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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复杂回响
——论《金瓶梅》的圆形人物与圆形生活

2022-12-31陈鸿远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60

名作欣赏 2022年35期
关键词:王婆武大郎西门庆

⊙陈鸿远 [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 510660]

诚然,兰陵笑笑生通过《金瓶梅》展示出了一个满是过分的情欲、熏天的腐败、可怖的死亡的黑暗时代,但时代底色盖不住生活本身,遮掩不了人们的本来面貌。我们既可以透过小说一览尘世污浊,感慨没有人能出淤泥而不染,又能够看到身处其中的小人物们那无穷的生活智慧。倘若稍加留心,还可以发现黑暗时代中闪烁的善良之光。一言以蔽之,即借由书中文字,一窥圆形人物们的复杂内心,一品圆形生活带给我们的诸多启示。

一、因处尘世,难能彻清

提及《金瓶梅》的人物之恶,多半人会大谈特谈西门庆是如何穷奢极欲、潘金莲是如何蛇蝎心肠,但混乱时代造就的恶果岂是一两个人能说尽?更进一步说,尘世纷扰何其多,又有几个人能独善其身?哪怕是许多人眼中的正直楷模武松、书中明晃晃“盖章”的清官陈文昭,皆不是彻头彻尾的清白之人。

首先是武松,以打虎英雄的形象出现,不久就顺理成章地成为知县的得力干将。或许是屡次拒绝嫂子潘金莲、口头警示大哥武大郎、为兄报仇等经历过于深入人心,其为上司跑腿送礼一事却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如若真的是纯粹的刚正不阿,武松会允许自己做这个行贿受贿的中间人吗?而时间线再往前调,武松将李外传打死、在上诉官府受阻之后将乔郓哥困住不放其走。先说前者,因为亲哥哥的冤死而暴怒导致过失杀人,这于情可以理解,于理则不应当认同;再说乔郓哥,虽然也收了武松的酒食款待,但白白被困住导致有家不得回,也算得上是飞来横祸了。这样看来,与其说武松是勇武的正义化身,不如更注意其普通人的身份——因为是普通人,所以对待上司的不光彩手段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碰到血脉家人的冤屈会情绪过激,甚至因此酿成过错;与其说这是腐朽衰败的时代污染了世人,不如说只要有社会层级、有亲属血缘,就难以避免尘世的侵扰。这当然称不上好,但也绝算不了大恶,只是生活的复杂本貌而已。

接下来则是清官陈文昭。作者予以这个人物的笔墨并不算多,主要着眼点都是他的清正廉洁所带来的好口碑,所用措辞也是直接与间接地表示其清正廉洁的风气,如“贤良方正号青天,正直清廉民父母”①一句以及连西门庆都“不敢来打点他”都是最佳佐证。但这位人间包青天也并非尽善尽美之人,且不提他面对朝中重臣亦是一副不敢上前挑战的面貌,暂不论他在武松一案做决策时想着的是如何尽人情,就单讲陈文昭坐上这个官职的所经所历:在当上大理寺寺正之后,成为蔡京的门生,才到了现在的位置。而《金瓶梅》在第一回即提到“高、杨、童、蔡四大奸臣”,这里的“蔡”指的就是蔡京。被权倾朝野的大奸臣所重视并提拔,这也许并不能直接说明陈文昭一定是背负脏污之人,但一定能证明陈文昭是于蔡京有用之人。堂堂府尹岂会不知道这位臭名在外的当朝宰相,又岂会想不到与这样的贼臣相联系会有怎样的后果。再倒回来看陈文昭的内心想法,“以此人情两尽”。也即一方面要顾及“恩人”的声量,一方面要在为兄申冤的武松面前给个说法。无论从哪一点看,都不是一个本心良善的好官会有的想法。当然,话又说回来,陈文昭能得到作者的多次赞赏,也不是全无凭据的。至少,能够单凭卷宗就判断出个中有蹊跷,这不是无能之官所能为;能够顶着压力免去武松的死罪,这更不是纯恶之人所敢为。有良好政绩是真——有能力亦有想法做出实事,并非全无污点也不假——不凭借特殊手段便难登高位难有实权。

二、既处乱世,孰能无智

论及书中所述的生存之道,不少人也许会下意识想到西门庆的凭财通天。的确,作者用了诸多笔墨,涂抹出一个上达官府、下触贫民的富商形象。本身兰陵笑笑生就是假借北宋末影射晚明,其所写的“卖官鬻爵,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补价”也是当时社会的真实情况。由此似乎让不少读者只注意到了时年官吏商人的爬升手段,而忽视了生存本身的不易,乱世尤其如此。既然已经身陷腐朽衰败社会的泥淖中,那便尽力在备受欺压中寻得一席立足之地,即使是多少人认为老实甚至愚笨的可怜人武大郎,也有其生存智慧;即使是贤淑如吴月娘,也并非活得仅有逆来顺受。人的生命韧力,远比我们所想的要强大。

首先谈武大郎。单看他人生的总体轨迹,似乎满眼净是窝囊的苦楚:稀里糊涂被张大户倒贴了一名名不符实的妻子、当场撞破妻子的奸情因此被生生毒杀、死前也未能再见一眼亲生女儿迎儿……多数读者对这位貌相不扬的男子是哀其不幸与怒其不争兼具的,但我们不能因此而否认武大郎身上的生命力与生存智慧。究其伊始,他在原来的妻子死后,独自一人带着女儿,生活日渐拮据,还因外貌而被街坊邻居们起各种不堪入耳的外号。本就是外乡人的他,在此时的艰难处境可想而知,但武大郎却没有一蹶不振,他以奉承应欺侮,终于换来旁人的“个个都欢喜”以及张大户家下人的“都说武大忠厚”,也由此不仅省去了房租之耗,还得来了潘金莲。忍辱负重终得人生转机,不管这个过程有多受辱难熬,这终究是武大郎的生存之道。

说过了市井小民,接下来说说大户人家的女子。吴月娘算得上是其中一个典型,本就出身不凡,又嫁给西门大官人。且不提西门庆败运之后,至少在那之前,吴月娘是当了几十年的富有正室的。提起她,少不了的关键词便是“贤淑”,作者也经由书中多人之口强调了这一点。而评论者们更是借此发挥,挖掘吴月娘贤淑背后的忍辱抑或女贞观。但细看文本会发现,这名女子绝不仅仅是顺从与忍让,她也有属于她的智慧。在西门庆一腔热情要张罗筹备与弟兄们的聚会时,吴月娘不止一次提出反对意见,点到“只怕日后还是别个靠你的多”,比起当事人,吴月娘更看清了这些所谓朋友的面孔。而在家中妾室闹矛盾时,她也会“和稀泥”式地站在得宠的那头,这也许不够公正,但却能使其多一分生存的筹码,即使是在丈夫面前,她也懂得有分寸地加以管教抑或嗔怪,不论是明指丈夫不操心卓丢儿的病,还是在西门庆暗示要收用漂亮丫鬟时故意不接话茬,都足以表示这个端庄大方的官家之女并非乖顺如木偶。吴月娘对子嗣、家财的偏执是不可否认的,但她绝不是全无思考与私心私情的封建礼教的模子。不能为了强调当时社会的黑暗,便一味批判吴月娘的封建局限性,全然不顾现实生活的复杂性——教条是死板的,生活是人过出来的,纲常是冰冷的,人是有心有情有欲的。

最后说一说王婆这个人物。同属社会中的小人物,相比老实人武大郎以烧饼为本职工作,以奉承人以及踏实本分赢得好口碑,再凭借好口碑使人生获得意外之喜,王婆的赚钱养家方式显然要多得多,同时也复杂得多。除去明面上的茶馆营生,王婆还是个“积年通殷勤,做媒婆,做卖婆,做牙婆,又会收小的,也会抱腰,又善放刁”的“能人”,再加上其亲口所言,“揽人家些衣服卖”“也会针灸看病”。把这些本事一一铺展开,“媒婆”是牵姻缘线,“卖婆”和“牙婆”是贩卖人口,“收小的”和“抱腰”是接生(其中后者也有人解释为帮别人站队以增大声势),“放刁”是用无赖手段刁难人,卖衣服和针灸看病这二者则不用多加解释。除去以上,作者在写到王婆撺掇西门庆与潘金莲杀害武大郎的部分时,可算是给尽了王婆“戏份”:从为何杀,到如何杀,再到杀完如何处理尸体、如何圆谎、如何应对质问——该是做了多少回类似的事情,才能对常人难以接触的毒杀如此了如指掌、游刃有余。暂且不提王婆的谋生手段中有多少是以人命为代价以及逾越伦理道德观乃至违背法律,一个老妇,或者说一个普通小市民,要凭一己之力学会超过三种技术,都不是轻易能做到的,更别说王婆在书中展示出来的本领还个顶个的高超。而我们再回顾一番王婆的生平经历:三十六岁丈夫逝世,此后便一个人抚养着儿子王潮。三十六在当时已经不算是年轻人了,而她在借织寿衣一事前去寻潘金莲时又说起年满十七的儿子的亲事未着,“如今老身白日黑夜只发喘咳嗽,身子打碎般,睡不倒的,只害疼”,这样的借口不见得是全盘谎言——借此骗人是确实的,但一名妇女独自抚养儿子长大,个中心酸苦累也是真的。由此似乎更可见王婆其人的复杂:一是可怜,这点自不必多言;二是可怕乃至可恨,杀人一事尤其可见此点;三是可悲可叹,不难看出王婆就是一个以利至上之人,她从未思虑过道德或法律会不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批判,也没有想过害人终害己、恶人恶报之类的命运观,而是凡事先琢磨怎样能赚上一笔,似乎书中所引“人生能有几?不乐是徒然”的最佳诠释之一便是王婆。而王婆又绝不是重利重享乐的唯一代表,当时社会正值传统价值观颠覆、新的伦理秩序还未建立之际。除去年事已高的王婆,其他正当青春的男男女女又将怎样度过他们的未来呢?尚处孩童的武迎儿等人又会怎样成长呢?数百年之后的我们面对王婆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一方面自然能点出时代弊病,总结出法律法规名存实亡的恶果,然后引以为戒;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应看到封建时代下人情人性的闪光之处。兰陵笑笑生在评点潘金莲和武大郎的结合悲剧时说:“自古才子佳人相配着的少,买金偏撞不着卖金的。”对比他给予西门庆与潘金莲的多次用语“女貌郎才,正在年妙之际”以及在评说武大郎被害时则言“云情雨意两绸缪,恋色迷花不肯休。毕竟人生如泡影,何须死下杀人谋?”也许作者本人亦承认西门庆与潘金莲二人的逾矩行为的合理性,毕竟情欲发生本就难解又难合,但要紧的是他们过贪过恶,享受了这肉体欢愉还不足够,偏要动了杀生的念头。如此看来,作者是并未对享乐主义(不论是享利还是享情)下否定之语的,如若享乐的背后不是人命的丧失以及传统观念的破坏,那又该如何对其评断呢?

进一步总结,不论这生存的手段能被给予怎样的论调,至少这些生存于当时的男女老少们是不乏有智者的。但诚如书中情节,本分老实如武大郎被生生毒死、在外贤淑而实则拥有自我思考的吴月娘七十高龄善终而亡、智慧最甚却也恶毒最甚的王婆最终应了报应而惨死。乱世之中,生存之道能起到几成作用呢?这样的疑问或许直到当下,也并未有确切答案。

三、纵处浊世,亦能留善

正因为一纸百万字中,展示的纵欲与死亡、毒害他人与恶人恶报太多,许多读者便由此心生绝望之感。但就如许多人明知《金瓶梅》也担得起“极摹人情世态之极,备写悲欢离合之致”这句话,此书写的既然是人间百态,那就少不了市井百姓的黑白灰多面。众人的黑暗面无须赘述,而哪怕是西门庆与潘金莲,也是有可爱之处的。张竹坡就曾评价对朋友付诸真心的西门庆是“溺爱者智昏”;而潘金莲亦是曾帮着邻里长辈做事。在还不知道王婆是在引自己进套之时,她就答应着要帮忙做寿衣,言行之间透着的全不是大众印象中的蛮横强势,而是有分寸的客套话之下暗含的自信。这两个众人看来的恶之代表尚且有可爱乃至善良的一面,更不必说书中并未恶得彻底的其他人了。

说起张大户,也许有读者第一反应便是其倒贴侍女潘金莲于武大郎,而又偷摸与女方私会,但作者并非只将这个人物当成引出潘金莲的枢纽,而是也曾用寥寥数笔完善他的形象:在从自家人那儿听说武大郎的为人之后,张大户“连房钱也不问武大要”⑰;在“不要武大一分钱”地把潘金莲嫁予武大郎之后,更是“私与他银两”。也就是说,这个有钱人既受着时代局限也好,思想落后也罢,也不管其在男女之情上有着诸多令人诟病的地方,但他于武大郎有着屡次三番的恩情,这也是不能忽视的。

此外,全书多处写到的街坊邻居们又更能诠释心存善念。这些街坊邻居大多没有完整的生平经历,只是以零散的笔墨出现在各种情景中,但透过这些零散的片段,我们却更能一窥人性之复杂。这些无名无姓的街坊邻居,会在被西门庆用钱财收买之后对事实真相缄口不言——哪怕是事关人命,哪怕冤死之人的亲弟弟在得知兄死之后是那样悲伤而愤怒——李外传被打死之后,群众大加讨论的材料便转瞬从武松打虎变为武松杀人,他们几乎疯狂地爱好将一切喜剧或悲剧化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由此来看,似乎这些街坊邻居就是乌合之众的化身,不可爱更遑论善良。但同是这些“乌合之众”,在看到亡妻带女的武大郎把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之时,便左右论起了武大郎的好为人,一传十十传百,便在街坊间使得武大郎的好口碑人尽皆知,也由此使得武大郎人生转运。虽说不敢多言,但他们看到武松哭兄,也是难过悲伤的,他们惧怕西门庆的有钱有势,不敢挑战其权威,但还是看不下去他伙同王婆与潘金莲所犯下的恶行,于是用自己擅长的方式对恶人进行了一番嘲讽——“堪笑西门不识羞,先奸后娶丑名留。轿内坐着浪淫妇,后边跟着老牵头”。其实,书中不止一次提及百姓们惧怕西门庆的有钱有势——也就是说,并非本心不善,只是现实让他们不得不畏缩不前,如果是寻常邻居遭了殃,他们或许也不会如此“袖手旁观”。

还有卖水果的乔郓哥,他并不见得有似回目上说的那般“义愤”,只是觉得能从王婆的“摇钱树”西门庆身上分一杯羹,能从有利可图的武松身上捞点酒水钱。但反过来看,他兑现了自己的一个个承诺——为了解自己的气,他将实情告诉了武大郎;为了偿还武松的酒水钱和给自己赡养老父亲的资助费,他尽己之力助武松察明真相成功报仇。但并非如此就足以证明乔郓哥多好心,他也的确不是坏人,就像从古至今的每一座小城市的角角落落里会有的人一样——没什么大背景,不是恶人,但也不是伟光正高大全,有那么一点正义感,做过一点点好事情,也可能犯过事闹过鸡飞狗跳,一心想着努力赚钱过好小日子——这样的人最不应当被戴道德高帽,他们本就不是非黑即白的坏人或好人,只是努力地生活着、偶尔被卷入一些大小事件的普通人而已。

相较于上述人物,还有一部分人的善意更为直接——武松被关在东平府的监狱里时,由于大家都知道他是好汉,看管监狱的狱卒不但没要他一分钱,反而自己花钱买了一些酒菜请他吃,不论是直接地帮助还是隐晦含蓄地流露同情,都是善的表现。如果说明末是一片黑暗,那么这些善心便有如一束束光芒,洒落在炎凉世间,预示着黎明的终将到来。

四、结语

数百年来,《金瓶梅》总是处于一个难被提及的位置,普通读者自不必说,就连中文系的学生也难逾越心理上那道坎,以一颗平常心去阅读这部文学经典。而即使是抱着研究心态对此书进行精读的学者,也大多集中关注于书本的黑暗面、绝望处,甚至不乏有人认为这部书是“几乎找不出值得肯定的地方”,认为书中的人物都是“尽力展现丑恶的一面”,这样的观点虽说自有其道理,但在笔者看来实在是有失偏颇。真实的人物与生活一定是多义而丰富的,《金瓶梅》对人情世态的描写刻画之深入,亦体现于此。不论是被生活所迫也好,被旁人常态感染也罢,从而无法洁身自好的大官员小官吏,还是努力在乱世之中掘出一条生存之道的男女老少,抑或是善良本心未泯的老百姓们——都诠释着人的丰富与生活的复杂以及《金瓶梅》可解读空间的庞大。

①〔明〕兰陵笑笑生:《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中国台湾晓园出版社1990版,第121页。(关于此书引文全部出自此版本,不再一一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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