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做了贼的男子——也谈《范鳅儿双镜重圆》

一个好人被卷进坏人堆里，还有希望变好吗？

当然有，但是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这个人必须谨慎地把握住自己，做事留有余地。这样的人，就算被坏人胁迫，也有人愿意帮他、救他、周全他。

盲 鳅

南宋高宗的时候，建州（今福建建瓯）有个私盐贩子范汝为起兵造反，做了“草头天子”，到处打劫。

历朝历代的情况其实都差不多，对付这种作乱的盗匪，就是“剿”和“抚”。先派兵去镇压，如果无法镇压，就给他们官职，让他们成为朝廷的人。《水浒传》里，朝廷剿灭不了梁山好汉，最后的办法就是招安。

当然了，失败的造反者下场非常凄惨。比如历史上的宋江，最后被张叔夜生擒;洞庭湖的杨幺声势极大，最后被岳家军打平了水寨;方腊也死于朝廷的围剿。造反这件事，一旦失败，就是灭族的大祸。所以一旦一个人造反，全家都没了退路，都会被裹挟进来，一门心思和朝廷对抗到底。

范汝为造反之后，给家里的亲戚都封了官，让他们都跟着他造反。范汝为有个侄子，以前是个念书人，名字叫作范希周。

范希周二十三岁，水性特别好，外号叫“范鳅儿”。

古龙说得好，一个人的名字可以取错，外号是不会取错的。

金庸小说《鹿鼎记》里，茅十八在北京城里抬举韦小宝， 说他的外号是小白龙，能在水底闭气，生吃鱼虾，这是吹牛。但是在福建，大家公认一个人水性好，那就真的是水性好——因为福建江河纵横，水特别多。

范希周被叔叔胁迫着当了反贼，但是他不愿意杀人，就总在队伍里做一些给人留余地的事。

坏人看善良的人，不会觉得他是长者，只会觉得他软弱。所以贼众都蔑称范希周为“盲鳅”，就是说他是废物，没用的家伙。

不过范希周毕竟是首领的侄子，大家得给老大面子，所以范希周说话，多少还管一点事。

顺 哥

有个福州税监吕忠翊，是个北方人，他带着家人去福州上任，路过建州的时候，被范家的贼兵袭击，车队被冲散，女儿顺哥被抓了。

顺哥十六岁，人长得美，被贼兵抓进建州城时，一路哭哭啼啼。范希周看到了，就起了同情之心。

男人出手帮一个美貌的女人，是正义之气，还是图她的容颜呢？可能都有，但是这件事不能苛责，不然的话，天底下恐怕就没有好人了。

落在贼兵手里，可不是嫁给一个贼那么简单，等待顺哥的可能是可怕的侮辱和折磨，她可能会被卖为奴婢，甚至在军粮匮乏的时候被当作食物——战争残酷的时候，乱军都这么干。

范希周决定救顺哥。当然，他不可能跳出来拦住那些贼兵，怒喝一声：“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还有没有王法了！”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贼，讲道理是不行的。只有一个办法，范希周要顺哥和自己结婚。

他告诉顺哥，自己是个读书人，虽然当了反贼，但没做过坏事，如果她愿意跟自己结婚，他就能把她救下来。

这算趁火打劫吗？有点像，但这给了顺哥一条生路。

几十年后，南宋大儒朱熹强调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成为官方的意识形态，但无论何时，民间的普通百姓，当然还是想活的居多。

顺哥想了想，就答应了范希周。

宝 镜

范希周这种要和顺哥结婚的打算，会被贼兵们笑话。他们会问他，做反贼，有今天没明天，为什么要成亲？

但范希周很认真，他认真安排，努力显出自己的诚意和尊重来。

范希周先把顺哥送到了馆驿里，然后去禀报了叔叔，征求了他的许可。接下来范希周找了媒人，明媒正娶，甚至给了顺哥聘礼：一对祖传的鸳鸯宝镜。

反贼们看范希周，觉得他是个傻子，他的每一个行为，都不像是乱世的做派，有种迂腐气息。

但我要明明白白告诉大家：这种迂阔老派的人，当朋友才最可交。他是真正把这个姑娘捧在掌心里的。

被反贼掳掠的，有许多女子，他没有能力改变这些女子的命运。但是对这条即将干涸的水坑里的小鱼，这一碗水非常重要。

鸳鸯宝镜送给顺哥，是很郑重的表示。《西游记》里，金毛犼大王抢了朱紫国王后当夫人，为了表示诚意，就把宝贝紫金铃交给了王后。交给对方自己最宝贝的东西，那就是对这个女人的全面信任，展现了完全的善意。

顺哥也觉得惊讶——这个男人是认真的！范希周当然是认真的，其他的东西，可能是赃物，作为礼物不合适。这一对铜镜，是家里传了几代的东西，清清白白地拿给妻子，就是给了她生命之光。

顺哥是聪明姑娘，看到这里，她能不死心塌地跟着范希周过吗？男人讨女人的欢心其实很简单，只要把对方当作平等的人去尊重、去爱就可以了。

誓 约

范汝为的造反之路终于到了尽头。

南宋迎来了军力最强的时代——张浚、岳飞、张俊、张荣、韩世忠、吴玠、吴璘等名将屡败金兵，逐渐稳定了动荡的局面。

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剿灭南方的反贼了，宋高宗派出了韩世忠的军队征讨范汝为。韩世忠这个人，在“三言”的小说世界当中，脾气暴躁，性子又刚又急。这种猛人带兵，范汝为没有胜算。

眼看建州城要陷落了，顺哥就准备自杀。

范希周把她拦住了，他对顺哥说：“我不幸当了贼，没法洗白自己，只能听天由命，你是个好人家的女儿，为什么要死？”

爱你的时候，我是读书人，你是我的妻子;逃命的时候， 我是贼，你是好人家的女儿。

下面这两句，说得简直要人掉眼泪：“韩元帅部下将士，都是北人，你也是北人，言语相合，岂无乡曲之情？”

遇到这种情况，贼寇也好，军阀也好，往往希望妻子自尽，怕妻子被别人侵犯，自己受到侮辱。但范希周宁愿给妻子讲一个美丽的童话——你看，你遇见老乡了呢。范希周把希望寄托在陌生人的善意上。这个温柔善良的人，不愿意妻子去死。

范希周甚至说：“或有亲旧相逢，宛转闻之于令尊，骨肉团圆，尚不绝望。人命至重，岂可无益而就死地乎？”

如果遇到亲朋故旧，说不定能传递消息给你的父亲，可能就能父女重逢，不用死了。这句话真好啊：不要胡思乱想，别来那些有的没的，你要好好活着。这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对心爱之人的期待。

顺哥听了，认真地给了他一个保证：“如果能活下来，我一定不会再嫁，但是倘若遇到军校想要侮辱我，我就以死明志。”

范希周说：“我也一样。”

两个人定了策略，争取都活着出去，但是忠于彼此，不再婚娶。他们把鸳鸯宝镜各分了一面，哪怕是尘满面，鬓如霜， 面目全非，也可以彼此相认。

别觉得多余，那是没有照片的时代。宋高宗时，有一位柔福公主从金国逃回来，一直被皇室照顾，宋高宗给了她很多赏赐。后来等到徽宗的妃子被金人送回来，才知道公主是个假货。分别太久，不仅赵构认不出妹妹，那些旧日的宫女、乳母，也不记得公主长什么样子了。

古时候，分别太久的夫妻、恋人，都需要暗语、信物，来印证彼此的身份。

吕 公

城破那天，范希周在乱军中失踪了。

韩元帅下令，所有人都可以投降，但是姓范的有一个杀一个。

顺哥觉得丈夫死定了，就找了一间破屋子上吊自杀，正好被人路过救下。救她的这个人，竟然是她的父亲。果然被范希周猜中，吕老爷被韩元帅请到军队里中做了军中都提辖。

顺哥醒来后，跟父亲讲了自己嫁给范希周的往事。

吕公默然无语。他心疼女儿，但也没法发表对这段姻缘的意见。

顺哥回到娘家，父亲母亲一起希望她再嫁。顺哥说了与丈夫的誓言，坚决不肯。

吕公骂道：“好人家儿女，嫁了反贼，一时无奈。天幸死了，出脱了你，你还想他怎么？”

不要怪吕公，他是朝廷官员，对反贼有天生的警惕，他对人的判断是非黑即白。就像今天的好多人一样，他们不知道人性是复杂的，不知道别人有苦衷。

顺哥含泪说道：“范家郎君，本是读书君子，为族人所逼，实非得已。他虽在贼中，每行方便，不做伤天理的事。倘若天公有眼，此人必脱虎口。‘大海浮萍，或有相逢之日。’孩儿如今情愿奉道在家，侍养二亲，便终身守寡，死而不怨。若必欲孩儿改嫁，不如容孩儿自尽，不失为完节之妇。”

吕公见她说出这番道理，也不去逼她了。好顺哥，好吕公。

顺哥为什么好？她敢于为丈夫辩白，她曾经失陷在贼营， 按说回来就应该低眉顺眼做一个乖女儿，但她没有;父亲说丈夫“天幸死了”，把范希周当麻烦，她希望的是“倘若天公有眼，此人必脱虎口”，把范希周当夫君。

讲道理的能力，顺哥一流。从善如流的能力，吕公魁首。

故 人

十年之后，吕公当上了都统制，在封州（今天广东封开）做镇守。这是梁启超的老家，各种小青柑都是那里产的。

有一天，广州守将派一名指使来办事，吕公就和他聊了半天。

顺哥在后堂听见这个人说话，等父亲回来，就跟父亲说， 这个人不是广东人，好像是个福建人。

“他像我那建州的范郎。”

这话一说出来， 父亲就嘲笑了起来：“当年韩元帅逢范不赦，这位广州来的官员姓贺，又是朝廷命官……”

他挖苦女儿，其实是对女儿不满，女儿对反贼男人念念不忘，他觉得尴尬。

一般人听到老爹这么说话，应该也就死心了，但是顺哥想起那面鸳鸯镜了，对这个人念念不忘。半年后，这位姓贺的官员又一次来办事。

这次顺哥有了主意：“父亲你把他叫到后堂，给他酒食，你用小名范鳅儿叫他，再给他这面镜子……”

有这么福尔摩斯般的女儿，真是太幸福了。吕公将信将疑， 也就干脆试试。

一声“范鳅儿”叫出，贺承信当场就跪下了，他跟吕公交代了自己的来历。

他不是别人，正是隐姓埋名的范希周。

范希周当年救人很多，人缘很好，大家都帮他作证，说他叫作贺承信。他接受了朝廷的招安，当了一个小兵，后来在岳家军效力。

岳家军攻打洞庭湖杨幺的时候，范鳅儿靠着好水性大显神威，立下了军功，当上了指使。

吕公没有马上认女婿，他还要问他一件事呢：“你有妻子没有？”

“当年娶过一个，后来失散了。我们相约过，互相都不再婚娶，我现在和老娘一起生活，没有娶妻。”

范希周聪明，他猜到吕将军是谁了。

吕公把鸳鸯镜拿了出来，范希周也把另一面鸳鸯镜从肚兜里拿了出来。

范希周永远带着这面铜镜，这样好觉得爱人仍在身边。真是一个温柔的男子。

吕公就算是铁石心肠，这会儿也被打动了。对咱姑娘好就是了，再说人家现在也是朝廷命官，管他以前是不是贼呢！吕公把女儿叫出来和女婿相认，当晚就把女婿留在家里了。

第二天，吕大人让女婿带着女儿回广州，又把价值千金的妆奁送去给女儿女婿。后来，范希周恢复了本姓，从贺承信变成了范承信。

大圆满的故事，一定会有前面的铺垫。

范希周能有好结局，除了有一些运气之外，他了不起的一点，就是明明知道自己哪怕行善也未必能有好结果，却仍然做好人、行好事。克制、勇敢、善良、温柔、守信，就是这样的好男子，才当得起这样让人热泪盈眶的结局。

他目光远大，热爱生活，在泥沼中也不曾苟且，从来不会因为明天是世界末日，就放纵自己，什么都做。

这样的人，才能得到生活的报偿。

（摘自中华书局《凡人动了心——熊太行说“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