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移民背景下西班牙跨文化教育“双向融合”的政策与实践分析

滕珺，戚文欣

（北京师范大学国际与比较教育研究院，北京 100875）

全球化浪潮下，世界范围内的人口流动规模不断增大，频率不断提高，移民的涌入对众多国家的社会治理能力提出了极高的要求。西班牙自20世纪80年代加入北约、欧盟后开始深度融入全球化进程，国内移民数量大幅增长。面对这一挑战，西班牙在基础教育中开展了“跨文化教育”（intercultural education）。西班牙如何理解跨文化教育？西班牙跨文化教育的政策与实践有何特点？是否通过跨文化教育解决了移民带来的社会问题？本文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跨文化教育的三原则为理论框架，梳理西班牙开展跨文化教育的实施背景与路径，分析西班牙跨文化教育的政策与实践特点，以管窥西班牙解决由移民带来的教育问题的治理经验。

一、移民涌入与西班牙教育系统所受冲击

西班牙跨文化教育兴起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这一教育倡议的兴起与西班牙经济发展、移民大量涌入及其对教育系统带来的冲击有着密切联系。

（一）社会经济发展吸引大量移民流入

1982年和1986年，西班牙先后加入北约和欧洲经济共同体，经济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在1995年到2008年期间成为了欧盟经济活力最为强劲的经济体之一。经济的发展创造了大量就业机会，外来人口迅速涌入。1995年到2000年之间，西班牙的外国移民增加了65%；2000年到2007年之间增加了194%。[1]截至2020年，西班牙人口中在外国出生的人口约700万，占总体的15%。[2]从移民人口来看，西班牙接受移民总量排名世界第十，欧盟第三，仅次于德国和法国；而从移民增长速度来看，1990年到2015年之间，西班牙移民比例增长了10.5个百分点，远超世界平均水平的0.42个百分点。[3]同时，老龄化现象使西班牙国内低端就业岗位缺乏劳动力，加剧了西班牙对移民的需求。西班牙2015年来的人口增长几乎全都来自移民，到2050年，西班牙全国劳动人口比例将从65%下降至50%，需要更多移民来维持目前的经济发展水平。[4]

从移民特征来看，流入西班牙的移民素质整体不高，且有一定的文化异质性。西班牙最主要的移民来自北非、东欧和南美，最典型的国家包括摩洛哥（15.9%）、罗马尼亚（12.3%）、哥伦比亚（5%）等[5]，移民人口的文化、劳动技能素质普遍低于西班牙平均水平，但契合了西班牙社会对低端劳动力的需要。与此同时，从1998年到2020年，来自欧洲与中南美洲地区的移民比例从79%下降到67%；而来自非洲、亚洲等异质文化区的移民占比则稳定在30%左右。[6]

（二）外来移民对教育系统造成冲击

移民流入使外国人子女接受教育的需求迅速上升，从2001年到2019年，西班牙基础教育系统中外国学生增长了4.5倍，达到了近80万人，占学生总数的9.3%[7]，在2012年前后，这一比例一度高达12%。[8]此外，移民子女文化素质偏低和文化异质性问题尤为突出。2016年的统计数据显示，西班牙5-16岁的外国学生中，51.4%来自非洲，17.8%来自南美洲，15.7%来自亚洲[9]，且80%左右的外国学生都进入公立中小学学习[10]，他们的涌入对西班牙基础教育系统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首先，西班牙教育系统难以迅速接纳移民子女的快速和大量涌入。最初，教育系统对移民子女的受教育权没有明确界定。在法律保障了其受教育权后，教育系统的师生群体同样在适应移民子女上存在困难。教师层面，老师因缺乏足够的专业知识和教学资源来应对多元文化的教学环境而不知所措。[11]学生层面，外国学生往往是校园歧视、欺凌的受害者，导致学校缺乏友善、和谐、尊重的共处环境。例如，学生不理解学校里的伊斯兰女生佩戴头巾，认为外来人口只能保留不对西班牙本国人造成影响的习俗。[12]此外，一些研究表明，在移民学生占比过高的学校，本土学生的学业表现也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13]，高达70%的受访家长表示在择校时会在意移民学生的占比。[14]

其次，移民子女也难以适应和融入西班牙教育系统。移民家长往往不了解西班牙教育政策，在入学、升学等方面遇到阻碍；外国学生进入本土学校时也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克服语言障碍。同时，由于经济地位和文化等因素的影响，外国学生，尤其是来自第三世界的学生往往存在缺勤率、辍学率高的问题，学业表现也相对低下。在国际学生学业水平测试（PISA）等国际教育测试中，移民学生对西班牙整体成绩也造成了很大影响。2006年，西班牙本土学生和移民学生在国际学生学业水平测试中的得分相差高达60分。[15]

二、西班牙的跨文化教育：内涵、目标与原则

面对移民涌入对教育系统的冲击，自20世纪80年代，西班牙开始逐步实行跨文化教育（intercultural education），以促进社会和平稳定和不同文化群体之间的理解、包容与互动。然而，跨文化教育的内涵十分复杂，且在不同国家也呈现出各异的实践样态。因此，在分析西班牙的跨文化教育开展情况前，有必要对“跨文化教育”的基本内涵加以讨论。

要讨论“跨文化教育”的概念，首先需要明确“文化”的内涵。不同于狭义的“文化”所关注的民族、国家、宗教、语言、风俗等因素，广义上的“文化”包括社会阶层、性别、性取向等方面。比如，欧盟认为，跨文化教育中的跨文化接触可能涉及来自不同国家、地区、语言、种族或宗教背景的人，或因生活方式、性别、社会阶层、性取向、年龄、宗教信仰程度而彼此不同的人。[16]正因“文化”一词内涵的复杂性，跨文化教育既包含语言、异文化知识等显性内容，也包含生活习俗、行为方式等半显性内容和态度、价值观等相对隐性的内容。

“跨文化”（intercultural education）中的“inter-”有较强的交互意蕴，强调文化间的互动、对话和创新，它与“多元文化”（multicultural）和“跨文化”（cross-cultural）中的“cross-”有所不同。“多元文化”更强调多种文化静态共存的客观事实。“跨文化”（crosscultural）指的是行动主体在两种不同的文化中进行切换，但两种文化本身依然保持其相对独立性，并不因主体的行为切换而产生本质变化，而“跨文化”（intercultural）则更多侧重两种不同的文化之间产生的进一步的互动融合。它往往指的是带有多元文化背景的行为主体大规模涌入时，两种文化共处同一时空范围内，产生近距离的交流碰撞和融合，进而对与两种原生文化都产生深刻的影响，甚至创造出自带原生文化基因但又不同于原生文化的第三种文化，其效果类似于“文化混血”。

当然，不同国家发展跨文化教育的目标会根据自身情况的不同而有所侧重。比如德国、西班牙等欧盟国家大量的跨文化教育实践是为了回应移民问题；美国、加拿大等国家的种族问题相对突出，跨文化教育中反种族歧视的理念也更加突出。西班牙跨文化教育代表学者特蕾莎·阿瓜多·奥丁娜（Teresa Aguado Odina）将跨文化教育阐释为，“一种基于尊重和欣赏文化多样性的教育方法。它是针对整个社会每个成员的正式或非正式的、整体的、综合的干预模式，重塑教育的全过程，以实现机会平等”[17]。不难看出，西班牙语境下的跨文化教育以文化多样性为基础，尤其强调不同群体学生之间的平等。同时，西班牙跨文化教育也不等同于对移民的教育，而是面向全体学生开展，培养学生尊重其他文化的品质、完善学生的自我认知、促进不同文化背景学生之间的交流合作，从而提升全体学生的跨文化能力。[18]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作为跨文化教育最早的倡导者之一，从文化互动的角度对跨文化教育的内涵作出了如下阐释：“跨文化教育旨在超越被动的共存，通过创造不同文化群体间的理解、尊重和对话来达到在多元文化社会中发展性的、可持续的共同生活方式。”[19]同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出了教育系统在开展跨文化教育时应当遵守的三条原则：（1）通过提供文化上适宜的、有针对性的教育，尊重学习者的文化身份；（2）为每个学习者提供全面参与社会生活所必需的和必要的文化知识、态度和技能；（3）为推动个人、民族、社会、文化、宗教团体、国家之间的尊重、理解和团结，为学习者提供文化知识、态度和技能。这三条原则分别从教育全过程、教育内容、教育目标出发，共同指引了跨文化教育的具体开展。[20]

随着全球教育面临问题的不断发展，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跨文化教育的基础上，进一步推广全球公民教育（global citizenship education）的理念。尽管这两个概念都与全球化紧密相关，但前者更多聚焦在文化层面，而后者则将教育的目标扩展到社会学、政治学层面。虽然西班牙的跨文化教育也正在向“可持续发展与全球公民教育”转向，但目前仍处于初步阶段，尚未在全球公民教育领域形成体系化、成熟的实践。因此，本文选择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跨文化教育的三条原则为理论框架，具体分析西班牙跨文化教育“双向融合”的政策法规与实践举措。

三、西班牙跨文化教育的双向融合路径

西班牙并非在移民涌入之初就通过全面的政策贯彻落实跨文化教育，而是在长期的教育实践中不断丰富完善，在教育全过程、内容与目标三个层面分别从“促进教育系统接纳移民子女”和“促进移民子女适应教育系统”两个方向出发，形成了政策与实践相呼应、多方合力推进的跨文化教育模式，针对性解决基础教育系统面临的挑战，促进了社会的包容、和谐与稳定。

（一）教育全过程的全面参与性：平等的教育系统与顺利的教育融入

要解决移民涌入所造成的教育挑战，首先是解决基本的受教育权问题，同时保障移民子女参与社会生活的基本权利和实际能力。西班牙在整体教育系统中创设接纳移民的氛围，并面向移民提供个性化、精细化的教育融入帮扶。

1.促进教育系统接纳移民子女：构建平等的教育系统

保障受教育权，是构建平等教育系统的基础。早在移民增幅开始上升的20世纪80年代，西班牙的教育法律主要从教育对象的角度就明确了移民子女接受教育的权利。1985年，西班牙政府颁布了《外国移民权利法》，该法第九条规定，所有在西班牙领土合法居留的外国人都享有受教育权。[21]同年颁布的《教育权利法》同样强调，所有合法居留的外国人都有权接受免费的义务教育，且不因经济能力、社会水平或居住地等因素而受到歧视。[22]

安全和谐、平等宽容的学习环境是教育系统为不同文化背景的学生提供互动交流空间的前提。在西班牙，种族主义和仇外情绪一度成为阻碍和谐校园的重大隐患。为此，西班牙政府在2006年专门设立了“种族主义与仇外情绪观察站”小组，报告每年西班牙国内种族平等的改善状况。[23]2015年，该小组联合教育部下设的教育创新与研究中心，共同开展了“预防教室中的种族主义、仇外情绪、不宽容行为”项目，在多个自治区开展预防种族歧视的教育研讨会，累计覆盖1400余名学校负责人。同年，该小组还发布了《预防和发现课堂上的种族主义和仇外心理手册》，帮助中小学识别校园中存在的种族歧视和仇外主义隐患、及时采取干预措施，并提供了专业的评估工具和大量的优秀干预案例。[24]

同时，在规章制度方面，许多地方政府都要求学校制定校园和谐共存的相关校规校纪，安达鲁西亚自治区更是明确要求所有中小学都必须出台关注多样性的规章制度。[25]以安东尼·多米尼克斯·奥尔蒂斯中学为例，该校制定并定期更新校园共存计划，其中详细分析了学校中的多样性特征，明确了校园共存的原则，指出了教师、学生和家长在校园共存方面的权利和义务，规定了相关违规行为的责罚标准，并补充介绍了学校在预防校园冲突方面的常规工作，从制度上保障包括移民学生在内的全体学生和平共处。[26]

2.促进移民子女适应教育系统：提供个性化的帮扶措施

由于移民子女在文化背景、学业基础、经济水平等因素上的复杂性，要帮助他们顺利地融入教育系统，还需要更加个性化、精细化的措施。为此，西班牙多管齐下，一方面对移民子女开展语言支持和入学欢迎计划，另一方面重视对移民家庭提供教育服务与培训。

（1）面向移民子女的语言支持与入学欢迎计划

除了帮助语言不通的学生，拥有语言基础的学生在进入教育系统时一样会得到学校的关注。因为移民学生很多以插班方式入学，容易在班集体中被边缘化，因此大部分学校都会制定移民学生的迎接方案。以马德里雷莫利诺小学为例，该校为新来的学生制定了完整的迎接计划，以帮助学生迅速融入集体。欢迎计划包括新生入学时与班级同学的初次接触；日常学习生活中以新生帮扶小组、语伴小组等形式为依托，引导新生积极参与集体生活，促进新老生交流，从而帮助新生尽快融入学校。[28]

此外，西班牙多地为解决学校内多样性带来的冲突矛盾，采取了有针对性的系列措施。比如，加泰罗尼亚自治区教育部门为学校提供语言、跨文化和社会凝聚力咨询和指导团队，帮助教师解决与移民、社会排斥相关的多样性问题。[29]加泰罗尼亚、坎塔布里亚、阿拉贡等自治区还通过设置在学校的跨文化调解办公室或者派遣到学校的跨文化调解员来实现翻译和文化调解服务。[30]

（2）面向移民家庭的教育服务与培训

为了促进学校和移民家庭间的顺利沟通，许多地方教育部门提供口译与笔译服务。例如，马德里自治区从2008年开始就向所有公立学校提供多达15种语言的口笔译服务，帮助学校翻译必要的制度文件以供移民家庭参考，并在发现学生有特殊学习困难或需要更具体信息时直接采取干预行动。[31]为了让家长更好地陪伴孩子的成长，一些自治区为移民家庭搭建了自主学习的网络学习平台。比如，加泰罗尼亚自治区搭建了“EDU365”平台，围绕“预防仇外与歧视情绪”开设专题，帮助家长识别子女是否是仇外和歧视的施暴者或受害者，并提供判断工具和行动指南。[32]

除了政府、学校等官方力量，非政府组织在家庭帮扶方面也发挥了重大作用。以西班牙天主教移民协会为例，自2012年起，该组织在西班牙多地开展了“种族歧视援助”项目，其中包括对受到种族歧视的孩童家庭提供咨询和法律援助。[33]2020年，该组织面向移民家庭开展了“提高跨文化意识和移民家庭在学校的参与度”项目，鼓励移民家长充分参与子女融入西班牙教育系统的过程。项目通过政策宣讲、宣传物发放等方式帮助移民父母了解西班牙教育政策，同时组织研讨会、信息技术课程、“家长培训班”电台等多元化活动，帮助移民家长处理种族歧视问题、提高教育水平、提高家庭对远程学习的适应能力。[34]

总之，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于跨文化教育全过程的全面参与性强调学生平等、安全、顺利地接受教育。在这方面，西班牙政府、学校与社会高度重视，相关措施和经验也最为丰富。通过平等教育系统的构架和个性化的帮扶，在西班牙，移民子女接受教育的障碍基本消除。

图1给出了τ1=5，λT=5，Cwf=1，ηc=ηT=0.85,D1=D2=0.96时最大功率及其相应的效率与总压比的关系.由图可见，和与总压比成近似抛物线的关系.在曲线顶点处，有一个最佳压比πout使取得双重最大功率和效率图中总压比在10～15时有最大功率和最大功率时的效率.

（二）教育内容的丰富性：认识多样性与基于多样性的学习

大量的移民子女涌入西班牙教育系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学生群体的文化特征。如何让主流文化的学生认识、熟悉这些新成员？传统的教学内容是否适合移民学生？毫无疑问，这些问题对教育内容提出了新的要求。对此，西班牙的主要做法是在教育内容中融入其他文化知识，一方面促进学生认识了解世界文化的多样性，另一方面帮助移民子女基于自身的文化经历建构知识。

1.促进教育系统接纳移民子女：认识文化多样性

认识文化多样性是尊重与欣赏其他文化的前提，而帮助学生认识文化多样性的一大重要途径是在课程和教学中融入其他文化的基础知识。西班牙主要通过历史、地理、音乐、美术等人文学科促进学生对世界其他文化的了解。同时，外语课程也是直接促进学生了解其他文化的途径，可以直接向学生介绍其他国家的习俗、文化、价值观念。比如，2015年高中的英语课标中就专门设置了“跨文化沟通”模块，其中要求教授目标语言、文化习俗、态度、价值观和信仰等要素，并克服刻板印象，避免在交流措辞和行为中出现严重错误而造成潜在文化冲突。[35]除了英语课程外，西班牙还在初中的10门选修课程中设置了拉丁语和第二外语课。[36]

在国家法定课程之外，许多学校也自发进行跨文化教育探索，拓展学生的全球视野。瓦伦西亚自治区的圣多明戈·萨维奥·彼得学校长期面向小学和初中生开展“世界课堂”项目，通过各种活动的开展让学生了解丰富多彩的各国文化，曾获得西班牙第六届“国家发展教育奖”。在为期半年的中国文化专题活动中，该项目带学生认识了中国的基本国情、服装、书法、河流、瓷器、传统节日、动物以及高新技术，并且充分调动了毕业生、家长、当地文化机构等资源，尤其注重学生作为学习主体的参与和体验。[37]

认识文化多样性的另一个重要方面是纠正学生现有认知中的偏差。在西班牙境内移民中，吉卜赛人占了很大比例。他们大多来自罗马尼亚，有自己独特的语言文化，但在西班牙社会和教育系统中受歧视现象较多。为此，西班牙教育部在2022年编写出版了小学和初中阶段的《吉卜赛人历史文化》教师用书，其中包括对西班牙吉卜赛人历史与当下的介绍、吉卜赛语基础教学、有关多样性与文化包容的价值观培养等。针对每个年级，教师用书都给出了详细的教学活动设计和资源获取渠道，包括小组讨论与展示、角色扮演、互写信件等，引导学生正确认识、欣赏其他文化。[38]

当然，并非所有关于文化多样性的知识都是显性的，在学习内容和环境中潜移默化地融入文化多样性的背景同样能起到良好的教育效果，能引导学生发现、适应身边的多样性。例如，在教学材料的编写上，多样化教科书中人物形象的选择在性别、文化、宗教等方面更多元化。[39]再例如，组织讨论、绘画、班级集体展示等活动，可促使学生了解身边不同文化背景同学的经历和文化，丰富学生对多样性的认识。[40]

2.促进移民子女适应教育系统：基于自身文化经历的学习建构

基于熟悉的文化经历来建构知识往往更加容易。正因如此，众多跨文化教育相关指南都建议教师在教学中融入移民子女自身的文化背景因素，以提高学业成绩，促进学生融入。一个典型的例子是红衣主教西寺内罗斯小学将移民子女本身作为跨文化教育的在地化资源，在体育课堂中引入其民族游戏、音乐、舞蹈，不仅拓展了本土学生的国际视野，而且也帮助移民学生在原生文化和学校学习之间建立联系，提高了他们的学习积极性，促进了他们对学习环境和内容的适应。[41]

这种基于移民自身文化经历的学习建构对教师的文化素养和教学能力都提出了极高要求。许多社会力量也注意到这一点，并有针对性地为学校教育开发、储备相应资源。例如，由西班牙劳动者总联盟创建的“跨文化教室”组织重点着力于推进跨文化课堂项目，为师生提供教育资源、教师培训、研讨平台。[42]在《生活中的英雄》一书中，该组织提供了不同国家的科学领域杰出人物介绍，包括俄罗斯航天员瓦伦蒂娜·捷列什科娃、美国非裔数学家和物理学家凯瑟琳·约翰逊（Katherine Johnson）等。此外，该组织还为教师推介了一本汇集了多位非裔科学家成长历程故事的青少年读物《科学领域改变世界的非洲女性》。[43]当教师在开展科学航天史和物理等方面的教学时，就可以针对相应文化背景的学生选择瓦伦蒂娜或凯瑟琳作为课堂素材；而当教师在培养学生有关个人奋斗、理想信念等精神品质的时候，《科学领域改变世界的非洲女性》就能成为激励移民子女刻苦学习、改变命运的正面案例。然而，值得强调的是，尽管“跨文化教室”组织有意识地开发以移民文化背景为基础的教学素材，但目前许多素材脱离了移民子女当下的日常生活，停留在西班牙人本身对他国文化的刻板印象上，在深入挖掘移民本土文化的教育作用方面也还有待深入开发。

（三）教育目标的包容性：拥抱世界与拥抱自我

跨文化教育的最终目标绝不仅停留在对文化多样性的了解上，而是为了树立学习者尊重、欣赏文化多样性的价值观，最终促进不同文化群体之间的尊重理解、交流互动。西班牙一方面在全体学生中培养平等包容的价值观，为交流互动创造条件；另一方面也适当帮助移民子女回归原生文化，帮助他们树立自信心与归属感。

1.促进教育系统接纳移民子女：平等包容的价值观

平等包容的价值观首先体现在西班牙法规中。1990年的《教育系统组织法》特别提及要加强“对多语言、多文化的尊重教育”[44]。1991年的《小学教育基本法》和小学课程大纲强调，要让学生“围绕共同的价值观学会理解和共存”，并关注学生的多样性，向包括移民子女在内的有特殊需求的学生提供“补偿教育”。[45]2006年的《教育组织法》正式提出了“包容性教育”，充分照顾学生的多样性。同时，该法律首次明确了“跨文化”概念，指出要“尊重和承认西班牙语言文化的多样性，并将其视为丰富社会的宝贵因素”[46]。2020年的《教育组织法》修订案将“包容性教育”作为国家教育政策的基本原则和基本人权，以保障“照顾学生的不同需求”；同时，将包含了跨文化教育的“可持续发展教育和全球公民教育”作为重要的教育任务，其最终目标是“让所有人都过上成功的生活，做出明智的决定，并在当地和全球范围内发挥积极作用，处理和解决世界所有公民共同面临的问题”[47]，强调机会平等和全球公民的价值理念。

西班牙将教育法律平等包容的价值观渗入课程主要有两种途径。第一，直接通过德育课程，加强价值观教育。比如，在2014年小学课程标准“社会与公民价值”这一科目的“共存与社会价值”模块中，课程目标包括让学生尊重和理解差异、理解权利的平等性，以及不因出生、种族、性别、宗教等任何因素而歧视他人等。[48]第二，在其他学科中渗透与跨文化及全球议题相关的知识，促进学生在情感和价值观方面的反思。例如，2022年的初中地理课标明确将“培养全球公民意识”作为教学目标之一，在课程中呈现全球面临的共同挑战：环境危机、生物多样性减少、人口挑战、领土与资源冲突、战争暴力等[49]，引导学生认识到自身是人类全体的一分子，从而理解自己与其他个体之间的平等关系。同时，通过这些问题的批判性思考，促使学生能超越文化层面，在政治、社会层面更深入地认识移民行为本身，从而从另一个角度理解、接纳、尊重移民群体。

2.促进移民子女适应教育系统：建立对原生文化的自信和认同

许多移民子女来自第三世界国家，尽管学校环境已经尽可能平等包容，但他们依然难免在学习生活中产生自卑心理，在全新的环境面前面临文化身份的模糊。诚然，当前西班牙对此方面的关注十分有限，但仍有一些措施在客观上促进了这一问题的解决。例如，西班牙政府与他国通过国际合作的方式实施了一些特殊的语言计划，这些计划同时面向移民和本土学生。一方面，这些计划引领移民子女在脱离了原籍语言文化后适当回归，深度了解学习自己文化的精华；另一方面，本土学生在这些计划中，燃起对他国语言文化的兴趣，自发与异文化同学加深沟通交流，而这同样能让移民子女感受到自己原生文化的珍贵性，从而树立起对原生文化的自豪感与信心。目前，西班牙国内的这类语言计划主要有阿拉伯语和摩洛哥文化计划、罗马尼亚语言文化计划和葡萄牙语语言计划。[50]

如今，西班牙越来越意识到，多样性是社会的宝贵资源，转而从课程设置、学校管理、教学实践等方面丰富跨文化教育措施，促进教育系统整体对多样性的尊重，以提升全体学生的跨文化素养，并通过不同文化的互动交流实现文化创新。

四、西班牙跨文化教育的未来走向

通过过去40年的努力，西班牙跨文化教育取得了卓有成效的发展。 西班牙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显示，2000-2018年，继续就读于高中或中等职业学校的外国学生占全体外国学生的比例从9%上升至15%；接受幼儿教育的外国学生比例也上升了3个百分点。[51]国际学生学业水平测试（PISA）2018年全球胜任力的调查数据显示，西班牙得分为512分，高于受试国家平均分（499分），在受试国家中排名第四，并且在“认知适应能力”和“尊重来自其他文化的人”这两个指标上排名非常靠前，被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评价为“高于预期的表现”。[52]此外，西班牙学生的全球胜任力得分受经济地位、性别等因素影响相对较小，西班牙在跨文化教育的普及性上表现得较为出色。

但随着教育理念的发展和国际教育话语的变迁，在当前西班牙的政策话语中，“跨文化教育”已经不再是一个高频词汇，取而代之的是“包容性教育”（inclusive education）和“可持续发展教育和全球公民教育”（education for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and global citizenship）等含义更广的说法。尽管如此，但我们不能说西班牙的跨文化教育已然结束。事实上，跨文化教育的理念更多成为其教育的底层逻辑。一方面，内涵更广泛的“包容性教育”延续了跨文化教育所倡导的人权、平等、包容等价值理念，尊重和保障每个学生接受优质教育的权利；另一方面，跨文化教育成为“可持续发展教育和全球公民教育”的重要途径。因为跨文化教育有助于学生理解不同文化之间的复杂关系和教育的民主平等内涵；积极处理个体或群体之间的关系；进一步了解自己和自己的文化，反思自身信仰、价值观、行为，从而为正确认识外部世界打好基础；这种内涵更广泛的“包容性”跨文化教育导向公民教育和价值观教育，有助于“世界公民”意识和能力的培养。[53]另外，跨文化教育所倡导的平等、宽容、互动交流等价值也自然会迁移到性别平等、环境保护等新的国际教育议题中，成为学生理解世界、融入世界的基础。无论如何变化，西班牙跨文化教育的价值追求依然是构建更平等、更包容、更和谐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