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守望
2022-12-29朱仲祥
在我少年的记忆中,故乡人对于丰收的渴望十分强烈。每年一到秋天,他们就预算着一年的丰歉,并对即将到手的收成无比珍惜,期盼着颗粒归仓。于是秋夜里守护庄稼,就成为男劳力们必做的事情。
我初中毕业,刚满十五,胡须柔顺,身子单薄,却早早加入了男劳力的队列,被编入了秋天守夜的名单。
我们的庄稼,分布在金牛河西岸,距离小河远一点的地方,土壤保水性好,种着大片的水稻;挨近小河的沙滩地相对松散透气,种满了玉米、花生还有烟叶。由于这些果实容易摘取,怕有不劳而获者晚上“顺手牵羊”,必须派人看护。
每年这时,队里会提前在河边显眼的位置搭好窝棚,一张木床上铺上稻草睡觉,几根竹竿支棱起两张晒簟防风,再挂上一只马灯作为照明。
第一次守夜,我很忐忑,担心真有人来行窃怎么办,真遇到传说中的河妖水怪怎么办?大哥说你害怕就别去了,我替你。而我知道自己迟早得过这一关,还是一咬牙去了;再说,还有一位中年大哥仗胆作伴呢。
母亲也不同意大哥替我,只叫我带上小黄狗一起去。
吃过晚饭出发了,除了必要的保暖衣物,我还带了小说《烈火金刚》和加长的三节手电筒。临出门时又折回屋去,带上了自己心爱的竹笛。一番自以为充分的准备下来,这才鼓了鼓勇气,带上小黄狗朝窝棚走去。
来时,中年大哥已在窝棚里了,手中一闪一闪的烟头分外瞩目,也很温暖踏实。可没想才交谈了几句,他就说,今晚他老婆生娃娃,必须得回去守候,叫我自己扛一晚。生娃娃当然是天大的事,那时乡村难以准确预产,无法叫队里提前调换人手。我心里稍一闪悠,便硬着头皮应承下来:没有问题,大哥你回去吧。
临别,大哥带着我和小黄狗,沿百余亩玉米地、花生地、烟叶地走了一圈,边走边交代一些注意事项,比如河边夜里风很凉,夜里要盖好被子;要不定时地巡查一次,遇上情况要沉着冷静;必要时还可以敲响床底下的那面铜锣,锣一响队里的人听见就会前来帮忙,等等。一圈走完,大哥回去迎接新生命去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了沙滩地。
找出报警的铜锣放到顺手的地方,点亮那盏有着玻璃罩的马灯,打开被卷铺好床铺,躺上去听着干稻草发出沙沙的声响,我顿然感受到草香与汗味交融的踏实与亲切。然后置身孤独低矮的窝棚,一盏灯,一本书,一条狗,一张床,开始了守夜。起初心里有点打鼓,但慢慢地,就惬意自在起来。面对河湾,想起童年时,常在这个季节的午后,邀约了小伙伴来小河里游泳打水战,一起钻进窝棚在木床上蹦着嬉戏;想起稍长时,被家里大哥叫上来这段河湾夜渔,看他在预先洒了大米的水面撒开渔网,不一会便有鱼儿在网里腾跃……心里渐渐轻松起来、沉稳起来,对度过这漫漫长夜就有了底气。
消磨时光的最好办法当然是看书。我披上御寒的外套,就着昏黄的马灯,翻开残破的小说,看武工队和骑车如风的肖飞他们,如何在冀中平原与日寇斗智斗勇。一些夜蛾循着灯光聚集在马灯周围,不时触碰着我的脸颊,自己也浑然不觉。时间在精彩的故事情节推进中不知不觉过去了很多,直到感觉腰部有些酸痛。放下书,伸个懒腰,这才记起自己的职责使命,忙拿起手电筒,叫起趴在床边的小黄狗,沿着刚才走过的路线,在散发着成熟香味的庄稼地里巡查起来。虽然季节已是初秋,但上半夜的晚风并不觉得冷,甚至还带着白天的暑热。我知道,这是时令在为庄稼们最后的成熟加油鼓劲。
夜渐深了,四处静寂,河水不知疲惫地奔流着,由北向南从河滩上哗哗流过;逐渐变凉的夜风,轻轻吹过玉米地,吹拂着玉米叶相互触碰,发出絮语般的沙沙声响。与此和鸣的,是草丛里唧唧鸣唱的秋虫们,甚至还有夜蝉参与进来,一起为我的首次守夜欢庆喝彩。
种着花生和烟叶的沙地相对安静,只看见影影绰绰摇动的茎叶,却很难听见它们交谈的絮语。不知什么时候,小草沾满了露水,两脚走过田埂,裤腿便被浸湿,脚踝上凉凉的。
而机警的小黄狗,屁颠屁颠地跑在前面壮胆探路,不时窜进庄稼地中。我知道它是发现了目标——那些夜间活动的黄鼠狼或田鼠。每当狗狗有所收获,便会跑回来朝我“汪汪”两声,我便蹲下身来摸摸它的小脑瓜,以示肯定和鼓励。
一位小小男子汉,巡查在一片庄稼之间,如同将军检阅着自己的部队,我不自觉地挺了挺胸,甚至动情地走到成熟的庄稼地里去,老农般轻轻抚摸玉米棒子鼓胀的籽粒,弯腰感知花生们藏在沙土里的果实,或张开手掌去丈量烟叶的宽度与长度,陶醉着它们成熟的味道,心里升起对丰收的向往。因为我知道,丰收的意义是多么现实,它意味着来年我们肚子能否喂饱,衣服能否穿暖,母亲的脸上是否会绽开笑容。
和小黄狗一圈巡查下来,我坐回窝棚前。
后半夜的月亮升了起来,皎洁的月光和着满天的星光,如水一般朗照着我的故乡,拥抱着我眼前的沙滩地,让玉米、花生和烟叶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散发出淡淡的柔和的银光。月亮也将我小小少年的身影,和脚边殷勤陪伴的小黄狗、身后低矮窝棚的剪影一道,投射到这片秋夜的沙地上,组成简略而抽象的图画。这幅题为《乡村少年》的构图,随着月亮附近云彩的飘动,一会儿朦胧,一会儿清晰。
小黄狗似乎也注意到了澄明的月色,竟然朝着弯弯的月亮发呆,一对骨碌碌转着的小眼睛,反射着耀眼的月华。它偶尔也会朝着河对岸沉睡的村庄,“汪汪”地叫两声。
面对这河滩、这庄稼、这月亮,我投入地吹起竹笛来,稚嫩而悠长的笛声,在河水与秋虫的伴奏下,在月光营造的舞台氛围中,轻轻飘送,轻轻飘送……
放下竹笛后,我又带着小黄狗,摁亮手电筒,沿着庄稼地的巡查路线走了一圈,确信没有异样后,这才回到守夜的窝棚。没想一挨近窝棚,整个人就散了架,倦意如潮水般袭来,瞬间把我拍打在床铺上,赓即沉入了甜甜的梦乡。
次日天边发出鱼肚白时,小黄狗汪汪叫着将我唤醒。一猫身钻出低矮的窝棚,我望着晨曦中宁静安谧的庄稼地,回味自己的第一次守夜,感觉就像我的成人礼,其间并无山妖水怪的叨扰,并无毛贼前来偷盗,甚至没有经风历雨的困扰考验,一切都如此安静、庄重而富有意义。
沐浴晨曦,再次走进我守护的玉米、花生和烟叶们中间,感觉它们似乎和我一样,一夜之间成熟了不少,丰收又更近了一步……
(本刊原创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