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乖到来
2022-12-29万方
2003年11月,一条小狗进入了我的生活。她是一条黄色的混血小母狗,俗话叫小串儿,有个非常普通的名字,乖乖。这名字不是我起的,是我拥有她之前别人给她起的。我多想自己给狗狗起名字呀,可惜没有这个机会。后来的事实却证明没什么可遗憾的,因为我发现即便给狗狗起个多时髦多好玩儿的名字,一张口我还是会叫她乖乖,会说:乖、真乖、乖乖的、我的乖乖,表达心里的欢喜、爱、控制和占有。这是我们中国人的语言习惯,就这么简单。
正如这平凡的名字,乖乖的一生也很平凡,我之所以敢说一生,因为她已经在世上度过了15年的岁月,如果换成人,应该是个九十多岁的老太了。此时,这位小老太正蜷在自己的窝里眯着,所谓眯着就是闭着眼歇息,偶尔眼睛微微睁开,瞟一瞟周遭的世界:嗯,不错,都还在。
看,我已经开始写她,写我的狗儿了。之前我一直很犹豫,最大的担心是能不能写完,如果有一天乖乖走了,我还有勇气写下去吗?坦白地说我不知道,难以想象,也不愿去想。有时另一种想法占上风,写吧写吧,提前忧虑很愚蠢,你活在当下,不是吗?
是,当然。
那么就从乖乖的到来说起。2003年8月我先生查出肠癌,手术之后医生告诉我已经肝转移。当时我先生并不知道真实情况,因为我决定瞒着他。面对如此重大的问题可以有完全不同的方式对待,我选择了说谎。是深思熟虑的谎言吗?不,这种谎言用不着深思熟虑,凭的是本能。这样的选择让我变成两面人,表面正常,内心绝望,和多年的老朋友通电话时我不由得冲口而出:“我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电话那头一时没有声音,大概是不知道怎么安慰吧,几秒钟之后听到一句:“要不你养条狗吧。”
狗?!狗能干什么,有什么用?我几乎不懂,不明白。然而下一刻的感觉简直不可思议,将是终生的谜团,我的感觉是,哦,天哪,我得救啦!无法解释也好,难以想象也好,愚蠢、不可理喻也好,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我和朋友要去的是胡同深处一座简易的红砖楼。在朋友的带领下走进楼门,爬上4楼,敲门。门一开,一只叫“克林顿”的狗狂叫着蹿上来,我被吓住,不知所措。男主人费了一番力气才把他抱到手里,为他的“克林顿”解释:“他不咬人,是要和你亲热。”朋友和男主人是发小,直截了当地问:“狗呢?”
男女主人一起向屋内转身,呼唤:“乖乖!乖乖……出来,快出来!乖乖!!”女主人四下找,边找边说:“这狗胆儿特小,老藏着,什么都怕,特怕‘克林顿’。”终于从床底下露出一个小脑袋,狐狸似的小尖脸,眼睛很大,闪着湿润的光,女主人飞快出手,一把揪住她,抱起来给我看。我看不出所以然,一只小黄狗,黑鼻头黑嘴巴,毛茸茸的。女主人介绍情况:这乖乖是别人家的儿子弄回去的,不知道她的爹妈是谁,听朋友说我要养狗,就从那家把她弄来了。那家已经养了两只狗,不想再多养,但如果我不要他们就把她再送回去。
“你抱抱。”女主人跟我说,我微显迟疑,说实话有点怕。朋友伸手把狗接过去,只用一只巴掌就托住了,小狗在他手上发抖。
看着这只喘气哆嗦的小生命,我弄不清心里怎么想,要接过她、把她带回家、从此一切由我负责了,我行吗?我不能确定,感觉到压力,也许我不行。是的,我不行。又待了一会儿,我和朋友向他的朋友告辞,没有带走乖乖。
曾经我和狗有过一次接触。那是1969年,我16岁,到吉林省扶余县(现为扶余市)插队。在数不清的村村落落里,几个十几岁的少男少女组成一户,叫作集体户,天不亮下地干活,太阳落山收工,挣工分养活自己。有几天我们集体户里出现了一条狗,是男生们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黄毛,个子不大不小,他们叫它赛虎。村子里没有人家养狗,因为没得吃。我们这些城里来的知识青年第一年的口粮由国家供给,不愁饿肚子。
有一天我站在屋门口,手里拿着一个馒头在吃,赛虎凑过来,我随手把手里的馒头喂了它半个。用馒头喂狗实在太奢侈,因为我们只有很少的一点儿白面,可我连想都没想。那一定是赛虎一生中唯一一次吃馒头,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它立刻决定喜欢我。又一天我想到村外走走,随口叫了声:“赛虎!”它就跟上来了。我走出村头,走进林带。赛虎跟在我后面,有一条狗在身边的感觉有点新奇,我并不明白它干吗要跟随我。我漫无目的地游荡,走哇走,走出幽暗的林带,来到路上。像是被什么力量吸引,我离开土路走进田里,脚下的土地软绵绵的,刚走了几步,突然间一个影子从我身后窜出,吓我一大跳,是赛虎!
就在我惊吓的瞬间,赛虎已经变小了,飞速变得更小,很快就彻底从视线里消失,消失在远方。它不见了!就这么不见了。天哪,我不懂,发生了什么?我对狗全无了解,不了解它们心里的欢悦,不了解它们表达欢悦的方式,只是傻愣愣地站着,满心惊诧,它看见什么东西了吗?它要去哪个地方吗?还没等我缓过神来,在赛虎消失的方向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那东西正在变大,越来越大,跃动着,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力量冲向我,是的,是赛虎!它回来了!田间的泥土被它向前狂奔的爪子刨起一溜烟尘,我感到害怕,很怕,它要干什么,它会干什么?我站立不动,赛虎已经冲过来,猛冲到我面前,然后就围着我拼命地跳跃啊跳跃,打转啊打转……
哦,回想起那个场面我不由难过,我怎么一点不懂它,它是高兴,是激动,它在说:你,就是你!我是多么多么地喜欢你啊!没过几天赛虎就从集体户里消失了,据说男生们把它卖了。说实话现在我已经想不起赛虎的模样,它就是一条黄毛土狗,可我真想念它。赛虎,在你后来的日子里会不会还记得我,记得那半个馒头呢?
我和朋友下了楼,我默默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朋友坐到另一边,“嘭”地关上车门,我却没有发动汽车。
“走呀,怎么了?”他问。
我知道这样的犹豫不决会让人厌烦,可情况已经是这样了,没有办法。“我想养,还是想养。”我一咬牙把话说出口,就是这一句话决定了乖乖和我的命运。
朋友让我再想想。我想了吗,想了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想,没有什么可想的。思考当然很重要,但思考绝非万能,这么说吧,思考的作用大多限于理性范围。还有一个词“缘分”,现在被用得太滥,甚至用来解释一切,在这儿我不想用它。我要说:直觉。直觉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是人的身体、经历、经验在瞬间汇聚起来的能量,可以轻易越过思考的环节,在很多情况下是直觉替人下决心,作出选择。于是我们又下了车,又爬上4楼,再敲门,进屋,这次抱走了乖乖。那是2003年11月24号,这个日子我一直记得,两个月大的乖乖,那么小,在朋友的一只手掌里,对自己肩负的使命浑然无知,那就是拯救我。
随后我把朋友送回家,自己开车回家。朋友下车之后乖乖就不见了,不知道藏到哪儿去了,我开着车顾不上她,等回家停下车找,没有,跳车绝不可能,那么能上哪儿呢?天呐,她竟然钻到车座底下,无论怎么叫也叫不出来。我不敢伸手去拽她,只好上楼把在家休养的先生叫下来,他顺利地抱起乖乖,我跟在他身后,我们回家了。
(摘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乖呀乖:为爱狗的你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