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上线下互动 学术音乐并重
——2020年国内纪念贝多芬诞辰250周年活动综述
2022-12-29麦恩凯
麦恩凯
2020年是贝多芬诞辰250周年,从全球范围来看,对贝多芬的纪念活动早在年初就已经开始。但是,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打乱了全球的演出市场,国内外许多已策划好的纪念音乐会和学术活动都不得不推迟、取消或以线上方式举行。在疫情给纪念活动造成不同程度影响的同时,不少纪念活动也通过线上的方式得以传播。例如在网络上开展的学术讲座,可以使不同院校的师生打破空间的限制,更为及时地获取国内外学者所分享的学术成果。虽然对贝多芬的研究成果已是汗牛充栋,但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仍然唤起了诸多学者探索贝多芬的热情,现今的学者仍在不断挖掘新的角度来阐释、解读、观察贝多芬,使呈现在人们面前的“乐圣”形象更加多面化和立体化。
2020年下半年,国内部分音乐院校也掀起了纪念贝多芬的热潮,如武汉音乐学院的“永远的贝多芬——纪念贝多芬诞辰250周年系列学术活动”、星海音乐学院的“纪念贝多芬”学术讲座与大师班等,不过这些活动由于没有进行线上活动而限制了传播,影响力有限。笔者重点关注三场通过网络方式传播的纪念活动:第一场是11月2日—7日由四川音乐学院举办的“四川音乐学院艺术周——纪念贝多芬诞辰250周年系列学术活动”,该艺术周采用线上线下同步的方式呈现了13场学术讲座、8场音乐会和4场音乐会导赏。第二场是11月23日—27日由中央音乐学院主办的“全球视野中的贝多芬:纪念贝多芬诞辰250周年线上国际音乐节”,该音乐节邀请来自五大洲的学者、作曲家、演奏家和青年音乐团体,以8场专题讲座、演奏5首委约原创作品和1首贝多芬原作的方式,以播放录制视频的形式展现贝多芬在当代不同文化语境中的意义与价值,并由中央音乐学院官方微信公众号进行推送。第三场是12月1日—30日由上海音乐学院主办的“致敬贝多芬·2020·上音”举办了22场系列学术讲座,其中前21场在网上同步直播。
一、四川音乐学院:融合中外优势资源,展现最新研究成果
四川音乐学院纪念贝多芬活动的主讲人除何弦之外均来自外校。由何弦主讲的《贝多芬接受史中的“男性气质”生成》开启了本次艺术周系列讲座的序幕。作为国内少有的采用性别视角进行学术研究的学者,何弦的讲座涉及接受史、性别研究、叙事修辞等方面内容,论及贝多芬的“男性气质”和“超男性气质”,他指出,英雄性叙事与男性气质绑定,并通过超越性别气质而具有普适性,这种普适性反过来巩固了它的男性气质,苏珊·麦克拉瑞和克拉默的著作将贝多芬的“男性气质”推向了“超男性气质”范畴。何弦认为,贝多芬的“男性气质”并不是想当然地存在于他和他的音乐之中,而是从大革命时期相关的政治思潮、自我塑造式的英雄性叙事、后现代学术话语的共同作用下在音乐评论中被建构出来,并由此贯穿于人们对贝多芬的接受之中。讲座中提及的对男性气质在不同语境下的社会—文化建构、社会性别和性征对音乐构建等方面的影响反映了性别主义音乐批评与具体音乐研究的结合。
从修辞学的视角阐释音乐作品是音乐美学近年来的重点方向之一。苏州大学的刘彦玲在《情感的涌动与统一:从昆体良的修辞概念诠释贝多芬<悲怆奏鸣曲>第一乐章中的人格与情感》讲座中从昆体良的修辞学角度出发,以《悲怆奏鸣曲》第一乐章为例详细剖析了作品的引子中的叹息音型、主题动机等如何表现性格中的稳定与不稳定,以及“二元对立”之下的伤感风格与稳定性格的共存关系。上海音乐学院的王丹丹在《贝多芬音乐中的崇高与美》的讲座中聚焦于贝多芬音乐中的“题材内涵”和“形态修辞”,从“崇高”与“美”的关系、“崇高”与“英雄性”的相关性,指出古希腊悲剧中的“崇高”对贝多芬的影响,从贝多芬的性格、生活年代、个人经历和原生家庭等方面解释贝多芬钟爱“英雄”题材的原因。通过《普罗米修斯的生民》《英雄交响曲》《费德里奥》等作品归纳贝多芬在表现英雄性题材的作品中所运用的创作手段及最终到达的音乐“崇高”,总结出贝多芬作品中的乐舞韵律之“美”、沉思内省之“美”、宣叙咏叹之“美”、幻想羽化之“美”、凝聚超脱之“美”。王丹丹12月在上海音乐学院的讲座同样是以音乐修辞学角度诠释贝多芬,主要强调作品中“英雄性”的体现,而此次讲座则是通过“英雄性”进一步阐释音乐所达到的“崇高”与“美”。
由于作曲家、出版商等各方面原因使得乐谱版本的取舍变得较为复杂,这必然涉及作曲家草稿、手稿以及早期出版物的解读。西方对贝多芬草稿手稿的研究早在19世纪就已经开展,目前在一些国家已发展得较为成熟。但对于不具备便利条件的我国学者来说,作曲家草稿手稿的研究阐释目前则处于学习起步阶段。威廉·金德曼通过录制视频的方式对《暴风雨奏鸣曲》“凯斯勒”草稿本中收录的第一乐章的两份草稿、部分新录音的展示就是实证性研究的重要成果,对草稿考察研究条件相对薄弱的我国音乐学界有重要借鉴意义。
此次艺术周活动得到了国内外许多学者和演奏家的积极响应及业界师生的高度关注,学术讲座更是汇集了国内外众多院校的专家学者,以多种视角触及音乐学研究多个领域。上海音乐学院邹彦的讲座主要针对贝多芬作品的音乐分析、解读、分辨取舍等问题,契合了当前持续升温的关于“历史演奏”和早期音乐“本真性”问题的讨论。中国音乐学院的康啸和苏州大学吴翊丞的讲座从文化层面来阐释音乐,对贝多芬的《费德里奥》与《悲怆奏鸣曲》进行“文化阐释”。马克·艾弗里斯特(Mark Everist)的讲座不仅有实证性的内容,也涉及到贝多芬在国外的接受史。马修·皮尔彻(Matthew Pilcher)以贝多芬的变化分节歌为例,从节奏、和声、旋律、结构等方面阐述了贝多芬在歌曲创作中如何将诗歌文本与音乐进行有机关联。贝多芬的声乐艺术创作与器乐作品相比,长期以来在学术界并未得到足够的重视,对贝多芬声乐作品的评价也普遍偏低,皮尔彻的论述将有助于学界重新审视贝多芬歌曲创作的价值,填补贝多芬研究的一项短板。詹姆斯·柯里(James Currie)以法国大革命和《降A大调钢琴奏鸣曲》Op.110末乐章等从历史和音乐本体方面论述贝多芬对过去历史的回应。不同学者的研究角度各异,传统音乐学与“新音乐学”通过这一平台竞相展现,平等交流,集聚了大量学术精华,使得此次艺术周得以在众多纪念活动中脱颖而出。
二、中央音乐学院:立足全球视野 突出中国特色
与其他两所学校的纪念活动不同,由中央音乐学院主办的“全球视野中的贝多芬:纪念贝多芬诞辰250周年线上国际音乐节”采用在公众号播放录制视频。音乐节内容除了展示5首委约原创作品和1首贝多芬原作外,8场讲座在篇幅上也相对较短,时间最短的不到20分钟,最长的不到35分钟。讲座内容虽然较为精简化,但视角丰富且分量不轻。
我们今天还在纪念贝多芬,是因为他对人类社会具有重要意义。刘小龙的讲座《贝多芬的精神与当代生活:纪念德国作曲家路德维希·凡·贝多芬诞辰250周年》从当前人类生活中的现实问题入手,探讨其音乐的当代价值。他指出,贝多芬的音乐和艺术精神在时代变迁中始终拥有强大持久的生命力,人们在面临危机的时刻,也重新审视贝多芬对于人类生活产生的作用。
此次音乐节活动的亮点在于将中国元素融入到学术讲座和新作品。对贝多芬在中国的接受问题,廖辅叔、严宝瑜等老一辈学者就已有相关著述。近年来,还有宫宏宇对19世纪上海的贝多芬作品传播情况的介绍,而张乐心多年来也持续关注贝多芬在中国的接受状况。张乐心的讲座《百年历程,历久弥新:贝多芬在中国》从音乐作品与接受的维度回顾了一百多年来贝多芬在中国的接受历程。她指出,音乐作品之所以持续保持生命力是与接受者的演奏、欣赏、评价和阐释密不可分的,这些解读又取决于接受者的相关背景。贝多芬在中国的接受程度是随着时代的变迁、人们的审美追求和价值观的变化而发展的,是中国人与贝多芬共同书写的、承载着丰富的审美体验与人文精神的历史。除讲座外,此次音乐节呈现的委约原创作品中,于京君创作的二胡独奏《如歌的旋律:贝多芬作品随想》、高虹创作的琵琶独奏《田园即兴随想》、郝维亚为民族弹拨乐改编的《欢乐歌》都显示出当代中国作曲家努力在贝多芬与中国之间寻求更多汇合点,塑造具有中国文化印记的“贝多芬”形象。
作为一种“舶来品”,中国人对西方音乐的理解和认识带有明显的民族烙印。不同时期的中国人在不同的时代文化背景之下理解贝多芬,因此贝多芬在中国的接受问题也反映了一百多年来风云变化的中国历史在音乐中的回响。虽然中国的音乐作品要走向世界、中国的西方音乐研究要在国际上获得更多话语权的途径远不止一条,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挖掘必是其中的重点之一。
除了对中国视野的关注,还有四位国外学者也应邀参与讲座:比利时指挥家和音乐学家简·凯耶斯(Jan Caeyers)、日本的越悬泽麻衣(Mai Koshikakezawa)和丸山瑶子(Yoko Maruyama)、美国钢琴家和音乐学家威廉·金德曼(William Kinderman)。简·凯耶斯和丸山瑶子以更广阔的视角看待贝多芬的创作及影响。越悬泽麻衣关注贝多芬与日本接受者之间的关系,以《月光奏鸣曲》在日本的接受情况为例思考标题“月光”的意义。总体上看,此次活动展现出了“立足全球视野,突出中国特色”的鲜明特色。
三、上海音乐学院:立足校内资源 展现多元融合
与其他两所院校的纪念活动相比,上海音乐学院“致敬贝多芬·2020·上音”系列学术讲座的场次更多,且主讲人全部来自本校各部门,既包括音乐学系、艺术管理系、作曲指挥系,又包括民乐系、管弦系、钢琴系等,从各个方面对贝多芬进行了全方位的挖掘。
国内外对贝多芬晚期风格的研究成果颇丰,如杨燕迪曾在《贝多芬晚期的艺术境界》一文中指出贝多芬从中期到晚期的转变是“人定胜天”到“天人合一”的转变。在本次《贝多芬晚期风格再议》的讲座中,杨燕迪对贝多芬晚期风格进行深入分析,并结合阿多诺对贝多芬晚期作品的批评探讨贝多芬晚期风格,认为阿氏的观点“洞见与偏见并存”。杨燕迪认同其“贝多芬晚期风格中存在难以为常人所消化和理解的崎岖与坚硬”的观点,但认为阿氏提出的像贝多芬晚期“主体性”退却带来的“断裂感和离散感”“晚期作品是灾难”等见解有失偏颇。杨燕迪在谈到贝多芬晚期作品的意义时,以具体作品反驳了阿氏认为贝多芬晚期作品“破碎、离散”“象征着现代社会的毁灭”等观点,总结出贝多芬晚期创作“意境的高远和精神的深邃”“表达内涵的极端多样性”和“材料挖掘的深刻思考性”三点独特意义。杨燕迪对阿多诺的批判以作品实例说话,并秉承理性和客观的学术立场对其偏激的观点进行历史性解读。值得一提的是,讲座最后延伸到中国作曲家的晚期风格问题,这对学术界探讨中国作曲家的创作是具有启发性意义的。
甘芳萌、金毅妮、邹彦的讲座从大家较为熟悉的作品中寻找新的突破口。甘芳萌以《热情奏鸣曲》中的“那不勒斯关系”为出发点探讨这部作品中的“降D/C”音问题,提出小调的“大调错觉”、大调的“小调宿命”观点。金毅妮从管弦乐配器发展的角度阐述《英雄交响曲》如何走出古典主义手法,开辟浪漫主义道路,以及在音色呈现上如何展现“英雄”气质。邹彦的讲座通过对贝多芬《降A大调钢琴奏鸣曲》Op.26各乐章的本体分析论述了“乐章内部、乐章之间的统一性”“Op.26与同时代作品的关系”“Op.26对贝多芬之后创作的影响”三方面内容,并借用查尔斯·罗森关于装饰与结构之间关系的观点,指出贝多芬如何做到“在时间上往前进,在空间上是静止”。由此可见,即使像《热情奏鸣曲》《英雄交响曲》这样的经典作品,仍然能通过新鲜视角的介入焕发“新”的生机。
除了对熟悉作品的分析,讲座还对传统认知观念的认识问题是否合理进行探讨,例如曾在学术界进行广泛讨论的贝多芬“c小调情结”就存在一定争议。孙月的《贝多芬的空白美学与<合唱幻想曲>》结合蔡宽量的《贝多芬的空白美学》一文提出观点,从作为美学策略、审美政治学等角度来看待“空白”问题,并通过《合唱幻想曲》对贝多芬作品中的“c小调情结”进行阐释,指出c小调走向C大调的路径采取了“欲扬先抑”的叙事策略,表现德国古典美学的精神风格,即对伟大与崇高的颂赞和追求。韩锺恩的讲座《贝多芬:让音乐说话》从音乐修辞学的角度提出三个问题:“如何让音乐说话?”“让音乐说什么话?”“之所以让音乐这样说话的原因”并在此基础上指出三种可能的寻找路径:“音乐替代语言进行表达。代言语他,即音乐言说他者”“音乐表达语言无法言说者。言他失语,即音乐言说他者无法言说者”和“音乐自身表达。自言自语,即音乐作为形式语言其音响结构的诗意存在”。
除了突出音乐学的讲座外,在舞台表演方面,王之炅的《贝多芬
总体来看,上海音乐学院的纪念活动内容丰富、形式灵活,凭借雄厚的理论基础和表演实践成果以多院系师资联合的优势使讲座的内容和形式都呈现出多元特色,所涉及的对象从古典辐射到现当代,架构起历史与未来的桥梁。在突出学术性的同时,也兼顾实践性和体验性,力求使讲座内容涵盖音乐学的各个学科。在具体研究中,学者们更加突出“跨学科”特点,既有从音乐审美心理学的角度剖析音乐作品中的心理冲突,也有音乐学学科内部不同子学科之间的相互融合,切合当今音乐学研究的发展走向。
结 语
虽然贝多芬离世已近200年,但他的音乐却超越时间、空间和地域的限制,至今仍是全人类的宝贵财富。通过部分纪念活动我们可以看到,对于作曲家同一部作品的解读可以呈现出多元化的视角,而当今音乐学研究中多学科融合的趋势也对研究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音乐学研究总是会被赋予新的时代内涵,此次三所院校的纪念活动既有音乐和学术的交流,又有不同思想观念所碰撞出的智慧火花;既努力探寻解决问题的途径和答案,又在解决问题过程中提出新问题。如果说通过演奏和聆听贝多芬的作品,我们在精神上得以升华,那么通过探究贝多芬的作品,我们能搜寻到更多潜藏在音乐背后的密码和宝藏。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们得以穿透时光隧道、开辟崭新未来,这或许正是我们今天仍倾注巨大热情隆重纪念“乐圣”的意义所在。