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川薳氏家族墓地出土乐器组合研究
2022-12-31高亦平
高亦平
(郑州大学音乐学院,河南郑州 450052)
“位于河南省南阳市境内的淅川下寺、和尚岭、徐家岭墓地是目前已知的绵延最久、序列最完整、保存亦较好的楚国氏族墓地。”[1]这些墓葬出土了诸多设计制造水平极高的器物,根据铜器铭文,可知此处是三处东周楚薳氏的家族墓地。淅川薳氏墓地出土的音乐文物数量众多,且多数保存较好、编列完整。其中的上百件编钟编磬,在数量、摆放方式等方面为研究东周楚人礼乐制度提供了可靠的材料。
一、薳氏墓地出土音乐文物介绍
(一)淅川下寺墓地出土音乐文物情况[2]
淅川下寺墓群主要分布在一座南北走向的小山(龙山)上,墓葬作南北方向排列。考古报告的整理者认为,九座春秋时期的大墓可划分为三组,甲组年代大致为春秋中期后段,乙组墓大致为春秋晚期前段,丙组墓大致为春秋晚期后段。此处墓群出土音乐文物的墓葬有M1、M2、M10三座,均为规格较高的楚国贵族墓,墓葬皆为长方形土坑墓,方向朝东。下文将介绍出土音乐文物组合及其摆放位置。
淅川下寺M1位于乙组墓的最南边,出土的音乐文物有纽钟一套9件(敬事天王钟)、石排箫1件、石磬13件。这些乐器均位于墓内的西南部似为围绕棺椁放置,九件纽钟位于棺椁残迹的南部,其中较大的六件作南北排列,较小的三件作东西横列。石磬与三件小纽钟同侧相邻,依次排列,埋葬时可能悬于架上,出土时已坠落在地。石排箫与其他多数玉石器一同位于墓内西南部分,排箫位置应恰为棺椁北侧。编钟、编磬可能构成《周礼》中记载的“判(半)悬”之制。
M2出土乐器有甬钟一套26枚(王孙诰甬钟),石磬13件,甬钟配件有配套销钉24件、钟杖帽1件、铅质钟系52根。这些音乐文物位于墓室的南部,编钟编磬出土时已散落在地,甬钟紧靠椁室南壁排列,“第2一8钟大致呈一字排列,钟甬向北,钟斡亦向上倒于墓底。第9钟位于最东端,钟甬向南,钟斡亦向上倒于墓底。第10-12钟落于第7-8钟之上。第15、16两钟则压在第4钟之上。第17-20钟是压在第2、3两钟之上。第23-26钟落在第1钟与木椁的间隙之内。”[3]发掘者认为,这套甬钟分两层悬挂,十八件小钟悬于上层,从大到小,自东向西排列,而钟体面南背北;八件大钟,悬挂方式与小钟相反。石磬则大部分叠压在甬钟之下,保存状况不佳。
M10出土编镈8件(墨敢镈),编纽钟9件(墨敢钟),石磬13件,钟磬皆位于墓室东南部。八件镈钟放于椁室最东端,从南向北,由大到小排成一列,八件纽钟则散落在镈钟两侧各处。编镈的钟纽在同一水平面上,这个水平面上方有一道彩绘痕迹,其北头向西弯曲,一头较粗,应为镈钟的钟架。其东侧还有一根平行于镈钟钟架的彩绘痕,应为纽钟钟架。因此镈钟与纽钟应分上下两层悬挂,上层为纽钟,下层为镈钟。编磬为东西排列,恰与编钟形成曲尺形关系。
下寺三座大墓的乐器组合皆包括编钟、编磬两种编悬乐器。下寺墓地编钟的组合方式相对多元,一号墓仅放置9件纽钟,二号墓放置26件甬钟,皆为一类编钟的组合,而时代稍晚的十号墓形成了9件纽钟+8件镈钟的组合。甬钟是出土西周编钟中最常见的钟型,拥有有“礼乐器”的特殊地位,迄今出土的西周编钟除少数几套出现镈钟外,绝大部分皆为甬钟,在下寺墓群仅有处于核心地位的二号墓中发现了甬钟的陪葬,应为西周礼乐制度之遗制。甬钟从西周早中期的三件、四件,逐渐扩增西周晚期八件、九件,淅川下寺M2甬钟二十六件编列在数量和规模上大大超越了西周时期的同类编钟,在钟体形态与纹饰方面也与西周甬钟有较大差异,体现着楚文化与中原礼乐文化大不相同的面貌。
9件纽钟的编列在两周之交的山西闻喜上郭M210、M211墓[4],河南三门峡M1052虢太子墓[5]皆有出现,而淅川下寺M1的纽钟为楚文化范围内出现最早的9件纽钟,可见这应是受中原文化影响形成的一类编列。下寺M10在9件纽钟的基础上,加入了8件镈钟,形成新的编列制度,并在徐家岭、和尚岭等墓群延续使用。王子初先生和方勤先生通过对随州叶家山M111随葬编钟研究,认为西周早期镈钟已入乐悬。[6]西周时期的镈钟体积较大、扉棱华美、于口截面多为椭圆或椭方形、双音性能较差,而淅川楚墓的镈钟则于口为合瓦形、体积较小、音色更好,有明显的纽钟化趋势,在音律方面,也能作为低音声部与甬钟音列接合,在繁复造型带来的礼制意义与音乐性能之间进行了取舍折衷。进入春秋时期,王室政权逐渐放松,礼乐制度对各诸侯国音乐文化的束缚也大大放松。甬钟编列的扩增和纽钟这类新钟型的出现,意味着演奏音域的扩展,是“礼”与“乐”两种观念博弈中,编钟音乐性能本身受重视程度大大提升的一种表现,也是“礼崩乐坏”现象在物质方面的写照。
下寺出土编磬数目皆为13,十分稳定。目前可见最早编磬作为礼乐器进入墓葬的实例是长安张家坡井叔夫人墓[7],出土时仅见3枚石磬。据此,王清雷认为西周西周中期恭懿之世,编磬已明确加入乐悬,“宫悬”“轩悬”等摆放制度在此时业已形成[8]。编磬数量必定也同编钟一样,经历过由少到多逐步扩列的过程。下寺磬已明确具备“倨句”“弧底“等特点,是石磬这类的形制发展到较为成熟阶段的产物。
下寺M1的排箫是迄今考古发掘文物中唯一一件先秦石排箫,薳氏墓地的其他墓葬中皆未发现此类乐器,随葬乐器能够体现墓主人在丧葬礼仪方面的用乐制度或生前的用乐偏好。先秦出土乐器中,除M1排箫为石质、长子口排箫为骨质外,其他排箫皆为竹质。石质排箫制作难度要远大于竹质,但其耐久性更佳,更适合作为礼制或身份的象征长久留存。下寺M1排箫的编管数量与商末鹿邑太清宫长子口墓[9]、曾侯乙墓出土的排箫[10],皆为13管,与下寺M1出土石磬数量一致,或许存在某种礼制上的对应关系,但孤证难立,这一猜测是否成立还有待更多同类实物的出土。
(二)淅川和尚岭、徐家岭墓地出土音乐文物情况[11]
和尚岭楚墓位于和尚岭的最高处,与下寺岭仅有400米距离,考古工作者于1990年清理出两座楚国大墓,分别HXHM1、HXHM2。一号墓居南,二号墓居北,两墓相距9米,都为无墓道的土坑竖穴木椁墓,其上未见封土,墓口大于墓底,四壁向下内收,呈"斗"状,墓圹清楚,方向均朝东,在发掘清理前曾多次被盗。对于墓葬的年代问题,考古报告的整理者认为,两墓都为春秋晚期墓,M1时代稍早于M2,而张昌平先生认为从楚系墓葬年代序列来看,和尚岭一号墓年代为春秋晚期偏晚,二号墓为战国早期偏早,两墓都有音乐文物的出土。
和尚岭M1出土编磬9件,位置在墓室中部偏南,其南侧与墓室南壁之间还散落有少量车马器、兵器等。据考古报告载,本墓被盗走的文物中有编钟。
和尚岭M2出土编镈8件、纽钟9件、石编磬12件皆位于墓室东南部。根据出土时的位置可以判断,编钟悬挂方式为镈钟在下层,纽钟在上层。值得注意的是,镈钟有两件紧贴东壁,其余六件紧贴南壁。因镈钟悬挂位置低,且下层与地面之间并未摆放其他物品,故镈钟掉落后的相对位置应与悬挂时差别不大,即两件大镈钟与其他各钟形成东南两面的曲尺形。编磬位于南侧编钟与棺椁之间,作东西向排列。
和尚岭出土乐器的墓葬,为规格形制相差不大的两座大墓,其乐器组合与下寺墓群相似,皆发现了编钟与编磬。HXHM1的遗物保存状况不佳,下葬时的钟磬数量应与实际出土情况有差,所幸M2不仅保存了较完整的钟磬编列,还遗留了墓内的摆放痕迹。和尚岭M2出土镈钟8件、纽钟9件,继承下寺M10之遗制,编钟分两层放置,两件最大的镈钟与其他各钟呈曲尺关系悬挂在另一面,编磬则置于两件大钟的对侧。
淅川徐家岭墓地位于龙山余脉,南距和尚岭3公里,有十一座楚墓位于岭上,分别为HXXM1-HXXM11,墓向均朝东。考古报告的整理者认为,墓葬可分为三期,第一期M3、M9时代大致在春秋晚期,第二期M1、M5、M10大致在战国早期,第三期M6大致在战国中期。M3、M4、M9、M10,皆见有乐器的出土。
M3出土镈钟8件、纽钟9件、石磬12件。编钟位于椁室南部偏东,紧临南壁,作东西方向排列,纽钟与镈钟散乱在一起,悬挂方式极有可能与和尚岭相同,为上层悬挂纽钟,下层悬挂镈钟。编磬位于东部偏南,紧邻东壁,作南北方向排列。
M9出土音乐文物有:可能为鼓架的神兽两件、石编磬十四件、编钟挂钩五件、销钉十三件、穿钉两件。此墓在发掘前已经历数次严重的盗掘,虽未见铜质编钟,但挂钩、销钉、穿钉等器足以可见下葬时应有编钟置于墓内。在以往的考古发现中,纽钟与镈钟不常与钟钩共出,因此M9墓内很可能最初埋藏有甬钟。神兽位于中部偏东,编磬位于神兽以南,作南北方向依次排列,叠压在石贝等小件器物之上,可能为石磬从磬架上坠落导致。最南端靠近墓室南壁,与南壁之间还放置有少量铜簇,编钟挂钩等部件散落在石磬东侧,似乎与编磬最靠南处相接,形成曲尺形。
M10出土纽钟9件、镈钟8件、编磬13件。编钟配有木钟架,与众多铜鼎位于墓室东南部分,编钟比铜鼎稍靠北。悬挂方式应同于和尚岭M2,即分两层悬挂,两件最大的镈钟最靠东,作南北方向排列,其余各钟与最南的大钟相接,作东西方向排列,纽钟位于上层,镈钟位于下层。编磬放置于编钟的西侧,出土时已散乱。
徐家岭M11于2006-2007年经抢救性发掘面世,位于M10南侧约6米,应与M10关系密切、年代相近。M11出土纽钟11件、编磬13件,作东西方向散落在棺椁南侧。钟磬旁还发现木锤一件,可能是击奏钟磬的工具。[12]
M4被盗严重,大部分随葬品已被盗或被扰动,6件石编磬出土于墓内的扰土中。
徐家岭墓地出土乐器组合皆有编钟、编磬。编钟编列完整者,皆有8件纽钟、9件镈钟,其数量、摆放方式与和尚岭M1、M2相同,编磬数量为12-14件不等,与同墓编钟构成曲尺形排布。徐家岭主墓M9中还发现甬钟与鼓的遗迹乐悬,《周礼·春官·小胥》郑玄注:“乐悬,谓钟磬之属悬于簨簴者……”。贾疏:“乐悬,谓钟磬之属悬于簨簴者。凡悬者,通有鼓、镈,亦悬之。”[13]即贾氏认为乐悬当包含钟(甬钟、纽钟、镈钟)、磬、鼓三类,这种认识恰与徐家岭M9中的礼乐器组合一致。但淅川楚墓中并未见到其他墓葬置有鼓类乐器,因此徐家岭M9中的鼓究竟是乐悬用器,还是墓主人根据喜好葬入的乐器还未可知。
薳氏墓地中两座核心位置的墓葬下寺M2、徐家岭M9皆有甬钟的放置,而其他墓葬中9件纽钟与8件形制相近、大小相次镈钟的编列,在全国范围内具有一定特殊性,除淅川薳氏墓地之外,仅有河南南阳彭氏墓地一号墓[14]、信阳固始侯古堆一号墓[15]、安徽寿县蔡侯墓(另有9件甬钟)[16]采用了这种组合方式。这些墓葬无一例外的处于楚文化影响范围内,且为高级贵族墓。但很显然,位于湖北的楚国腹地高等级贵族墓中,出土编钟或是数量更加庞大,或有甬钟的放置,而无八镈、九纽的编列。从现有材料来看,陪葬这种编列的墓主人身份虽贵重,却要低于陪葬甬钟的墓主人。而与徐家岭M10关系密切的M11采用11件纽钟的编列,未发现镈钟,明显区别与其他墓葬,其原因如非镈钟在盗墓活动中遗失,则可能因M11作为M10陪葬墓,等级稍低。
结语
淅川楚薳氏贵族墓地的乐器组合极有规律,所有出土乐器的墓葬均有编钟编磬,且都摆放在墓葬南部。其他的乐器,只有石排箫、神兽鼓架分别发现于两座墓中。陪葬编钟在数量上,多与八、九两数相联系,在春秋晚期形成了八件镈钟、九件纽钟的编列定式;在钟型选择上,可能存在地位更高的人以陪葬甬钟彰显身份的现象。陪葬编磬在数量上相对稳定,每套皆在12-14件之间(多为13件)。这些乐器的形制也已进入相对成熟、稳定的阶段。这一系列遗存是楚人在被动接受中原礼乐制度影响多年后,逐渐将这套制度融入自身丧葬文化并形成独特个性的反映,也是楚国春秋时期在政治、经济、文化上逐渐崛起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