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与“通识”、当代与古典之间的“心灵”互通
——评王卓华教授所著《近思录译注》
2022-12-30胡瑜
胡 瑜
(玉林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玉林 537000)
南宋淳熙二年(1175),吕祖谦从东阳(今属浙江)出发,赴建阳(今属福建)访问朱熹。吕祖谦在建阳寒泉精舍停留的时间不算长,“留止旬日”,实为一个半月。他们在这段时间内,除讲学之外,研读周敦颐、程颐、程颢、张载等近世理学巨匠的著作,发出了“广大闳博,若无津涯”(朱熹序)的慨叹。为了便于初学者学有取径,他们便着手合编一本基础读物,“掇取其关于大体而切于日用者,以为此编,总六百二十二条,分十四卷”,所引述者除上述理学诸子所系条目外,还包括《周易》经传、《论语》、《孟子》、《礼记》、《春秋》等儒家经典。学者据此循序渐进,日益钻研,便可明了“处己治人之要,与夫辨异端、观圣贤之大略”(朱熹序),达致“自卑升高,自近及远”(吕祖谦跋)的境界。之后,朱熹又对此初编本进行修订、补充,并最终定稿,这便是《近思录》的缘起。朱、吕二人在为了这本入门之作孜孜矻矻、费心选释之际,也许不曾想到,它会成为后世学人心目中的皇皇巨著。
朱熹一生所编著作逾二十种,可以说,除了“钦定考试教材”的《四书章句集注》也许具有另一层次的影响,《近思录》实为其中传播最广、意义最深远者。已故朱子学权威专家陈荣捷先生曾指出:“《近思录》为我国第一本哲学选辑之书,亦为北宋理学之大纲,更是朱子哲学之轮廓……支配我国士人之精神思想凡五六百年。影响所及,亦操纵韩国与日本思想数百载,且成为官学。”《近思录》甫一问世,即在当时学界激起反响;至清代,逾二十家对其做过注释;及至晚近,加上各种续编、选编、补编之作,各种版本已多达一百四十余种。不仅如此,如上引陈荣捷先生所言,《近思录》的影响还辐射至朝鲜、越南、日本等东亚汉文化圈国家。
由中华书局出版、王卓华教授译注的《近思录译注》(下文或简称《译注》),是近年来《近思录》注释领域沟通“学问”与“通识”的一部佳作。正如王卓华教授前言所说,《近思录》虽为语录体,但它同时“是一部逻辑严密的理学大纲,也是一部系统的哲学著作”(《近思录译注》前言)。其内容背景,对于当代的普通接受者而言,实已相当遥远与陌生。对于这样一部看似简单实则精密,且在传播、接受和阐释的过程中又引发新的“学术增长点”的著作,后世的传注之业,既需要宏大、严谨兼备的集注集评类作品,以供专门之学的深入研究,亦需要洽合学理、言必有据的导学与通识读物,用通俗晓畅的文字,将原著的固有思想传达给当代读者,使这份哲学史上的丰厚遗产继续产生其应有的精神效应,持续其应有现世影响。
王卓华教授的专长是文学文献,其早年在复旦大学、南京大学和南京师范大学学习期间,先后师从著名学者章培恒、莫砺锋和陆林先生。在章培恒先生门下重点研习明代文学与哲学,跟随莫砺锋教授学习又致力于探寻宋明理学与文学的关系。后随陆林先生学习,专注于清代诗歌总集文献。但他对《近思录》一直情有独钟,在20世纪90年代就曾与查洪德教授一起译注过《近思录》。王卓华教授还有另外一重身份,他是玉林师范学院——一所位于广西壮族自治区的师范院校的管理者和教育者。他在工作中倡导优秀传统文化,以文化人,“厚德博学,知行合一”。他提倡做“有灵魂、有水平、有追求、有研究、有温度”的本科教育教学,这既是在探寻民族地区师范院校如何开展中国传统文化教育,也是切身实践先儒修身的理想。他是个感情丰富也颇有浪漫色彩的人,深具传统文化情怀和传统士人心态。于是,才会有了这部新的《近思录译注》。
通过对这部译注品读、研习,会发现王卓华教授的《近思录译注》具有这样一些特点:
首先是对原著版本的尊重,以文献为基础融汇诸家之长,做到择善而从。《近思录译注》原文据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南宋刻杨伯喦《泳斋近思录衍注》十四卷本为底本,以上海图书馆藏清康熙间邵仁泓重订之南宋叶采《近思录集解》为通校本。杨伯岩是为《近思录》作注的第一人,《泳斋近思录衍注》是《近思录》注本的第一部刊本,在《近思录》的注解刊刻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叶采是朱熹的再传弟子,其《近思录集解》约成书于淳祐十二年(1252),叶注渊源有自,成书年代久远,亦在朱子思想的传承历程中产生了重要影响。《近思录译注》以杨伯岩本为底本,并对“旧注”予以保留,以叶采本为通校本,同时参校以张习孔、张伯行、李文炤、茅星来、江永、张绍价等注本及其他各刻本,择善而从,取舍判断之间,体现了对原著版本的尊重以及译注者的文献学素养,兼顾了通识读本的功能。
其次,注释注重学理。原著每条皆有出处,注释时在该条第一个注释中即先行说明,使读者能第一时间知晓其来源。如第三章第四十八条:“《中庸》之书,是孔门传授,成于子思、孟子。其书虽是杂记,更不分精粗,一衮说了。今人语道,多说高便遗却卑,说本便遗却末。”注释开首便指明其出自《河南程氏遗书》卷一五《入关语录》,可令人一目了然其“著作权”为二程之一(程颐)。其实,朱熹本人也说过类似的话,《四书章句集注·中庸》:“孔门传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笔之于书,以授孟子。”在注释时交待代处,除了不易混淆作者,对其间思想的影响嬗变也可以得其头绪。
其三,《译注》在注释时,还注意历史语境与现实语境相结合。除了用明白透辟的语言解释复杂事物和哲理,《译注》还常借助“当时语”作为“内证”加以解释,使原著语录体的特征在今天看来也显得鲜活。同例中,“一衮说了”是当时口语,今日之人乍读,一下子恐难解其意。《译注》释“一衮”:“衮,同滚。一滚,犹言混在一道。”这还未完,为进一步使读者加深理解,《译注》还援引《朱子语类》卷三四的一例:“此四句,是四件事,不可一滚说了。”这样,“一滚”这个古老的口头语的含义,便通过对当时语境的反复呈现,鲜明地留存在读者的印象中。
其四,王卓华教授此译注较多地引用了前哲经典注本的经典阐释,体现了历代学人对《近思录》这部经典的阐释成就,有俾于考镜源流。南宋以来,对《近思录》的注释固多,也确实较为混乱,王卓华教授能从中捡金拾银,力图正本清源,且能在此基础上发挥己意,创新解释。如第二章第八十六条,解释“知崇,天也,形而上也”,指出其语出《易·继解上》:“知崇礼卑,崇效天,卑法地。”另引《朱子语类》卷七四解释“朱子曰:横渠‘知崇,天也’一段,言知识高明如天,‘形而上’,指此理”加以印证。同时又说明自己的见解,以为:“知崇:见识高明、智慧崇高。”再如,同条对“通昼夜而知”的解释既指出此语出《易·系辞上》“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又引用《朱子语类》卷七四的解释:“‘通乎昼夜而知’,通,犹兼也,兼阴阳昼夜之道而知。知昼而不知夜,知夜而不知昼,则知皆未尽也。合知、礼而成性,则道义出矣。知、礼,行处也。”同时又明确以为:“昼夜之道:即幽明死生鬼神之道。”既有语词出处,又有前人经典解读及个人见解;兼顾学术源流和个人观点,贴切《近思录》词语本意。
其五,译文晓畅,兼顾通俗。正文译文采用直译为主的方法,以保证最大限度地传达原著思想。同时,为了照顾当代读者的阅读习惯,使得语意完整,则以加括号的方式附以补充译文。为更为完整地反映《译注》的注释特点,仍以前引第三章第四十八条为例,译文为:“《中庸》这部书,是孔门后人传授下来的,成书于子思和孟子。《中庸》尽管是一部杂记(也不是出于一时),更是不分精细与粗略,但却混在一块儿说出(浑然构成系统的思想体系)。现在的人解说《中庸》的含义,说了高深的方面却遗漏了浅显的方面,说了根本的方面却遗漏了细微末节。”可以看出,译文正文直译部分准确传达了原文的精神,“精”“细”“高”“卑”“本”“末”分别对应以“精细”“粗略”“高深”“浅显”“根本”“细微末节”,使原本抽象的哲学层次划分能够为今天的普通读者所感悟。括号部分,“也不是出于一时”“浑然构成系统的思想体系”,则体现了注释者对原文的认识,并用这种认识引领读者提升对原文的理解。如减去括号部分,恐怕很多读者会觉得莫名其“妙”,连程颐究竟对《中庸》持何种态度、如何评价也感到茫然。而明确地加以“浑然构成系统的思想体系”进行提示、阐述,读者便不会被原文“杂记”“不分精粗,一衮说了”等字眼所困扰,产生错误的解读。
1978年,国学大师钱穆先生为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开设以其字命名的“钱宾四先生学术文化讲座”,系列讲座以“从中国历史来看中国民族性及中国文化”为总名。钱穆先生在讲席上列举了《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六祖坛经》《近思录》《传习录》七部著作,指其为“中国人所人人必读的书”。这份书单涵盖了中国哲学范畴中儒释道的最经典著作,可以说,是在“以书系人”的选取标准中,注重通识性、经典性,择该领域最杰出人物的“代表作”,串联起中国哲学发展脉络之大端。其中,南宋大儒朱熹的《传习录》,上承孔孟儒学的原生正统,自别于老庄所开启的道家玄学却借“道”之名,而于本土化的禅学则颇能领略其旨趣而加以借鉴发挥,并以理学促发了后来以王阳明为代表的心学,实可视为中国哲学起承转合之间的关键。朱、吕二人作《近思录》,为当时的初学者开启门径;中华书局的《近思录译注》这个读本,为当代读者进入原著、进一步了解中国哲学史提供了方便,在沟通“学问”与“通识”的同时,也架设了当代与古典之间“心灵”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