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另一场雪
2022-12-29项丽敏
日本平安时代女作家清少纳言说,冬天的芒草花“好似满头白发,呆呆地一个劲儿在风中摇曳,沉湎在往事的样子,像极了人的一生。”
而我以为,芒草花是光阴以枯笔写下的飞白书,是冬天的另一场雪。
这场雪刚落到人间的时候还是秋天,那时它们看起来更像晚霞,或是晚霞的倒影,凫在山坡和湖边。
秋天斑斓,也短暂。当霜风呼啸着一遍遍刮过,把果子和满山红透了的叶子吹送到地上,从枝头摘去野菊花金黄的花瓣,催它苍老、枯萎,芒草花也就白了。
白了的芒草花有着雪的单纯、优雅,也有着雪的苍茫与无辜。
把芒草花比作雪,并无新意,古人早就有“芒花胜雪”的句子——我以为是自己的创意,其实还是拾了古人的牙慧。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们的古人实在太优秀,把好句子都写尽了,无论我们怎样比喻、形容,调用修辞和联想,都逃不脱对古人模仿的嫌疑。但我们还是要写,一代代的后人,还是要用属于他们时代的语言,重复书写古老的意象。
芒草花只有到了冬天才有aDdKzCubR5TeyAkskPxNR04v9xQSrPIc0x6QBBpfoWY=雪的样子。和雪不同的是,它不那么容易就被尘世溶解,从大地消失;它轻得像梦,也像一个美好的谎言。芒草花是经得起枯索和寂寞的,整个冬天都覆盖在那里,在山坡和湖边,白皑皑,风吹过来,它就低下头,风过去了,它又直起身,安然无恙地端立,慰藉着群山的寂静与荒芜。芒草花也经得起寒苦,日复一日的晨霜压在身上,并不能使之摧折,而当夕阳将余晖远远地照过来,芒草花瞬间有了灿焕的容颜,细小的花絮上闪烁着温暖坚韧的光芒。
因为生活在湖边的缘故,我比较常见也颇为喜欢的是水边的芒草花。
水边的芒草花是最赋诗性的,或者也可以说,水边的芒草花就是自然写在季节边缘的诗行,有节制的抒情,朴素、自在、安静。
水边的芒草花不仅赋有诗性,也是有画意的,与水中的倒影虚实相映,创造出一个简洁又繁复、对称又空灵的世界。芒草花只在湖面波平如镜时才见倒影,起风的时候,芒草花的倒影就被揉皱了,皱巴巴,洇成一片,如明月在水面的流漾。
月下的芒草花是怎样的?我没见过,只见过一幅名叫《月灵》的油画。
二十多年前,这幅油画就挂在我的床头,与我日日相见。
油画的底色是群青,一位年轻的女子置身芒草花当中,手里捏着长长的竹箫,出神地吹。芒草花是接近透明的莹白,斜斜地倾向一边,女子裹着披肩,长发飘飞若舞,又似夜鸟展开的翅膀。
这幅油画里并没有月,却能感觉到月光的无处不在——大片的芒草花,辽阔、苍凉、沉默又温柔的芒草花,就是浸润着女子的月华。
(摘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像南瓜一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