刘信睚眦必报等史料,正是对其本传形象的补充,它们揭示了刘邦“仁爱”背后的无赖、伪善和狭隘。同样,本传中简朴惠爱的文帝,《佞幸列传》也记录了他宠爱邓通的昏聩,尤其是《张释之冯唐列传》,更是记载了他对惊己马及盗玉环者的严苛。由此可见,司马迁正是通过“本传晦之,而他传发之”(苏洵《嘉祐集》卷八《史论下》)的互见法,塑造了汉代君王的真实形象,从而表达对现实政治的讽刺之情。当然,对于司马迁的互见法,我们可以视之为“主文而谲谏”的委婉表达,有时也可以视之为维护理想人物形象的处理策略。如《魏公子列传》中礼贤下士的信陵君,正是“太史公胸中得意人”(茅坤语),因而对于有损他形象的史料,司马迁都放置他传中叙述[8]。由此可见,司马迁在信陵君形象里寄寓了崇高的人格理想。除互见法之外,篇目之间也形成对比。如《循吏列传》与《酷吏列传》就是鲜明对照,一为清正官吏的表彰,一为残暴官吏的批评,前者汉代官吏无一入选,后者全是汉代官吏,在这样的古今对比中,司马迁对酷吏制度的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在司马迁看来,古今人事不是沉睡的史料,而是可供驱遣的丰富意象,通过引类譬喻的思维正可将它们组合为意象群落,借以表达美刺之旨。《史记》的立足点在于现实政治,“通古今之变”是为了借古讽今。因此,和《诗经》一样,司马迁正是通过对丑陋人事的讽刺、对理想人物的颂美,来构筑其崇高的社会理想。

三、参差摇曳的诗化语言

司马迁充沛的感情,反映在《史记》的字里行间,即为夹叙夹议的语言中常常激荡着诗情。尤其是论赞部分,司马迁往往直抒胸臆,使其在一唱三叹的感情起伏里,呈现出浓郁的抒情色彩;并且有的论赞四字一句,形式整齐,句末押韵,呈现出更为明显的诗化特征。

司马迁笔锋常带感情,其叙事评论的语言里,往往含有巨大的感情容量。最突出的表现,即为对屈原及《离骚》的评价: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馋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原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5]3010

在这里,司马迁详细论述了《离骚》的写作缘起和风格特色,并高度评价了屈原的道德人格。本来这种评价,可以在不动声色的客观叙述里进行,然而司马迁却选择了抒情诗式的表达。整个段落,不是作为史学家,而是作为诗人的司马迁在抒情。它的语言不是冷静的分析,而是动情的吟咏,具有诗一样一唱三叹的节奏。这样的诗化节奏正是其内心澎湃情感的外在表现,司马迁对屈原志洁行廉的赞美,方正不容的同情,发愤抒情的理解里,正蕴含着自己的隐衷。通过富有节奏感的诗化语言,司马迁与屈原的心理共鸣得以展现,二者的情感合二为一,给读者带来强烈的艺术震撼。当然,有人认为这一段话乃是取材于淮南王刘安的《离骚传序》,并非完全是司马迁独创;但既然司马迁将其熔铸入《史记》中,那自然也就传达了他本人的创作理念。

类似这样感情充沛的诗化语言,在《史记》中并不少见,尤其是在论赞部分。例如《孔子世家》的论赞:

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5]2356

这里的论赞,并非是对孔子历史贡献的总结,而是对孔子景仰之情的抒写。在这段论赞中,司马迁的话不仅在情感上让人觉得很受打动,还使人在听感上觉得十分和谐。这大概是因为他在语言形式上花了很大的功夫,并使之与情感融为一体的缘故。司马迁在语言形式上的独具匠心之处,主要表现在他尝试使用押韵的方式,赋予散文语言以诗歌的韵律美。根据王力先生《中国语音史》的观点,汉代的韵母系统与《切韵》的韵母系统已经很是接近;那么,我们用与《切韵》同系的《广韵》来分析这段话的用韵,也能得到一个基本正确的结论:在这段话中(句末语气词不算),“止”“已”押韵,“至”“器”押韵,且它们与“之”“衣”同属止摄。另外,“书”“鲁”“去”同属遇摄,“荣”“圣”同属梗摄。可见,司马迁正是通过听感上的和谐来组织语言,这种古情今意浑然一体的诗化语言,正传达出对孔子无法遏制的由衷敬佩之情。

此外,《史记》尚有很多论赞,不仅在抒情上接近诗歌,在形式上也进一步向诗歌靠拢。例如《魏其武安侯列传》论赞中的一部分:“然魏其不知时变,灌夫无术而不逊,两人相翼,乃成祸乱。武安负贵而好权,杯酒责望,陷彼两贤。呜呼哀哉!迁怒及人,命亦不延。众庶不载,竟被恶言。呜呼哀哉!祸所从来矣。”此则论赞末尾之字的押韵情况大致如下:“权”“延”押韵,且与“变”“乱”“贤”“言”同在一个韵摄,即山摄;“逊”“人”同在臻摄;“哉”“来”同押咍韵,且与“载”同属山摄。由于众多听感上相近的字在句读处交互出现,使整段话读起来朗朗上口,仿佛具有了诗歌的节奏和韵律。而《南越列传》和《朝鲜列传》的论赞,不仅有部分押韵的语句,而且通段几乎为四言,因而形式上更接近四言诗。例如《南越列传》:

列为诸侯。隆虑离太史公曰:尉佗之王,本由任嚣。遭汉初定,湿疫,佗得以益骄。瓯骆相攻,南越动摇。汉兵临境,婴齐入朝。其后亡国,徵自樛女;吕嘉小忠,令佗无后。楼船从欲,怠傲失惑;伏波困穷,智虑愈殖,因祸为福。成败之转,譬若纠墨。[5] 3604-3605

这则赞的用韵情况如下:“嚣”“骄”“摇”“朝”押韵,都是平声宵韵效摄;“定”“疫”“境”虽不押韵,但同属梗摄;“攻”“忠”“穷”押韵,都是平声东韵,且与“欲”“福”同属通摄;“国”“惑”“默”押韵,都是入声得韵,且与“职”同属曾摄。整段论赞除了“隆虑离湿疫,佗得以益骄”两句以外,全部为四字句,并且前半段几乎隔句押韵,如此整齐的句式,和谐的韵律,正可看出司马迁的有意为之。《南越列传》的论赞是对正文内容的大体檃栝,它再现了南越跌宕起伏的发展历程,因此可以说一则论赞就是一部简明的南越史,一则论赞也是一首荡气回肠的咏史诗。《朝鲜列传》的论赞与之类似:“右渠负固,国以绝祀。涉何诬功,为兵发首。楼船将狭,及难离咎。悔失番禺,乃反见疑。荀彘争劳,与遂皆诛。两军俱辱,将率莫侯矣。”虽然在押韵方面,《朝鲜列传》略输《南越列传》一筹,因为本赞中只有“禺”“诛”同是平声虞韵遇摄,“首”“咎”同是上声有韵流摄,属于严格意义上的押韵。此外,“固”亦属遇摄;“祀”“疑”同属止摄;“功”“辱”同属通摄。但是其整齐的句式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史记》的这些论赞,由于用韵和句式上的瑕疵,还不能名正言顺地归为四言诗;但它们已经靠近了诗歌形式,具有了诗歌雏形,在呈现诗化韵律的过程中,给予了读者诗歌般的审美享受。

综上可见,《史记》的诗化语言,既包括韵律句式绝类诗歌的论赞,也包括参差错落但富有抒情意味的正文,它们分别从形式和内容两个方面呈现出和谐流畅、动人心魂的审美效果。

四、悲凉慷慨的诗歌意境

司马迁善于各类大小场面的描写,尤其倾心于描写悲剧场面。在《史记》中,他往往通过悲剧场面的描绘,营造悲凉慷慨的情境,从而表现以悲为美的审美趣味。

《史记》中有很多悲剧场面的描写片段。在描写的过程中,司马迁经常引入人物自作的诗歌,使之与自己的叙述融为一体:诗歌起着加深与强化叙事氛围的作用,叙事发挥着补充与渲染作诗背景的效果。二者相得益彰,营造了浑融的诗歌意境,产生了强大的抒情效应。例如司马迁在《项羽本纪》中对垓下之围的描绘: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忼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5]422

在这段文字里,司马迁先后叙述了项羽夜闻楚声、饮酒帐中、自作悲歌、泣下数行等一系列环节,并且环环相扣,形成了一个起承转合的抒情整体。夜闻楚声是缘起,它拉开了项羽悲剧结局的序幕。饮酒帐中是发展,是闻楚声后的反应。自作悲歌正是在前两环的层层铺垫中,把抒情推向了高潮:对自己的肯定,对时运的嗟叹,对乌骓马的不舍,对无力保护虞姬的无可奈何,统统融进诗中,化作情感洪流,传达着项羽英雄末路时的委婉心曲。这首流露着刚柔并济的生命之美的诗歌,是之前酝酿的情感的总爆发,自然也就因其巨大的感染力,引发了虞姬和歌、项王泣下、左右皆悲等后续环节,造成了余音袅袅的抒情效果。整段文字既是对垓下之围的描写,也是对项羽结局的哀悼,其中,司马迁的叙述与项羽的诗歌融为一体,分不清司马迁是引用诗歌来升华叙述,还是感于诗歌而以叙述为诗之注脚。总之,这段叠合了作者与人物双重情感的描写,正营造了一种悲壮慷慨的诗歌意境。

此外,《高祖本纪》中刘邦还沛歌《大风》的场景描写,也极具感染力:

高祖还归,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谓沛父兄曰:“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且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为朕汤沐邑,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5]489

高祖还沛并不像楚汉相争那样有着宏大的历史图象,然而司马迁却煞费笔墨为之铺陈,通过置酒、教歌、作诗、起舞、诉怀等一系列动作描写,营造了宏大隆重的抒情场面,从而揭露了刘邦晚年心境的悲凉。衣锦还乡本是很多人心中念想,更何况身为帝王的刘邦;然而故乡也最易激起游子隐秘的柔情,因而在乐极生悲的情绪转变中,刘邦娓娓诉说了半世沧桑,以及对国土无人守卫的忧虑。正如郭嵩焘《史记札记》所说:“高祖留沛饮,极人世悲欢之感,史公穷形极态,摄而取之,满纸欢笑悲感之声,水涌云腾,絪蕴四溢,岂亦高祖临终哀气之先征欤?”[9]这正揭示了还沛场面呈现出的悲凉诗境。司马迁除了描绘刘邦歌《大风》以外,也描绘了他悲歌《鸿鹄》时的场景,刘邦在得知四皓辅翼太子后,自知立如意无望,其无力保护如意母子的满腔忧伤,在自作楚歌让戚夫人为之楚舞的抒情场面中展露无遗。诸如此类融诗歌与叙事为一体的抒情场面,《史记》中还有很多,如荆轲易水送别就极富感染力,此不赘述。

除了悲剧场面的片段描写,司马迁也往往通过全篇的意境营造,传达慷慨悲凉之情,《李将军列传》就是典型。列传一开始就借文帝之口,奠定了“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的悲剧基调。文帝的话有两层含义:一是李广身怀绝技,二是其时运不济。后文对李广在景、武两朝悲剧经历的叙述,主要就围绕这两点展开。一方面,司马迁极力渲染李广的将德将才:通过公孙昆邪“李广才气,天下无双”的赞美,侧面烘托其盖世才气;通过程不识严厉多扰的治军策略,反衬李广治军的高效简易;通过李广率百骑摆脱匈奴包围,只身被擒却夺马脱险,打猎时“中石没簇”,以及与士兵同甘共苦等传奇事迹,正面铺陈“汉之飞将军”的德才兼备。另一方面,司马迁又反复强调李广不遇时:通过其平定吴楚之乱而无赏,因被匈奴生擒而贬为庶人,全力抗击匈奴却不受封,因击匈奴时迷路而获罪等事件,勾勒出李广的悲剧一生;并且,卫青、李蔡,甚至李广部下都已封侯,更反衬出李广获罪自刎的悲剧命运。李广才华与遭遇的巨大反差,以及他人与李广的强烈对比,正传递着深刻的悲剧震撼。并且司马迁在叙述完李广生平后,还补充了李陵事迹,而李陵事迹的叙述,更是对李广悲剧命运的延续与深化。最后,在论赞中,司马迁以抒情性的语调,深情赞美了李广的高贵品德。可以说,整篇《李将军列传》,正是通过带有抒情性的夹叙夹议语言,通过人物自身以及人物之间的多重对比映照,通过始终笼罩在行文上空的悲剧氛围,呈现了一个交响乐般的抒情世界,一种浑然一体而又层次丰富的诗歌意境,并以此透露出浓厚的悲凉气息。

司马迁以悲为美的审美趣味,正是他悲情体验的反映。对此清人刘鹗深有体会,他在《老残游记·序》中说道:

《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10]

刘氏将《史记》与其他数部抒情性极浓、悲情性极重的文学作品相提并论,一方面指出了《史记》浓郁的抒情特性,另一方面也揭示了《史记》悲美的诗学风格。而《史记》悲美风格的表现,即为悲剧人物、悲剧人生、悲剧场面的大量呈现。司马迁在《史记》中通过描绘悲剧场面的片段,或是叙述悲剧人生的全篇,来营造浓郁的抒情氛围,在慷慨悲凉的诗化情境里,完成作者与人物情志的双重表达。

综上所述,《史记》呈现出浓郁的诗学特质与司马迁的诗人气质密不可分。其诗人气质的形成,亦有诗学上的渊源。《诗经》情志并重的言志传统、讽谏美刺的社会功能、连类譬喻的艺术手法,都对司马迁影响深远,从而形成《史记》“体史而义《诗》”的特征。而屈原发愤抒情的创作精神,以悲为美的审美趣味,也影响了司马迁“发愤著书”精神和《史记》的悲美风格。《史记》浓郁的抒情性,除了《诗》《骚》传统的滋养之外,还源于司马迁“继《春秋》”的著述宗旨和受刑幽囚的悲剧人生。正是这诸多方面的玉汝于成,才共同铸就《史记》抒情言志的诗学内质,连类美刺的诗性思维,参差摇曳的诗化语言,悲凉慷慨的诗歌意境,从而使其呈现出显明的抒情特征。

[1]王气中.艺概笺注[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6:36.

[2]章学诚.文史通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70.

[3]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M].编年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373.

[4]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304.

[5]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4.

[6]蔡元培.诸子集成:第9册[M].长沙:岳麓书社,1996:30.

[7]吕祖谦.大事记解题[M]//丛书集成初编.北京:中华书局,1985:725.

[8]张大可,丁德科.史记通解:第6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2781.

[9]中国史记研究会.史记教程[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216.

[10]刘鹗.老残游记[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994:1.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2.05.13

I206.2

A

2096-9333(2022)05-0086-06

2022-08-28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历代古文选本的整理及研究”(17ZDA247)。

苏悟森(1992- ),女,安徽舒城人,华南师范大学博士后,特聘副研究员,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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