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若水诗经学的汉学取向及其学术史意义
2022-12-30拜昆芬
拜 昆 芬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5)
受明清易代以来学界对明代学术空疏整体评价的影响,明代《诗经》研究长期成为经学研究的薄弱环节。20世纪80年代以后,以林庆彰为代表的学者对明代经学的研究,才逐步打破学界对明代学术的固有成见(1)有关20世纪以来的明代经学研究,周翔宇作了详细的梳理。参见周翔宇《明代〈春秋〉诠释史论》,电子科技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11页。。林庆彰《明代经学研究论集》聚焦明代经学,通过个案分析,论述了从明初《五经大全》开始的经学衰落,到明中后期的经学复兴运动的演变过程,说明了清代经学复兴,以明中后期的复兴汉学、发展考据学、古音学和文学评点为先导,使明代经学摆脱了长期以来被视为宋学末流的被动境地,打开了明代经学研究新局面。同时,林庆彰《明代经学研究论集》收录了其明代《诗经》研究成果,包括对杨慎《诗经》研究、李先芳《读诗私记》、朱谋《诗故》、何楷《诗经世本古义》中《诗》学思想的论述,将明代《诗经》研究放在汉、宋学消长的学术史演变大框架下,重点论证了明代《诗经》研究的复古考据特征及成绩,肯定了明代《诗经》研究对清代汉学复兴的贡献,推动了学界对明代诗经学的关注。21世纪初,刘毓庆《从经学到文学——明代〈诗经〉学史论》及《明代诗经著述考》两部明代《诗经》研究专著的出版,则极大地纠正了学界对明代学术的偏见,引发学界对明代《诗经》研究成果的重视。明代《诗经》研究是《诗》学发展由“诗经宋学”向“诗经清学”转变不可或缺的一环,具有承上启下的历史地位。尤其是明中叶以后,《诗经》汉学复兴,为打破宋学的垄断,促成清代汉学大盛作出了贡献。由此,全面考察明中叶以来《诗经》著述的汉学复兴思想,对揭橥明代《诗经》汉学复兴的具体表现形态,客观真实地还原明代经学由宋学向汉学转型的思想演进轨迹,具有重要意义。现代学界对明代《诗经》研究的关注起步较晚,一些有重要学术价值的《诗经》研究材料尚未引起重视。湛若水作为明中叶思想文化领域的重要人物,为明代治《诗》之家中较早崇尚汉学者,在诗经学及学术史的地位自不应被忽视。湛若水著有《诗厘正》(又名《厘正诗经诵》)二十卷,惜其书已佚,只留存书前自序。幸得湛若水流传于今文集中的《厘正诗经序》《厘正诗经诵序》及《洪子问疑录》等篇,可于湛若水《诗》学思想的基本方面和主要观点约略见之。本文拟欲借此探究湛若水诗经学宗汉倾向的具体表现及其兴复汉学学术史意义。
一、汉学复兴:湛若水诗经学之学术背景
秦火而后,经籍散逸。汉初传《诗》者有齐、鲁、韩、毛四家。齐、鲁、韩为今文诗,西汉时立学官。《毛诗》晚出,为古文诗。自郑玄本《毛诗》序、传,兼采三家,作《毛诗传笺》,《毛诗》日盛,三家诗渐亡。魏晋至唐的《诗经》研究虽间有异议,亦不出毛郑区域。唐孔颖达“因《郑笺》为《正义》”,并颁为功令,《毛诗》定于一尊。《四库全书总目》说:“自唐以来,说《诗》者莫敢议毛郑,虽老师宿儒,亦谨守《小序》。”[1]121汉唐《诗》学形成以训诂为特征,以《毛序》《毛传》《郑笺》《孔疏》为代表著述的《诗经》汉学说《诗》体系。
宋代疑古思潮大兴,《诗经》研究进入宋学阐释时代。宋儒为抵制佛老思想影响,复兴传统儒学,抨击汉唐烦琐的注疏之学,主张直探经书的圣人本旨。庆历以后,疑经疑传风气盛行,以欧阳修、苏轼苏辙兄弟、王安石、程颐程颢兄弟为代表的革新派“各出新意解经”[2]430,义理之学勃兴,治经之家无复墨守注疏。庆历学风由汉学转向宋学。就《诗经》研究而言,说《诗》之家辩驳毛郑,“务立新义”,其盛况固可自皮锡瑞《经学历史》窥之:
自汉以后,说《诗》皆宗毛、郑。宋欧阳修《本义》始辨毛、郑之失,而断以己意。苏辙《诗传》始以毛《序》不可尽信,止存其首句,而删去其余。南宋郑樵《诗传辨妄》始专攻毛郑,而极诋《小序》。当时周孚已反攻郑樵。朱子早年说《诗》,亦主毛、郑;吕祖谦《读诗记》引朱子曰,即朱子早年之说也。后见郑樵之书,乃将大小《序》别为一编而辨之,名《诗序辨说》。其《集传》亦不主毛、郑,以《郑》,《卫》为淫诗,且为淫人自言。[3]174
宋人责难毛郑,攻击《毛序》,并最终确立了以朱熹《诗集传》为权威著述的《诗经》宋学说《诗》体系。
元明时期,朱子学被大力尊崇。元延祐所定科举法,以朱子学为主,朱子学成为官学。明初一仍其旧。元明《诗经》学成为宋学的一统天下。皮锡瑞说:“汉学至郑君而集大成,于是郑学行数百年;宋学至朱子而集大成,于是朱学行数百年……以经学论,郑学、朱学皆可谓小一统时代。”[3]203—204不过,《诗经》研究宋学垄断的学风在明中后期逐渐被削弱。宋儒轻薄汉唐注疏,好以议论解经。自宋学成为官学后,诵读宋人经说者日众,宋人经说的缺点也逐渐显现。明代中叶起,评估汉、宋学得失的言论日增,经学研究出现以“汉儒去古未远,尚遗孔门之旧”而上追汉学的复古倾向。王鏊作为明代较早关注汉、宋学问题的学者,强调汉学不可废:“汉初六经,皆出秦火煨烬之末,孔壁剥蚀之余。然去古未远,尚遗孔门之旧……是时诸儒掇拾补葺,专门名家,各守其师之说。其后郑玄之徒笺注训释,不遗余力,虽未尽得圣经微旨,而其功不可诬也。宋儒性理之学行,汉儒之说尽废,然其间有不可得而废者,今犹见于《十三经注疏》。幸闽中尚有其板,好古者不可不考也。使闽板或亡,则汉儒之学几乎熄矣。”[4]5—6杨慎为明中叶复兴古学的中心人物,重视汉唐古注疏,“于诸经多取汉儒而不取宋儒”,指出:“顾宋儒之失,在废汉儒而自用己见耳……六经作于孔子,汉世去孔子未远,传之人虽劣,其说宜得其真;宋儒去孔子千五百年矣,虽其聪颖过人,安能一旦尽弃而独悟于心邪?”[5]290稍晚的郑晓也有类似的观念:“宋儒有功于吾道甚多,但开口便说汉儒驳杂,又讥讪训诂,恐未足以服汉儒之心。宋儒所资于汉儒者十七八,宋诸经传注,尽有不及汉儒者。宋儒议汉儒太过。近世又信宋儒太过。要之,古注疏终不可废也。”[6]7明中叶以后学者重新肯定汉儒之学,并以宋学实出自汉唐注疏,汉学再次被重视[7]12—18。明人不仅从理论上肯定“去古未远”的汉儒的解经权威,在经学著作中也表现出相当程度的汉学倾向[7]18—24。明代《诗经》研究的汉学复兴思想,一方面表现为批评朱子废《诗序》之失,于经义说解复宗毛郑;另一方面则在于逐渐背离宋学以阐发义理为主的说《诗》方式,治《诗》渐重考证[8]61—174。这为清代“诗经汉学”的重新崛起及“诗经清学”的发展壮大奠定了基础。明代经学研究的汉学运动动摇了宋学的统治权威,为清代汉学复盛作了铺垫。胡适先生说:“人皆知汉学盛于清代,而很少人知道这个尊崇汉儒的运动在明朝中叶已很兴盛。”[9]72诚为确论。
湛若水《诗经》研究正发生于明中叶学风转向的学术背景下。因此,对湛若水《诗》学思想的考察,有必要从学术史角度加以探究,以寻绎其《诗经》阐释的学术内涵与价值。
二、《诗序》之辨:尊《序》宗毛的说《诗》取向
自朱熹《诗集传》立宗开派,确立《诗经》宋学阐释体系以来,《诗经》研究在元明统治阶级的提倡下成为朱《传》的天下。元延祐颁《诗集传》于学宫,专以取士;明胡广奉敕本《诗集传》作《诗经大全》,颁为功令。元明《诗》学一准《朱传》,弃《毛序》及毛郑注不用。《四库全书总目》说:“有元一代之说诗者,无非《朱传》之笺疏。至延祐行科举法,遂定为功令,而明制因之。”[1]126《朱传》独尊的地位自明中叶起日趋动摇。明代中叶,文化思想领域刮起一阵复古思潮(2)参见刘毓庆《治学论稿》,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48—157页。,《诗经》汉学复兴,毛郑《诗》说再次得到重视。明代复古派前七子代表何景明贬抑宋人《诗》解云:“宋人尚不能解唐诗,以之解《三百篇》,真是枉事,不若直从毛、郑可也。”[10]297王鏊肯定汉儒《诗》说,指出“毛、郑固多失,然去古未远,其说亦或有自”[4]7—8。明中叶以来学者多不满朱子废《序》,宗《小序》,宗毛郑成为《诗经》研究新风尚。吕柟《毛诗说序》专申《毛序》。李先芳《读诗私记》大多采用毛郑之说,毛郑若不足采,则参考吕祖谦《读诗记》、严粲《诗缉》。郝敬《毛诗原解》大旨在驳斥《朱传》改《序》之非,于《诗序》又唯首句为据。朱谋伟《诗故》以汉学为主,与朱子《集传》多所异同。明中叶以后,《朱传》权威降落,不再是《诗经》研究的绝对标准。
明代《诗经》汉学复兴倾向的影响一直延续至清代,成为清代毛郑之学兴盛的重要渊源。李先芳说:“为什么毛、郑之学到了清代得以复苏?固然,宋儒学有根柢,虽拨弃古义,犹能自成一家;到了元人,则只能株守宋儒之书,在注疏上所得甚浅,而明人又株守元人之书,于宋儒也没什么研究,朱学流行数百年以后,至此久站不住脚,须让位给汉学了。但是,在元、明时期,或有一二《诗经》专著引致宋学衰落,汉学再次兴盛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并且值得探索下去,又是不言而喻的。”[11]249湛若水于明中叶汉学复兴思想发轫之初,高扬宗《序》旗帜,实为明代《诗经》汉学复兴之先驱:
“其厘正《小序》,何也?”曰:“《小序》者,如今人作诗者必先有序于前,为某人某事尔也。诗之《大序》,孔门弟子子夏以夫子之意为之。其曰‘国史明乎得失之迹’,国史谓《小序》也。其时近,故其记事也切,与后之生乎千百年之后,而臆说乎千百年之前者,不亦异乎?故论《诗》者必以《小序》为正。然其中有数字后儒杂入者,然亦寡矣。厘而正之,使《序》纯乎古,则《序》正,《序》正则《诗》正矣。”[12]723
湛若水崇信《毛诗大序》为圣门之学,以《大序》为子夏作,又依《大序》“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之言认定《小序》为当时国史作。从而以《小序》近古,肯定《小序》之旨切近于诗,与后儒臆说自相径庭。因此主张论《诗》必以《小序》为正。不过湛若水又以今存《小序》已非国史之旧而有后儒之杂,主张厘正《小序》,以恢复国史所作古序。湛若水厘正《小序》,正在尊崇《小序》的明《诗》之用,以其曰“《序》正则《诗》正”。湛若水推重《小序》,其意可见。
湛若水《泉翁大全集》卷八十四《厘正诗经序》展示了其厘正《小序》《诗》学思想之本旨及厘正《小序》的具体方式。首先,湛若水本于诗教,提出学《诗》只在厘正《小序》:
或有问于甘泉子曰:“夫诗何为者也?经曰‘诗言志也’,何居?”曰:“诗其承也,志其之也。人之有心,其寂也,不能不感于物;感于物,不能无所之;有所之,不能不发而为声;声有高下,不能不成文,不能不承而为诗。诗也者,承其心之所之,以成文而为言者也。是故爕理乎性情之间以为教者,莫深乎《诗》。”“然则何以学夫《诗》?”曰:“大序明其本矣,小序明其迹矣。大序者,其子夏之徒,推夫子之志而为之者乎!小序者,其史臣之良,述作者之指而为之者乎!故大序曰:‘国史明乎得失之迹。’得失之迹,夫有所受之矣。是故大序废,则学诗者不知其本;小序废,则学诗者不知其迹。迹且不知,而况其本乎?是故沿流而求其源,诵言而得意,会意以畜其德,小序之谓矣。”“然则小序之为纯也,固如是乎?”曰:“今夫珠玉非不纯也,泥沙混之,可以为美乎?故去其汉儒之杂之者,全其国史之本纯者,因迹以讽其言,因言而得其意,养其性情,合乎道义。是故‘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乐也者,乐此者也,乐则生矣,生则乌可已也?乌可已则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是诗之教也。是诗之教必于小序乎权舆尔也。”[13]2157
又云:
孟子云:“诵其诗,读其书。”诗不可章解句释,只可吟咏。明道于诗,只添一二字,吟哦上下,以得其性情之正。盖得其性情之正,养吾性情之正,所谓畜也。古人多识前言往行,止为畜也,故吾于诗不加解说,只为一正小序。小序者,古人作诗之意也,得此意而吟咏,古人之意自见,善学诗者也。[13]2164
湛若水发挥《毛诗大序》“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情志合一”的理论,说明诗歌有性情之教,指出性情之教莫深乎《诗》,并提出学《诗》必求《序》。湛若水指出,《大序》明《诗》之本,《小序》明《诗》之迹。《大序》为子夏所述圣人之志;《小序》乃当时国史所记诗人之意(得失之迹)。因此《大序》废则学《诗》不知其本,《小序》废则学《诗》不知其迹。且学《诗》应以《小序》之“迹”为端。
湛若水从理学的教化逻辑出发,以“得性情之正”作为《诗》教目标;指出得诗中性情之正,涵养吾之性情,即为畜德。而学《诗》亦止为畜德。同时,湛若水主张《诗》之为教必于讽咏乃得之,推崇孟子、程颢吟咏读《诗》法,反对汉儒章句解《诗》法。湛若水之意,以为学《诗》之于《诗》教,在于逆诗人之意以畜德,而《小序》正为古人作诗之意。因而提出善学《诗》者,求之《小序》,诵《诗》之言,体会古人之意。是有以得性情之正,而达圣人兴观群怨,事父事君之志。故以《小序》为《诗》教权舆,提出学《诗》“只为一正《小序》”。
其次,湛若水辩驳朱子弃《序》说,贬斥朱子《诗》说为臆说。因崇奉《小序》而力主整顿其淆杂之言:
“然则子朱子之辩之也多矣,子之尊之也至矣,有说乎?”曰:“有。子朱子之辩之者,据诗而疑序;愚之尊之者,则因序而知诗。因序而知诗,是故明序不可无也;据诗而驳序,则又何贵乎序矣?是故爱礼而存羊,领恶而全好,使千古几坠仅存之典不至于磨灭,以一而废百也,奈何欲字驳而章弃之乎?而附之以千古之下之臆说乎?是故爱宝者必洗其泪矣,爱言者必理其淆矣……吾之于斯文也,反复而思惟之,心潜而神会之,致曲以求其通,厘正以全其义,盖为序求是道也,良工心苦,谁则知之?”[13]2158
朱熹不信《诗序》,主张弃《序》言《诗》,讽诵本文,求诗本义。湛若水则反对朱熹据诗而疑《序》的反《序》思想,以其因《序》而知诗的学《诗》路径申证存《序》的必要性。因而指出《诗序》即使杂有汉儒之言,也不至为所废弃,而代之以朱子“千古之下之臆说”。因以苦心厘正《小序》以全其义。
湛若水《厘正诗经序》于三百○五篇大体依从《小序》,《小序》义有不通者,则厘正之。湛若水在“致曲以求其通,厘正以全其义”的宗旨下厘正《小序》,或删其衍文,或补其缺文。如《螽斯》篇,湛若水厘正曰:“后妃子孙众多也,言(若螽斯)不妒忌,则子孙众多也。删去三字之附会者。”[13]2161又如《芣苢》篇,湛若水厘正曰:“后妃之美也。(家)和平则妇人乐有子矣。添一‘家’字,义自明。”[13]2161
不过湛若水于个别篇目,亦有采纳朱子之说者。如《敝笱》篇,湛若水说解道:“从文公,改‘桓’作‘庄’。”[13]2174《唐风·无衣》篇,湛若水主张依从朱子之说:“朱文公之说正也,宜改‘美’为‘刺’。”[13]2176然则,湛若水以《小序》为正,亦不完全排斥宋学派《集传》之解。
汉学派《毛诗序》比附书史、妄生美刺,在疑辨思潮兴盛的宋代备受讥议。宋人辩驳毛郑,力排《诗序》,终得突破《毛序》藩篱,开创了弃《序》言《诗》、自出新意地说《诗》新天地。对《毛诗序》依违的不同态度是《诗经》汉学与《诗经》宋学的主要分歧。尊《序》派以为《诗序》出于圣人或其弟子,其对诗旨的阐释自可尊信,故主张依《序》说《诗》。废《序》派疑古思辨,认为《诗序》不合诗旨处甚多,因疑其非圣门之学,故主张去《序》言《诗》,于诗本文求诗本义。湛若水于明中叶学风转捩之际,以《小序》近古,主张论《诗》必以《小序》为正;并以诗教为宗,奉《小序》为《诗》教权舆,而以宋儒去诗千载而下之辞讥诋位尊官学的朱子学说为臆说。湛若水《诗经》研究体现出尊《序》宗毛的汉学取向。
三、“淫诗”之辨:偏向《毛诗》刺淫说的“淫诗”观
“淫诗”问题为《诗经》汉学与宋学立异最突出者,宋儒“淫诗”说本质是对汉学派《毛诗序》的反叛,是“汉、宋《诗序》存废论争中的一个焦点”[14]217。《毛诗序》论《诗》重在发挥诗歌的政教功用,以史附诗,极言美刺。而《国风》的男女爱情诗在《小序》中也被说成是国史的政治美刺诗。不过,《毛诗序》已意识到《诗经》中有所谓男女淫奔诗,只是汉儒拘于美刺的教化之用,曲徇夫子“思无邪”之言,将这类诗看作诗人以无邪之思所作刺淫奔诗。是以《国风》中男女各言其情者在《毛诗序》中或为刺淫,或别指他事,总之皆为美刺政事的政治诗。如《毛诗序》云:“《桑中》,刺奔也。卫之公室淫乱,男女相奔,至于世族在位,相窃妻妾,期于幽远,政散民流而不可止。”《毛诗序》又云:“《子衿》,刺学校废也。乱世则学校不修焉。”汉唐《诗》学谨遵《毛序》,墨守美刺旧式。“庆历之际,学统四起”,治《诗》之家不再墨守序、传而“始用己意,有所发明”[15]324。汉儒《诗》说衰微,宋儒之说勃兴。朱熹作为《诗经》宋学的集大成者,发扬欧阳修、苏辙、郑樵、王质等人的攻《序》废《序》说,弃《序》言《诗》,而以十五《国风》为“闾巷风土男女情思之词”[16]2;复以《变风》近三十篇语涉男女而“语意不庄”者为淫人自言之“淫诗”,称圣人存之以“惩创人之逸志”[17]660。从而构建了一套比较完整的“淫诗”说体系(3)有关朱熹“淫诗”说理论的论说,参见王春谋《朱熹诗集传“淫诗”说之研究》,“国立”政治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硕士论文,1979年,第21—36页。。要之,刺淫与淫人自言是汉、宋学派在“淫诗”问题上的根本不同。
朱熹《诗集传》作为《诗经》宋学的权威著述,代表宋学派疑辨《诗经》汉学的最高成就。然其因袭毛郑《诗》说者实则不在少数。清人姚际恒甚至批判朱熹《集传》说:“予故谓尊《序》者莫若《集传》,不诬也。”[18]4而朱熹“淫诗”说彻底剥离了《毛诗序》的美刺之旨,颠覆了以《序》解《诗》的汉学传统,成为《诗经》宋学与汉学对立的根本标志。有学者指出:“考诗学之升降,实以朱熹淫诗之说为机关消息,盖《集传》于毛郑之说,虽皮毛落尽,而袭取实多;其所以自树,独在发扬永叔、渔仲所谓‘淫诗’之义解,以总《变风》三十篇而已。诗学汉宋,以此为关键而分途。其后治诗者于汉宋,辩难相寻,固亦以淫诗之说为攻守之壁垒。”[19]3
朱熹“淫诗”说在诗学史上影响极大,直接导致其三传弟子王柏议删“淫诗”之举。元至明中叶的《诗经》著述类皆羽翼《朱传》者,于郑卫“淫诗”亦多发明朱熹之说,汉儒之说暂告衰歇。明中叶以后,汉学渐兴,朱子《诗集传》的权威开始受到挑战,质疑朱熹“淫诗”说者不在少数。如明末何楷《诗经世本古义》对朱熹所定近三十篇“淫诗”的诗旨,几乎都不加以采用,且批评朱子之说“无稽”“邪秽”“有害风教”等。湛若水于明中叶汉学复兴之际,力倡汉学派《小序》,于郑卫“淫诗”,表现出倾向《毛诗》刺淫说的阐释意趣。
考湛若水《厘正诗经序》对朱子“淫诗”篇之说解,体现了拥《序》难朱的解释取向。朱子《诗集传》所定近三十首“淫诗”,其篇目(4)朱子所定“淫诗”篇目,历来说法不一,为统一体例,本文采纳吴洋《朱熹〈诗经〉学思想探源及研究》的意见。参见吴洋《朱熹〈诗经〉学思想探源及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143页。如下:
邶风:《静女》
鄘风:《桑中》
卫风:《氓》《木瓜》
王风:《采葛》《丘中有麻》
郑风:《将仲子》《叔于田》《遵大路》《有女同车》《山有扶苏》《萚兮》《狡童》《褰裳》《丰》《东门之墠》《风雨》《子衿》《扬之水》《野有蔓草》《溱洧》
齐风:《东方之日》
陈风:《东门之枌》《东门之池》《东门之杨》《防有鹊巢》《月出》《泽陂》
湛若水《厘正诗经序》对朱熹所定这近三十首“淫诗”,全部采信《小序》。同时反驳朱子“淫诗”说,以其有违圣人删《诗》之旨。如说《萚兮》:“从序是。若淫谑之词,圣人何取之?”[13]2172说《东方之日》:“作刺,乃见圣人删诗之义,君臣失道乃其原也,有何不可?”[13]2173说《月出》:“序言是也。如朱说则导淫之诗矣,何取乎?余仿此。”[13]2178
又湛若水《洪子问疑录》载:
问:郑、卫诸诗多淫奔之词,夫子曰:“郑声淫,侫人殆。”阳明先生因欲尽为删去,以为淫奔之录绝非夫子之旧,诚为独见。然观丰四章曰……子思取其辞于中庸曰:“恶其文之着也。”将仲子篇曰……后世君子亦有取焉,以为畏心生而善念存矣!如此之类,俱于经典有关,谓非尽岀夫子所定,恐亦不可。但桑中篇曰……褰裳篇曰……溱洧篇则曰……云云,则又实为淫奔之为者,不知何以言之?作诗者,岂或别有深意存耶?刘安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乱。”谓之不淫者,何也?
子思取丰“衣锦尚綗”,乃断章取义耳!丰四章悔其不与偕行而归,其与桑中、褰裳、溱洧皆淫奔诗,但中间语称士、称女、称伯、称叔、称子,未必为本人作,或当时诗人作诗讥刺,形容其情状如此,以为戒耳!惟有将仲子,于我园墙且不许其踰,杞桑檀树且不许其折,而畏父母诸兄及人之多言,可谓绝之至矣!是即大序“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者也,是为教。盖诗人之词微婉,温柔敦厚,而其意极类如此。非若后人作诗,便直说到底也。余皆宜以此意观之。嗟夫!学诗之难也。[13]1961
明王守仁承袭王柏删诗思想,以“淫诗”“长淫导奸”疑其为汉儒撺入[20]11—12。湛若水持不同观点。湛若水虽认同郑卫诸诗多男女淫奔之词,但反对朱熹“淫诗”说。湛若水以《丰》《褰裳》《溱洧》等篇多称“士”“女”,推测其非淫人自言,或为诗人出于惩戒的创作意图而作的刺淫诗,实际上回到了汉儒“言‘淫’必先言‘刺’”[14]215的阐释路数。又考订《将仲子》原文,以为女子谢绝男子之意,绝非“淫诗”。湛若水认为郑卫诸什中这类诗正为《大序》“发乎情,止乎礼义”者,体现了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并主张以此意目郑卫诸风之涉于男女者。湛若水此处实质是以刺淫说及贞诗说反驳朱熹的“淫诗”说。
而湛若水其后(5)据黎业明考证,湛若水《厘正诗经诵序》作于嘉靖三十三年,《洪子问疑录》作于嘉靖十七年,《厘正诗经序》作于嘉靖二十年。参见黎业明《湛若水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333、234、269页。乃附和王柏删诗之议,提出厘正“淫诗”:
其厘正夫“淫诗”何也?曰:非厘正刺淫诗也。夫子去淫奔诗也,淫奔之词不可存于经也,此必夫子已删者,后儒复取而杂入焉者也。夫子曰:“吾自卫返鲁而乐正。”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无邪者正也,故雅颂之词与刺不正者、刺淫奔者,皆正也。故曰:“去郑声,郑声淫。”淫奔之声不使留于聪明,然后可以畜其德也。若夫淫奔之诗,所谓导欲增悲者,何德之畜……此夫子之所以去之,独存三百篇尔也。一曰“《诗》三百”,二曰“诵《诗》三百”,逮其孙安国亦曰“三百”,今乃三百一十篇。其一十篇者,殆非夫子所删去“淫诗”,好事之儒复取而混之为三百一十者乎?其云“惩创逸志”,刺淫则可,淫奔之词则不可,是化人逸志以淫也……若夫所删十篇之什,则以淫奔之诗既去不能什也。[12]721
湛若水以“淫诗”“导欲增悲”,于郑卫“淫诗”指为夫子所删而汉儒复取之篇,主张厘正“淫诗”。而其根据《论语》“诗三百”一言,推测现存《诗经》超过三百之篇或为后儒撺杂之“淫诗”,尤属无稽。不过从中可以推断出,湛若水于朱熹所定“淫诗”近三分之二的篇目皆未以为然。因此,湛若水厘正“淫诗”,与王柏议删“淫诗”三十二篇之宗朱黜毛者固不可“同日而语”。因湛若水《诗厘正》未经见,故无从得知其所厘正者竟为何篇。
综上所述,湛若水谈及郑卫“淫诗”,或复据《小序》反对《集传》,或以刺淫说及贞诗说纠驳朱子“淫诗”说,即或后期于郑卫诸篇间有以为“淫诗”者,而于朱熹所定近三十篇“淫诗”之多半,复以《毛诗》“止乎礼义”者目之。因此,湛若水于汉、宋学派“淫诗”说之争,虽有沿袭宋儒之说者,整体上则呈现出偏向汉唐《诗》学传统的解释取向。
自元延祐年间恢复科举,经学研究逐渐形成“此一亦述朱,彼亦一述朱”[21]178的局面。明中后期经学出现对宋学的反动,汉学渐兴,成为清代汉学复兴的萌芽。宋儒于《诗》,多作《诗序》之辨与“淫诗”之辨。湛若水于明中叶学风转变初期,复尊汉学派《小序》,并于朱子斥《序》最有力的“淫诗”说也表现出偏重《毛诗》派的阐释特征,体现了对朱子废《序》思想的极大反动,露出回归汉学的端倪。湛若水诗经学杂采汉、宋而偏于汉,体现了明清之际学术演变的转型时期色彩,代表着明中叶以后《诗经》研究的普遍倾向。明中后期,以湛若水为代表的诗经学的复古考证研究,成为明代汉学运动的一支重要力量,为清乾嘉时期汉学之盛起到了推动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