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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的写实艺术

2022-12-29孙述宇

现代阅读 2022年6期

《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有很生动的幽默感,而且对于世事的表里不一特别感兴趣。但作者能写家常事的一个更深层原因,是他异常的生命力,这生命力表现为对世界与人生的无限兴趣,使他觉得生活很值得写。这异常的生命力,是作者的艺术资本。

《金瓶梅》的成就,是写实艺术的成就。

《金瓶梅》起源于《水浒传》,不但承袭了潘金莲和西门庆的故事,还承袭了该故事的写实手法。《水浒传》这部小说有一部分是英雄故事,在英雄故事的尽头,《水浒传》就开始写实,写真实生活里经常发生的事。

《水浒传》中的英雄事迹多是在户外上演的——在大路上、山冈上、松林内、演武场和法场中,也在城堡、公堂和酒店里,但在家里的场景则多半很真实。比方武大郎的家、阎婆惜的家,或是徐宁的家,其中的陈设与生活习惯,样样都很可信。在这些段落中我们看见一些非英雄的人物,像那个小猴子郓哥,本是跟随着西门庆寻点衣食的,但因言语冲突,吃了王婆的亏,便教武大来捉奸;又如何九叔,一个很懂世情的小吏,他一方面替西门庆遮掩谋杀武大的事,另一方面也捡起几块骨头来应付武松。

这些段落里又有些女人,她们不同于别的小说戏曲里的女性,不像大小乔、孙夫人、莺莺、红拂、宝钗、黛玉乃至同书中的一丈青和琼英那么尊贵脱俗和可羡可佩,她们未必不俏丽,但只能算是庸脂俗粉、出身低贱。潘金莲是个嫁与小贩的婢女,潘巧云是个再醮妇人,阎婆惜是个歌伎,都是在街上就能遇见的角色。她们还认识一些老太婆,很懂人情世故,舌头很长,没有多少技能和生计,靠说媒扯线来维持。

《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选择西门庆与潘金莲通奸的故事来入手,显然有部分原因是他看到了这种写实文学的价值。他觉得这样的写实艺术,比《水浒传》其余的浪漫英雄故事更有意思,于是他拿来发扬光大,让这个故事里的角色,和很多别的同样真实的角色,演出一整套真实世界里的戏剧。

他把这个故事修改了一下,不让武松一下子便杀了西门庆和潘金莲,而是让武松杀了一个帮助西门庆的小官吏李外传,于是西门庆和潘金莲逃过了大难,武松却被流放到别处去了。这样修改后的故事比原来《水浒传》中的要合理得多,因为有财有势勾结官府的坏蛋如西门庆者,被人清清脆脆地复仇杀掉的事,是概率很低很低的意外,不是真实世界中的常规。

西门庆是要死的,但他是很自然、很合乎逻辑、蠢蠢地死在自己屋里。潘金莲也要死的,而且作者还依着《水浒传》,让武松来杀她,但她之所以落入武松手里,一方面固然是命运的捉弄,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她的情欲最后还是胜过了她的机智。这样的结局比原来的深刻得太多了。

武松在《金瓶梅》中杀嫂,只比在《水浒传》中晚了几年,《金瓶梅》的故事就是这几年间在西门庆家中发生的事。这些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西门庆前后得了几注钱财,开了几家店铺,盖造了新宅;由钱财得官禄,当上了地位有限、然而深受畏惧的理刑官员,又由官场关系再赚了些卖盐之类的钱;娶了几个妾,其中李瓶儿替他生了一个儿子,可是没养大,瓶儿自己也随着死了。他家里的女人则在节令和各人的生日里饮宴作乐,听尼姑讲佛经故事,制衣服,赌叶子,讲笑话,讲闲话,吵架。

作者的特殊才能是写家常琐事,通过一般人乃至一般作家都瞧不在眼内的小事,他写下一大段人生,一大段在世界文学中都罕见的人生。他笔下有几十人是细细写出来的,不但各有面目,而且各有生活。《金瓶梅》画面之广阔,要《战争与和平》与《米德尔马契》才比得上的。

日常的小事并不容易写,写出来也不易讨好,因为人的心理都是只注意非常的大事。《金瓶梅》里充满了琐事,竟然又能吸引读者,是有原因的。比较浅显的一点,是作者能够看到日常生活里的风趣,而且把这种风趣写出来。小说中笑料很多,又是笑话,又是惹笑的人和事;有些人物和事件,表面上并不滑稽,但仔细看深一些,我们就要微笑起来。作者有很生动的幽默感,而且对于世事的表里不一特别感兴趣。但作者能写家常事的一个更深层原因,是他的异常的生命力,这生命力表现为对世界与人生的无限兴趣,使他觉得生活很值得写。

这异常的生命力,是作者的艺术资本。他觉得他周遭的当时当地的世界,五光十色,林林总总,处处都很动人,非常可以写,不需要再另外去想象些什么荣国府里的大观园,或是梁山泊上的忠义堂了。所以他能够写实,依着晚明时代山东一个县城里土财主的生活,一口气便结结实实地写了几十万字。他笔下的百十个大小人物,可以说没有一个肤浅单调,没有一个是英国作家福斯特称之为“扁形”的概念化人物,原因是他对人性存着一股强烈的好奇,那不是一般世俗浅见满足得了的。他对人的心灵的各种各类反应都极感兴趣,因此书中不但包含了许多医卜星相、三教九流的活动,还抄录了许多词曲、宝卷,乃至书札、公文和邸报。

本书又常讲饮食男女这两种“人之大欲”。男女之欲的问题复杂,我们暂且不谈;以饮食来说,没有什么小说像这本书讲得这么多。书中的饮食不但次数多,而且写得详细和生动:我们看见西门庆和他身边的人吃的几个菜是些什么、怎样煮的,又有些什么点心、面食、汤和酒;时新的水果来了,帮闲的人抢了吃,还偷回家去;新鲜炖的奶,应伯爵一口气喝了自己的一碗后,把西门庆的也喝了。

《水浒传》里的饮食吓唬我们,那些好汉独个儿报销了几斤牛肉和半桶酒,确是英雄气概;《红楼梦》的饮食也吓唬我们,曹雪芹通常并不说吃的是什么,但他让我们那么震慑和自卑,开席之时,我们就剩下刘姥姥那么多的观察力了。偶然他透露一点点食物的内容:“茄鲞”,主要的材料是茄子,可是煮法就惊人了。贾太君吃的“红米粥”,那红米原来是皇帝下令试种不成而后来变得非常稀罕的,要不是红学家赵冈研究出来,我们连赞叹都不会。

《金瓶梅》的饮食就只是享受。本来,口腹之欲谁没有?满足与不满足的经验谁没有?可是奇怪得很,在文学上很少反映出来。原因也许是由于这种欲望很急很浅,容易过去,容易遗忘,而且一般人也不觉得值得讲。就是大作家中,能够经常采用饮食作创作资料的,恐怕也只有本书作者和狄更斯等少数几个。饮食本不如男女之事能给人假想的代替性满足,这些作家能写饮食,实在是由于心中对世界人生的兴趣与爱恋所推动。

《金瓶梅》的作者觉得这世界是很可恋的,他小说的主题是人生的悲苦,但这悲苦人生的背景却是个美好的世界,而这就是这部小说的艺术。

(摘自民主与建设出版社《金瓶梅的艺术:凡夫俗子的宝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