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的思念与重逢——启功《痛心篇》
2022-12-29柴剑虹
启功(1912—2005),中国当代著名教育家、书画家、古典文献学家、文物鉴定家。曾任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启功先生与夫人章宝琛恩爱情深,早已在社会上传为佳话,为人称道,这在《启功口述历史》中也有不少叙说。
我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读本科时不可能有机会去拜望师母,而1978年考研究生回系里时,师母已仙逝三年多了,无缘得见慈颜。但我在启先生(先生自称“姓启名功”)身边,却常常能感受到他对爱妻的深情怀念。30年来,启先生时时刻刻体现出的对夫人的真情挚爱,始终使我感觉到师母并未逝去,而是一直在关注着先生一点一滴的生活。
南开大学著名教授来新夏先生是启功先生20世纪40年代初在辅仁大学教过的老学生,他曾在2005年5月4日发表于《老年时报》的一篇短文中这样描述过师母:
元白(启功字)先生和夫人数十年夫妻间感情甚笃,真称得上是相濡以沫。启师母是位非常贤淑的女性,终日默默不语地侍奉老人,操劳家务,对元白先生的照顾尤为周到,说她无微不至,极为恰当。她对学生也都优礼有加,从没有师母架子,有时还给我们倒杯茶水。我们都心中不安而逊谢不遑,但启师母仅仅微微表示一丝笑意。启师母在我们师生间交谈时从不参与和插言,即使元白先生有时对师母开个小玩笑,想把她拉进谈话圈里来,师母也只是报之以微笑。
来先生对我讲,他已记不清吃过多少顿师母亲自做的饭,虽常常是粗茶便餐,依然十分可口,也足见她的贤惠与对启先生的体贴之情。
有一次,赵朴初居士在西四广济寺请刚病愈出院的启功先生吃斋饭,我叨陪末座。朴老谈起诗词创作,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的老师了不起啊,要收集保护好他的作品,不要像我似的,不少找不着了!”他又说:“启功先生最感人的作品是他的《痛心篇》。”
《痛心篇》是启功先生1971至1975年在妻子章宝琛病重时与逝世后所作,共20首,可谓字字血泪、句句情真意切。兹录其中几首:
结婚四十年,从来无吵闹。
白头老夫妻,相爱如年少。
相依四十年,半贫半多病。
虽然两个人,只有一条命。
今日你先死,此事坏亦好。
免得我死时,把你急坏了。
枯骨八宝山,孤魂小乘巷。
你且待两年,咱们一处葬。
老妻病榻苦呻吟,寸截回肠粉碎心。
四十二年轻易过,如今始解惜分阴。
君今撒手一身轻,剩我拖泥带水行。
不管灵魂有无有,此心终不负双星。
只有肉心一颗,每日尖刀碎割。
难逢司命天神,恳求我死她活。
爹爹久已长眠,姐姐今又千古。
未知我骨成灰,能否共斯掊土。
1977年,先生的好友唐长孺教授读了《痛心篇》后,称“沉挚凄恻,感不绝于予心”,因赋《一萼红》词,下阕有这样几句:“曾记戏言身后,愿双栖共命,白首同归。病枕低呻,风灯絮语,窥户星月能知。”唐先生词中所说“戏言”,是指师母病重之时,曾对先生说她身后一定会有人为先生找对象,先生遂立下“赌赢”誓言。实际上,从20世纪70年代末起,确有不少好心人来劝先生续弦,都被先生一一回绝了。记得有一次,有位香港来的客人到小乘巷拜访,走时先生让我送他,走出门口,客人对我说;“劝劝你老师再找一位夫人嘛!”我将此话转告先生,他笑着说:“此事须有两大基础,一是精神基础(感情),二是物质基础(身体),这两条我都没有,所以铁了心。”先生看重的是与夫人共患难四十多年的深挚情意,而且是永生永世都不能变移的。若再找一个没有感情基础的,反而自己失去了精神的慰藉,弄不好对方看重的又是别的东西(如金钱、地位),那如何相伴?可能是变“伴”为“绊”而自讨苦吃了。有时,先生会用友人中续弦而并不幸福的例子来证实自己的观点;有时,先生也用调侃的方式来谢绝友人的好意。如有一次,有人要给先生介绍某一位著名的曲艺女演员,并说那位曲艺家对先生也颇有好感。先生便说:“您看我这里已经宾客盈门,再来一位唱鼓书的,那就要热闹得天翻地覆了!”引得大家哈哈一乐,此事也就作罢了。
“心放不开难似铁,泪收能尽定成河。”这是启先生在夫人去世次年所写《对酒》诗中的两句。师母故去二十多年来,启功先生不但信守诺言,而且常把刻骨铭心的思念,寄托在诗词创作之中。
1981年初上元之夜,先生对着故妻用过的镜奁,写下了这样感人的诗句:
岁华五易又如今。病榻徒劳惜寸阴。
稍慰别来无大过,失惊俸入有馀金。
江河血泪风霜骨,贫贱夫妻患难心。
尘土镜奁谁误启,满头白发一沈吟。
先生痛感在妻子最需要钱治病时却举家贫贱,而现在妻子已亡,有了“馀金”又有何用?先生将义卖书画所得一百六十多万元巨款悉数捐出,设立“励耘奖学助学基金”,以报答自己的恩师陈垣先生;而对自己的妻子,则只有在心底纪念。我听说师母逝世时,启先生的银行存折上只剩下了一元余额。先生一直保存着这个一元钱的存折,不再存钱进去。虽然20世纪80年代以来,先生的收入增加了许多,却毫无欣喜之意。一天深夜,先生写下了沉痛至极的《夜中不寐,倾箧数钱有作》:
纸币倾来片片真,未亡人用不须焚。
一家数米担忧惯,此日摊钱却厌频。
酒酽花浓行已老,天高地厚报无门。
吟成七字谁相和,付与寒空雁一群。
困难岁月,启先生一家人数米度日,无钱治病,想来都令人心痛。先生很少在我们面前谈过去的家事,称之为“不愿温习烦恼”。他常常带给大家欢笑与温暖,却是将个人的痛苦深埋心中,在深夜独自倾诉,“賸深宵,自炷心香,泪滴檀灰”(启功《高阳台·自忏》)。我们知道他多年来患有失眠症,一般上午忙于待客,下午“眯一会儿”,晚上再看书作文,或是用诗词来倾诉自己的感情。这一首写夜中数钱的诗,当是令人心酸的一例。我曾将自己对此诗的上述感受写进一篇文章之中,启先生看后,在2003年7月8日给我的信中说“真使不佞感不绝于下怀”。
在启功先生记叙了在妻子面前讲“赌赢戏言”而立下“军令状”一事的古体诗《赌赢歌》中,我们从字里行间读到的,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对逝去爱人的忠贞不渝的感情,是一位文化巨匠对自己晚年生活乐观而现实的态度,是一位“职为人师”的导师高尚无私的道德情操。对此,天公定为之动容,上苍亦予以作证。2005年初夏,启功先生于北京病逝,按其生前要求,亲属将他和师母合葬一处。启功先生终于真正地赢了,他与师母共同生活43年,而后独居30年,73年未变过心,一生只爱章宝琛一人。
现在,老师和师母已在天上相聚。我想,他们的恩爱情深也将享誉天国仙界。
(摘自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我的老师启功先生(增订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