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出塞,更是还乡
——梁晓阳《出塞书》及其新南方写作
2022-12-30唐梅樑
唐梅樑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541006;玉林市作家协会,广西 玉林 537000)
《出塞书》是一部由广西作家梁晓阳创作的新疆题材的小说,也是他往返新桂两地、沉潜十五年发表的首部长篇小说。在书中,主人公梁小羊谈及《出塞书》的命名“既吻合我的人生经历,也切近了阿依父母那一辈人的人生经历,还与我父亲的愿望和老家人的观点形成了一种悖反的辩证”①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486页。;在书外,作家梁晓阳“先后十多次深入新疆,选择当年流浪到新疆的岳父母和他们的一群亲戚朋友老乡作为原型,作为重点书写对象,并且定点采访,挖掘细节”②朱山坡:《两座山之间的梁晓阳》,《西湖》2021年第2期,第75—79页。。新疆如同一位无私的母亲,收留了被动流浪的“父辈”,抚慰了主动出塞的“我辈”,并被“我”视作“第二故乡”,让“我”在寻找人生归宿的过程中持续进行“精神还乡”的写作,并结出了文学的硕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离开南方远赴新疆对“我”来说是出塞,更是还乡。
一、自传体长篇小说的身份建构书写
身份,是离乡之人在异域书写自我和寻求归属的依托。阿莱达·阿斯曼认为,“个体记忆是一种处理主观经验并建构社会身份认同的动态媒介”③阿莱达·阿斯曼、王蜜:《重塑记忆:在个体与集体之间建构过去》,《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第7—15页。。以个体记忆为创作基础的自传体小说,在为主体经验选择叙事方式时,自传者的文化身份就处于不断的建构生成之中了。面对两代人从中国南方远赴大西北的不同人生际遇,《出塞书》以“自传式的文体,非虚构的叙述”④邱华栋:《一曲理想主义者的悲情壮歌》,《文学报》2019年9月19日,第8版。(邱华栋语)编织进主人公梁小羊、阿依一家六口和乡人亲友们的庞大个体记忆,讲述了以新疆伊犁和广西北宁为主的边地故事,动态地呈现了新疆外来者及其后代的身份建构过程。
首先是作为“我”的梁小羊的自我经验书写与身份认同焦虑。“楔子”部分梁小羊回顾了“认识阿依那年”的小城爱情故事,属于典型的回溯型叙事。那段记忆中既有作为农村子弟大学生的“我”初出社会时结识了四个伊犁姑娘常约她们在茶馆谈笑的明媚时光,也有升为公务员的“我”因为依然没有地皮盖房遭到了女友琴的家人强烈反对在失恋后登报了断的傻事。这当中还补叙了一段中学时期的“金庸热”和痴迷于《绿风》新边塞诗的过往,它们让“我”在文学观和爱情观上双双走向早熟,以至后来初、高中升学均遭遇了复读。因此与伊犁姑娘阿依的结合,不仅因为她的抚慰拯救了失恋消沉的“我”,还源自“我”的内心深处向往“得到一场来自天山的爱情”①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1页。的浪漫情怀。但从文学青年梁小羊的行动和选择上看,我们可以发现他并非不切实际之人,小羊深知没有背景的农村孩子只能靠自己的努力扎根城市,“光宗耀祖的思想激荡着我,昔日借债读书尴尬度日的记忆鞭策着我”②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181页。,于是当市委办的橄榄枝向他抛来时,小羊得以走上了父亲期待的“正路”并稳稳地接住了它。这也就不难理解作为一个有责任心同时也深受传统伦理观念影响的男人,在清贫的婚后生活中为了弥补由于路途遥远从未拜见过岳父母的不孝,梁小羊与妻子从结婚那年起就开始攒回新疆的路费,却只能对远在塞外伊犁的亲人善意地谎称还在“攒假期”。叙述至此,梁小羊对自己是有清醒自洽的身份认知的,也尚未暴露与周围环境的矛盾龃龉。而在六年后夫妇俩共同回到伊犁的《巩乃斯往事》(本书于2022年再版时上部标题已改为《新疆往事》)部分,小羊一面忘我记录着对这片全新的土地日渐熟悉的风物人事,一面却透露着多年小城生活的隐忧。如得知当年认识的柳花成婚后一直没有孩子,小羊对这份焦虑表示感同身受,并认为“来自家庭的希冀和周边的议论,使他们的关系岌岌可危”③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69页。;小羊分享自己在长年晴朗的大草原上望着远处的天山享受倒退行走的乐趣时,总忍不住联想起南方小城连绵的雨季里让他既恐惧又愤恨的人拥车抢的街道,男女老少都“把雨伞当作盈利的商铺,认为任何的松劲都是软弱和耻辱”④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79页。。到了下部《十年转场》,作者紧抓住这个角度切入梁小羊的困局与破局之中,并在多年的两地辗转托出他不断“出塞”的身份焦虑与叙述动力。与途中结识的胡先生离异带娃的婚姻相比,妻子与“我”结婚六年经历了五次流产也接受了公婆找来的各种偏方疗法,“封建”的阿妈起初认为是阿依的问题暗中劝“我”与她离婚;怎料来到广州大医院就诊后查出“我”是“G6PD缺乏者”时,全家人被乌云笼罩着,阿妈背着“我”改劝阿依不如找别的男人来生孩子吧——“这是多么绝望、羞耻、惨痛、卑鄙的生活啊”⑤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190页。。
正当梁小羊难以打破这一困局之时,一万元路费也攒够了,新疆成了他暂时远离这一切的避难所,梁小羊得以聆听父辈流浪新疆的传奇经历,女儿次年在巴彦岱的降生也让他再度西出,这一切都深深地触动他敏感的文学神经和关于新疆的美好文学记忆。官场压抑,同事虚与委蛇,“我”备受磨折从此更无心仕途,常常一个人搭上西行的列车,回到那个风景无限、人们质朴无争的西北家中。可父亲却对“我”无心仕途远走他乡常常一走就是一两个月的盲目行为感到忧虑,现实也提醒着“我”两个弟弟还有当年深夜借钱让“我”及时上了大学的农民表哥都需要“我”的人脉关系为他们改善生活,“我”却违背家族的意志从市委主动申请调去不被看好的文联,并在求人无门的处境下再一次感受官场的薄凉并彻底辜负了家人的期待。新疆女婿与南方儿子的双重身份在梁小羊身上渐成对立之势,而所有的这一切都在以正叙手法为主并辅以无数插叙补叙的十五年两地“转场”的记忆中徐徐展开,地理空间与社会身份的改变都使他对自己的文化归属与文学故乡长期处于一种追寻与确认的状态之中,陷入文化身份的矛盾与焦虑,而小羊缓解这一身份焦虑的特殊方式就是加强作家身份的建构。“我掉进了一口井里,是文学之井,深不见底”⑥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242页。,“更要命的是,我那个起步于中学时代的梦想,也和我的婚姻和人生旅途一起成长、放大”⑦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307页。。无论是回到伊犁的家里、在往返的长途火车上还是在办公室值班的夜晚,小羊都会埋头在稿纸上或是电脑上抑或只是在头脑里构思、创作他的文学作品,而创作一旦受到打扰,他就会备感折磨寻找发泄的出口。多年的写作让他对自己的决定更加确证,生性憨厚木讷的性格也不适合在官场上久待与此同时,畏惧世人眼光的他也从未透露过每次专程回疆的写作意图,并常因无法带上妻子回家看望父母却编造出差顺道回伊犁的借口感到羞愧不已。“想成为作家的我对这种旅程显得像是着了魔,而我也一直认为这种旅程可以承载我在文学上的更多想法”①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241页。,“这种过度文学化的生活一直吸引着我,也困扰着我。因为迟迟没有获得写作上的成功,有一种徒劳无功的恐惧不时潜入我的心头”②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303页。;当“我”写新疆的作品得以面世并进入作家们梦寐以求的鲁迅文学院高研班进修后,他又陷入了新的焦虑和处境之中:遭遇大病的他不敢再熬夜写作,妻子也患病做了子宫切除手术;热情女文友庄的出现动摇着梁小羊的内心,使他差点就要彻底失去阿依……可见,被加固的作家身份在弥合着南北文化身份的同时也在分裂着他,并加速磨砺着他,使他在追梦、探亲与逃离式的“出塞”旅途中建构起南方边地文人的文化身份。
其次,集中于本书上部移居新疆的南方人(以下简称“移民”)的民间记忆也是这部自传体小说身份书写的重要部分。在这里,作者采用了与主人公梁小羊类似的第一人称回顾型叙述,让他们为自己的人生经历现身口述,并使之成为一代移民特殊的“自传”身份建构书写。在这些因当年出身不好而流浪北上的移民中,岳父母一家是本书的叙述中心,在广西有过一段失败婚姻的岳母吕冰莹与从四川来的章泽州重新组建家庭后,生下了后来小羊的妻子阿依和阿依的弟弟光旭与光亮,最后还从四川接来了岳父前妻所生的大儿子光灿,在老马场组成了六口之家。“我的故事啊,讲起来,跟一匹布那样长。”③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20页。(吕冰莹语)大起大落的家族前史,由南至北的颠沛流离,从最初的无法落户到成为一名正式的人民教师,在阿依母亲缓慢而笃定的讲述中,流露出她乐天知命的胸怀。“小羊是写书的,既然小羊要我讲,那我就讲一段我的光辉历史吧!”④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47页。(章泽川语)在南方卫生学校成绩突出的岳父来到新疆后靠一次救人经历成为一名赤脚医生,并同许多请他看病的当地人建立了友好的关系。与岳母接济无家可归之人的善举一样,岳父也经常只收下那些无力支付药费的牧民们一些作为回报的酥油、羊拐、奶疙瘩。经过小羊对往事的挖掘和审视,他还在大段的人物口述中记录下诸如“他开始为我们讲述一个经过他渲染的故事”⑤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54页。“我从阿依那里听到了另外一种讲述”⑥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109页。等具有一定传奇色彩的人物事迹。不难发现,这些善良热情的乡人对待坎坷的往事更多地持有一种充沛的乐观主义精神,常常挂在嘴边的是那些饥荒年代里靠捡少数民族不敢吃的牛羊头脚杂碎填饱肚子的“穷快乐”,以及人们带孩子上工时不忘捎上生石灰和鸡蛋加水煨熟给他们吃的民间智慧,梁小羊作为一名忠实的记录者,可谓最大程度地还原了他们苦中作乐的生命本色。此外,“落定”新疆的南方人们还视报恩与施恩为特殊年代留给他们最深切的记忆,小羊也曾陪同阿依一家去拜访故事中当年慷慨收留被迫与岳父分离的怀有身孕的岳母的恩人岳明宝,甚至给阿依起的汉名“月婵”也以“岳(家)产”的谐音方式来记住岳姓人家的恩情,而广结善缘的岳母则多次提到她不会刻意记住帮助过谁以至许多上门还礼的老乡她也都不认得人了。需要指出的是,他们并非没被卷入时代的旋涡之中,只是每一次他们要对命运低头时,总会告诉自己现在南方也回不去了,既然大老远来到了这里就要试着活下来,也在互相鼓劲中生出了“别人都是组织安排去的,我们都是自愿去的,比组织安排的更有觉悟呢”①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35页。的豪气。就这样,这群以岳母为代表的新疆外来者以他们坚韧的生存意志和乐施的美好品格,与国家支边人员和当地少数民族一起深刻地改变着新疆的旧有面貌,成为名副其实的“移民”,新疆也用广阔的边域怀抱了这些寻求安定的人儿,并赋予他们更辽阔的人生舞台。与阿依和兄弟们的“疆二代”及“我”这位南方女婿相比,父辈靠的是艰苦朴素的奋斗来获得在离家万里的大西北的身份归属感,同时也是站在基本生存的层面通过相似命运的联结来转化从外来者到移民的身份。尽管这几十年间也有过很多人抓住了调回口里(新疆人对新疆以外的地方的统称)安居的机会,但更多的人则是像阿依的姨婆婆(南方人对外婆的妹妹的称谓)这样,哪怕伴侣已随儿子迁回广州也不愿离开这片不是故土却胜似故土的地方。要之,新疆给了他们代表新生的身份,对新身份的集体认同和身心合一足以消解其他特殊的焦虑。以阿依母亲为例,在伴侣离去后她也随儿女过了一段在河南开封、广西北宁与巴马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光,但她最终并未受落叶归根观念的影响,还是认定新疆老马场这个终所,体现了一代移民超越世俗眼光的归属选择。
“书里的故事、情节和所有的名字和地名都是真实的。”②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575页。(梁晓阳语)无论梁小羊书写的“我”的个体记忆和生活经验,还是小羊的记忆所涉及的新疆往事即来自他人口述的间接经验,梁晓阳都以一个完整清晰的长篇小说结构饱满地呈现同“我”和亲友的真实经历基本重合的人物事迹。因而梁小羊的身份焦虑与追寻,就是创作主体梁晓阳在书中自我身份的建构过程。同广西作家林白在她的小说中将北流称为“南流”的策略一样,广西北宁其实也是他对故乡北流采用的“变相同名”③赵毅衡:《论“自小说”》,《江海学刊》2019年第2期,第211—218、255页。,这些都属于《出塞书》特有的自传性文体特征。另一方面,梁晓阳在《出塞书》的正文和后记部分均收录了可观的创作经验谈,其中“我的作品接近于散漫式,没有小说的故事情节”④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485页。自证了本书在虚实的运用上更偏重于非虚构叙述的特点,这固然如他所说“与我本人散漫的心性和这片土地的荒凉而浪漫有关”⑤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485页。,更出于这种“非虚构”的写法便于他大刀阔斧地书写回忆、坦陈平生和披露情感的考虑。退一步说,邱华栋认为哪怕是运用了高超的虚构文学写作技巧,真正的非虚构文学写作“还需要作家有行动能力,行动能力和写作能力缺一不可”⑥邱华栋:《写作者的文体意识》,《写作》2019年第4期,第14—19页。,南方籍作家梁晓阳通过每年的远走来“倒逼”自己创作出心目中理想的新疆题材作品,历经十五年的行旅和写作方成一部《出塞书》,不能不谓是非虚构文学类作品的一朵奇葩,所谓的自传体小说反而像是本书向虚构文学借用的形式外壳了。由此,《出塞书》的文体特征也就具有了相对的模糊性,但它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成就这部与众不同的作品的重要因素”⑦容本镇:《宏阔时空的史诗性书写——评梁晓阳〈出塞书〉》,《南方文坛》2021年第5期,第154—156、164页。。又由于本书人物身份所具有的明显自我建构性特征与地域的转换息息相关,相应地主人公对于新桂两处“家”的情感认同也经历了一个由矛盾到统一的过程。
二、文学理想烛照下的精神还乡
“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这是两个世纪以前浪漫主义诗人荷尔德林为人的理想存在方式所发出的呼声,后经海德格尔的哲学阐发,如今已成为一种现代人对抗文明“异化”的精神武器。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中,受到“礼失而求诸野”的传统文化心理影响退而寻找一个“精神原乡”的作家亦不在少数,沈从文的“边城”、汪曾祺的“高邮”、贾平凹的“商州”和莫言的“高密东北乡”都是他们从过去汲取力量,饱含个人情感和想象进而审美化了的故乡,并生成了“五四”以来乡土小说的重要文脉。王德威认为:“‘故乡’一词不仅是一个地理上的位置,它更代表了作家所向往的生活和生命意义的源头,以及作品叙事力量的启动媒介。”①王德威:《想像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25页。 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56页。因此当另一类以外来者的身份创作出的具有“精神还乡”性质的作品出现时,我们很容易就会将梁晓阳通过汲取“出塞”的精神资源,找寻向往已久的精神归宿并得以实现身份认同来“建立自己的文学故乡”②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547页。的作品《出塞书》归入此类。
在以外来者的身份写新疆的作家当中,王蒙主动离京开辟了新疆的“这边风景”,红柯则选择去公职到新疆寻求创作激情,相比之下,作家梁晓阳的两地“转场”有着更符合现代人心理的现实逻辑。《出塞书》的下部以“十年转场”命名。“转场”本是哈萨克族牧民随着草场季节性变化所进行的大规模转换牧场的行为,梁晓阳借以比喻他一年至少一次由南至北的新疆“移居”。大部分时间他都走在父亲给他指明的“光宗耀祖,济助乡邻”③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493页。的光明大道上,按部就班地从事着体面的公职,但他清醒地知道那只是“忍辱负重”④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315页。找机会申请回伊犁探亲的表象和策略,尽管现实和理想经常不调和,但他仍为能够实现两地“转场”的女婿兼作家的身份备感幸运,这也是他比前两位作家更能摆脱异乡的“他者”视角来写新疆的独特优势。究其更深层的原因,南方生活的隐痛和新疆给他的精神疗愈召唤着他写出一部“关于出塞的大书”⑤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571页。,《出塞书》对于新疆与南方故乡的刻画也呈现出一种“对立”的趋势。
早在本书上部,来自桂东南小城的梁小羊就自称患有“南方恐惧综合征”⑥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79页。;与之相反,他对西部光景的深情刻画却贯穿了整本六十五万字的大书。有充满瑰奇比喻的“马踏月色”(“月光在水急的河段像维吾尔族女子穿着绸裙走动时的闪光”⑦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399页。,“蓝黑色的加乌尔山像一艘在黑夜的海里行驶的大船,我们和马就像一艘超越它的小舢板”⑧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397页。),还有重访前人旧迹而产生的想象之美(“从那些流水声、风雪吼声和林涛响声中,我似乎看到了张骞和班超的旌旗,听到了丝路驼队的喘息声,听到了林则徐、洪亮吉、祁韵士等无数被流放西域者的愤懑呼喊声,也听到了蒙古汗国万千不息的马蹄声”⑨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337页。),而雪白的喀班巴伊雪峰、深凉的天山长风和林草丰茂的吉尔尕朗河滩在他的心中都代表了永恒的存在——“正是这些东西构成了老马场之美,也让这里的风景与我熟悉的南方景象区别开来”⑩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359页。。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片充满人情味的土地,新疆对“我”一家有着无上的恩情。“我”每次回来几乎都能遇上认识的出租车司机,他们不仅愿意深夜从车站送“我”回到偏僻的老马场,还常常免去“我”的车费;热情的塞恩别克一家总要招呼“我”到家里喝酒吃肉并以哈萨克的习俗给羊念经剥皮;此地独有的过河缆车上那位“像歪扭的柳树那样开始弓腰”⑪王德威:《想像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25页。 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56页。的拉绳老太太总是那样和蔼,十年如一日地从事着搭一个人过河收一块钱的苦力劳动。在梁小羊的眼中,新疆是神性和人性结合的具象,还是他年少时初读新边塞诗就被震撼的文学“远方”。可以说,他的“出塞”要比父辈更具有主动进取精神,据他所说这是因为他的精神气质天然地与西北大地相契合,以至梁小羊在第一次离开新疆赶回南方时就在心底产生了这样的疑惑:“我这是离家,还是回家啊?”①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196页“北方故乡”与“精神家园”的认同之情早已不知不觉在他心中萌芽、深种。
相比于美丽神圣的新疆,梁晓阳在下部以“南方”为标题的五个不相连的章节中,则以犀利写实的笔法写下了他对广西北宁的深度观察,层层剥笋般托出多年来逃离家乡、只身赴疆的真相。一是突出小城的“热”。在正文部分,梁晓阳选择以广西最典型的雷阵雨场景作为“南方”的登场,先是写雨水冲褪了大红大绿的紫荆花叶,给停在树下的摩托车淋上了“一层涂抹的痕迹”②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200页,转而镜头对焦到雨停后的密集街道,放眼尽是聚众摇蒲扇和喝冷饮的“汗衣衫”“赤膊佬”还有“超短裙”,他们被放置在烟囱遍布、河水发臭、没日没夜放空调的城市画框之中,最后由作者道出“这就是小城的蒸笼时代”③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200页。。岭南长年湿热的自然环境与半现代化的城市面貌造就了特有的地方性格和市井气息,本书独独选取了雷雨天却只字未提南方亚热带气候下房屋受潮严重的“回南天”,不仅与他在这个溽热的季节倍加想念伊犁原野上凉爽的山风有关,客观上还渲染了一种如同《雷雨》中富有象征意味的“郁热”氛围,烘托出回到南方的“我”重新置身于羁绊身心的“八股文”工作中那种煎熬和动弹不得之感。二是层出不穷的小城之“乱”。梁小羊认定,小城最繁荣的地方就是它最乱的地方,密密麻麻的小街小摊配火柴盒房子,还有当地人行车时防不胜防的交通乱象,用北宁的土白话来说,那些用乱停车、大开远光灯和剐蹭来炫富的“流氓司机”就是十足的“废柴”④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302页。。三是小城还未脱去的“鄙”,这一点也是梁小羊受害最深的地方。他和妻子在新疆巴彦岱生下了唯一的女儿后,仍无法打破使父母蒙羞的窘境,老家族人带孙子来家门前就地拉尿的挑衅,以及同事在背后充满重男轻女心理的“连种都留冇落(连个儿子继承都没有)”⑤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235页。的群嘲,都释放着粗重的戾气鄙气,让接连遭遇身体不幸的夫妻俩在女儿做了大手术后更为寒心,也让梁小羊最终发出了那声沉痛的“天问”——“为什么要让我降生在这片非议葳蕤的土地上,让我一结婚就陷进了这片奔逃不出的瘴疠丛生的热带雨林中”⑥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235页。。古时南方的“蛮”还在以另一种形式在这座小城里留续生长、难有止息,让极度渴望得到尊重与自由的梁小羊对生他养他的故乡充满了复杂的感情,也让深深爱上西北的他看清自己成为一个“‘悖论’的执行者”⑦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301页。的事实。这种对老家近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强烈情感提醒着他“不能简单地把我归纳为反认他乡为故乡的人”⑧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320页。,南方城市有“我”谋生的大后方和西北乡村所没有的便利与舒适,尽管它喧嚣苦闷得几近蒙蔽心灵,“我”越想离开它反而根基越扎越深。在经过多年的沉淀思考后,他借美国南方作家福克纳的话表明了自己压抑至深的心迹:“我愿意继续维护它,即使是怀着憎恨。”⑨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301页。
在看清了无法选择的出生地和无比向往的心灵圣地之于梁小羊的特殊情感后,让我们重新看待他“精神还乡”的写作方式。在《出塞书》将近于上部三倍篇幅的下部,最能突出他以一种朝圣般的姿态来践行他体悟人生和追逐理想的“出塞”苦旅的,是那些他无数次独自踏上西进的火车所进行的文字实录。凡是有过火车硬卧体验的人很难不认同梁晓阳在书中特写的车厢内各种气味、厕所的恶劣环境和粗粝饮食带来的身体不适的真实性。但他偏爱火车不喜飞机,除了通过加长跋涉的过程和肉体的颠簸来深化对旅行的领悟之外,更重要的是由东向西的风景变换带给他触景生情的思考。在书中,窗外无论是白云孤城、红日连山、戈壁狂风和羊群转场,抑或只是看见一只小鹰在逆风飞行,都呈现出同一片以开阔动感为首要特征的心灵风景,因为这是融注了从南方多山地丘陵的边地到达西北沙漠草原遍布的边地所激发的文人主体精神和力量的风景,一个强烈的文学理想让这片本就瑰丽多样的景物获得了近于崇高的精神强力——“每当这片流溢着历代诗人才华和将士胆气的大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那种南方边地小文人的心就会受到很大的撞击,已经不止一次了,每到这里我就有一种怀古的惆怅,随之而起一种立言的豪迈”①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322页。。连同火车在爬越山岭和俯冲高坡时的特殊乘坐感,也被转化为作者的主要审美对象用以抒发他的豪情——从“克勒克勒,克勒克勒”的列车加力声,再到呼啸而下“啪啦啪啦,啪啦啪啦”的车轮撞轨声,“突然之间,也是在我的一念之间,列车就在声音和身份上完成了一种蜕变,一种电光石火凌空而至的蜕变——出塞出塞,新疆新疆,出塞出塞,新疆新疆”②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254页。,从此“出塞出塞,新疆新疆”这一注入精神强力的审美发现,成为他十年如一日的追梦旅途的敦促之声。更令人惊喜的是,这些极具张力的文字基本都不是他事后回忆写下的,而是他躺在中铺或上铺沉浸于个人写作世界中的产物,“我所做的几乎就是一种现场记录”③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319页。,“是火车让我有了跨越关山的灵气,是火车让我有了脚踩大地的现场感”④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489页。,这些难掩欣喜的自白无不说明,这样一种旅行与创作的独特方式给他带来了充沛的精神资源和极大的文学自信,也照亮了他未来将伊犁作为自己的文学故乡“写到永远”⑤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547页。的精神还乡之路。
三、梁晓阳西北题材的新南方写作
文学理想作为《出塞书》的重要主题,梁小羊执着西行的寻乡旅途为这部自传小说的创作者梁晓阳清晰地勾画出他在追逐理想人生的漫长道路上,从一名南方叛逆者、伊犁游子与流浪作家身份的合一,再到寻求“摒弃那种不利于我展现自己文学理想的流浪情结”⑥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518页。以期人们能把他视为伊犁本地作家的身份建构过程。这种跨越地域的文学写作也让梁晓阳在现实生活中与两地的知名作家、批评家建立了纯粹的友谊,并得到了国家的定点写作项目资助,在出塞的第十年发表了《吉尔尕朗河两岸》长篇散文,五年后又迎来了《出塞书》的面世,这些珍贵的人生经历也都以非虚构的写作手法被记录在这本六十五万字的大书中。对于这样一位在书中早已多次表示要以西北题材为主要创作方向的南方作家,我们不能因为他的创作宣言而忽略了作品中的南方气质甚至南方新质,更别说他本就是一位有着自觉的本土写作意识的“坚持用一颗南方人的心去观照西北大地”⑦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367页。的“文学老将”。以下将从两个方面来论证他南方写作的主体自觉。
先说独特的南方视角与注重培养北方思维的“混血”特性。从梁晓阳主攻的长篇来看,他旨在展现一名南方边地文人在空间转变的巨大落差和时间流逝的特殊方式中自我成长的全过程。作为一名公文好手出身的小城文人,书中的梁小羊在喧嚣的南方具有难得的内省和思辨精神,因不堪小城的闷、乱、鄙之扰,从未停止过出塞的脚步以及对理想“阶段性的总结”⑧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330页。——“我年年回到伊犁,最大的希望就是在这里更新我的思维乃至语言,重新构建思维的新意和语言的特点,以此实现我作为一位作家的文学抱负”⑨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364页。。试想,在梁小羊的视野里,一边是遍地逼仄狭窄的楼房的北宁,一边是要经过一场由南到北、自东向西的地理大跨越才能抵达的伊犁,也就不难理解他大量地选取诸如新源的马场、库尔德宁林区、哈拉布拉苇湖、肖尔布拉克的酒博物馆和各种大型机械作业下的百亩农田等南方所罕见的景物来呈现作为一个“南方女婿”心中的大美新疆,又并非是“猎奇式的展示”,连对伊犁的建筑样式,他也表达过南北方人的审美差异包括不同的“风水心理”等。从他对于新疆文联的作家们读他的作品以为他是当地文人感到窃喜的心理可知,梁小羊一直追求的是一种融入当地的写作,为了“融入”他借助大量相关的知识(如史料、传说和诗词等)去写作;而当他历时数十年创作的书稿屡屡被退稿时,他意识到他还要适时地“跳出”伊犁去写作,并且要用情感的写作去渗透知识的写作,去达到一种情感的真实,但在深情之中还“需要更加冷静,更加理智,更加客观地面对这片浸透了我的思想和情感的土地”①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367页。 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3页。。他将多重文化身份和不断成熟的文学理想联系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南北混血”的特质,在《出塞书》的思维、语言和情感上都获得了既不同于新疆作家又有别于广西文人的难得品质。
再说典型的南方意象与南方语言。在写南方小城的部分,他常常选用紫荆花、大叶榕、三角梅、黄槐花等典型的南方意象,用视觉浓墨重彩的“审美混乱”②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292页。来突出小城的闷热难熬,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并非不是一个故乡的维护者和赞美者。同时,梁晓阳还将广西的特色方言有效地运用到人物对话和故事叙述中,三两句便勾勒出人物本土的精神风貌,这在广西作家之中是不多见的。如写父亲在儿子被政府人员看不起只考上广西师大的委培生后,“等那人盖好章,刚才还谦卑低下的他马上挺直了瘦削微驼的腰板,一字一句非常有力地说:‘儿子,冇(别)听他乱讲,好好读,会有出息啯,阿爸相信你!’这话把那人说愣了”③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258页。,以及一句“分星(一分钱)冇(没)剩落,都放在车轱辘上了”④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252页。,尽显父亲对儿子盲目出塞行为的气愤和责备,最后却只剩一句“那你冇(不)想当副县长了”⑤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242页。的略显无奈的确认,就把一个高大、固执又处处为儿子着想的父亲形象树立起来。一些诸如“灵醒”⑥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201页。“鸡公头”⑦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250页。“人多屁股乱”⑧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383页。等地方俗语的运用也使得本书的语言更有民间气息,与写新疆部分的雅致书面语形成鲜明对比。这恰好满足了杨庆祥提出的“新南方写作”中对南方方言语系写作的期待,“如何处理好这些方言与以北方方言为基础的标准通用汉语语系之间的关系,构成了一个挑战”⑨杨庆祥:《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第51—55页。,在用南方的语言来通往南方的文化方面,梁晓阳的《出塞书》同林白的《北流》一样,做出了一个合格示范。此外,在对色彩的敏感度和通感手法的运用上,梁晓阳也表现出一个南方作家遣词造句的细腻与多情,“冰蓝的天空”⑩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400页。“潮湿而多汁的句子”⑪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367页。 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3页。“明亮亮的月光把身体照得像个通透的汽灯”⑫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399页。“我内心的梦开始拱个不停”⑬梁晓阳:《出塞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4页。以及上举通过对南方植物颜色的描写,所传达出切身的黏腻之感,均属此类。无疑,南方的意象和语言也使得本书书写西北的部分深烙着南方情感与文化的影子。
至此,无论是“出塞”还是“转场”,是书写“父辈”们被动远行的民间记忆还是“我辈”通过自我放逐不断找寻精神家园的行走,《出塞书》以一个个“自传者”的赤诚文字深化着对“故乡”这一概念的理解,持续改造着这位南方边地文人梁小羊的精神世界。当那些充满控诉和挣扎的文字代之以平和的哲理性语言之时,也就代表了他从离乡赴疆的捉襟见肘中脱离出来,走向了自适从容的人生境界和渐入佳境的文学创作。在追寻人生与理想的出塞之路上,梁晓阳“精神还乡”的写作实践也在证明着南方的思维与语言在暗中塑造着他具有南方气质的新疆题材的创作,甚至于在致力挖掘南北方独特题材和特色的道路上不断突破地界,炼就他作为广西作家的南方主体性。“以‘南方’为坐标,观看与包孕世界,试图形塑一种新的虹吸效应”①曾攀:《“南方”的复魅与赋型》,《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第61—62页。,这种通过跨地域写作的题材来展现文化的碰撞对人物的地理身份确证的重塑,与黄棉树、陈谦、朱山坡等已被列为“新南方写作”的作家们一样,到达的是一个仿佛变动不居又已然更加广阔的“南方”或“北方”的精神领域。《出塞书》的“出塞即还乡”模式与“新南方写作”作家群之间无疑有着共同的文化内核,梁晓阳西北题材的创作也为内蕴新质的南方写作提供了新的思路和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